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吻了她的额头良久,才放开她,然后转过她的身体,往大楼的方向轻推了一下。来茴顺势走了几步,回过头跟他挥手告别,尔后低头,转着手上的戒指上了阶梯。

她一直看着手上戒指---今天是她和于谦约定的日子,所以想起他的次数最多,她只能不停地转动戒指,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他。

家逸的车驶离后,停车场的另一辆黑色轿车里走出来一个人,他单手抄在西装裤的口袋里,仰头望着那扇开了灯的窗户,阳台上空空的,他看到有个影子在窗户边上徘徊。他望了很久很久,仰得脖子都酸了,那个影子却始终没有走出来,他仍是倔强地仰着头,看向没有星星的夜空,手紧攥成拳,林秘书的话响在耳边

听说,她订婚了。

屋里只开了台灯,灯上五彩斑澜的光投射在玻璃台面上,来茴一瞬不瞬地盯着手里那条“情人眼泪”,一粒粒透明的泪滴接连坠落,直到她觉得哭够了,才又系回脖子上,这是于谦唯一费了心思送她的礼物,出国前,她还不想拿下它。

打开日记本,她两指夹起那张字条:我在南岭,一直在!

仿佛是听着他说出来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的,那样真切。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掀开被子下了床,换了衣服便冲出房间。

城市的夜间依然流光溢彩,她坐在计程车里,望着这座就要离开的城市,突然感到这几年像作了场梦般,于谦只是在她梦里的人,而她,仍沉醉在梦里醒不过来,一旦醒过来,她还是如几年前,和家逸携手走完一生。

而于谦,让她爱得那么自卑,让她爱得那么沉痛的于谦,原来只是个梦。

她该忘记么?即便忘记了,有那么一天想起来是不是还会遗憾,美梦未成真?

半个多小时,计程车停了,她付了钱后披上大衣下了车。穿过了马路,走到铺了方砖的人行道上,这个时候没什么行人,到处都空寂着,她听着自己的鞋子和地面接触着,不紧不慢地“啪嗒啪嗒”响,春夜凝了些寒,木棉花和九重葛是没什么香味,只在昏黄的路灯下惨然地红着。

走了几十米远,她不敢往前走了,白色的围墙里的房子是她住了五年的,那扇紧闭着的黑窗户,她从前总倚在那儿往外看,看远处的山峦和远处的海,想像着自己变成一只鸟儿,振翅飞出去,停在枝头,歇在房顶,哪儿都可以去,自由自在。

人是奇怪,真自在了,竟又想自投罗网。她想起前段日子总在睡前忆起那扇窗户,离开前的那段日子,她站在窗台前,于谦总是出其不意地从身后抱住她,啃咬着她脖子。她抗议他把自己当根骨头,他咬得更起劲儿了,说你还敢拐着弯儿骂我,我是把你当玉米,香喷喷诱人的熟玉米。

她不禁伸手摸摸脖子,那儿有些灼灼地发烫,她笑着,可眼泪却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了,她一面走,一面用手背擦着泪水。但那泪总也擦不干净,一波波地往外涌,看不清路,一头撞到了树干,擦泪的手揉着额面儿,她想,我这是活该,人家都要订婚了,我还在这儿想着他。

她蹲在地上,痛了后总算是没泪水了,眼前却多了双皮鞋,她心里一紧,这地方这么安静,别是有什么坏人,忙站起来看也不看,转了个身就要跑,手却被拉住了,正要叫出声时,她被粗鲁地拖着往马路上走,这才看清

她总归是叫出声了,十分熟捻地叫道:“于谦!”

周于谦没应她,也没看她,只管把她拖到车旁,打开车门塞她进去,自己坐进了驾驶座,仍是没说话,打火启动车子。

夜依然是寂静的,车里也是,来茴当自己又在做梦了,心甘情愿却又情绪复杂地坐着,规规矩矩,连手都老实地交叠在腿上,不知是怕惊醒这个梦,还是怕惊回自己的理智。她甚至是脸也不敢侧一下,怕看到他,也怕看清他,因此,她看不到周于谦铁青却又落寞的神色。

车子重新驶回城区,改道向东边的郊区驶去,约一个小时,才在黑色的镂花大门前停下来,于谦语气生硬地道:“下车!”

