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门那边传来被指节叩响的声音。

“这么快?”

“我去开!”楚昭灵活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把门拉开:“苏…你是谁?”

我感觉一阵冰流不知从何方而生,却让我身体发肤,无一寸不凉彻,无一处不刺痛,我听见清隽的男声:

“关娜,她在吧?”

我太没有出息,这样一惊一乍,真叫自己看不起。

我弟弟回头望我,再转脸看他,不明所以。

“小昭,你让他进来。”

楚昭疑惑地让开。

我看见周明宇向我走来,仍然是漂亮的脸,却再也没有那种,悠淡及漫不经心的气质——好吧他现在的状态很难形容,有点儿像太殚精竭虑之后,真看见预想中的目标,反应反而有些停滞,不是非常相信,不是非常确定。

但很快,这层神情落了下去,他开始试图,扯出一个微笑来,没有成功,这个动作让这个清秀的男人,脸上第一次带了点儿微微的狰狞。

“你果然在。”他径直在我面前坐下来,目不转睛:“我这两天在找你。”

他的语调太平,仿佛有一层情感的屏障隔在中间,我触摸不到任何情绪,或者说,是我自己的感官经历了刚刚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激越,现在正处于一种类似于被电击过后的麻痹,这麻痹一直传到我的嘴唇上,我没办法开口。

“你去哪了?手机为什么关机?”

我渐渐觉得荒唐。他如今不请自来,还要我一样一样交代。

“姐。”楚昭还站在门口,脸上是孩子气的茫然。

“你随便去干点儿什么。”周明宇转头对他说:“我有话跟她谈。”

楚昭看向我,我点点头。他于是出去,从外头带上门。

房间里的空气只剩两个人分担也觉得吃力,周明宇回头,隔了几秒说:“关娜,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费力地重复:“我也是。”

他伸手过来握我,我下意识地蜷起指头。他似乎对此没有意外,收回手继续说:

“你知不知道,我在找你的时候才发现,我其实对你一无所知,你的亲人,你的朋友,我去哪,我向谁找你呢。我只能到你的公司,他们告诉我你请假,为什么不知道,然后他们给我一个号码,一个住址…我当时看着那张纸,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原来只有这些。”

我黯然,的确,真是单薄。

他一个字一个字,声音很缓慢,很柔和,可这份缓和只是一个假设,我听的出来。

假设我们可以不动声色,假设我们可以云淡风轻。

电话铃在这一刻锐响起来,把沉厚的空气哗啦划开,直刺进我每一根僵冷的手指。

周明宇看也不看电话一眼,盯着我:“不接么?”

“喂?”

“娜娜。”是我妈,声调很紧张:“是不是周明宇来了?”

我只感觉话筒贴在脸上,凉的钻心:“哎,没事的。”

“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亏得小昭打给我,你别理他啊,等等,我们马上就回来!”她在那头挂断。

我放下电话,迟疑一会,张张口,再张张口,最后说:“周明宇,我很累,你先走吧。”

他果然站起来:“很好。”

转身,他疾步走到门口,我听见门被拉开一线。

之后却再无响动,我可以想见门扇与虚空之间如何形成一个锐角,阴影在地面上被折叠,一切静止,无声无息。

他就站在那里,手捏在门把上。

几秒后碰地一声,他猛然带上门,仍然背对我:

“关娜,就这样了?你至少回答我一句,是不是就这样了?我们。”

我像一个沉冤不得雪的囚犯正面临刑求,画押与否,都是死路一条。

抬头看他,他已经调转身,神情跟我一样,濒临绝望。

“你先…”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像凌厉的一头兽,我尚未有所反应,整个人已经被他拎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关娜。”

他这样我反而强硬起来:“你干什么!你疯了!”

“真的这么迫不及待赶我走,你要会谁?不是你弟弟吧?”

我掰他的手:“周明宇,你无不无聊?”

他开始冷笑:“刚刚那就是苏澈?跟你妈一起下楼那个,就是苏澈?”

原来他们还是遇上了。

我可能是脱了力,小腹又开始痛。

“他好在哪里?比我有钱?还是,比我更满足你?”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值得你离开我?”

“都不是。”痛的太厉害,我倒抽一口冷气:“是因为周明宇,你他妈是个混蛋。”

“我混蛋你也要跟别人,我好好的,我学着爱你,你也要跟别人。”他反而笑了,琥珀色的眼珠,被烧的一丝清醒都看不见:“我干吗不混蛋?”

