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什么?”门神颇不自然地问道,但还是侧了身让她过路。

来茴手指向藤箧子里换下的衣物,又扬了扬自己手上的浴袍。“我要洗澡,还得洗你的衣服,你一直杵这儿,害我进出不方便。”

“你是瞧不顺眼吧,难不成你洗个澡还要跑来跑去的?”

好心没好报,不是看他累了,想让他早点休息,她才懒得提醒他别站着发呆呢。挫败地垮下肩膀,她叹了口气道:“算了,你爱杵多久就杵多久吧,我不介意洗澡的时候门外还站了个身家上亿的保镖!”

说完,她就要关上门,周于谦忙伸了腿进去,格开门说道:“我没洗头的,你帮我洗!”

于是,周于谦坐在浴池边缘的大理石台上,来茴站在浴池里面,双手狠狠地抠着他的头皮,边抠边想着,怎样抓掉他一把头发才不会被他察觉是故意的。周于谦舒服地眯起眼睛,嘴仍是不闲着:“泡沫掉我眼睛里了…给我抓抓耳朵…你少喷点儿水,都滑到脖子里了!…喂!你到底会不会洗头!!!”

来茴闷笑,手里抓着一小撮粘了泡沫的黑发,慢悠悠地道:“不会,而且你问得太晚了!”话落,她又凶狠在他头皮上抠起来。

周于谦哼了声,又眯上眼,这次是痛得眯了眼。“诶,下个星期跟我去趟北方!”

“去北方?做什么?”

“赶上你又老了一岁,我也顺便去度个假!”头皮又传来一阵麻麻的痛,他蹙紧了眉,把头扭开脱离魔爪。“你存心的是不是?痛死了!”

“哦…对不起!”来茴忙回了神道歉,手的力度放柔了些。“为什么要去北方?”

“正好可以到那边分公司视察!”他没说的是,前几天她还跟他念着,老家该下雪了,有好几年没看到雪景了。再说,他要不带她离开,铁定她生日是跟她妈和谢家逸一起过。

“度假还不忘了工作?”她低低地咕哝一句,又为难道:“可是每年的生日我都是跟妈一起过的!”

“你生日那天晚上回来不就行了?”

来茴点点头,忘了他背对着她,根本看不到,手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好一会儿,又听到周于谦的声音。“往年你生日我都送你什么?”

“没送过!”

周于谦仰起头。“没送过?”

“都是过了你才补了首饰或支票!”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他仔细回忆,以前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不太可能刚巧赶上她生日就来了这里,过后说起,也是敷衍了事。

“还是送了东西,也不算亏待你了。”他为自己辩解,然后站起身。“好了,我自己冲水,你先去外面待一会儿吧!”

来茴净了手走到外面,赤足踩在桦木地板上,脚板心有些发凉,蓦地回头,一步一个湿湿的脚印,断断续续地连到那扇紧闭的木门,一泼泼的水声穿透那扇门,在空静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地响起,她突然感到寂寞,希望那水声能大些,再大声些,她回走了几步,几近贴在门边,直到水声停了,才走回床边开了电视,连续地换台,新闻,广告,娱乐八卦

她只想这屋里有点声音。

“你可以去洗了---怎么今天想到看电视了!”周于谦用手拨着湿发,在对上那似被遗弃的眼神后,他心神一震。

来茴怔怔地望了他很久,才在心里问自己---怎么想到看电视了?

耳朵里传来体育台的欢呼喝彩声,一浪紧接一浪,她蹙紧了眉头,然后望向周于谦,脸上漾起一抹舒心地笑意:“你也觉得吵对吧?我刚刚也这样想来着。”她关了电视机,他一说话,她就觉得电视是多余的噪音。

周于谦见她又进浴室里拿毛巾,要给他擦头发,忙拉住她。“不用给我擦了,你先去洗澡吧!”

夜间降温了,他们没有开暖气,周于谦紧搂着她,把她的手贴到胸口最暖的地方。黑暗中,他轻声问:“冷吗?”

她摇了摇头。“不冷!你冷吗?”却没有问他要不要开暖气。

“我也不冷!”

