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的语气有半点责备,她都不会这样惊骇。时颜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宁愿他发火,争执——都好过他此时的平静无澜。

池城避开她出了衣帽间,走出不远想起件事,顿住回头:“对了,冰箱里的避孕药我替你放床头柜上了。以后这种东西别乱放,前几天冉冉差点把它们当维他命吃掉。”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时颜几乎心跳停滞。

******

池城今早带着冉冉给亲戚们拜年,一个白天下来,孩子收获颇丰,时颜出卧室时正瞧见池城帮孩子把收到的红包全拆开。

看得出男人还很虚弱,他对着孩子强撑的微笑,让时颜心上缠着的那根细而锐的线,倏然收紧,勒进血肉。

冉冉把压岁钱分门别类,嘴上念念有词:“这是…中国钱。这是美国钱。还有一二三…三只金兔子。”

“下次要有礼貌,不能直接开口向大人要压岁钱知不知道?”

“席哥哥说可以的。”

“不可以。”

“哦…”冉冉嘴上虽应承着,却压根没听进心里,把金兔子揣进衣兜,煞有介事地问池城,“席哥哥说的‘恭喜发财’后面一句是什么?我给忘了。”

时颜走过去,边递上红包边道:“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这还是她教席晟的。

孩子见她手里的红包,眸光再度亮晶晶,抬眸看看时颜,眼里又是一黯。

冉冉不爱笑,开心的时候眼睛特别亮,时颜实在看不出孩子这特征继承自谁。

孩子忽略时颜的存在,脑袋转向池城:“我去给我妈妈打电话。”

池城点头允许了,冉冉才蹦下沙发跑进客房。

客厅再度清冷下来,时颜的声线几乎绻着空濛的回音:“你现在这样,不住院真的不要紧?席晟告诉我,医生说你如果左手再伤一次,指不定得废了…”

“时颜,”他打断她的话,“问你个问题。”

“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结婚?”

时颜一时怔忪,瞅瞅他,他只顾盯着某处,发呆似的一瞬不瞬。

“不知道,”她身子一歪,靠在男人肩上,“为了互相折磨?”

他笑了声,头一偏,唇印上她额角,吻是冰的:“我应该吃得消被你折磨一辈子,所以离婚这事儿,以后你想都别想。”

互相折磨,互相妥协,谁能说他们这种相处模式,不算爱情?时颜有些自欺欺人地想。

有人按门铃,把她从这自欺欺人的怪圈中拯救而出。

“我在楼下餐厅订了午餐。”

池城去叫冉冉,时颜穿过玄关去拿餐,一夜之间自己竟成了后母,时颜这么想着的时候,脚步不禁有些迟滞。

让自己幸福曾是她唯一的道德观,可如今,她一切的坚持都败给了爱,对这个男人的爱,和对她腹中宝宝的爱。

她从来都是自私的人——时颜抚摸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她的孩子出世之后必须拥有完整的父爱,她不会让池城知道冉冉的真实身份,绝不。

或许她会在冉洁一去世那天宣布自己怀孕的消息,到时,池城的悲伤就会随之烟消云散,冉洁一的死,也就无关紧要…时颜被自己如此恶毒的想法惊诧到了。

她拿了餐去饭厅,是中餐,鱼肉俱全。

一桌的安静。

冉冉筷子用的不甚利索,池城换用右手也不方便,时颜则是食不下咽。

“怎么不吃?”池城夹了块鱼给她。

时颜看着碗里的鱼,一阵腥气自鼻端直窜入胃中,池城正在为冉冉夹菜,时颜再忍不住反胃,“啪”一声撂下筷子,快步出了饭厅。

她把自己锁在浴室干呕,调整好之后开门出去,池城就站在门对面。

“脾气别全摆在脸上,孩子看了会害怕。”

他面无表情。

是不是怀孕了女人就会变得脆弱?时颜眼角一涩,鼻尖就泛酸,“别误会,我只是最近胃病犯了,刚才突然想吐而已。”

他的眼里分明漾着狐疑,却又口不对心地关切:“那需不需要胃药?”

