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他倒记得清楚,当时不说,现在却忽然跳出来说看到我们那天在现场,太讲不通了吧?”

陈警察似早知道我会这样说,笑道:“十几年前,他不过是十岁不到的孩子,成不了目击证人,而且谁会相信子女会对自己的父亲下手,自然当他胡说。”

“难道现在长大成人了就可以成为证据?”我反驳。

“当然成不了证据,只是同样的情景有人也同时看到,是个正常的成年人,当时正在你家对面的工地干活,这是他的提供的书面证词。”他将一份文件拿给我。

我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盯着那警察:“十几年的记忆有时会错的,况且这也不能成为定我们罪的证据,他们有亲眼看到我们放火杀人吗?”

陈警察依然不慌不忙:“只是一个人的记忆可能有错记,但两人的证词完全吻合就可以成为有效的证词,更何况,”他停了停,看了眼我的表情,“更何况第二位证人还看到了更意想不到的一幕。”

他自己拿起桌上的那份证词,读了起来:“那时我看到一个背影,拿着榔头一样的东西朝旁边的人砸去……”只是读了这句,他放下证词看着我,“有人看到你们满身是血的从屋里出来,不久房子就起火,现在看来是有原因的,而且我记得当时的尸检报告是这样写的:头骨开裂,有半厘米深的裂口,而当时警方的判断很武断:火灾引起屋中家具倒塌,而使重物砸中头部所致。真的是这样吗?还是这个裂口就是那把疑是榔头的东西所为?也就是说你养父在起火之前就被你们杀死了?”

他一字一句,这样的推论他一定想过好多次,所以说的自信满满。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耳朵因为他的话似又听到了那记沉闷的钝击声,不是很响,却实足实,足以了断一个人的性命,我记得血溅在我的身上,有种恐惧到极点的痛快,是的,痛快,虽然恐惧却痛快。

“很精彩的推断,”我轻轻的拍手鼓掌,笑,“可惜只是推断,纸上谈兵,无凭无据,那个疑是榔头的凶器呢?不然都是空谈。”那把榔头,我记得被我扔在现场,一场大火后应该早已不知所踪,何况十几年以后的现在。

果然,陈警察的脸色变了变,终于意识到之前用证词来哄骗我招供一点用也没有,随即站起来,道:“我会找到凶器的,不过现在我已有权拒捕你。”

“我要见我的律师,”我交叠起双腿,冲他微微的笑,“现在的情况,我应该有被保释的权利吧,我可不想在这里过夜。”

凶器已无从寻找,但有目击证人,情况就不容乐观,原本只是纵火杀人,现在却被他挖得更深,杀人动机相信他也很快能查出,虽然必能定案,但对于我,关键不是在案情本身,而是所牵出的不堪过去。

终于还是逃不掉,我努力忘记,努力不在意的过去,会因为这起案子再次血淋淋的显现在我面前了吗?

我仍在笑,桌下放在腿上的手却在不受控制的颤。

并不是害怕,而是心中那股从未散去的恨。

有警察进来,对着陈警察耳语了几句后出去,陈警察的表情迅速变了变,有些难以置信。

我马上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才进来的警察不是在隔壁审讯文雅的那个吗?

怎么回事?

“你的弟弟已经认罪了,说是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陈警察看了我半晌,才说出这句话,表情变幻莫测。

我一惊,站起来:“不可能。”

“已经签字了。”

“我要见他。”我盯着他的眼神带着狠意。

“你现在无权见他,”他无视我的眼神,人走到门口,“你仍有嫌疑,律师来保释前,你不准离开。”说着急匆匆的出去。

审讯室的门被“啪”的一声关上,我愣在当场。

认罪了?

怎么可能?

一切来得太突然。

第八课(三)

“为什么这么做?”隔着玻璃我盯着文雅。

文雅依然消瘦,苍白着脸,沉默不语。

警方根据他的交待,在他的房间里找出了凶器-----榔头,分明已被我丢在现场,怎么会在他手中?