窗户上树影摇曳,冬寒的风嘶吼咆哮,暖暖的被窝逐渐升温,他轻柔地吻住她的唇,愈渐热烈,他感觉到搁在他腰上的纤手慢慢地收紧,她的回吻也越发地热情。

这个冬日寒冷的夜,没有欲望,没有发泄,仅是将心口里蕴藏了许久的柔情,一点一滴地释放。

黑色的JAGUAR豪华房车往别墅驶去,望向柏油路的尽头,几栋尖顶的欧式蓝房子。来茴只瞄了一眼,便把头转向窗外,透过绿荫荫的玻璃窗膜,北方的海滩上只遗留了几串长长的脚印。当然,这是她猜的,浅白色的沙滩上见不到个把人,但这么美丽的海滩肯定是有人来过的,即便是冰凉的冬天,总有一些心怀浪漫的人无法抗拒蓝色的海水,一人多高的浪花,和微红的云霞。

听着海潮的澎湃声,车子很快驶进一幢蓝房子院内,白色的镂花大门,两层的精致小楼,他们在底楼的大理石台阶旁下了车。清洌的海风拢上身,来茴拉紧了豁风的大衣领口,挽着闲适的周于谦进了新住处。

在玄关处脱了鞋,来茴绕过红木格子屏风,踩在光可鉴人的复合式木地板上,低了头,看到自己苍黑的影子,孩子气般的,右脚在地板上磨蹭了几下,抬头赫然对上周于谦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她略微窘迫地道“这…地板是热的?”

周于谦看看她的双脚,再把眼光移到她脸上:“要不要把脸也贴到地上测测温度!”

来茴还他一个“无聊”的白眼。“我不是没见识过嘛!”

“北方的冬天除了暖气就是地热了!”周于谦脱下外套递给工人,又向来茴道:“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你先休息会儿,晚点出去吃饭!”

他上楼后,来茴在屋里兜转,客厅不大,暖烘烘的,海蓝色的沙发一组靠墙,一组靠窗,与地板同一色的小几,几乎是贴到地面的,果盘里盛着几串紫灿灿的葡萄。她盘腿坐在地上,摘了颗喂到嘴里,眯起眼睛慢慢嚼,清凉的甜汁里带点微酸,把核吐到手掌心上,她从几下面找出几张影碟,全是获奖的大片。来茴一向自认是小市民,这些电影即使久负盛誉,她也鲜少去看。

此时无聊,随意地抽了张《吹动大麦的风》塞进DVD机里,又爬回原处,靠在沙发边缘,抱了方枕,抓了串葡萄仰头咬下一颗,很有闲情逸致地欣赏起电影来。

运气很不好,她抽中的是一部催人泪下的影片。整部电影绿浪翻滚,绿色是爱尔兰国旗的颜色,到了影片最后,这个颜色才被灰蒙蒙的尘雾渐渐淡化,直至消失,什么都看不清了,茫茫的灰,她的心随着颜色的淡化而失落,年轻的爱尔兰战士被处决,泪不可仰制地溢出眼眶,当周于谦拿过她手上的葡萄时,影片已经结束了。

“来渡假还选这么悲伤的影片看?”周于谦笑道。

来茴抹了抹眼泪,不好意思说自己跟本没听说过这部影片,忙道:“我以为我不懂欣赏,所以也不会伤心!”

“你的意思是你还是有品味的?”周于谦从藤制的小桌上抽了纸巾递给她。“比起你那些吵吵闹闹的搞笑片来如何?”

“那是雅俗共赏的,再说,小市民本来就需要娱乐!生活中原本就有许多的心酸事,谁还会去看那些悲伤沉重,还要费神领会其深度的电影!不是自虐嘛?”

周于谦听着她头头是道的辩解,不可置否。来茴又惊讶道:“原来你也是会看电影的?”

“我就不能看电影?别忘了我也年轻过,也疯狂地迷过电影和…电影明星!”说到最后,他的表情颇为不自然,声音也小了些。

来茴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道:“意思就是你现在很老了?”故作打量般地在他身上巡梭一番后,得出结论:“也不算是很老,就是比我老了点儿而已!”

他笑了笑,老气横秋道:“你倒是会说话,老的是心,你自然看不出来,当人把许多事看得透彻时,心就老了,人也老了!”

来茴看他额头上浅浅的皱纹,突然感到心疼,他被前妻伤得很重吧。年轻时怀着炽热的心去爱慕一个人,把银幕上催人泪下的女主角娶回家时,想他的心情也是兴奋而喜悦的,只是生活太残酷,一点一点地夺去他的兴奋,他的喜悦,等到他从岁月的桎梏,生活的严刑中挣脱出来时,已是心如死灰。

当人把许多事看得透彻时,心也老了,人也老了!热情没了!追求没了!处处防备着,给自己筑起高高的城墙,深不可测的背后是竭力压抑的寂寞!