她摇摇头。

夫妻间说话何时变得这么客气、疏离?

眼底的酸涩渐渐扩散到眼眶边缘,时颜告诉自己:忍住。

这一晚时颜睡得早,半夜醒来,身边仍是空的,她的心脏似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般不得喘息,下床去客房看,客房的床上只睡着冉冉,池城并不在那儿。

时颜这才心下一松。

她可以对冉冉好,好到无微不至都可以,池城却不可以。

时颜到了走廊尽头才看到书房里亮的灯。书房门虚掩着,时颜趿着双软底拖鞋,推门进去,悄无声息。

只见他一手拿着个录音机,反复按暂停、重播,直到将一卷录音听了几遍之后,才将录音带取出,径直丢进垃圾篓。

时颜的角度对着池城的侧脸,她只觉这男人此时的目光,近乎阴翳。

她试着唤他一声:“怎么还不睡?”

他身影一僵,顿了下,这才扭过头来看她。

背光之下,他的眼睛黑沉而凛然,有什么情绪在他眼波中流转,时颜没看清。

池城起身朝她走来:“我去洗个澡,马上就去睡了。”

“你刚刚在听什么这么入神?”

“我爸司机拿来的录音带,我前几天已经听过一遍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池城答得些许漫不经心。

前几天已经听过了,今晚还要听这么多遍…他在隐瞒什么?

时颜问不出口。

池城关了书房的灯、门,将已困扰他几天的录音带里的声音,关在了门后的黑暗之中。

“既然你都知道了前因后果,为什么还要缠着他不放?你对他哪怕还有一点真感情,就不该毁了他的前程!”

“别误会,我可从没喜欢过你儿子,既然不是他撞得我弟弟,我也就不恨他了,可你害我一家变成现在这样,我怎么可能让你儿子过高枕无忧的日子?”

“真该让池城听听你这些话,他自以为是的爱情,不过都是你在骗他。”

“呵,告诉他啊,让他知道自己有多蠢。可他…会信你么?在他眼里,你就是那个拆散我们的罪魁祸首。”

“我要怎么做,不需要你教。走之前把孩子打掉,为我们池家生孩子,你还不配。”

“你调查过我?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了,要不是我妈现在还趟医院里,她又不肯我拿我亲爹的钱救急,我也不会舍得放弃折磨你姓池的一家这么大好的机会。不过有件事你调查错了,孩子不是池城的,要我为你们池家生孩子,是你们不配。”

“你拿了这笔钱,就该知道要怎么做,立刻给我消失,永远别出现在池城面前。就当我为我儿子叫`鸡买单。”

“你这点钱可不够让我永远离开他,池伯父,你可得小心,说不定哪天我走投无路了,再回来投奔你儿子。”

池城在洗澡,浴室里有水声与亮光,时颜躺在床上翻个身,不知为何,辗转反复间再也睡不着。

突然,浴室里传来一阵沉重的响声。

什么东西砸碎了玻璃的声音。

时颜猝然坐起,神经如弦,蓦然间紧绷欲断,她顾不上穿拖鞋,直接往浴室方向赶。

敲了半天池城才来开门。

时颜瞥一眼浴室,整面镜子破裂不堪,碎片满地。

他的目光也是支离破碎的。

池城的右手死死捏着门把,原本就缠着纱布的左手垂在腿侧,此刻已是丝丝血流,时颜下意识地捧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只是气自己太没用,身上伤了,连澡都没法洗。”

“再气也不能拿手砸镜子!”

他仍是一脸平静。

可就是这般不同寻常的平静,令时颜不期然心头一跳,她忽略掉这无来由的恐慌感:“我帮你洗吧。”

时颜不让他再碰水,帮他包扎好了手,让他枕着在浴缸边缘,帮他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