“那榔头又是怎么回事?”

文雅仍是沉默。

他的脸上有种绝决的神情,是决定好替我顶下所有罪了吗?

“我不会感激你的,你就准备在这里等死,我决不会来看你一眼。”恨透了他这种神情,这算什么?赎罪吗?我不领情,一点也不领情。

我站起来就走,身后突起的咳嗽身又让我猛的停住脚步,我回头看他一眼,他拼命捂住嘴,咳嗽让他直不起身,眼睛却仍是死死盯着我。

拳头不自觉的握紧,胸口的那股酸涩又泛起来,我终于别过头去不再看他,直到人走出门口去,仍能听到他的咳嗽。

外面飘着细雨,我看着漫天的雨丝发呆。

“总比出国去,离你千山万水好。”这是文雅入狱后唯一说过的一句话。

他真的是故意的。

出租车司机好意替我开了车门,我坐进去,迟疑了一下,对司机到:“送我去志江路18号。”

志江路18号。

司机转了一圈,在我的指点下停在一处墙边。

这一带正在拆迁中,已经找不到志江路18号的门牌了,但我仍记得这个地方,细雨中下了车,看着狼籍的瓦砾,有种恍如隔世感觉。

“非,我回去把房子烧了,我们什么都没处理,一定留下很多证据,警察会找到你的。”两个半大的孩子抖作一团,是文雅先冷静下来。

是他在回去时藏起了那把凶器吗?所以他在回来时对我保证说:“如果警察找到你,我会替你顶罪。”

隔了十几年他还记得这句保证?

只是有必要吗?还是这是他留在我身边的方式。

我伸手抚上前方的断垣,应该是以前的大门位置,上面有道道划痕,每被我养父污辱一次便在上面刻一条,岁月清洗,痕迹已不复深刻,但心里的伤痕却仍在淌血。

也许一辈子也忘不掉,而文雅的行为只是让这段记忆更深刻了许多。

雨变大,我尤自站着不动,雨水淋湿了衣裙,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司机在车内问我要不要上车,我再看一眼眼前的一切,终于转身上了车。

很久没有生病了,命贱的人,病魔也似乎很少光顾,现在却病了,发起了高烧,许久不退。

仍是去上班,一杯杯的喝酒,无事人一样。

肖旭康复回来,眉间留了疤,却无意做整容,还好这样的疤无损他的美丽,反而让他更有性格。

客人们在替他办欢迎会,他自如的游走在众人之间,我看着这一切,似又看到了Crystal以前的盛世。

心中感叹,这就是肖旭的魅力啊。

胸口忽然有反胃的感觉涌上来,我扔下酒杯冲进卫生间。

一阵狂吐。

直到吐出黄水才停止,我用水漱了漱口,抬头看镜中的自己,好难看的脸色,即使化了妆也掩不住病态,眼中有泪,是刚才呕吐时被强逼出来的,我撕了纸巾擦去,觉得喉咙火烧一样的痛。

走出卫生间,肖旭靠在门外的墙上。

“很少看到你喝酒喝到吐。”他说,手里拿了一杯水递给我。

我接过,温的。

喝了一口,温暖滑进肚腹,我微微的吐了口气。

拿着杯子,径直回大厅去,可能太虚弱,走了几步觉得头晕,扶住墙停住,杯子则掉在地上,碎了。

“生病了?”肖旭在身后说,同时一个大掌贴在我的额头,“你在发烧。”

“不碍事。”我挣开他,身体却顺着挣开他的力量跌下来。

肖旭伸手将我抱住,我闭眼叹息自己的没用,却听到他在我耳边道:“是在担心文雅吧?”