她突然想拥抱他,像自己的孩子般拥抱他,柔柔地拍着他的背,轻声说:不怕,我疼你!

她也这么做了,攀上他的肩时,周于谦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后,她的脸在他的发鬓蹭来蹭去,讨好得像只小狗,只差伸出薄薄的,长长的舌头舔几下子,他很想笑,在笑出来前,听到了她温柔的声音:“我也是看得懂那部电影的!”

他的身躯陡然一震,还未牵开的嘴角凝滞了笑意,电视机屏幕一片深沉的蓝,里面没有任何图像,如同他暂时停摆的思绪。难道,她是在说

她也是懂他的吗?

多具关怀和温情的拥抱!他怔了许久,身体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连同心一起,寸寸地沦陷,他突然觉得自己全身都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是连续工作了一星期后,找到张大床,想也不想,也想不起什么,更管不得什么,“砰”地就躺了下去。

只求,一夜好眠。

晚饭吃的是海鲜,不是大酒楼,而是一家知名的夜宵档。盘子里堆着清蒸的红蟹,掰开壳,里面是油滋滋的蟹黄,原汁原味的鲜香,来茴胃口大开,敲碎了一只蟹腿,拉出白嫩的的蟹肉,眉开眼笑地往嘴里送,而周于谦则是把元贝里的粉丝拨开,只拣了肉吃,她微微蹙眉道:“你真挑嘴!”

撑着花布篷子的夜宵摊里,坐在板凳上的周于谦仍是贵气逼人,又挑开一缕粉丝后,他语气平平道:“这里粉丝元贝做不出南方的味道!”

来茴无言,想他愿意来这种地方已是受了大委屈,就宽恕他浪费粮食,反正雷也劈不到她头上来。

转眼间,四只蟹变成一堆空壳,来茴吃得饱饱的,见周于谦仍是没吃什么东西,关心地问道:“你不饿吗?飞机上你也没吃!”

周于谦只摇了摇头,放下筷子,唤来老板买单。又问她道:“吃饱了?”

来茴点点头,问:“你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吃?”

“听别人说这里的菜色很好,显然上当了!”其实是听了下属的话,这里的菜最具地方特色,所以才带她来尝尝。刚说完,他转头便对上老板青黑的尖尖脸,尴尬地付了钱,拉着来茴匆匆离开了。

马路坑坑洼洼,两旁的小摊首尾相接,时间尚早,夜市的客人不多,路灯零乱黯淡地亮着,冷风簌簌,来茴双手拢在嘴边,呵出热气暖手,断断续续地又夹杂了笑声,她睇了睇周于谦冷峻得仿若结了层霜的脸,咳道:“你说那老板的脸像不像炒糊了的栗子!”

周于谦嗤地笑出声,冷峻的线条柔和了些,他曲臂握住来茴的手道:“的确很像糊栗子,黄黄的皮黑了一大块!”

正笑着,路边摊冒出一个操着天津口音的女声。“嗨呀!先生小姐,我们家的栗子没有炒糊的,要不要买几颗尝尝!”他们转头,巧的是家糖炒栗子铺,一张热情过份的方脸,冲他们笑得格外殷勤,应该是老板娘,四十岁上下,她男人正从玻璃柜里铲了赤殷殷的栗子往纸袋里装。“我们是老字号,栗子颗颗都是精选的,饱满香甜,买一袋尝尝?”

“你要吗?”周于谦问来茴。

来茴看了眼不停搓手的老板娘,这天冷得,她们做生意也不容易,而自己也想吃,忙回答道:“要!”

老板娘喜悦地笑着,手臂碰了碰男人。“给她们装底下热乎乎的!”男人看起来很木讷,闻言把铲了一半的栗子呼啦啦地全倒了,用铲子拨了拨,开始往袋子里铲热的。老板娘趁空又跟他们聊上了。“两位是外地人吧!吃过我们家炒的栗子保证你们以后还想吃!”

周于谦指着柜子前摆了一排包装好的栗子,以商人的角度问道:“既然知道我们是外地人,你为什么不随便给我们一包就好?”

