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样,我们很快再见——还有娜娜。”她低声说:“你能原谅明宇,我很为他高兴。”

其实说到原谅,未免太过仪式和沉重,不如说是尝试、重来、接受。

“我也是,那么伯母,再见。”

这一年,这一季,竟然有那么多人赶在秋叶烂漫的时节结为连理。我一双同事的办公室恋情从曝光到收到他们的请柬,不过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

于是我得先参加这一对的婚礼,周明宇本来要等我,但是那边也相当仓促,女方哥哥一定要求先订婚,他作为准新郎弟弟不能不参加。

我跟一众女同事坐在婚纱事务所的长沙发上,等待新娘华丽登场时,接到周明宇的电话:

“喂?”

“喂,你在干什么?”

“看新娘试婚纱,你呢?”

“写请柬。”

“那你还打电话?”

“我得休息一下,我都写了快一百张了。”

“那我比你爽,我坐这儿快睡着了。”

“哎,那新娘漂亮吗?”

“有你这么问问题的吗,当然了。”

“我是说,你看别人穿婚纱,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想法啊——”我拖长声音:“没有。”

“不可能,悠悠这么点大,看到宋予还会说呢,她长大也得穿这么漂亮——你没想法,真没想法?”

“哎呀新娘出来,我不跟你说了。”

“小狐狸。”他在那头低低地笑:“那么就现在,想一想。”

我合上手机,看着新娘翩然向我们走过来,漂亮,是真的漂亮。

90

三天之后。

“喂?”

“喂,周明宇,我还有十分钟上飞机。”

“知道了,我今天要去一趟工地。”

“你不是不管那个了吗?”

“出了一点小问题。”

“什么问题,严重吗?”

“没事的,安全方面的小隐患,打个招呼,稍微注意一下就好,我从那里,直接开去机场接你。”

“嗨。”关娜上飞机坐下来,邻座的女人向她打招呼:“你也是来C城玩?”

“不,我在这里工作。”

“那么,男朋友在S市?”对方是那种典型的,对年轻男女之间感情喜闻乐见的过来人神态:“蛮辛苦的啊。”

“不完全是,我家就在S市。”

“啊是吗。”女人把爬来爬去的小孩子收进怀里:“叫阿姨。”

小孩刚长出两个牙齿,专注地啃着自己的衣襟,口水涟涟。

“我带他去心香寺上香。”女人看着他笑道:“听说那里的菩萨特别灵验,我求了签,说这个孩子啊。”

做母亲的说着捏捏孩子一撮柔软的小头发:“以后至少是个小博士。”

关娜配合的笑,想起来自己上次求的一张签,拿出钱包来,签文正安静无声的贴在夹层里。

关娜出了机场,打开手机。

有几个未接来电静静躺在屏幕上,周明宇的号码,她拨回去,没有人接。

“关娜。”这时有人走到身边叫她一声。

关娜回头,看了两秒认了出来,纪文涵。

她还想了一下,叫他什么呢?

可是这个人脸上,怎么看不见一点要做新郎的喜庆呢,整个人阴沉的一丝亮光都没有。

她渐渐觉得不对了。

“周明宇呢?”

语调还是轻松的,她不敢显得太紧张,怕一紧张真的招来什么事。

“你先跟我上车。”纪文涵伸手来接她的行李。

关娜本能地一躲,坚持问:“他人呢,还在工地?”

纪文涵沉默了两秒,说:“关娜,我们都要坚强一点——明宇在工地,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目前还在抢救。现在我们过去。”

医院里,关娜远远就看见熟悉的身影。

“爸,妈。”纪文涵一直走在她身后,大概是防止她突然昏倒。

这一时刻,她可惜自己不是宋予,不能有问题就倒下去人事不知。

“你来了。”

他母亲真是坚强,这个时候,也只能听见她声音里,微微的一点颤抖。

关娜点点头。

小小的悠悠被宋予牵在手里,懵然的站在一群成年人中间,看见她就喊起来:

“娜娜阿姨。”

关娜把小女孩拢过来,后者捏着她的衣角:“娜娜阿姨,小表叔怎么还不出来。”

“很快。”她低头,对悠悠说:“没事的。”

“关娜,你坐一下吧。”纪文涵对她说。

“不。”关娜回答。

她不能坐下来,怕自己要坍塌。

纪文涵的父亲看着关娜,他妻子对他说过,这女孩的面容,她初见,就觉得似曾相识。

果然如此,他们在某个相近的时间和地点,一定见过这张面孔。

现实和记忆交叠之际,他灵光突现: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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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的夏天,距S市千里之外的一处乡镇卫生所,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的生命,在手术台上消逝,如刚刚绽放于清水里的一朵莲花,凋零在最美好的年纪。