我干脆将整个人的重量靠在他身上,鼻端嗅到他惯用的香水气味,然后轻笑:“与你无关的事情。”

他将我轻轻推开,看着我的脸,好一会儿,也笑道:“知道吗,非?有时候你冷血到连我都觉得可怕,有时候却拖泥带水,就像现在,拿得起放不下,”他伸手拨开我额头的流海道。

“你想说什么?”我站直身体,仍困在他怀中。

“有些记忆该忘记时就忘记,连同带着这段记忆印记的人和事也要一起,这不是你一直在做的吗?何必在此时功亏一篑?”

我不语,从他敞开的衣领看颈间被吻上的红痕,然后伸手轻轻的擦,直到那块皮肤被擦得绯红,他不作拒绝,看着我的动作,我忽然往下解开他的衣扣,手伸了进去。

“你好像很了解我。”我说。

“文雅了解的我也了解,他不了解的我还是了解。”我的手用力在他胸口捏了一下,他终于伸手隔着衣服抓住我的手,“除了有一样。”

“什么?”

他一笑,松开我:“我送你去看医生。”

“不需要,”呼出的气烫的吓人,我扶住墙,觉得呼吸困难,他任我走回大厅,大厅里热闹非凡,我回头冲他笑:“这是你的夜晚不是吗?送我去医院,放这么多人的鸽子又算怎么回事?”

他看了一眼众人,眼神中的淡然似乎全不把这份热闹放在眼中。

果然。

“那又怎样?”全不在意。

我捂嘴轻轻的咳,咳完才道:“别忘了我是老板,你不在意,我却是很在意,”人真的坚持不住,拿起柜子旁的包,“好好照顾着我的生意,我先走一步。”

将音乐和喧闹关在身后,我从Crystal出来,虽然才初夏,天气却已很热,胸口更闷,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烟时手居然在发抖,点上烟只吸了一口,就又开始咳嗽,人蹲在地上猛咳,呛出一脸的眼泪。

“不能抽就别抽了。”身后响起声音,我回头,是夏云逸,旁边站着卓晓羽。

我站起来,不理会夏云逸:“卓小姐怎么会来这里?”

“我去看文雅,但是他不肯见我,”卓晓羽口气不善,脸色也极难看,“这些都是你是错,如果文雅那天跟我去了国外也没有现在的事。”

“没见到人,所以你是来责备我的?”我扔掉只吸了一口的烟,转头又看向夏云逸,“你还真是无私,陪前女友看情敌。”

夏云逸不以为意,看看我的脸色,对卓晓羽道:“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太晚,伯母会担心。”

卓晓羽瞪着我,似与我有深仇大恨,我却冲她笑,带着点嘲讽的意味。

夏云逸拉她离开,她却忽然冲上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一巴掌就往我的脸上打过来,我本来就在生病,行动稍一迟疑,一巴掌就已经打在我的脸上,顿时眼冒金星。

“卓晓羽!”夏云逸想阻止已来不及,只能一把将卓晓羽拉到旁边,怒道,“你干什么?”

也许是第一次看到夏云逸凶她,打人的人反而先哭出来:“我干什么?我恨她,都是因为她文雅才这样,才不肯见我,我恨死她。”说着又要冲过来。

“简直无理取闹。”同样一声清翠的巴掌声,夏云逸竟然动手打人。

包括我在内,卓晓羽当场呆住,这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前男友,从来都是温柔体贴,分手时都不曾动怒,现在却动手打她,瞪大了眼朝后退了几步:“夏云逸你竟然打我?你竟然为了这个女人打我?”

夏云逸看着自己的手,并没有道歉,深吸了口气道:“我已经不是你男朋友了,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回去吧。”

卓晓羽难以置信,她看看我,又看看夏云逸,堂堂大小姐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好,你们俩个合起来欺负我,夏云逸,我看清你了,我终于看清你。”说着转身跑开。

我捧着脸,始终没有插入他们的争吵,只是索然无味的看着,直到卓大小姐哭着跑开。

“不追吗?”我道。

夏云逸看我一眼,不说话,径直往店里去。

“不追就送我去医院吧,”我说,“我想,我大概没办法一个人去医院。”说着,人跌在地上。

第八课(四)

“似乎每次去医院都是你送的我。”我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物疲惫不堪。

夏云逸一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刚才打过卓晓羽。

“碰巧吧。”他有些心不在焉。

我笑:“第一次打女人吧?”