她听话地下了车,不禁怀疑五年时间是不是被他奴化了,他说什么,她总是条件反射性地听从。

绕着螺旋石梯而上,来茴踏在青石板上,看向夜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和一整片在灯光下落雪缤纷的樱花树,树下叶子狭长,迎风摆动着青绿波浪的应该是鸢尾,这个季节还没有开花。

她看到了自己曾说过的依山傍水的家,也听到了松涛和竹声,一个既浪漫又静心的家。

她注视着面孔冷凝的于谦,他唇角微微勾起,噙着淡淡的嘲讽,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嘲讽颇有几分凄凉和心酸。

他一点也不想说话,更不想看她,只伸出手拉了她继续朝前走,走到日式房屋前,推开了门,到他和家逸曾谈判过的那个房间。竹帘子也是打起来的,沿壁的灯只亮了两盏,一明一暗,屋里若点的是烛火般,不甚明晰。

于谦到窗边盘腿坐了下来,桌上的摆了茶具,却没有茶,他敲了几下桌子说道:“坐吧!”

她依言到他对面坐下,两手搁在桌面上支撑着坐得不怎么平衡的身体。于谦只望着窗外湖岸的灯说道:“这房子是我为我未来妻子建的!”

来茴听了心酸,不由得来气,自己够难过了,他还非得戳她的心不可么?她也生硬地道:“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是要我恭喜你么?”

于谦冷笑一声,转过头抓了她的手,粗蛮地拔下她的戒指道:“恭喜么?也是,我该恭喜你,我未来的妻子跟别人订了婚!是该的,但我说不出口。”

来茴初时没听明白,细想片刻后睁大的眼睛。于谦把戒指又给她套了回去,不看她水盈盈的大眼睛,接着说道:“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我们契约结束,我想着我们该在今天建立一个新的契约,一个合法的,双方自愿又平等的契约,我以为你也是愿意的。”他最终还是看了她的眼睛,紧盯着,眨也不眨一下地又道:“却没想到,还是不如你的初恋情人,就因为你从前爱过他,所以你就要嫁给他;就因为我逼你当过我的情妇,所以我做的一切都不算什么?”

他声声咬牙切齿,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子,黑眸迸出愤慨的火花。来茴被他斥责地瞠目,一时竟接不上话,半晌后她抽回手,也大声道:“你就这样说我公平么?你不是都要跟人订婚了,现在又说什么新契约的话,我跟你的契约是合法的,那你跟她的呢,就是不合法的了么?”她想到那几天每每听着看着那些新闻时绞心的痛,努力地克制自己,想争口气,道理是在她这边的,可眼泪还是模糊了视线,使她软弱起来。“电话也打不通,音信全无,我生病的时候那样唤你,可你呢?你跟人家出双入对的,等我病好了,你又说要订婚了,你不知道我那时跟个死人一样,你还说,你你---”

于谦见她的眼泪就心软了几分,本是一月来的思念都聚到一起,想着要见到她了,跟她求婚了,却听说她跟谢家逸订了婚,他的骄傲哪能接受得了,原本想就这样算了,她既然选择了别人只有祝福。然而在看到她像被遗弃的猫一样蹲在马路上时,就知道高估了自己的肚量,他怎么吞得下这口气?明明就是他的人,明明就确定了她是爱他的,谁知才离开一个月就选择了别人,若是他以后有个什么意外,还不得立刻改嫁,这样一想,他的心又硬了起来,冷淡地说道:“我音信全无自然是有我的理由,那些八卦新闻你就能全信的,你没脑子不想想我说订婚的人就是你,你倒是好,还是你那个旧情人最称你心,你就跟着他过---”

“砰砰砰”几声,来茴拿了个茶杯在桌上猛敲,打断他那些刺耳的话,等他住嘴了,她才大声吼回去:“你就会说,你自己怎么不想想你那个什么千金的,我算什么,不就是草根一枚,跟人家比得的么?她才称了你的心罢,别诬到我头上来,你怕我缠着你就直说,你怕我的存在误了你的大好姻缘也直说,反正我就要走了,碍不着你了,以后也没人知道你有过我这么个见不得人的,晒不得光的情妇!”

“先跟别人订婚的是你,不守信用没等我回来的也是你,你现在倒还大声起来了,不是我的情妇就一点也顾不着我了是吧---行,你去过你的幸福日子,爱去哪儿去哪儿,知道别耽误了我的姻缘最好,我要谁也犯不着费了功夫要你!”

