“槿姨,是小香,小香在外面!”我语无伦次的抓着槿姨,脸颊有热热的东西滑过,不知道是不是眼泪。

“我知道,可是没用的,现在开门就害了所有的人!”槿姨用力的摇晃着我,身旁还不断有别的灾民冲向她,给她跪下,求她救救慧庐外的亲人。

可所有的人都明白,慧庐的门,不可能再打开了…

耳朵里没有了旁的声音,我木然的推开槿姨的手,拔开挤的满满的灾民跑上五层的平台。

仍旧朝着火绳枪眼看,搜寻着小香那个小小的身影。

慧庐外已不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大部分没挤得进慧庐,和没来得及逃向花园和培庐的百姓已基本被制服或残杀,他们或悲号着咽气,或颤抖着跪着投降。

下面,还是夜园吗?

我从没想过夜园会变成这样,那被炮轰的残缺不全的门、开始被琉匪点燃或砍伐的树木、慧庐前扔着的被踩成两断的书写着“夜园”字样的匾额、还有被琉匪挂上绳子,拖到远处准备砸掉的两尊有眼无珠的石狮。

夜园的护院总算开始有了还击,我听到从二层到四层的火绳枪眼处都传出枪声,慧庐前不断有琉匪中枪倒下,可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琉匪拿抓到的妇孺灾民当人质挡在身前,枪声渐渐有了顾虑,零零星星的发出几声而已,琉匪们狞笑起来,嘴里讲着我听不懂的琉国话,面目可憎,极尽鄙视的对着慧庐指手划脚。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愕然回头看着,是槿姨扶着老爷、还有季樱桐、上官未月和方氏。

夜醉山脸色少有的红,眼睛里闪出的光泽愈发的闪亮,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推开槿姨,竟扔了拐杖,沉着步子走到另一个火绳枪眼,端着千里镜往外看。

我不知道他在千里镜里看到了什么,我只能看出,他的精神一下子近乎崩溃了,嘴里只喃喃说出两个字:“逆子!”

身后站着的季樱桐条件反射一样,眼睛瞬间亮了扑向夜醉山,竟用力夺下了千里镜,跑到一侧的火绳枪眼,四下张望了会儿,便趴在石壁上,尖叫了声,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我确定了,是夜白出现了,也许还有连以南。

“老爷,莫气、莫气。”槿姨不断的给夜醉山顺着气,面色焦急紧张。

夜醉山哪里还顾得了季樱桐的样子和自己的情绪,早从怀中摸出把银色的火绳枪,塞进枪眼,毫不犹豫的瞄准了刚才看的方向“嘭”的发了一枪。

“你要杀了他,你要杀了他!你杀了你的孙子,你现在还要杀了你自己的儿子!”季樱桐声嘶力竭的喊着扑向夜醉山,早没了平日里沉静的样子,眼睛由于充血而鲜红,夜醉山躲避不及,也许根本没打算躲避,脸上着着的留下五道抓痕。

槿姨愤怒的侧身上前,全力扇了季樱桐一记响亮的耳光,竟把她扇倒在地上:“老爷执行家法,杀了那个畜牲是应当!”

季樱桐疯了一样的尖叫着,不再理槿姨,手脚并用的爬到离她最近的火绳枪眼,迅速的起身拿着千里镜向外看了一会儿,又狂笑起来,笑的不能自已:“你杀不到他,你还是杀不到他,他离得太远了!”

火绳枪的射程只有四五十米,想必夜白是离得太远了。我的手指抠着石壁,早已不知道痛疼,夜醉山没杀得了夜白,这样一个背叛祖宗的人竟还活着!心跳加快,脑海里早已鲜红一片。

楼下灾民的哭闹声音忽然变了味,方才是恐惧,此刻竟是撕心裂肺的绝望。五层之上的人不再理会夜白那边,全部不约而同的顺着枪眼向下看去。

片刻间,已是地狱。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队琉匪以灾民和铜盾做掩护挡在前面,而后面的琉匪…按倒了一个个女人,撕扯着她们的衣服,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们。

