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坐到她身边,帮她把话讲完。

“对啊。”关娜别过劲儿来:“今天不是有强气流,所有航班都返航了?”

“对。”他悠闲地回答:“半空中颠的,当时就有人晕过去了。”

“你?”

“我不能,我还得保持清醒想着留点儿遗言呢。”

关娜皱皱眉,把脸转开:“不要胡说八道。”

周明宇看看她,稍为正经:“所以我清晨出门,到现在才到这个地方,火车毕竟慢一点。”

她默然地点点头。

“还有,我跟你半天了,你知不知道你走路都开始外八字了。扭着了?”

“不是,鞋磨脚。”

他眉头拧起来:“很疼?”

“还好。”

“你说这种话向来不能信。”他起身向她伸出手:“起来,我背你。”

关娜目瞪口呆地看他,这是在人流如织的步行街好吧,她还要在这个城市混的好吧。

“不要?”他俯下身来:“那我抱你好了。”

没等到她有什么反应,他扶住她肩膀,注视着她:“别再跟我说,周明宇你走吧,这种话。”

关娜张张口,然后闭嘴,迟疑一会:“周明宇…”

“嗯?”

“至少等人走光吧。”

人流渐渐稀少。缺了人影憧憧,四周开始明亮,这个繁华的,成年人的游乐场,现在开始呈现一点失落的静谧气质。

霓虹仍在安静自若地闪亮,一整排镁光反射在巨大的广告牌上。

“我就喜欢这个,什么来着,灯红酒绿。”

“巧了。我喜欢纸醉金迷。”周明宇微笑道。

她也忍不住动动唇角。

她伏在他肩头,他背着她往前走:

“脚还疼吗?”

“不疼。”

“小骗子——如果我不在,你要怎么办?”

“脱了鞋,走到可以打到车的地方。”

“能不能表现的没我不行一点儿?”

“事实就不是这样。”关娜回答,隔了几秒,接着说:“但是,很辛苦,是真的。”

的确,所以这样的片刻,是一场偷欢。

他的颈后微微出了薄汗,那里有她熟悉的温度,可她不肯定,自己可以放任地靠上去。

“周明宇。”

“嗯?”

“没什么。”她一时忘掉,自己刚要说的话,也许只是下意识,念一声他的名字。

一盏一盏路灯过去,光从最薄弱的交织过渡最浓厚的源头,然后再逐渐转淡,像深浅不一的流水,如此反复。

这条路仿佛走不完,前方是深远却明净的夜。

“今天在飞机上。”他开口,声调很平静:“颠簸特别厉害的时候。其实我在想,如果真的——说不定我能见到我们的孩子。我想过,我们两个人的小孩,应该相当漂亮吧。真想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本以为他们的余生,都没有能力再讨论这个话题,可是现在听到,她在难过之外,竟有一丝被分担的释然。

“我当时惟一担心,就恐怕,我跟它估计分不到一块儿去啊,它那么纯洁。那要怎么办。”

关娜侧过脸,在手臂上蹭掉眼泪。

“娜娜,你要相信,这个孩子没有了,我和你一样痛苦。”

她低声道:“我明白。”

“那还要那么坚决的离开?”

“不完全是孩子的问题。”她闷闷地说:“还有,那种挫败感。发现我们的关系那么不经风雨,就好像是努力很久发现是一场空。我那时候觉得失掉了方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可以信赖。”

周明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娜娜,你想一想,你也有事瞒着我啊,你连怀孕了,都没有告诉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我们两个人,之前相处模式有问题,这改变起来可能会很难,但既然有这个可能性,我就一定会尽力。”

她隔了几秒,回答他:“可是周明宇,我不确定,还有没有重来的可能性。”

“没有关系。”他慢慢地说:“我确定就好,我会让你确定。”

关娜回家脱了鞋才发现,情况比她想的要严重。

已经破皮出血,丝袜脱不下来。

看《红岩》的时候听说的那种叫披麻带孝的刑法,今儿见识了。

“痛痛痛痛痛。”

周明宇的脸色相当可怕:“还知道喊痛,你什么女人啊,脚磨成这样还能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握着她的脚踝,另一只手拿了热毛巾,捂在她血肉模糊的脚后跟上。

她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做这些。

他一抬头,她就把视线转开了。

“疼吗?”他帮她把丝袜一点点剥下来,轻声问。

她习惯性地摇摇头,接着犹豫一下,点点头。

这时厨房里,热水壶发出尖锐的哨声,关娜听到准备站起来。

“不准动!”周明宇摁住她:“你要干吗。”

“水开了。”

“我去灌。不准动呵,你再动试试看。”

关娜注视周明宇的背影,蜷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

他在厨房乒乒乓乓,动静相当大,她听见他咒骂一声:“靠!”

明显被烫着了一下。

关娜环抱着自己,偷偷地笑起来。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第二天关娜是被手机吵醒的,迷迷糊糊接起来:

“喂?”