死亡通知单上,几个冰冷的字,宫外孕,大出血。

三四个成年男医生都摁不住接近崩溃的少年,像年轻的兽,他一次一次用劲全力把自己整个人砸在医院的墙上,死亡是一堵比这还要坚硬的石壁,他如此绝望,却如此无能为力。

清秀惨白的一张脸,却有鲜血从唇边一直流下来,直到最后他完全虚脱。

后来几个医生谈到,那是他们生平所见,最惨烈的一段爱情。

一个月之后,这个少年,回到离开前的学校,父母和大哥,开始一段时间,还接他上下学,后来渐渐看他除了寡言,举止基本正常,于是放松神经,没有再过多干涉。

直到有一天,他们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

少年在小女友的墓前吞下一整瓶安眠葯,然后割腕。

幸而有人在第一时间呼救,他被送到距离最近的医院,争取到宝贵的抢救时机。

呼救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白衬衣被少年的血染的一片鲜红,她在急救室门口,和他父母一齐等待,眼神惶恐。

抢救及时,他活了过来。

等他父母想到时,那个女孩子已经悄然离开。

此后,他转学,接着搬家。

那一年之后,生活于这个少年,逐渐成了一场无谓的游戏。

童话里,再见到小人鱼的时候,王子已经忘掉了她。

那个王子,果然是个大笨蛋。

91

加护病房中,周明宇躺在一片月光里。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明宇,我来了。你说再也不会离开我,是不是,那么请你醒过来。”

“你要是不肯醒过来,我会再离开,这一次你再也找不到我——我跟你打赌,输的人要洗一辈子的碗。”

他没有反应。

“明宇,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我高中的时候,曾经暗恋过一个男孩子。”

“他是我们一个年级,所有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很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还要好看的男人。”

“可是他很冷淡,对我们,这些暗恋着他的,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很冷淡。我们亲眼在体育馆看到他拒绝别人,那是一个跟我们同年级的女孩,她对他说。”

“周明宇,我喜欢你。”

我停下来,手指从他的额角轻轻抚摩到他唇边。

“你记得你说了什么?你说,你不要这样。”

“多么残忍周明宇,你那么冷酷、不动声色的对她说,你不要这样。接着离开。我们面面相觑,然后说,哼,他有什么了不起。”

我微笑起来,低头仔细地看他:

“可是你几个月之后,竟然带着一个女孩私奔了,你这么不拿我们当作一回事,却愿意跟另一个人亡命天涯,你把我们都伤了,周明宇,你把我们一个年级的女孩,都伤了心了。”

“那一年的夏天,很热,很漫长,我们上暑期补习班,我老是走神。往窗外看,都能看见一排树,叶子油绿,顶端却是红的,然后我就会想,你现在到哪里了,跟她一起。”

“我没想到可以再次见到你,你回来以后所有的人都在流传,你的女朋友,因为你的负心薄义,在穷乡僻壤流产而死,女生们议论你,带着奇怪的小小快意,她们说,周明宇,你跟他说话,也要怀孕,好女孩都要离他远一点。”

“其实你哪里要我们离你远,你根本不跟任何人说话,那么孤僻,老是一个人。我啊,就是那会儿开始,放学经常跟你上同一辆公车,然后跟着你,一直到你回家,不过你从来不知道。”

“那时候对我来说,这是内心充实的一个小秘密,多少觉得,对于你,我有所不同。最开始我还想追上你,安慰你几句,后来,算了,这样就够了。”

我说着说着,有点儿疲倦,俯下身去,轻轻靠在他肩头:

“你一定还记得那天是吧,我们两个都不会忘记,因为我那天一直跟着你到了公墓,你在她墓碑前痛哭的时候,我就在那一排小冷杉的后头。”

“我亲眼看着你吞下那么多安眠葯,再用刀片切开自己的手腕。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发生了。”

“我冲过去,头一次看见一个人流那么多血,从你的手上流到我的手和衣服上,当时我以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长到现在,只有两次那么无助过,还有一次,是失掉我们孩子的时候。”

“我从那一天,很多年都没有再见到你。后来,我们再遇到了,你却从来没有记得过我。”

“每次我想要真的放弃,都会想到那一天,我抱着血流不止的你,那么害怕,惊惶失措,我怎么放得掉。”

“这些事情,我没有对你提过,现在我告诉你,你听着周明宇。”

这么冗长的一个故事,我终于泣不成声:

“我辛苦的爱你这么多年,你忘了我我也没跟你计较。”

“所以拜托你醒过来,别再让我等你。”

“小馄饨和红豆粥,你要哪一个?”

长椅上,关娜提着两个饭盒,问身旁的周明宇。

医生说,他恢复的很好,自理能力,以及记忆。

当时他醒过来,是一个奇迹。

“不能两个都要?”周明宇接过她手里的勺:“你做的我都想吃。”

“不能。”关娜笑眯眯地说:“你得做个取舍。”

“那我要红豆粥。”

她打开饭盒的盒盖,淡淡的一点热气冒上来,消弭在夕阳的金色里。

左手无名指上,两根白金线交织着小粒钻石。

“对了娜娜,我昨天梦见你了。”

“什么?”

“秋千,还有草莓蛋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