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要对付他?”红衣少年那副茫然的表情,隔着层面具依旧能够猜的出来。

“不多说了,边走边告诉你——”

红衣侍者的心,随着这群匆匆赶去的人,越来越沉了。

一切,似乎都朝着他不能掌控的方向,奔驰而去。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可红衣绝不会杀鬼樱的。”红衣侍者一边飞速地跟着大队伍,一边说,“她不会的。”

梨可儿插了一嘴进来,“谁说的,鬼樱知道了那么大的秘密,正撞到你们先生的剑口去了,还不被杀人灭口?完蛋了,那我们这么一去,不是不打自招么?!”

“什么大秘密?那都是我编出来骗鬼樱的。”红衣侍者那自诩聪明的脑袋,突然间都乱了,“死人谷是没有出口的。”

“谁说没有的?我亲耳听到先生对她的侍者承认,死人谷的出口就是你们无衣氏族保护的秘密——那就在祭祀坛。”

红衣少年顿住步子,“你说什么?!”

一色自打第一天认识这小子,还从没见过他这次大声过,便是大声重复着梨可儿的话,末尾了还加了一句:“怎么,无衣氏族的小勇士,你还打算把我们就地正法了不成?”

红衣侍者面前飞过一摸不断坠落的红色。

那是他亲手推到先生剑尖去的一对男女,而一切,本该不是如此——

一切本不该如此的。本不该如此。

赶到的时候,祭祀坛早已石门大开,门外已是死尸无数,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绿衣肩头一片嫣红,脸色苍白,气息薄弱地靠在门边,抬眼见了他们,“太晚了。”

太晚了?

鬼谷一惊,第一个冲了进去,却是愣在那里,终于明白太晚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台之上,先生手持利刃,而那利刃入身而过,却是洞穿了那一抹招摇的红色——

她便像一只太过艳丽的蝴蝶,扑在鬼樱身前,替他挡了这么一剑。

她曾那么骄傲的说过,有一天若被相负,定会亲自杀了他的,她这样说过,想不到,结果竟是如此反讽。

鬼樱抱着奄奄一息的红衣双双跌坐在地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温度,虽然过往十年,她一直在他身边,或骄傲,或卑微。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红衣颤抖的手摸上他的脸颊,“最后再骗我一次吧。”

鬼樱禁不住全身的颤抖,只是手死死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那是先生毫不留情刺中的死门,必死无疑的本应是他,为何会——却为何会——

先生持剑的手就那样僵在那里,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对从未真的爱过的男女,不知是虚情太过美好,还是假意太过虚幻,竟不能去捅破——哪怕现实早已支离破碎。

“绿衣,绿衣在哪里,她不是医术高明的么!绿衣!绿衣!绿衣!”鬼樱发狂地大叫起来,祭祀坛上空惊起一片老鸦,周遭是死一般的沉寂。

无筝挣脱了海天的手,便是朝他们去了,仿佛那并不是一个撕心裂肺的男人和一个不可能救得回来的女人,仿佛那并不是。

“我来试试。”无筝手还没碰到红衣,就被鬼樱粗鲁地捉住了手,“别碰她!”

“我是大夫。”无筝毫无惧色地迎上去,鬼樱依旧像只受伤的野兽,警惕着一切,冷楚寒的声音响起来:

“如果无筝都救不了她,那便是谁都救不了了——”

鬼樱扭头看了看这先生的新宠,便是松开了手。冷楚寒将灵剑抛在脚下,“我便只是个废人罢了,若是我说谎骗你,你一根手指就可以要了我的命,如何?”

鬼樱埋下头,看了看血色渐无的红衣,便是允许无筝靠近。无筝把着脉搏,查着伤口,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伤口太深了——”无筝话音未落,鬼樱的手就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惊得海天等人向前一步,鬼谷破口而出:“大哥!你还要继续作孽下去么!”

红衣气如游丝,摩挲着拉扯住他的衣角,“我——我——”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想你再——再——”

鬼樱似乎早已会意,便似那日日夜夜不许语言便可和旋的琴声一般,低声说:“我爱你。”

红衣灿烂的笑了,手慢慢地垂下,便是如一只最后耗尽了自己全部精彩的蝴蝶,翩然的飞走了。

爱的如此强烈,又是如此卑微。到了最后,便需要的,只是他的一句谎言么。

无筝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在她面前如此幸福的、没有一丝怨恨的,合上了眼,内心之中突如其来的澎湃,却是化作抑制不住的泪,顷刻决堤。眼泪流在鬼樱手背上,男人放开了手,无筝跌坐在他们身边,看着这男人兴许是第一次如此真诚的抱住了红衣。

先生闭眼嗟叹,作孽。

鬼樱抱起了红衣,突而,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向着祭祀坛正中的石像而去——

他今日来闯祭祀坛,便没有想过要留在死人谷,不管是生是死。

“无衣上下我每一寸都找遍了,祭祀坛也不例外,方才你们一直死死护着石像,怕秘密就在其中吧——”

先生心头一紧,正要追去,便是一抹红色先与她拦住了鬼樱,却并没有刀剑相抵,而是出手行云流水般,将红衣轻轻抱了过来,只留那鬼樱一人伫立在石像前。

“红衣永远是死人谷的红衣。”红衣少年站在那里,“你没有资格带她走。”

“就是你们这些人害死了她!”鬼樱恶狠狠的说着:“也害死了我——我早在十年前就死在这只有一线天的死谷了!”