老板娘哈哈一笑。“我呀,是看你们小俩口感情好,肯定是来这儿玩的,万一凉栗子冷了你们的感情,这罪过可大了,所以给你们热乎乎的栗子!”

什么逻辑?来茴古怪地睨她一眼,问道:“那感情不好的,你就给他们卖凉了的吗?”

“是啊,我要看到两个走路分得老远的,就给他们凉了的!”老板娘见来茴一愣,指着那排包好的栗子,笑得乐不可支:“哈,真伶俐的小姑娘啊,大姐这是逗你的,包好的也是刚铲起来不久要给人送去的,给你们底下热的,是祝愿你们的感情更好,像刚炒熟的栗子热乎乎的!”

话说着,栗子包好了,老板把栗子递给老板娘,老板娘又转交给来茴,临走前,她又对两人说道:“栗子凉了不好吃,只要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一会儿,保证还是和原先一样香甜!”

很久没有这么受过种冷了,裹得厚厚实实的,还是不知道风从哪儿灌进了衣里,或是从袖子,或是从裤管,凉意游窜到全身,贴着皮肤的内衫都是冷沁沁的。来茴双手捂着热乎的纸袋子,想起了小时候的捂手的小怀炉,扁圆的铁盒子,里面装了火红的炭芯,外面罩层蓝色的毛线套,挂在胸前,冰天雪地的上学途中,手掌心是全身上下最暖和的地方。

“不坐车了,我们走走好吗?”来茴对打开车门的周于谦说道。这么冷的天,瞌睡虫都被冻死了,她不想回住处就洗了睡,也可能是这个陌生的城市勾起了她有了儿时的玩心,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虽不能游山玩水,但还是可以走走的。

周于谦犹豫了一下,关上车门。“要去哪里?前面拐出去就是步行街!”

来茴笑着摇摇头。“就在这条路上走走吧,我喜欢光线暗一点儿的地方!”

大冬天的夜,蒙了层似有若无的雾罩子,他们并肩走在空静的街上,眼前万物都似空虚的影儿,灰绰绰地如轻沙浮面,风蕴了些水汽,一汪汪的泼到脸上来,满脸感到湿浸浸的。来茴适应了这种透骨严寒后,开始剥栗子吃。

“那老板娘还说她家的栗子吃了还想吃,我也没嚼出来特别在那儿,不跟以前在超市里买的一样嘛?”

“女人就是头脑简单,她不这么说,你会去买?”

“我没说过我聪明!”

“有自知之明最好。”他顿了顿又道:“我看那老板就是靠老婆吃饭的,要让他去卖栗子,一家老小得去喝风!”

来茴抖着手剥下一颗黄嫩嫩的栗子肉,塞到周于谦嘴里。“你呀,有时候总爱挥一竿子,是人不是人都给你扫上那么一顿。我就挺喜欢老板娘的,最喜欢听她说 “我们家”,虽然她比自家老公强,逢人说话还是不忘把老公捎上。你看她们多默契,这样的夫妻即使生活贫困也是让人敬佩的!”

周于谦不屑一顾地撇撇嘴。“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你不用在寒冷的夜里站大街上卖栗子嘛。你想想,他们是平凡的夫妻,他们平时也会吵架,但到了晚上,老板娘还是会陪着老公卖栗子!哎,算了,这种草根阶层的感情说了你也不会懂!”来茴趁着光线昏暗猛翻了几个白眼,正偷笑着得逞,冷得发痛的脸颊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眸中泪花直打转儿,被拉得老长的嘴吐出一句抗议:“你轻点儿!”

“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穷还值得你羡慕?”周于谦隐约看到她眼里的点点儿水光,忙收了手,又似心疼地在她脸上抚了几下。

“你这人真不讲道理,我不是羡慕,是敬佩。”来茴揉着脸上的痛处,轻言道:“要我,我可不会这么冷的天还陪老公站街上。况且她老公也对她言听计从,我想老板娘是聪明的,跟着这样一个丈夫或许不能大富大贵,平平顺顺的却也安心。”抛开手上的栗子壳,她拍拍手道:“这就叫有得必有所失吧!虽然感情好,但生活上却很辛苦!”

周于谦反复嚼着她的话,有得必有所失。他得到的是富贵,金钱,名誉,地位,失去的便是一个愿意同他在寒风中陪他卖栗子的妻子,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平凡温馨的家。

那么,他愿意拿富贵权势去换一个平凡温馨的家么?