铜盾渐渐掩住了我们的视线,掩住了那后面发生的罪恶,只有声音传出来,那些女人早已忘记了生死,拼了命的挣扎着,叫骂着,可哪里有半点用处,她们的反抗愈发让琉匪刺激的红了眼,狞笑声、求饶声、诅骂声不绝于耳,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绝望。

我不想再看下去,可视线竟已离不开那些铜盾,我想像着里面发生的惨剧,那些昨天还在夜园里安静的生活着的女人,她们只是女人,她们手里没有武器,她们对琉匪没有任何的威胁,只因为她们的国土被侵占,只因为她们身在夜园…

一个女孩子□的哭喊着爬出第一队琉匪的包围圈,琉匪就像逗狗一样的耍弄着她,每当她爬得远了一点,就会有同样□着的琉匪小心的以女人为人质出来把她拖回去,反复几次,显然是逗得烦了,竟只把她的头部露在包围圈外面,而她的身子…我看不到,我也看不到琉匪在对她做些什么,可那女孩子的惨叫声愈甚,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女孩,是小香。

“老爷,请把枪给我。”我一字一字的说着,手恍惚的伸向夜醉山。

夜醉山仍旧由槿姨扶着,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枪递给我。

我拿着冰冷的枪,很重,重的仿佛有千斤。

枪法是夜玄教我的,我是他得意弟子,我相信我自己能瞄得准、射得出。夜玄在船上夸过我是天生的神射手,我的枪此刻瞄准的,是与我朝夕相伴数月的小香。

绣里乾坤初见,她被绣工欺负,小小的脸上写着委屈。

海船上,她和我做伴,声声叫着我眠姐姐。

夜玄离开的日子,她陪着我、想安慰我,又怕惹我伤心,便只是怯生生的拉着我的手,默默的掉眼泪。

而我呢?我的枪口对准的,我平生要杀的第一个人,竟是小香!

闭上一眼睛,瞄准了那小小的头颅,她的长发早挣得散开了,散在尘土之中,她的脸颊早沾了污垢,还有血渍。

“小香,对不起。”我喃喃的说着,在泪水糊住眼睛之前,扣下了扳机…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2 章

五层之上的佛堂,念经人不是季樱桐,而换成了我。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从双腿酸麻,到毫无知觉,最后,是槿姨派人抬我回房。

夜深了,可夜园已经没有了安静。

我不敢闭上眼睛,小香满脸的鲜血是我眼中最后所见。我求神求佛有用吗?满天神佛有用吗?我的夜玄没有回来,我还亲手杀死了小香。

慧庐外,隐约有乐声传进来。听起来有几分古怪,大概是琉音。他们在庆功吗?庆祝攻进夜园,庆祝抓获了那么多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孺。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理解父亲,虽然不赞同,可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理解他对夜家的恨。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原来恨,会是这样的深入骨髓,会是这样张牙舞爪的、一丝一毫的钻进身体、钻进脑海、钻进心脏,吸取了全部的精血之后再破体而出,疯狂而执着。我终于知道了为了什么父亲会一辈子郁郁寡欢,原来不做些什么就去原谅,会比恨更加的难。

没错,我恨,恨连以南、夜白,以及他们背后的琉国。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的双腿恢复了知觉,又痛又麻,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可眼泪却不受控制的不停的流着、流着。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掉眼泪,不管是为了夜玄、夜园,还是天印。

腿可以站立了,我慢慢挪着走到书案前坐下,借着微红的朝阳给夜玄写下又一封信。

“夜玄,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不止是对分离的两个人而言。即使是面对自己,也会恍若隔世。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呢?你不在慧庐,我反而应该觉得踏实才对。因为至少我和你之间有一个人会活下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天大亮的时候,我仔细的梳洗,国还没破,家也没亡,我又有什么站不起来的理由。

门被敲响,我习惯性的叫了声“小香进来”,话音没落,自己先愣住了,举着梳子的手忽然就发了软,竟是没半分力气再抬起来。

进来的当然不可能再会是小香,只是个年纪与小香相仿的小婢女,她是跟着槿姨的。

“夏姑娘,老爷请您下去有事相商。”

“好,马上。”扶起妆台站起身,有些头晕目眩,咬牙稳了脚步下楼。

和我想的一样,慧庐不再有安静的所在,连楼梯上都坐满了难民,一个个面色呆滞,不悲、不喜。眼神只是茫然,再无其他。

看到她们的样子,谁又敢说活着的人是比较幸运的呢?