“是你的心里,只有一线天。”红衣少年垂下头,一手挽住红衣的腰,另一只手拿下了面具,那一刻,整个祭祀坛死一般的宁静,看着那犹如画中走出的绝美男子,将那有些鬼魅的面具,扣在了已经沉睡的红衣的脸上,“我不愿她与你去那污秽的人世间。”

少年仰起脸,周遭是一片死寂,唯有鬼樱放荡地大笑着,仿佛窥见了这最好笑的秘密。“哈哈——哈哈哈——谁能想得到——谁能想得到——”

说罢,便是与他擦肩而过,手握长剑,朝着那祭祀坛正中的石像,狠命的一砍。

这一砍,仿佛天崩地裂,无衣氏族的中心在崩塌,无数机关启动,远古的神殿在咆哮——

先生跌坐在地上,看着无衣氏族世世代代守护的秘密,和她最大的污点,一同大白于天下。

从此,死人谷再没有那桃花林之中的圣洁的无衣氏族,没有那从未玷污过的秘密,没有那等待主人而来的神器,也没有一代又一代坚贞如处子的先生。

一个时代在灰飞烟灭,在鬼樱近乎疯狂的大笑之中,不知迎面而来的,究竟是什么——

石像坍塌了,不是众人所想象的密道,也不是地图,而是六个大字,刻在那里。

一念间,一念仙。

当年冷盟主留下的六个字,就刻在那里。可它们存在着这里,也已有几百年。

那一刻,仿佛上神的秘密重现人间,而为之付出代价的,就是一切的毁灭。

先生记得,前一位先生曾说过,记住,这是无衣氏族命运相系的秘密,毁约的人,将会接受上神的惩罚。

这惩罚,如今来了。

先生仰起头,看着祭祀坛的一砖一瓦开始土崩瓦解,看着漫天的灰土尘埃,看着那绝望的跌坐在石像前的鬼樱,还有那里崩裂的中心只有一米之遥的红衣少年——

我是罪之子,我不能见光。

当我见光的那一天,先生,我们都会受到惩罚的。

“我的孩子啊——”先生冲了上去,头顶那一片遮了一线天的瓦砾,轰然的,落下了。

31

31、出路 ...

有些颜色,只有在灰烬之中,才会变得更加醒目。

譬如说永远被掩埋的那一抹翠绿,本是最富生机的颜色,却第一个奔赴了死亡。

譬如说被坠落的石头压得死死的一抹白衣,原本是至纯的无色,如今却侵染的一团乌黑。

再譬如说被推出了死亡地带的红色,那样招摇而鲜艳,此刻却茫然无力。

这样的几抹颜色混杂在一起,在这片还在不断摇晃的大地之上,让多少人动容。

在这纷纷扰扰之中,无筝睁开眼,顶住她头顶一片天的男人,依旧是那个为她遮风挡雨,说好无论怎样迷路都一定会找到她的海天。

忍不住回头看看,冷楚寒并不是纹丝未动,只是他站在一个尴尬的中间位置,明明冲了出来,却又收了脚步。

“海天”无筝鼻子一酸,虽然不能摆出什么夸张的表情,眼眶里的泪水却已经说明了一切。那天摇地晃之中,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竟然就是她早已忽略的男人。

冷楚寒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突然有种异常的感觉。这感觉突如其来,有些眩晕,一时分不清是由于大地的摇晃,而是因为面前的两个人。

这种感觉一色也有,而且她百分之百确认,那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坍塌,就是因为面前这如胶似漆的一对合法夫妻!

靠,瞎了我的狗眼啊!

就在这四个人无限纠结的时候,终于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冲破了爱与不爱的小心思,鬼谷不管不顾那纷纷坠下的落石,拼了命的向前跑去:“大哥——”

沧海想去阻拦他,却是被一旁吓得直跳脚的梨可儿拽的死死的,“哎哟我的天啊,啊!啊!”

眼看着一道石刃劈头盖脸地冲向了鬼谷,只听一声巨响,九界亡魂嗖的一声投掷过来,碎小的石粒纷纷降落在鬼谷的头顶,划破了他的额头,血色模糊了双眼,那直直插入他面前巨石的九界亡魂,仿佛才把他从地狱之中召唤回来。

鬼谷跪地不起,便是长长久久的悲痛,在这祭祀坛乃至整个无衣天摇地晃之时,一切爱恨情仇,都在生死面前,变得那样渺小。

“快些——走——”先生奄奄一息,看着面前的人,人影晃动,已经分不清谁不谁,只是见到一个身影在这纷纷洒洒的灰尘之中向自己而来,便是心里一软,几乎是想都没想:“侍者——”

