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身后歇斯底里的尖叫:

“关娜,我爱明宇哥哥两年了,你呢,你算什么东西,你认识他几天?”

她不知道这些话有多么可笑。我忍的很辛苦,出租车开走之后,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苏澈看着我,什么都没有问,很快把话题转开:

“你走那天我去送你吧。”

“哦不用,我没什么行李,而且事先都会托运过去。”

他停下来:“那要是我坚持呢?”

我看他,这个男人一向温和妥贴,现在略作强求,也是让人不反感的姿态。

“苏澈,你特别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有过,当然有。”他回答:“高中时,喜欢一个女孩。”

“有多喜欢?”

他想了两秒钟:“算是觉得这辈子,非她不娶的那种吧。”

“然后呢?”

“当时高考,还有很多原因,没来及告白,大家就分开了。”

“就这样?”我有点失望。

“你确定要听?”他看着我。

“你说呢。”

“就在不久前,我们高中同学聚会,她迟到了,我去路口迎她,那时候心里真是紧张,要说什么,甚至一句一句想清楚。”他顿了顿,接着说:“可是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我,我回头,才发现刚刚迎面而过,我根本没有认出她来,就这么错过了。那一刻我才发现,一切早就过去了。”

“这么幻灭?”

“这不是幻灭。关娜,我们都得给自己个契机,让过去的,真正过去。”

我点点头:“我明白,谢…”

“别。”他转头看我:“关娜,下次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换三个字。”

“那么。”我笑起来:“下次见。”

86

盛夏酷烈的灼白渐渐转为初秋温厚的淡黄,天气像一杯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沸水,渐渐的,余温犹在,却已是宜人的状态。

周明宇觉得自己现阶段的生活也不外如是,公司、饭局、朋友场,有一种寡淡的趣味在这样的日子里萌生。

新厂开始兴建,信任固然是交易基础,涵宇也要有一定监管力度——质量安全,工程进展,周明宇现在,相当一部分的时间都在这上头。

不是坐在名车的后座,参观名胜一样绕场一周,点头,挥一挥手,就此收工。

他得戴上安全帽,更谈不上专用路径,脚手架?该攀上去也得攀。身先士卒。

不是什么舒畅的体验,可他很享受。

劳累帮忙磨平狂乱的思念。

一切终会过去。

周明宇对于这一点越来越有信心。到了某一天,他可以跟别人谈起那个女人,用以下的句式:

她啊,至少证明我那时候还挺年轻。

多么洒脱。

这一天,周明宇赶去工地,在路上天色渐渐昏暗,最后开始淅淅沥沥落雨。

本想打道回府,思南这时候打电话给他:

“干吗呢?”

“外头转悠。”

“那别转悠了,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去,回头你又招惹一帮人,我还不够跟着烦。”

“喂你至于吗,你禁欲了?”

“禁什么禁,我就是没兴趣。”

“…算了,我今天就再荒废一晚上。”思南在那头老大不情愿:“陪你喝喝素酒,你要痛哭就在我肩上哭。”

思南之前因为尤佳的事跟他扭打一场,可最后还是气喘咻咻道:“周明宇我谢谢你,你对佳佳手下留情。”

两个人从酒吧出来,周明宇问:

“你喝多没有,别开车我送你回去。”

“开玩笑,这一点酒就想撂倒我?”思南抢过钥匙冲进驾驶座,宾利沿S型就出去了。

如果不是坐到后座的周明宇觉得不对,等思南开上了大街,估计得一头擂消防栓上,还是轻的。

周明宇伸手一摸,立刻一身冷汗,一点薄酒都清醒了:

“停车,停车!”

思南说:“哥哥,你开我玩笑不是?后头还有车等出去呢。”

“我不管,靠边,快!”

“怎么啦?你想吐?”

“吐个P!我手机不见了!”

“嗨,不就一手机吗?什么型号的,回头我让他们送十台加强版给你!”

“你他妈耳背怎么的,叫你停车没听见?”

等思南骂骂咧咧地开回原地,周明宇下车一路找回酒吧,也没看见手机的踪影。

据思南后来形容,周明宇当时就跟一辑毒犬似的,都恨不得趴地上嗅过去。

“至于吗?至于吗?啊。”思南后来一想起这事就摇头:“小周,你过回去了。”

手机里,存着他手头惟一一张她的照片,她某日睡眼惺松之际,他偶尔兴起拿手机偷偷拍下来的,颗粒很大,不很清楚,却是最后一点浮光片影。

丢失了他才知道,他有多么沮丧。

这一天他把思南送回家,然后往回开,雨越下越猛。

在一个路口遇到红灯,他停下来。视线不期然落到对面购物中心的广告牌上。

男装女模特咬着下唇,唇线勾成一段美妙的弧,笑得像一只小狐狸那样俏皮。

扫雨器在眼前摆动,这段酷似她的笑容在初秋的雨中不断明灭。

空气里,有雨水浅淡的味道。这个城市此刻于他,只剩逆行的时间。

他不知在这里停了多久,然后自嘲地笑笑,重新发动,上路。

大雨一直不停,他一路上像沿着晨昏线在行驶,窗外是陌生寂然的极夜,有一点失真感。

如果这是异世界,如果这是时空之间连接的隧道,我希望,直接回到她离开之前。

心中隐藏着这样可笑虚幻的期待,下一秒就发现,已渡到现实的彼岸,熟悉的家在路的尽头处,灯光温暖。

他从车里出来,开门,上楼洗澡,睡觉。

翌日清晨。

周明宇尚在昏然间,有人敲他的门,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小女人的声音:

“小表叔!”