到了四楼,直接到夜醉山的房间。房门没关,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人,简单的看了一圈,我想应该是夜家全部的女眷都到齐了,包括季樱桐。角落里,还有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珍珠。

夜醉山半靠在床榻之上,瘦削的脸上不见半分悲色,只有笃定,看到他的神情,我没来由的心里一宽,更是想到夜然。

夜家的男人都有这种力量,即使是在最难过的时候看到他们,也总会觉得安心。

槿姨站在床榻旁,眼睛根本不看旁物,只是专注的对着夜醉山。

她这样的女子,一生未嫁守着夜家,我也想过恐怕不只是夫人陪嫁丫头这点感情那么简单,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只有在这样的关头,才肯把自己的感情泄露的干干净净,无所顾忌。

“都来了吧。”夜醉山的声音略带沙哑。

槿姨嗯了声。

“阿槿,你来说。”夜醉山慢声吩咐着。

槿姨略迟疑了下,却也终于站起身,面朝大家,眼睛却并不看任何一人,一字一字的说着:“早上,琉匪派人递了口信进慧庐,主要两件事:一、要夜家交出琉国玺;二、要夜家交出二夫人。若两件应了,他们保夜园没事。”

房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哗然,也没有人吭声。连季樱桐都沉默着,只是脸上的激动也没办法再掩饰,复杂的神情一一呈现,有欣慰、有疑惑、有犹豫、有希望。

“你们怎么看?”夜醉山开了口,一一看过来。

“老爷…”珍珠忽然跪下,怯生生的问了句:“他…有没有…”

“连以南没有提你。”槿姨自然知道珍珠关心的是什么,冰冷的回答了,话音刚落,珍珠马上瘫坐在地上。她何曾不知道自己根本是多问这一句,可若不问,又如何会死心。

偏偏,这一屋子人,又有哪个会去关心她的死活。

先是上官未月细着嗓子嚷了句:“依我看,那个什么琉国玺本就是人家的东西,我们要来何处?早日还了也省心。还有季…二夫人…即然…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何苦呢?不如成全。若琉人只求这两件事,倒还好了,其实夜园也不会再损失什么,依我看就都应了吧!”

我看着上官未月,她腊黄的脸上现着少有的机灵神色,琉匪派人送的口信完全激发了她生存下去的一线希望,她现在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了。

不止是她,在屋子里的人,也有人和她一样的想法吧,只是不敢说而已,我苦笑了下,为夜家,为天印。

“你们呢?”夜醉山咳嗽了会儿,继续问着。

一众丫头自然是不敢表态,大家的眼睛都看向我和方氏畹华。

方氏犹豫极了,手抚着腹部,想说,又停下,天并不热,她额角却浸出细汗,神情恍惚。

“你呢?”夜醉山直截了当的看向我。

我从不知道自己的话也会在夜家有什么份量,竟微笑了起来,心里一片清明,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琉国玺对夜园来说,的确不值不提。”我柔声说了:“可丢失它对琉王来说却是一大耻辱,老爷,我极乐意看到的是,在琉王有生之年,绝无机会再见琉国玺。夏微眠一介女子,再平凡不过,一生并无大志大向、更无大智大慧,偏偏就只有三分傲骨。不是我不想活,实在是不想拿活着和一群畜牲去做交易,恕我无知,他们还不配。”

夜醉山没有回答,仍旧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至于二夫人一事,我想我们并没资格代老爷做决定,一切但凭老爷定夺。”

“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若不能应了他们,难保夜园不历灭顶之灾。”夜醉山开口,意味深长。

“夜园可以被毁,可是不算灭顶,因为夜玄活着。”我一字一字的说着。

“若他…若我儿也有不测呢?”

“若他也不在人世了,老爷,您觉得他会怪你如此毁了夜园吗?”

“自然不会!”夜醉山眼中精光乍现:“我夜某人的儿子,只夜玄而已!”