尽管两人平日时都是七巧玲珑的人,吵架的时候也都理智全无了,周于谦全然没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只想着发泄闷堵在胸的积怨,而有些话则是不吐不快;来茴呢,也因为前段时间绝望了,准备带着伤痛和家逸逃到国外,重新生活时,他竟然又说要娶的是她。

他们俩没有一个人的情绪是不复杂的,重要的是都怨着对方,这个时候显然说什么都不对,可不说也不行,不说那些委屈跟谁去倾诉?只能吵,吵的时候是痛并快乐着的,说出口的话舒了心,但听进耳里的话又伤了心,如此恶性循环,直到双方都快要说出不堪的言辞时,于谦及时住了嘴,来茴也愣了愣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吵架,竟然是在分手后。

“你走吧!”于谦按着额头,背过身说道。

“你以为我想在这里?”来茴转身就走了,推门的时候“蓬”的一声,拉上门的时候仍是“蓬”的一声。

她刚走出大门,于谦也跟着出来了,僵冷着脸说道:“这里没车,我顺路载你,车上你别跟我说话,到了市区你自己搭计程车回去!”

他最后还是把来茴送回家了,不为别的,吵归吵,吵过后不舍也是他逃避不了的事实。来茴在车上忍住了不发一言,尽管她还有很多的话要说,甚至也想问他为什么手机打不通,但终归是被那张冷脸给气到了,嘴闭得比蚌壳还紧!

她刚下车,于谦就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就一个月,一个月而已,他就失去了她了,是什么感情这么不可靠的?

来茴边走边哭,不小心又撞上了铁门,她没感觉到痛,只是很不甘心地想,说我不守信用,走之前为什么不说清楚要娶我,手机关机,还对别人笑得那么暧昧,没多久又向世人宣布要订婚, 什么男人这样靠不住的?

他们都觉得对方靠不住的同时,也很伤感,毕竟,他们以后是形同陌路了,这才是他们最不愿意,最放不下,也最不甘心的。

家逸把沉重的行李搬进宿舍,来茴和张琳拆了箱子,拿出床单和被套,开始铺床,寝室里其他的三个女孩儿也都热心地帮她们把桶和盆放进卫生间里。忙活了半小时左右,该收拾的都收拾了,来茴才把一只软软的大绒熊放到单人床上,又拿了张卡给张琳道:“大熊是我买给你占床的,平时也能陪陪你,这卡里是学费和生活费,生活费是在你找不到工作时应急用的,密码是我的生日。”说完,她接过家逸递来的袋子,从里面掏出几盒金莎巧克力分给寝室几个女孩儿,跟她们道:“我是张琳的姐姐,以后还要烦劳你们多多帮助她!”

其中一个身材苗条,小麦色皮肤的漂亮女孩眨了眨灵活的大眼,跟来茴玩笑道:“那可不成,张琳有漂亮的姐姐还有英俊多金的姐夫关心,我们可是嫉妒得要欺负她呢!”她开朗地笑,寝室里的女孩儿也跟着笑了。‘

张琳站在床边,看着来茴,眼眶湿润了,她走上前拽住来茴的手道:“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等我拿了奖学金,就去德国看你!”

来茴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道:“行了,我不是下个月才走么?你周末还可以回来的,在这儿就安心学习,不能再三心二意的。”

张琳还是有些不舍,又怕自己的小孩子气给宿舍的室友取笑,便用力的点点头,眨眼把感动的眼泪给收了回去,然后挽着来茴的手送她和家逸下楼。

驶离艺术学院的大门,路两旁参立了两排翠郁的梧桐树。来茴想起了当初就读的大学,路边也是栽了梧桐树,周末的夜晚,她挽着家逸的手踏过地上的树影,偶尔有枯黄了的叶子落到肩上,抖落前被家逸拿掉,那时候他的每个动作都是宠爱着她的,她愿意跟他就那样静静地走着,企望校门永远不要关,企望天永远不要亮起,企望那条路长长的,永远没有尽头。

但她和家逸结束也是在梧桐树下。

而今,又来到一条相似的路,她坐在他的车里,看着他开车时每个娴熟的动作,得空时他也会问问她:累么?累就睡会儿,到了我再叫醒你。

这次,他们是不是能一直走下去,到路的尽头?