他看我一眼,没接话。

显然是不想谈,我也不再提,拿过他的这只手放在自己发烫的脸上,他微微挣了一下,感觉到我滚烫的体温后便没再动。

“你在发烧。”

我靠过去,车厢窄小他无处可躲,只能任我靠着。

他身上有淡淡的强生沐浴露的味道,在别的男人身上会很怪,在他身上却自然不过。

很意外,他会因为我打了卓晓羽,不是一向都讨厌我吗?我累的无力分析其中的原由,只是轻声道:“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他动了动,并没说话,我只当他答应,闭眼再不说话。

我是个浅眠的人即使这样的情况也无法真正睡过去,车一直晃动着,我的体温和他的融在一起,渐渐有些热,外面好像下起大雨,玻璃上“叭叭”的声音应该是雨声,虽然睡不着,我仍是闭着眼。

车行一段,人渐渐有些恍惚,似乎有人在向我招手:“非,吃饭了,别再玩了。”

是母亲,跑过来牵我的手,我正在替洋娃娃梳头,母亲来唤我,我硬是要抱着洋娃娃一起,母亲没办法,只好在餐桌旁又加了洋娃娃的位置,父亲笑着捏痛了我的鼻子,我皱着眉向母亲告状,却发现忽然不见了母亲的影子,情急之下,跳下凳子去找,人却被身后的父亲抱起,我挣扎着回头,猛然看到父亲的脸竟然变成了养父的样子,带着酒气向我凑过来。

“不要!”我尖叫一声。

猛的睁开眼,一脸的汗,然后看到夏云逸的脸。

原来是场梦,我瞪着夏云逸发怔。

“快到了,不要再睡了。”夏云逸只看了我一眼道。

我这才回过神,坐起身,看到窗外雨已经停了,伸手开了车窗,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风吹进来。

“你疯了,”一只手伸过来关上窗,“一身汗还吹风,你想病上加病。”夏云逸的声音。

我看着又关上的窗,怔了怔,笑道:“这表示你在关心我吗?”

他表情一滞:“换了别人也是这样。”说着别过脸去。

他的侧脸带着别扭的神情,我看着,想了想,有气无力的说道:“夏云逸,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他显然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先是一愣,然后一副听了天大笑话的样子:“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女人?”

“我是哪种女人?”我接他的话。

他看看我,我以为他会说出一串的贬义词来形容我,却只是一句:“反正不是我会喜欢的女人。”

我咯咯的笑:“怎么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

“喂,卓非然!”他提高声音,是要发怒了。

我仍是笑,他有些受不了的往旁边坐开一些,看到医院就在眼前,便道:“医院到了,你可以下车去。”

车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他先下车,可能怕我再误会他,所以看我吃力的下车也没有再扶一下,我进医院去,他没跟进来,又上了车,没再看我一眼,走了。

我停在门口,看着出租车绝尘而去,人疲惫的倚在门上。

还真是个单纯的人。

正要进去,却听见身后有警笛呼啸而来。

我下意识的回头,只见一辆警车停在我不远处的急救室门口,几个警察走出来,医院里有案子发生吗?我看着他们。

“非。”同时有人叫我。

我只好看过去,夏云逸去而复返。

“你的包忘了。”他没好气的从出租车上下来,手里拿着我的包。

我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看来人生病了,精明如我也会丢三落四。

接过他递来的包,我还惦记着那辆警车,再看过去时,却只看到警车还在那儿,那几个警察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