一句话,众人神态各异,再笨的人也明白了,老爷根本早已做了决定。

“夜家的人都听着,夜某人恐将不久与人世,现立遗命:其一:夜园是我夜氏家族安身立命、宗亲灵祠之所在、根系之所在。毁我夜园者,就与夜氏为世敌,夜氏子孙,若只余一子,其子必为豪杰,诛敌于永生永世。若只余一女,其女必不逊须眉,杀仇于千秋万代。有违此令者,黄泉下,夜氏先祖必诛之、灭之。其二:夜园所有宝物均可遗散,唯一样,琉国玺决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若有朝一日不能保其完璧,宁毁不降!”

房间里,又是一片死寂。

夜醉山甚至没再提及季樱桐一事,其实根本也没必要再去提。所有人都明白,季樱桐的下场必是和那琉国玺一样:不能保其完璧,宁毁不降!

这就是夜醉山的遗命。也是对琉匪所做的最后决定,夜园的人,宁死不降。

第 73 章

夜家的决定,由我书写于白绢之上,从五层之上的平台投掷了下去。

很轻的绢轴而已,可我拿着的时候手都在颤抖。不是不犹豫,这绢轴上系着的是夜园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的份量。

夜园的大多数人对夜醉山的决定表示沉默,或者说表示认命。只有上官未月,她愤怒的眼神一直盯着我,她恨我没有站在她这边,恨我代笔写这绢轴。

我没理会她,心里只有一句话送她:你恨错了方向,该恨的,是外面的琉匪。

投了白绢出去,夜园的事情相当于尘埃落定。所有的人恢复了死灰一样的沉寂。甚至连琉匪也暂时停止了对慧庐的攻击,慧庐前所未有的安静。

我知道这是死亡前的安静,等死。

分配食物和清水不再成问题,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又能如何?没有人争抢,没有人抱怨,一日由三餐变为二餐,每个人所完成的不过是机械的咀嚼而已。

第二天一早,琉匪方面回了消息,也是同样的绢轴,空无一字,只卷着样东西:染了血的发带,我绣给夜玄的。

我拿着那发带,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情绪,只有双眼火灼般的痛。

槿姨在问我,这是不是夜玄那条。

我茫然看着她,想说不,可嗓子就像被一双隐形的手扼住了,开口无声。

倚坐于床榻上的夜醉山,生生喷出一口鲜血。随即,就是槿姨的痛哭失声。

之后,我下楼唤来大夫,让丫环来擦拭地上的血迹,然后煎药、喂药。夜醉山脸如金纸,药汁灌得下去,可我心里明白不会起什么效果。

因为那只是普通的补药,治病的草药早就喝光了。

几个时辰过去了,夜醉山恢复了意识。居然抬了抬手,示意我靠近。

槿姨也平静了下来,把一屋子的丫环叫了出去,她自己也推了门想退出去。

“阿槿。”夜醉山终于开了口,气若游丝的声音。

槿姨身子一震,眼泪瞬间流了出来,不等夜醉山再说什么就快步返回了床榻边,握住了他的手。

我看着槿姨,她是为了夜醉山的第一次认同而流泪,也许她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不是吗?

夜园的朱红楼,不是只有季樱桐站在五层之上才算是等待,槿姨更是。

至少季樱桐还可以明目张胆的表示自己的等待,可槿姨呢?黑发变华发,仅为了一句阿槿,仅为了一次的不驱逐而此生无憾。

一直以为季樱桐是至情女子,此时看起来,槿姨才是,犹胜七分。

夜醉山由着槿姨握着他的手,声音虽小,可已没有了悲意,更像是与我聊着家常:“数日以来,第一次有了夜玄的消息,就是这发带,染血的发带,可你还是站住了。”

我扯出抹微笑:“夜玄在等我,我很高兴。”

“可惜,如下这情形,怕是玄儿他不能和你有个体面的仪式了,莫怪他。”夜醉山点了点头。

我瞧着夜醉山,他早没有了初见时的凌厉态势,面对我的,只是个失子、失家的白发老人,可我却觉得从没有任何时候的夜醉山,让我更真心的想称呼他一声:老爷。

“我恐怕是等不到救兵来的那天了。也没办法主持你和玄儿的婚典,可是丫头,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夜醉山费力的抬手,看向槿姨。