他把我抵在墙上,一只手扯开我的外衣:“要跟别人了,是不是?行,那最后好好服务我一次,留个纪念。”

我看着他,他不知道他这一刻的眼神,跟某一个时刻他说,娜娜,你别再不要我。其实近乎一模一样,疼痛,热切,脆弱,只是多了无望。

我突然极度难过,呼吸困难。

周明宇停下动作:“哭什么。”

他看上去逐渐回复一点理智,笑容苦涩:“你演技太好。”

然后,放开我。

我无力自持,顺着墙往下倒,膝盖顶住胸口,痛感却越来越尖锐,我不知道我是因为哪里的难受而哭泣。

周明宇的气息就在上方,却忽远忽近,我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有人敲门:“姐,我怎么听到你哭了。”

是楚昭,他跟着推门进来,似乎是怔了一怔,接着冲过来:“姐你怎么了?怎么了?”

他伸手拉住我胳膊,试图捞我。我不能动,费力的张开口:“药,我包里。”

楚昭的脚步噔噔噔离开,我却被原地拽起来,周明宇的嗓音就在耳边:“什么意思,什么药?”

我向后拼命抵住墙,才有力气平视他,这个漂亮的、残忍的、给我最大温情和痛楚的混蛋:“我流产了。”

他有一会儿没明白过来:“你说什么?”

“我流产了,是你的孩子。”

82

楚昭拿水杯过来的时候,正看见关娜面色苍白,整个人靠着墙,被周明宇逼到尽头的模样。她姿态强硬,却明显是临界的一堆春雪,碰一碰就要坍塌。

小男孩的正义感和保护欲立刻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一把扯上周明宇的胳膊,试图把他扳过来:

“哎,你…”

周明宇看也不看他,手臂一收再一推——“哗啦”一杯热水全倾翻下来,玻璃碎片追随溅开的水滴,一路淋淋漓漓。男孩子叫起来:

“你没长眼啊?”

周明宇没有理会,他的注意力像一束光,全部投射到关娜刚刚那一句话上,此刻只感到自己面临着一边听觉丧失,另一边的耳旁却隐隐嗡嗡,传达着芜杂的,不可理喻不可捉摸的信息——除了巨大的不真实感,他一时无法有其他的感知。

“流产?”他重复这不祥的词语,盯着她,似乎是她提出了一个艰深的问题,他现在却想同样从她这里找到答案。

眼前的女人脆弱的像一只蝴蝶,在紧张的喘气,也许是由于疼痛,也许是在控制情绪,目光却毫不回避,其间有灼热和苍凉彼此倾轧,前者无依无靠,后者无边无际。

“我醒过来。”她声音非常轻,却清楚:“它已经不在了。”

周明宇注视着她,只有一件事在意识里逐渐清晰并产生作用——她是认真的,不是恶意的玩笑也不是拙劣的敷衍——有一个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它的存在从不为他所知,他如今只能直接面对它的失去。

楚昭拿来扫帚,清扫那一堆玻璃渣,碎片彼此挤压着剐过地面,声音相当刺耳。

而关娜蜷在沙发上,把拿来的药吞下去,咽的有些艰涩,周明宇起身道:

“我去倒杯水。”

“别。”她简单地回答:“你坐。”

他于是坐回椅上,和她相对,一时无话。

楚昭不知道在做什么,厨房偶尔传来一两声轻微的响动。

周明宇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是说孩子。为什么我从不知道?”

他实在不明白:“你怀孕了,你竟然没告诉我?”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关娜回答,声音低哑:“你相信吗,周明宇。”

他不答,因为与其说他不能相信,不如说他不能理解。

“我知道你不信。”关娜仿佛无意识地,俯身捏起地上一枚被漏扫的碎玻璃,直起身,左右看看,没有可丢的地方。

他向她伸出手:“我来丢。”

她拿给他,接着说:“甚至我知道你在想,这个孩子,会不会是别人,比如说,苏澈的——可这对我不重要了,周明宇,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没有关系。”

她的语速很快,似乎怕慢了一拍,悔意就会赶上话头,把她拉回去:

“我累了,是我玩不过你。”

周明宇在这一秒之前,认为事情已经坏到了一个极点。

你的孩子,那几个字,对他真是一个残忍的诱惑——疼痛先于分析和判断力抵达,却不是以鲸吞姿态席卷过来,而是细致的、耐心的、抽丝剥茧不动声色的,把他的心脏纳入口里——最初的麻木过去,等周明宇有所察觉,锯齿已在四面八方,一寸寸咀嚼品尝。