侍者皱着眉头看着这压住了她大半个身子的巨石,手掌摩挲着她的脸颊。

“带着我们的孩子——快走——”先生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只是手指颤抖的攀上他的手。

红衣少年跌坐在那里,一时间父母二字是如此清晰,一时间又变得遥不可及。

我们的孩子。

先生居然在说,我们的孩子。

少年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父亲——母亲——我们要死便死在一起——这都是我的错。”

是我太自作聪明,是我误引鬼樱来到祭祀坛,是我引得你们误会,是我让这秘密误打误撞的大白于天下——是我触犯了神的旨意,引来这神殿的崩塌。

我的性命微不足惜,便只是与你们死在一起,与红衣死在一起,再无遗憾。

只是想不到,这辈子第一次叫出父亲、母亲,却是在赴死之时。

红衣少年将手放在他们二人的手上,“我们终于可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

先生眼睛一酸,吃力的抬头看看侍者,“你还不带他走——你果真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侍者的手微微颤抖,便是突然一掌,劈晕了红衣少年,便是抱起了他,头也不回地朝大殿之外走去,脚步是那样沉稳,丝毫也不留恋。

与众人擦肩之时,他那低沉的声音响起来:“走吧。”

走吧。

不知为何听上去,却莫名让人想要哭泣。那是比悲壮更复杂的情感,那是比别离更痛苦的抉择。

冷楚寒回头看看海天和无筝,便是提着灵剑年华,紧随其后,梨可儿脚下也抹了油似的,倒是一色和沧海,连拖带绑的,把早已无知无觉的鬼谷架了出去。

“我们也快走吧,这里马上就要全部坍塌了。”海天扶起无筝,无筝却目光仍停留在那早已没有声息的红衣之上,“我想带走她一样东西——”

便是挣脱了海天,跪在那尸身前,扯下她袖口的红布,缠绕在手腕上。

“你这是做甚么?”

“便是提醒我,女人,不该爱的太过卑微。”

无筝转身,居然是微笑着这般说。“否则,身为女人,不是太可怜了么?”

海天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只是配合着点了点头,便是看准时机,抱起无筝,一路小跑出去,坠落的石头仿佛是追着他的脚后跟似的,一路紧密相随,轰隆隆作响,灰尘飞扬,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样——

但是,那出口的光芒毕竟还在,石门外,有同伴,有前程,有不可诉说的过去,也有可以期待的未来。

冲出大门的那一刻,海天没有一次觉得阳光是如此的温暖。仿佛身后那个充满了悲伤的世界已经随着坍塌的祭祀坛而永远的关上了大门,面前的,依旧是一条可以走的很长很长的路。

侍者他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与无筝,正在对冷楚寒他们说这些什么。海天满耳朵是灰,听不真切,但是灰蒙蒙一片中,分明看到了冷楚寒那表情一片惊讶。

他不是个承不住事情的男人,侍者无论说的是什么,大抵都是生死之托。

“他——”无筝的声音暖暖的流在他的耳边,仿佛知道他在想着什么。海天只能点点头,明知道侍者的下一个动作许是傻得不行,却是动不得。果真,侍者将红衣少年放在地上,抱拳做拜,便是一扫衣衫,回身轰轰烈烈地向着门口而来了——

与海天与无筝擦肩,却不曾停留。

他回去了地狱,哪怕已是身在人间。

一念间,一念仙。海天突然开始懵懂的明白了那六个字的含义。

兴许,侍者去的不是地狱,而是属于他的天堂。

任是天地摇晃,任是谁来祈求,他便也不会再施舍一个眼神,不会再放慢一步。

其实爱恨、生死,便只是一念之间,便可以刹那永恒。

——同袍,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先生,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不要再叫我先生,这里已经没有先生了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好么——我好久没有听到听到了

灰尘满天飞舞,神祗完全封闭,这漫长的黑暗之中,死亡,在一步步走来。

男人将女人的头垫在自己的腿上,他肩上压倒下来的石头的重量,已是不可承受。

——清源。

——真好,我终于又是清源了。

——清源,我把我们的孩子托付给了那些人。他们会带着他走出这死人谷的,你放心。

先生悲哀地微弱的摇了摇头。“原来无衣氏族保护的秘密竟是一个通向毁灭的毁灭的机关。只要有谁泄露了秘密,就会带来全族的毁灭。这就是神的旨意,谁都不可以逃出去,谁都不可以。”

侍者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感觉到骨头已经在断裂,便是听到头顶一片轰隆隆的响声。哪怕再多一片碎石,两个人都要淹没在这废墟之中了。

也是,到了最后的时候了。

侍者伏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其实,我也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早在你生下红儿的那一年,我就走到了死人谷的出口。”

那一瞬间,先生睁大了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的黑暗,而或光亮。便只是一个男人,便只剩下一个男人。

为——为——为什么——你不走。

先生没有问出来,已经没了气力,而或没有必要。

在那头顶最后一片沦陷的时刻,他们终于坦诚相对了,那一念之差,可以成妖成魔,便也可入他们这般,飞渡成仙。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三天后,人们才终于将这片废墟清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