槿姨愣了愣,终于认真的脱下他中指上的一枚翠戒,并拉过我的手,放在我的掌心之上。

小小的翠戒,绿的晶莹剔透。

“这是外面的畜牲们一直想要的东西。”槿姨代替夜醉山说出了翠戒的来历。

不是没有惊讶,却没有想像中的惊讶,我安静的把戒指用手帕包了,收好。

“你知道这东西代表什么?”夜醉山长叹了声,问着。

“代表我的命,老爷,我会把它保留到我活着的最后一刻。”我笑了笑。

“若你…”

“我会亲手毁了它。”我给了他答案,并不是宽他心,而是一定要做到的承诺。

夜醉山眯起眼睛休息了会儿,说了这几句话竟已经让他累成这个样子。槿姨反倒也没有眼泪了,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阿槿,我们还有什么东西要给丫头?”夜醉山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光亮骤然。

“老爷,除了这慧庐,夜园也没什么是完整的了。”槿姨细声细语的答着他的话,脸上保持着微笑,美丽依然。

“阿槿,你要什么?”夜醉山的气息越来越弱,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好像都是强撑着。

“我?”槿姨轻声答着:“我何曾要过些什么。”

“嗯。”夜醉山眼中的光亮逐渐变得黯淡:“你的确不曾要过什么,你和小慧不一样。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得到,她容不得我心里有别人。可是阿槿,除了她,我心里哪里有过别人。我不该犯错,我不该有了夜白,我不该啊…阿槿,你说我现在下去找小慧,她还在生气吗?”

“不会的,夫人一定不会生气了,这么多年了,她早忘记了不愉快的事。”槿姨一字一字的说着,微皱了眉头也显得甜蜜,似乎早已过世的谭氏夫人真的就站在旁边,而她只是个普通人,宽慰着吵架的夫妻而已。

“夜白的母亲叫什么?”夜醉山问着。

“老爷,叫沐兰。”

“哦…沐兰…”夜醉山喃喃念着。

若是父亲听到夜醉山的话,恐怕会恨得永不瞑目吧,这么多年了,夜醉山的心里哪有兰姑姑一分一毫。

可我又能说什么,代替父亲责骂夜醉山吗?我做不到了,已经做不到了。

“阿槿,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小慧的时候她用苹果砸我,骂我是登徒子。呵呵,这一生也只有她那样骂过我。”

“老爷,我知道那件事,其实小姐心里是喜欢你的,砸你那次,她回府上还在和我念叨,嘴上是骂你,眼睛里的笑意任谁都看得出来。”槿姨细细的说着,把被子给夜醉山掩了掩。那么高壮的夜醉山,现在竟瘦成这个样子,被子显得又宽又大。

我坐在一旁并不插话,又哪里插得上什么话。老爷就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他的回忆里只有那个小慧。谭氏明慧,夜玄的母亲。

“老爷,你放宽了心,小姐她这辈子一心一意的对待你,即使她恨过,骂过,可她还是她。”

“你说的对。阿槿,夜玄回来,你帮我看着他,帮他和丫头成亲。夜玄是小慧的心头肉,若他不好,小慧在九泉之下也会念叨我。”

槿姨笑着点头,眼泪终于无声的流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夜醉山的手背上,然后滑落。

“丫头。”夜醉山的目光混浊起来,视线已经不能在我脸上集中。

“老爷,我在。”我喃喃的应着。

“夜家再没什么可以给你,我给的戒指,是可以保你的命,可我相信你无论如何是不会以它换命。那么就只有夜玄给你的红眠了,丫头,有机会,你去看一眼,了了心愿…看在红眠的份上,我只求你一件事…保住方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便是夜醉山最后的话。

他临死也没有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他在垂死之前看到了什么,也许是夜玄的母亲吧,因为他的眼角明明带了笑意,一闪而过的笑意。

老人们常说,灵魂也是有重量的,我信这话。夜醉山的身体好像都变轻了,因为仅凭槿姨一个人,都能够扶起他,帮他最后一次梳理那花白的头发。

槿姨也不再流泪,看得出,她竟是幸福的,因为她所爱的人就在她的怀里。

不管是谭氏夫人,还是沐兰姑姑,都没能陪夜醉山走完最后一段路,说完最后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