没有名车豪宅,成天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赚点蝇头小利养家糊口?

他认真的思索了好半天,想像不出自己贫穷渡日的情形,也就不再想了,看了眼黑洞洞的路尽头,只一瞬瞬地为自己的傻气感到好笑。

捉住那只在冷风中冻得颤抖的小手,抢了她的纸袋,他淡淡地说道:“待会儿上车了再吃!”不顾来茴抗议的眼神,他转移了话题:“每个人拥有的感情形式都不一样,诚然,如你所说老板娘和老板的感情深厚,但也非每对相爱的夫妻都如此,我父母为了家业,各自忙各自的,但年头年尾,或是平时少有的相聚时光也是分外珍惜,不能说他们的感情不深厚!”

他揉搓着掌心里冷冰冰,毛乎乎的小手,应该是剔栗子那层毛时粘到手上的,搓着搓着,竟然还搓下了层脏兮兮的糖垢,奇的是他也不嫌脏,揉得更勤了些,不觉揉热了两只手。来茴也贴近他一些,把另一只手搁在他的手臂和大衣之间,像是抱着他的臂膀依赖着,手背还是僵僵的冷,心倒先潮热起来。

昏沉沉的暗光中,她用一双亮亮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周于谦,忽然说道:“其实你还是相信感情的,对吗?”

周于谦表情滞了一瞬,语气复杂地说道:“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回去的路上,来茴被车里的暖气薰得昏昏欲睡,抱着那袋没吃几颗的栗子,闭着眼睛哼出一句不满的嘟囔:“这里也没雪看啊!”

周于谦淡淡地笑,心里又一阵阵地发闷,夺去她几年快乐的正是他呀。有得必有所失,她也是在说自己吧。按在档位上的手伸到她的颊边,滞在空中半晌,却又退了回来,他只低低地道:“再等等,你生日那天就会下雪了!”

他也只是看了天气预报,不完全可信。但他会想办法,延迟回程或是去另一个城市,总之,他会想办法,想办法满足她这个一点也不贪婪的愿望。

为了来茴生日而费心的还有两个人,一是谢家逸,二是来如芸。往年来茴的生日都是在病房过的,没有蛋糕,只有两碗她亲自下厨煮的长寿面,用筷子缠了几圈喂到来如芸嘴里,通常一碗面喂完,她自己碗里的面条被汤酣成了糊。来如芸想着便泪眼涟涟对家逸道:“你今年说什么也把她带出去过个生,那孩子为我蹉跎了不少日子,眼看她年龄越来越大,最好的几年全磨在我这病壳子上了!”

家逸从公文中抬起头来,这几天联络不上来茴,芸姨说她出差,但他可清楚得很,肯定是周于谦把她带哪儿去了。他也抱怨不得,把来茴每日探病的活儿给揽了过来,下班便跑来这里,拉拉家常。“她那性子您不是不知道,哪可能撇了您自己过生日,再说我也不会这么做。”

“你们真是拗得很!”来如芸横了他一眼,又道:“你以为你们这样就算是尽孝心了,我看着她吃冷面的样子,别提心里有多难受了,今年你们就出去过吧,晚上回来我这里坐会儿就行了!”没等家逸开口,她又自顾自地说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小茴这么些年吃苦受累地照顾我吭也不吭一声,她现在就算不管我了也是…”

“您这话可千万别让来茴听见,要不她又该伤心了!”家逸把脸一沉,不顾尊卑的打断她。心里忍不住地气恼,芸姨总把这话挂在嘴上,其实就是怕来茴哪天真不去管她了,所以才一次次地出言试探,他能体谅一个病人怕被遗弃的心理,但来茴都到出卖自己这份儿上了,还被最亲的人疑心着,不知道该多难过。“您以后少往这方面想,别说来茴不可能不管您,就算她不管你了,不还有我吗?”

来如芸嘴角动了动,终是没再说什么,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净蓝的天,首次真正有了“死了干净”的念头。她不是存心怀疑自己的亲生女儿,只因为剩下的日子都要透过明晃晃的窗户去看那片天空,想着就百感交集,将心比心,换成了她,要被一个病人折磨这些年,也该厌烦了!小茴还能守着她多久?更不用说隔了层肚皮家逸!