下午三点,他们约了徐亚,也是他们最后一个要相聚并道别的人。回到市区,时间尚早,来茴说:“直接去徐亚家吧,回来后就没见过他,这次该多点时间相聚的。”

家逸应了,把车开到徐亚所住的公寓楼下。这楼是十多年前建成的,有些老旧了,白墙上到处是斑斑的黄色水迹印子,尖尖的屋顶,木头扶手刷了黑色的漆,走道间的墙是空的,只造了铁栏杆,若是有小孩儿经过得特别小心,贪玩一点儿,没准儿就从缺了口的铁栏杆里跌出去了。这样的楼是A城经济腾飞的见证,最初的有钱人住在这里,等地产商盖了新楼便搬走了,然后再租给普通的工薪阶层住。

徐亚住在六楼,敲了许久的门,里面才传出一声粗声粗气的“问候”,没一会儿门开了,酒气醺天,徐亚脸红得跟关公有得一拼,身体贴在门框上,含糊不清地跟家逸道:“是你啊,我正找你呢!”

说完,他自个儿便往前倒栽下去,家逸松了来茴的手及时扶住他,又是抱又是拖地才把他扯到了沙发上---屋里真够乱的。

来茴看到茶几上的一堆空啤酒瓶,木地板和电视机屏幕积了厚厚的灰,两只黑袜子被扔到一南一北地角落里,鞋子也东一只西一双的,报纸、各种单据飘得满屋都是,她想,这男人也邋遢得够有水准了。

家逸转个身跟她道:“他估计还要有会儿才能醒,你看这屋里乱得,要不我们出去找个咖啡厅坐坐,等他醒了再上来?”

来茴笑道:“你以前跟他也差不远,五十步笑百步,也别嫌了。”她挽起袖子,从地上捡了个方便袋,走到桌前把酒瓶子装进去,又道:“趁他睡着这点儿时间,我给他收拾一下吧!”

徐亚醒来的时候,来茴在厨房里刚用洗衣粉拖完地,还没用清水冲洗,便听到客厅里传来骂声,她扔了拖把就冲到客厅,正看到徐亚暴瞪着双眼---脸和脖子活像烧红似的,揪着家逸的衣领一拳正中他清俊的脸。

家逸因突如其来的攻击傻愣了,徐亚又趁势将他推到墙边,捏了拳头,踩过矮茶几跟着又要揍他,来茴反应极快地抱住徐亚的胳膊,大声质问道:“你发什么酒疯,打你表哥做什么?!”

徐亚这才冷静了些,但脸上怒火半点未消,手指着家逸骂道:“这一顿我忍了几年了,现在我还能忍,我他妈的就不算是人了!”

家逸趁空整了整衣服,走上前擒住徐亚的双手,将他拖到沙发上制住,才说道:“有什么话你不能好好说?还要动手,如果你不是我表弟,我今天非揍得你喊爹!”

徐亚的头被按在沙发上动不得,怒气憋得脖子上一条青筋突起,他骂道:“我早就说过要揍你了,你他妈的别装成没事儿人,做了什么心里清楚!”

家逸看了一眼莫名其妙的来茴,试图跟徐亚讲道理:“不就是来茴跟我出国,你以前都能忍,现在忍不了了,何况你爱的是谁你心里清楚,纠缠过去还有意义么?”

徐亚一听更怒了,挣扎了几下,但喝过酒没什么力气,只能拼命地摆动脑袋,大吼道:“我说的不是来茴,是肖钰!她怀孕半年了你不知道?那是你的种!”

语出惊人,家逸怔怔地松了手,徐亚趁机站起身,把他推到沙发上,没功夫理茫茫然的来茴,指家逸的鼻尖骂道:“我昨天才找到她,看她大着肚子,妈的,我还高兴了一场,以为是我的,谁想到她吱吱唔唔半天,才说按日期算,那孩子是你的!她还说是个儿子!几个月后会是个健康宝宝!”

徐亚骂完两行眼泪也滚了出来,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颤抖的双手抱住头,语气无比痛苦地道:“妈的,这算怎么回事儿?我跟她在一起的第一次,那孩子就在她肚子里了,我们在一起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啊,这孩子,这孩子就是出世了,我又怎么去面对他?”