“明宇,你醒了吗?”

他翻个身懒得理,这两个忒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拧开门就登堂入室。

“明宇起来。”母亲上来拍他:“带悠悠去新华书店,给她买两本学前读物。快,起来!”

“我不去我还得去工地呢。”

小把戏直接上来挠他:“小表叔小表叔小表叔!”

周明宇被她闹新鲜了,无奈:“你不能让姨婆带你去?”

“不嘛。”

“唉,你这个小家伙。”他只好伸手给悠悠:“那拉小表叔起来。”

悠悠一揪他睡衣的袖子,他立刻顺势坐起身,做出一个夸张的吃惊表情,伸手去呵她:“哎,我们悠悠力气很大嘛?”

小家伙疯笑成一团,在被子上打滚,滚歇了抱着他胳膊:

“小表叔,我想娜娜阿姨了,你让她也去嘛。”

周明宇脸上的笑容隐没下去:“悠悠乖,小表叔洗漱一下,你先去吃饭。”

悠悠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他母亲站在门口,眉宇之间有忧忡之色:

“明宇。”

周明宇语调轻松地对她说:“您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要换衣服您不能回避一下吗?”

他母亲微微怔了一怔,接着了然地笑笑:“好。那你快点下来吃饭。”

书店里静悄悄的,周明宇把悠悠领到儿童读物那里:

“来,悠悠,你要看什么书。”

周悠小同学此刻充分发挥无知者无畏的精神,煞有介事的在两个书架之间踱了一会儿,踮脚随手抽了一部下来。

兴冲冲拿过来周明宇一看,是隔壁的欧美诗歌精选。封面很漂亮很梦幻。

“呃,这个不错,不过呢。”周明宇拿了一本《米奇的梦幻世界》递给她:“这个你会更喜欢。”

果不其然,小家伙立刻被吸引住了。

周明宇摸摸她的头,再看看手里的诗集,觉得好笑,回头得跟这小家伙的爸妈说,她真是有潜质做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

他随手翻开,一页一页,垮掉派在字里行间绝望的嚎叫,超现实主义的字句像一把解构的刀。

周明宇决定放弃,他已经足够绝望,不需要再有人来告诉他,生活是他妈的毫无指望。

然而他的目光还是停下来,在某一面。

在那些尖锐和先锋之间,它孤独温婉的气质像一枚陈年的书签,此前此后,都被隔断开来。

一场暴风占满了河谷,一条鱼占满了河。

我把你造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

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

日日夜夜好让我们互相了解,

为了在你的眼睛里不再看到别的,

只看到我对你的想象,

只看到你的形象中的世界。

还有你眼帘控制的日日夜夜。

诗的名字,是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午后温暖的阳光,斜斜薄薄的落在书页上,每一个字浮在眼前,都有了温度。

他一直不曾忘掉她那一刻冷酷的背影,她说,都过去了。

她说,我不再爱你。

他以为,他们之间这个字第一次降临,竟然就在否定和疑问的冷手之中,他那一刻的确感受到无能为力,这爱情无以为继。

可是原来,肯定并未姗姗迟来。它竟然早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等在那里——她那时候陪他坐在那个陌生荒凉的校园里,轻轻地念,

我把你变得像我的孤独一样大,有整个世界好让我们躲藏。

她当时对这个题目讳莫如深。

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87

C城这个地方,最吸引人的,就是它的瞬息万变。不同于古老悠缓的S市,它的都市脉搏跳动的又急又重,每一天,都有人如虱子般被它从身躯上抖落,但也有人,摸准它的节奏,跟着这生机勃勃的城市,一同成长。

不错这确是个适合疗伤的地方。

我每天忙碌,无暇多想。

苏澈有时候节假日会过来,人家对我说,娜娜你男朋友长的真好看,我就反问一句,难道我长的不好看吗?

不是我存心在同事面前玩暧昧,是的确没有办法定义。他从来也没跟我提过什么,答应和拒绝都无从谈起。

我当然也想过苏澈如果跟我开诚布公我要怎么回答,他是表里俱澄澈正直的这样一个人,我想要是跟他在一起,大概真的可以保证一生。

可是…

没想到这里,这个词就要不合时宜的冒出来,我接着问自己可是什么,意识却含含糊糊,避而不答,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不可说,不可说。

真是欠抽。

索性把它踹到一边,不去想不去念。

这一天,部门主管临时内线通知:“关娜,你晚上跑一趟斑斓海岸,总经理设宴为大客户接风。”

“为什么让我去。”

“CP公司的业务不是你跑的吗?你人也熟。”

我狐疑:“光CP公司,至于这么大排场?”

“具体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你到地方随机应变吧。”

靠,这什么事儿。

在C城这样的内陆城市,斑斓海岸当然并不在海边,它是主打海鲜的一家酒店。每天有鲜活的海生物从海边专机运送过来,想想菜单上华丽的数字,说到底原来是为这些软体动物空中旅行买的单。

走廊的两面墙都是落地玻璃,一面是源源的水帘在窗面上不绝流动,阴柔、不动声色,窗外都是氤氲模糊的景色;另一面看过去,却是清晰开阔,半个落日像溶化在一泓江水中,浓烈的金色正往无尽处奔涌。

一个穿着旗袍的姑娘给我们开了门,笑容可掬:

“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