“您放心吧,今年我想办法让她好好过个生日,这可行了?”家逸认识到自己不该顶撞,忙收了公文,挂了张笑脸讨好道:“您说说看,她这几年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来如芸摆摆头。“自从我病了,那孩子就似变得无欲无求了,从没听她说起过要什么!”

家逸一脸失望,挖空心思地回忆往事,想找出点儿痕迹来,思索良久,也未想出她一点儿半点儿的期望,不由得挫败,来茴是那种容易满足的人,跟他在一起时只想着怎么对他好,从不曾要求过他回报什么!等到他现在想回报,想付出时,却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你也不用特意地去讨好她,陪她吃顿饭,看看电影就行了!”来如芸看出家逸的苦恼,宽慰道,她自己的女儿怎会不清楚,心里想什么是从不跟人说的。

家逸只点了头,心不在焉地陪来如芸到十点才离开。回到公寓,他仍在冥思苦想,正当他寻不着头绪的时候,电视里一句让人熟悉透了的广告词飘进他耳朵里

一切都为了爱!

蓦然抬头,他凝神看着那段房地产广告---倚窗盼望的女人,草坪上扔球的孩童,进门便松了领带的男人,幻灯片似地张张切换,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激情和向往。眼睛一亮,他差点欢呼雀跃,怎么会想不到呢?来茴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她所做的一切只因为爱他,那么,他要做的便是

承诺她一份永久且安定的爱!

给周于谦系好领带,来茴抱了件大衣给他披上,再把公文包递给他,像极了一个温柔娴淑的日本妻子。整理妥当,周于谦拉过她,浅浅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难得地柔声说道:“我晚上会回来!”

“工作比较重要,你是去另外一个城市,实在脱不开身,就别赶着回来了!”来茴笑着开了门,把他推出去。“好了,快去吧!”

外面下起了毛毛雨,来茴站在二楼窗边,看到车灯在雾绡中亮起来,黄色的光渐行渐远,行至前方烟雾缭绕的林道中,突然间不见了轿车的黑影,仿佛是那么一下子就消失了,眼前只余雾沉沉的光景。“于谦!”她莫名地喊出声,然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胸口那里被牵痛了一下。

一整天的时间该怎么打发?来茴下楼找出那些电影,看了一部后便觉得无趣。工人在他们到的那天就被打发回家了,只做饭的时间才过来。她把楼上楼下走了个遍,都是些没人味的家俱摆设。百无聊奈时,上网进社区看了些帖子,却不安心,总记挂着外面茫茫的白雾,索性关了电脑,换了衣服,打电话到周于谦的公司叫来了车。

这个中型城市实际上是没什么可逛的,来茴在中心广场停了车。车窗凝了层厚厚的窗花,她无意识地用手指画了张笑脸,弯弯的眼睛,弯弯的眉,却有一张瘪瘪的嘴,哭笑不得,似乎她的心情便是这样的。明天就是她的生日,心湖荡起了一圈儿一圈儿的快乐,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处地方不妥当,她说不出来,如同眉开眼笑下那张瘪嘴,隐隐地难过。

想不出个所以然,她下车进了商场,融入人群当中,听着四周的陌生方言,一张张端正的面孔,不怎么明确的指示牌…适才怪异的情绪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新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扎在陌生的人堆里,似乎有了探险的乐趣。

中午时,周于谦到达邻近的城市,甫进入市区,他便让秘书通知分公司高层招开会议。时间紧凑,没来及吃午饭便跨进公司会议室,原本三小时的会议缩减至两小时。还有一堆文件需要批示,他计划是在一小时内全部看完。下班之前,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他看看时间,现在六点,晚上十点应该可以赶回去。

孰知刚踏出公司门,分公司高层汗水涔涔的来报,新建厂房突发事故,电器设备被烧毁了一部份,仓库则是起了火,幸而发现得早,又因新厂房还未开始运作,工人也未迁移,因此,目前只有一名仓管员被烧伤,已送往医院。

事出紧急,周于谦只得吩咐各个主管,先去工厂查明事故原因,计算损失。自己先一步赶到医院探了受伤的员工,得知是中度烧伤才匆匆去了厂区。

七点钟,事故原因查明,起因是昨晚厂房电线被盗,早上报了电工修理,谁知接错了线路,拉开电闸,意外就发生了。

忙到八点钟,警察介入,扣留了昨夜值班的治安人员,周于谦心急火燎,留下了保镖维护秩序,并要求秘书善后,且不能让警察随意传讯任何一个工人。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他疲惫地走向车子。黑压压的天,零星落了几粒冰凉的雨滴,他掏出两张的机票,水滴子落在纸上,蓝色的字被放大,看不出目的地是到哪里。但他心里清楚,这是十二点钟最后一班飞往大连的航班,只有那里最近,也只有那里下着雪。