来茴总算听懂了,她身体晃了几晃,险些跌坐在地上。而家逸这时也忘了她的存在,这个意外的惊喜等同于一个威力无比的炸弹爆开来,炸得他魂飞魄散。

“难怪她一声不响地离开我,原来就是没办法面对我,也怕你知道,可她糊涂啊,这孩子怎么能留下,她就是被自己那些小说害的,没常识,又没有人生经历,只知道真爱,没有杂质的真爱,昨天看到她都是脸色蜡黄的,全身上下浮肿,人不人鬼不鬼的,看着就心痛死了!”

“她现在在哪儿?”家逸眼神空洞地问道,徐亚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我问她在哪儿?说!快说!”家逸提了他的领子大声地又问了一遍。

徐亚说了个地址,家逸重复确认了一遍就冲了出去,他忘了还呆愣在客厅里的来茴,下楼才想起,于是又跑上来,急急地跟来茴道:“对不起,我现在得去见见她,我得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一起去!”来茴说道。

“我也去!”徐亚也道。

一栋跟徐亚的公寓差不多老旧的房子里,简单的几样家具,屋里甚至连饮水机都没有,只有那种插电的水壶,壶口冒出一股白雾般的热汽,肖钰提起来倒进三个一次性纸杯里,要端给他们,家逸及时接了过来,说道:“我来,你歇着吧!”

肖钰的脸像是大火煎过了的蛋黄,脸颊和鼻梁起了些茶褐色的妊娠斑,她不安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来茴还是认出了她,那个宴会上眼眸澄澈,性格率真的女孩儿,原来她能把自己的过去联想得那么准确,都是因为家逸啊,原来那时候她是他的女朋友。

肖钰鼓了些勇气才抬起头对来茴勉强地笑笑,说道:“好久不见了,对不起,我说话不算话,这次没有小说可以送你了!”

来茴也礼貌地笑道:“没关系,我去书店买得到的!”

“嗯,也许有吧,但那都是过去出版的,我现在不能写书了!电脑都不敢开呢!”肖钰眼神黯淡,那双澄澈的眸子如今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最能让人读出的,便是生活中的苦难使那不再坚定明亮,而是闪闪烁烁的。

“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家逸关切地问道。

“以前还有些积蓄,我的房子也租出去了,现在住这里便宜,省着点花,靠两套房子的差价是能凑合着过的,也许等孩子大一点了,我还能继续写小说!”肖钰低声道。

家逸一阵心疼,以前肖钰都是饭来张口的,家里条件好,除了写写小说外,并不需要操心生活,视钱财如粪土。而今,她也得为了孩子的未来打算,即便有积蓄也不敢乱花了。

“你的家人呢?”他问。

“爸妈不同意留下这个孩子,连我表哥表嫂也要我拿掉,可我舍不得,跟他们决裂了!爸妈气得到现在也不肯见我。”肖钰说着,眼里分明地闪过懊悔,她并不掩饰,直言道:“其实我真悔了,当初该听他们的话,我以为自己能做个快乐坚强的未婚妈妈,可生活没那么简单,邻居知道我一个人独居,他们看我的眼神也不是友善的;现在挺着个大肚子,什么家务都要自己做,不知道有多累,这跟我以前写的看的,受尽宠爱跟呵护的准妈妈截然相反,现实是这么的残酷---可现在想拿掉也晚了,我都看到过孩子的手和脚了,不能拿了,也真舍不得拿了…”她说着把脸埋到双臂里,嘤嘤地啜泣着。

徐亚心疼想抱住她,但家逸动作更快地把她揽到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慰着。来茴看得心里难受,索性不看了,盯着自己的脚尖,偶尔也把眼光移到阳台上,那里置放着一个天蓝色的婴儿车

然后,她走了,没人察觉到她的离开。

看很多人说这篇狗血,虫子要说明一下,有关这段不是临时起意,在很久前就埋下了伏笔,参看我从前文中选取的两段:

一、半夜时,家逸酒醒了些,便搂着来茴一阵亲热,正要攻城掠池时,来茴把他推开了,小声地说道:家逸,这是在别人家

家逸满不在乎地说:他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就算没干什么,他们也会以为我们干什么了,你担心啥?

说完,他又翻身压上去,来茴再次推开他,说道:不行,没有买那个…

家逸喝了酒,现在又欲火焚身,哪管得了那么多了,凑嘴吻了起来,边吻还边嘟囔:就这么一次,我还不信真能有什么事!