当时,他的思绪几乎不能动,何时得到的,怎么失去的,对事件的任何一点具体探究的试图,都暂时湮没于震惊、痛苦和恐惧所带来的失语当中。更别提那些轻浮的猜忌,已被这些沉重的情绪打压到沉底,他一点心力都分不到上头。

她就在他手中,他看着她,看着她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回忆仿佛在这里打了个照面,他真怕陷入从前,张开双臂,怀中人已无声息——他一进门见到她的时候,她还要红润一些,似乎他是一个吸血鬼,只出现那么一小会儿,血色就从她的脸上、嘴唇上,溜的干干净净。

周明宇下意识地稍微松手,她猝不及防的沿着墙壁滑倒,他竟然随着她,整个人被扯下去——像一场雪崩,两个人彼此,不知是谁在倚靠谁。

那会儿楚昭在旁边,被这崩塌的场面吓到,不敢伸手去扶,也不敢开口发一言,整间房悄无声息。

直到几秒之后,他起身,眼睛有一点红。他把她抱起来,推开小男孩,放她在沙发上,然后,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坐下来,虽然尚有疑问,但她怎么回答,他都决定相信。之后轮到他解释、再接着他道歉,没有问题。只要一切能够回去。

他甚至设想,到最后如何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没关系,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他不明白事态何以泛滥到这样的地步,但他指望它能够从这一刻开始回流。

可她刚说了什么?

她累了,她玩不过他。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兆头,这不在他能够接受的范畴。

他慢慢合起手掌:

“你什么意思?”

这话其实不用回答,她就真的没有回答。

“关娜。”他叫完她才发现称谓有问题,改口又找不到间隙,只能这么说下去:“我没怀疑,就是有些事,想让你告诉我。但如果你不想,我可以不问。”

“不是这样。”她摇头:“你有权利知道。不过是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我知道这个孩子,是一个多月前,还记得你那一次在药店门口遇到我吗?就是那一次,我去买验孕棒。”

“可那天回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她仍然很羸弱,每个音都咬的有点儿虚,不太拿的准似的,但实际上,一字一句,几乎都没什么犹疑——除了上一辈的恩怨没有明述,她能讲的,包括那张引起决裂的照片,都讲给了他听,尽管很简略,大而化之,事情的脉络,却逐渐清晰。

周明宇仿佛在看一场电影,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怎样被巧合和信任缺失的铁腕,扼到窒息,一点点回天无力,他感觉手中全是昔日感情在挣扎,锋芒全刺进皮肉里。

“…我在出租车上给你打电话了,可你没接。当时我很疼,周明宇,那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言尽于此。

的确为了印证一个阶段的终结一样,她话音刚落,就听见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可能一时拧不开,钥匙串被抖的哗啦作响,同时外头人心浮气躁的开始拍门:

“娜娜!娜娜!”

楚昭从厨房里奔出来,一把把门拉开:

“妈您回来了?”

又看看她身后:“苏澈哥呢?”

关母没有理会儿子,很难描述她看见周明宇时的神情,厌憎,又有一点因觉得自己特别能发挥作用而起的兴奋,不知是太气愤还是太激动,人都有些抖抖索索:

“周明宇,你还找到家里来了?”

关娜看出母亲神色不对的厉害:“妈,没事的,我自己可以解决。”

周明宇起身看向关母,心思却明显被固定在别处,整个人因此有些僵:“伯母。”

“我哪担的起呢,周经理,您可别这么叫我。”关母冷笑:“钱都还给你了,你难不成还来要利息?”

“钱?”关娜不解,看向母亲:“什么钱?”

“你让他说。”关母上前两步,目光锐利地盯住周明宇:“你说,说给我女儿听。”

周明宇也是同样的困惑:“那些钱…”

“是啊那些钱。”关母不耐烦听他分辩:“你让人拿过来的银行凭条上,周明宇三个字可是清清楚楚——说这个孩子你没兴趣,你不会忘了?”

满室的寂静。

“您再说一遍,说明白。”周明宇没办法忍受这一而再莫名的指责,他瞠视着关母,疑惑且愤怒:“什么凭条,什么人?”

“干什么你。”楚昭冲过来挡在母亲前面:“你想打人?”

“小昭你让开。”关母拨拉着儿子:“我看这纨绔子弟能到什么地步,没王法了?”

“妈!”关娜眼看局面混乱,出声制止母亲:“算了。”

接着又道:“周明宇,你走吧!”

周明宇转头,声调是勉强压住的平稳:“你信这种废话?”

关母闻言气得发抖:“你看你看娜娜,他说的这什么话——周明宇你这种人,连起码尊重都不懂,没家教的——”

关娜截断她的话头,面向周明宇:“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你走吧,我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