原本是要给她一个惊喜,十点钟赶回去,十二点钟赶上飞机是绰绰有余的,而现在,他无奈地看着那晕开的水迹,胸口蓦地腾起一股无名火,他愤怒地将机票揉成一团,抛在了身后。雨纷纷扬扬,白色的纸团静静地躺在湿了水的地上,被遗弃的,还有那份计划了许久的心意。

豪华房车急速地在公路上行驶,到了两城的交界处,有两条路,一条是国道,平坦但绕了远路;一条是盘山公路,绕过山头便是一个小镇,相较国道可节约一小时的路程,但盘山公路因为鲜少维护,路面坑坑洼洼,除非赶时间,否则少有好车会开去那条路糟塌的。

周于谦决定做最后的努力,把车拐上了盘山公路。山路曲折蜿延,路旁是悬崖,车灯的光束穿透山间的薄雾,濛濛的一圈儿越溜越远。他集中精神注视前方的路况,绕过一个个的坑,开到云雾迷蒙山头上,能见度大大地降底,只能减缓车速。山间安静得可怕,一路行来,竟未遇上一辆车,黑天半夜的,他开始感到不安,又踩了油门,一心想着赶紧脱离这地方。

下山时,心口的不安扩大,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但他向来不相信直觉这东西,况且,这条路也开过好几次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正当他宽了心笑自己多虑时,车子猛的一颠,一声刺耳的爆胎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来不及惊惶,车子已经往悬崖边冲了去,他忙把方向盘往里打,一脚踩下了刹车,撞上岩壁前,失控的车终于停了下来。

惊出一身冷汗,他愣了许久,才暗骂一声晦气,下了车看到后轮瘪瘪的车胎,无奈地打开后备箱拿工具。身后的不远处,几个黑影正悄声息地围拢过来,把他圈到中间,待他拿了千斤顶回身时

来茴从沙发上猛地坐起身,手抚上冷冰冰的额头,挥开了汗水,平抚剧烈跳动的心脏,窗外黑黝黝的,如同她的恶梦一般,梦里的黑影是什么?好像是凶残的野兽,龇牙裂嘴,发出咻咻的声音,紧紧地追着她。

好恐怖!

她开了地灯,赤足下床拉上了窗帘,什么时候睡着的忘了,应该是躺在沙发上等他,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时针指到一点,大概是被事情绊住了,回不来吧,她通情达理的想,然而心里可没那么豁达。

像对自己耍性子似的,她“咚咚咚”地跑上二楼卧室,闷头栽到床上,蒙了被子。半晌又冒个头出来,睁睁地望着天花板,一点钟,就是她已经26岁了,可该死的人回不来就算了,少说也打个电话讲一声吧,把人扔在这儿算什么?

越想越是憋闷,她爬到床边抓起电话,拨号前说服自己---生日是有理由任性一下的!况且,她明天中午就要回A城,问下他的行程好做安排也无可厚非。

打定主意拨了号,手机却是关机状态,早上的不安又笼罩全身。拨了无数次仍是那个平板的女声,几乎是没考虑的,她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八点就离开了,可他跟本没回来!…不可能的,他手机关机,一定是出事了儿!…你们为什么不跟着他…”

那边说着劝慰的话,毕竟时间只相差了一小时,没人相信这一小时能出什么事儿。来茴倏地想起刚刚的恶梦,又想到自己一整天心神不宁,越来越笃定周于谦是出事儿了,她气冲冲地拿起话筒在床架子上磕了几下,那头安静了,她才说道:“不管他有没有出事,你们现在立刻派人去找,沿途路经的每个派出所都要讯问情况,一小时内,我要听到回复!”

半小时后,两城交界处那个小镇的派出所打来电话,有人报案说山头停了辆黑色JAGUAR,车主下落不明,警察刚报完车牌号,就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碰撞的声响,然后便没了声音。当警察正要挂电话跟第二个事主家属联系时,话筒里才传来一个颤颤的声音:“没错,是他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