二、然而在子弹上膛时,他迟疑了,但那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没办法对着赤裸的肖钰说出----我送你回家,或是,我刚刚想到了别人!

所以,在肖钰询问的眼光下,他找了一个恨不得把自己灭了的借口

“对不起,我忘了买安全套!”

肖钰温柔地攀上他的肩,体贴地说道:“没关系,今天是安全期,再说,我也可以吃药!”

谢家逸神色凝重起来,随后闭上了眼睛,若他此时是衣着整齐地跪着,再在胸前划个十字,那就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在惭悔,也是在告别

一切都发生了!

虫子对这样的男人很纠结,爱就爱,激情过后就让女人受伤害,所以,家逸有今天,可能说是跟他的个性有关,这个桥段早就安排好了,各位大大虽然觉得狗血,但虫子却认为这就是现实!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男人更要学会珍惜自己爱的人!

谢家逸只给来茴打了个电话,说这几天有事要处理,来茴心知肚明是处理什么事,她也不问他,爽快地应承了---她没想到自己会那么爽快。

总公司的人事调令过期仍未下达,来茴通过以前的同事得知,由于德国卡塞尔分公司的管理层变动,因此,两边的高层人事异动暂缓执行。来茴当然知道是谢家逸又出了份暂缓申请,原因,只在于他动摇了。

星期天下午,张琳因感冒,回来就睡了,来茴想着去买些消炎药,在楼下却见到了肖钰,她穿着一件宽松的蓝色卡通孕妇装,坐在长椅上,见到来茴,便用一只手撑着扶手,另一只手捧着凸圆的肚子,艰难地站起身。

来茴盯着她的肚子,心里想,那就是她和家逸和孩子,以后会长得跟我一般大,却不知道那孩子会是什么命运。

“对不起,冒冒失失地来打扰你,我是跟徐亚问到你的住址,正想歇会儿了上去找你!”肖钰添了添干枯的唇,跟来茴道。

来茴低头看到她还穿着拖鞋,想着她挺个大肚子跑这么远,不免为她捏了把汗,忙道:“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去找你就好了,你这身子还大老远地跑来?”

“我想我亲自找来,有诚意一点!”肖钰笑着道。“来的路上看到对面有家咖啡厅,我想跟你聊聊!方便吗?”

“走吧!”来茴挽了她的手,借她些力,带她走出小花园。

白天的咖啡厅,不到用餐的时候便是冷冷清清的,几个穿着粉蓝围裙的服务员在厅里逛来逛去,来茴和肖钰选了个靠窗的座位,窗外砌了个假山,山顶斜喷出一股喷泉,洒到小园圃的鲜花上。来茴要了咖啡,肖钰要了果汁,两人都望着窗外阴霾的天,肖钰先开口道:“我没想让家逸知道,更没想过要破坏你们,但是我的任性,还是给你们造成了负担。”

来茴转过头道:“这话怎么说?你没那个想法是我们都知道的啊。”

“正因为你们都知道,我更不安。我真没想过要家逸娶我,你们就当没见到过我,忘了这么回事儿吧!孩子我会养大的,跟我姓,只要你不介意,家逸还是可以来看他。”肖钰急切地说明自己的立场。

来茴感到可笑,事已至此,当成没发生过可能么?况且家逸又怎么可能在明知自己有个孩子的情况下,还与别人结婚?他几日没来找她,不就说明了,亲生孩子比她这个失而复得却毫无血缘的女朋友重要多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家逸有他自己的选择。倒是你---”来茴顿了顿,直言道:“你心里真正爱的是徐亚还是家逸?”

肖钰蓦然垂下头,藏在桌下的手捏紧了桌布,片刻后才抬头道:“我谁都不爱,只爱肚子里的孩子!”

“或许吧,谁又重要得过亲生血缘呢?”来茴别有深意地道,意指家逸,也是在说肖钰。

肖钰惨然地笑了会儿,颇感无奈地摇摇头,才坦言道:“真没想到,我从初中开始写小说,刻画了一个又一个真爱至上的女主角,最后,自己却变成了奉子逼婚的女配角,够滥俗,也够讽刺的。”

来茴心里想,把自己当主角的人,永远都是配角的命。她仰头望望那喜捉弄人的老天,说道:“谁都是自己世界里的主角,然而,在人生这场大戏里,命运才是导演,谁敢跟他叫板说自己是主角,有时候,认命虽然是出于无奈,但能苦中作乐,总比扮一辈子苦情角色好!”她凄凉地说,说的是自己,也说了跟自己一样只能任命的人。

肖钰抬头惊讶地看着她,尔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道:“我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却不明白这个道理,真是惭愧!”