“喂。小关。”是部门主管:“听说你脚受伤了是吧。”

“…”关娜心里想哎神算也没有您这么神的。

“那就不要来了,啊,在家,多休息休息。”

“也没多大伤,我打个车…”

“小关,你这人怎么一点组织纪律精神都没有?”主管严肃地说:“让你不要来,就不要来了。”

关娜放下电话,视线正撞上推门进来的周明宇:

“醒了?”

“你解释一下。”关娜瞪着他。后者看看自己:

“解释?啊对,你的钥匙,我拿了,不然我没法进来嘛。”

“我不是说钥匙…当然你也不能拿我钥匙…我是说,你干吗打电话给我公司,给我请假。”

他向她走过来:“我看看,你好点没——肿成这样,你还好意思要去上班,你穿拖鞋去?”

“这不关你的事,我会失业的,周少爷。”

“你失业,不是还有我嘛。”

她简直无语:“算了我不跟你说,走走走。”

“那我走了。”他真的去拧门:“我真走了。”

关娜盘腿坐床上,看也不看他。

周明宇松开门把走回来:“关娜,你怎么回事啊,换别人怎么也得说一声,慢点儿,之类之类的,你这人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呢?”

她躺平,被子裹到头顶上,懒得理他。

“你看,要不咱们商量一下,早饭你想吃什么?”

“没胃口。”

“小姐,今天是我生日,你怎么这样。”

“切,你生日明明是十一月十…”关娜话一出口才发觉上当,赶紧闭嘴。

“哎,原来你记的还是很清楚的嘛。”

她真的快要被这个人气傻。

他拍她:“出来。想把自己闷死?”

“走开。”

“不然我动手了。”

“走开啦。”

她可以感受到,周明宇的气息,隔着薄薄的一层被单:“我真动手了。”

关娜把被单从脸上拿开:

“周明宇,你怎么这么难缠?”

他笑起来,伸手拂开她的额发:“你才知道?”

这一秒,她看见他手心的伤痕。

她还没有离这么近细看过,连接近伤口的地方,皮肉都微微揪起,惨白的,狰狞的。当时该疼到什么地步。

离开也好,分手也好,说不爱了也好,都并非对他惩罚的手段,不过是她自己的力所不能及。让他受伤不在她的期望之内——也许对感情的失望也曾带来过一时的恶意,可是那会儿苏澈说完,她想起那块碎玻璃时,第一个念头还是下床冲了出去。

只是他早已经不在那里了。

此刻,她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伸出手,迎上他的掌心,指腹摩挲过那一块生硬的、僵冷的皮肤。

这突发的缱绻让周明宇无法自控,翻转手腕握住她的手,俯下身,吻在她唇上。

呼吸交织间,他忽然感觉脸颊处一丝凉意,她哭了。

周明宇一惊,退开半尺,只看见她眼中泪水漫延,却还要扯出一个笑来:“我们俩是怎么回事,老是害对方这样。”

他一时没有办法回答,慢慢的,随着她微笑一下。

却是喉咙发紧,眼睛酸涨。

是呵,艰辛至此,如何不让人心生感叹。

“都过去了。”他重新吻上她,想想不对,于是添上一句:“这些伤不是白受的,我现在慢慢相信,人生公平,总会有补偿。”

他嘴唇落在她眼睛上,低声说:“比如,我能够遇上你。”

89

脚后破掉的地方渐渐愈合,有时候会很痒,我每次都要趁周明宇不在的时候才能偷偷蹭一蹭。

“娜娜。”他过来亲亲我:“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

“你看着办,另外。”我一边跟他说,一边试着穿了一双宽松一点儿的鞋:“我明天要去上班,你不准再捣乱!”

“你可以自己走路了?”

“嗯,不行我穿凉拖,反正不能再不去。”我走了几步坐下来,转头看看那一双崭新漂亮,后跟处却染着血的高跟鞋叹息:

“多可惜啊,这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穿。”

周明宇却一把拎起它,拉开窗直接扔外头去了。

“你你你…”我张口结舌,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周明宇你发什么神经!我的鞋!”

“这种东西你还敢穿,想都不要想。”

“周明宇你这个人。”我真是要崩溃:“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一点进步都没有,我就知道不该相信你…”

他笑着出去,从外头带上门。

我们吃饭的时候,周明宇的手机响了。

“我妈。”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要告诉她你在我旁边吗?她也挺挂念你的。”

我想了想:“好吧。”

“喂,妈…我在,关娜这里…C城…收购?很顺利,是S市的评估机构,没问题…你说大哥?这么快?…好我知道了,那我过两天就回去…关娜?等等啊,您自己问她。”

他把手机给我。

“娜娜吗?”

距离上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似乎已经隔了太长时间。

“嗯,是我,伯母您好。”

她的声调听上去,似乎我昨天还跟她儿子在她家吃完晚饭:“娜娜,最近好不好,C城还适应吗?”

“挺好的。伯母,悠悠也快上学了吧?”

“啊对,她都上学前班了。”她笑道:“下个月,文涵结婚,你能和明宇一起回来吗?悠悠可想你了。”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