“现在明白了,或许你以后就不再是个言情小说家,我倒是期待你往后的作品。”来茴笑说,紧接着话锋一转道:“替我转告家逸,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抽个时间和我谈谈吧!”

家逸对来茴避而不见,并非是不敢面对,他只是理不出个头绪,他当然也想和来茴出国一走了之,但陪肖钰去妇检时,又亲眼看到了她肚里那个小小的谢家逸,初为人父的喜悦使他产生了浓浓的不舍之情,他常常会想到那个孩子出世时抱在手里时柔软的触感,嫩嫩的,滑滑的肌肤,那是他的亲生骨肉,有一天,他会蹒着两条腿,追着他喊“爸爸”

湖边的柳条儿迎风扬起了绿梢,来茴站在树下,身后是那幢刚装修好的别墅,两指间的钥匙在阳光下反着银色的光。“这钥匙还你!”

家逸当然是不会收的,他坐在石墩上,风吹得他前额的头发张扬凌乱,他不敢看来茴,只望着波光潋滟的湖面说道:“我送出去了就不会收回来!”

“随你吧,还钥匙只是个形式,反正那锁随便找个锁匠都能打开!”来茴手一扬,便将钥匙掷入湖心,荡起几个不大不小的涟漪,然后摊手道:“我没钥匙,往后是不会来这儿了!”

家逸突地站起身,一望向来茴,眼泪就跟着滚了出来,他拼命咽回抽泣声,痛苦道:“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么?”

“你要跟我在一起,然后惦记着另一个人,和另一个孩子,你以为我能那样大度么?还记得我也失去过一个孩子,那是你主张拿掉的!”来茴的小腹又痉挛了一下,旧事重提,她不是不怨的,还怨得很,只是,从前她不愿去提起罢了,而今相当于又受了回刺激,她说出来也图个痛快。

眼见家逸听了她的这句话后,高大的身躯剧烈的颤抖起来,就似摇摇欲坠,她揉揉头发,和气了些道:“就这样吧,各归各位,各负各的责任,谁也别折磨谁了!”

一句话说出来很简单,接受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曾经似海无边的眷恋,温柔如水的缠绵,丝丝缕缕的牵绊,痛苦烦扰都是他们青春年少时共同的经历,他认定了她是他这一生的妻子,她也曾把他当作今生唯一的依靠,他们都只看得到对方,不做他人想。而在那么多变故之后,他们再次回到原本的轨迹,是要再携起手走完一生的,谁又知道变故没完没了,这次甚至不是误会,他们都清楚地知道

回不到过去了。

势必是要分开了,而这次的分别,是永久地从对方的世界里抽离。

痛苦的根源在于不彻底,在于不能全身而退,他遗落了他的心在她的世界,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都是找不回来的。

“来茴,你知道我是真爱你的!以前是,现在也是,将来还是,我想,如果可以恨多好,如果恨可以取代爱,如果往后的日子我只有恨,那我会过得好些!”

“那你就学会恨我吧!得不到都会恨的,那很容易!”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书上总有人说要预约来世,原来就是要弥补今生的遗憾!”家逸说道。“就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变成一棵树,长在路边,等你来歇脚乘凉!”

“那万一下辈子我也变成棵树,跟你一南一北呢?”

“所以我现在跟你讲清楚,你下辈子还是变成人,而我下辈子就变成一棵松树,每当你经过一棵松树,就仔细看看树干,流出松脂最多的那一棵就是我,那松脂是我的眼泪!”

“你这句话可真肉麻!”来茴强笑着,假意搓手上的鸡皮疙瘩。

“看,你觉得肉麻,我却是这样想的!”他的眼泪又涌出来,背过身去抹掉。“真是那样就好了,怕就怕,人根本就没有下辈子!”

“是有的,小时候外婆说过!”来茴安慰他,也说服自己相信。“我勉强答应你,下辈子,我会找到你,然后倚着你的树干乘凉!”

他们约定后,来茴冲他笑了笑,先一步走了,家逸挥了挥手,也背过身去,不再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

这一次,不是擦肩而过,是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