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波,”他掰过她的脸,“你没有理由逃避我。”

她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去,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他怎么会读不动她眼里的迟疑:“依波,你在担心什么?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说,我不想你放在心里,造成我们之间的误会。”

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靠在他肩膀上,又深吸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才敢问:“杨峥,老实说,我是不是你的责任?”

他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问?”

她迟疑:“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想弥补一些什么而跟我在一起…而且,我怕我们这样,你会很累,很吃力不讨好…这样,对你,我觉得不公平。”

他愣住,好半会才反应过来,于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心里好笑:“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是…”她拨开他的手,“我们分开的这几年,你就没考虑过自己的幸福?或许,我想,你值得更好的人呢…”

他疑惑地盯着她,仿佛在斟酌她话里的意味,不放过她脸上每一寸表情,她想移开视线,却被他架住下巴:“那么告诉我,谁是值得我追求的更好的人?”

她摇头:“我就是说说而已…没别的意思…”语气软弱,不打自招。

“真的没别的意思?”他追问。

“真的。”她手指划过他毛衣的领口,掩饰自己的无措,原来到底是问不出口,这种话,她怎么问得出口呢?

杨铮叹了口气:“依波,你是想问我这几年有没有别人,是吧?”

她抬头:“那是有,还是没有?”

他笑了起来:“我说没有的话,会不会比较奇怪?”

她白他一眼,没好气:“多的是女人对你投怀送抱吧…”

他挑眉:“有吗?你又看到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不是吗?”她脱口而出,等说完才觉得唐突,不由有些尴尬。

不知是她太敏感还是什么,杨铮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但是很快恢复了镇静,低头吻了吻她握在他手中的掌心:“别瞎想,那只是个朋友,以前的一个朋友而已…”

“普通朋友还是亲密朋友?”她顺势而上,变得不依不挠。

他笑,揉碎她的头发:“某人,难道是吃醋了?”

她理直气壮:“就兴你吃醋,我就不行?”

“行,当然行…”他展眉大笑,搂住她:“你这样,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依波…”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突然心生歉疚,他是这样在乎她,即使他有过别人,她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然而,往往在你下定决心的时候,有些事有些人,偏偏由不得你做主。

杨铮一带而过的人和事,她不想介意的人和事,并不能说明他们不存在。

容不得她视而不见。

所以当照片中的女子坐在她面前时,她不是不吃惊的。

真人比照片更漂亮一些,但是眉目间却有种淡然的凄清,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冷意和距离。她看她的病历,秦悦,31岁,已婚,职业空白。

对方来意不明,她也不能确定是不是针对她而来,还是公事公办,收起一肚子心事,很平静地给她做了例行的询问和检查。

等重新坐下来时,她翻看之前的记录。秦悦有固定的主治医师,那么这回找到她,很明显,并不是巧合了。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没那么舒服了。

秦悦坐在她对面,神色却挺正常的,并没有刻意看她:“医生,我的身体正常吗?”

依波把检查报告给她,一边解释一边在病历上记录,最后说:“放心,秦小姐的身体很健康…受孕的几率很大…”

女子神色冷寂地看着她,眼神里有种无法形容的意味,仿佛写尽了祈求,却最终什么都没说,道了谢便离开,身边有同事了然地叹气:“又是一位求子心切的…”

她麻木地笑笑,收拾东西出去,医院是一个可以看尽世间百态的地方,然而其间冷暖,往往都只有自知。

两部电影,各自悲伤(3)

中午在食堂遇见向阳,他说他哥来了医院,把他妈妈接走了。

她吃了一惊:“这种情况下能出院?”

“回了老宅,说实话,也没几天光景了,我哥肯把她接回去,陪到最后也好。”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已经没什么胃口,便搁了筷子。却听向阳说:“谢谢你,依波。”

她笑笑:“我什么都没做,谢我干什么?”

席向阳摇头:“虽然我不了解你们现在的情况,但是我哥变了不少,我看得出来。”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依旧沉默地点点头,本来就心乱如麻,也没再细想向阳话里的意味。

晚上吃得少了点,她和杨铮两人看完一场球赛都觉得饿,换了衣服出去吃宵夜。回来时又去便利店买了些东西,路边有饿得可怜兮兮的流浪狗,她拖住杨铮,拿了牛奶让他喂。他并不喜欢宠物,尤其是流浪的野生动物,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讨厌,唯独肯接受的还是那对绿毛龟。于是死活不肯,她却偏要,两人在马路上打打闹闹,最后他拿她没辙,只能撕开牛奶,正要蹲下身去,却有电话打来。

他模模糊糊说了几句,挂了电话,便说有点急事要先走。

她想他也忙,便没留他,只自己拿了牛奶喂。

回去的路上,月光清冷,路灯将她的影子拉的老长。出门时忘了戴手套,她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手,想起刚才出去时两人相扣的十指还有他掌心的温暖,突然有说不出的空空落落。

周思妍赶完最后一个项目,提前放了假,趁着她有空,把她拉去了花市,说要挑几盆花带回去孝敬一下老妈。她自己对植物一向没什么研究,自然拉上依波。

然而两人逛了好半天也没什么收获,树种倒是多,花卉无非就是兰花芦荟水仙之类的,她在小摊上又看到风信子的球茎,不由想起她养过的五盆风信子,深蓝色是你因爱而产生的忧郁,爱情本来是一件幸福的事,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惆怅,这么累?

逛了一圈又转回来时,却在花店里遇上秦悦,她似乎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下见人,还是戴了副墨镜,穿深紫色的大衣,怀中抱着一束粉色的蔷薇,开得很媚,浅淡的粉色,却不嫌俗气。

她只是匆匆瞥到,想来他们也算不上认识,便没打算打招呼,正要走,秦悦从花店出来,却叫住她:“顾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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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花市对面的咖啡厅里,因为事情来的太突然,所以彼此都沉默了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跟她谈一谈,或许,潜意识里,她也想知道她跟杨铮的关系,她知道不可能永远自欺欺人,虽然杨铮明确过,这对他们的关系并不重要。

女人多少有这样或那样的顾虑和猜忌,严重一点,可以说是被害妄想症。然而如果神经一条线,那她就不能称之为合格的,恋爱中的一个女人。

现在,她正努力说服自己坦然接受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一切。

不管怎样,另一个杨铮是怎样的,她也想知道。

周思妍坐在不远处,正疑惑地望着这边,她朝她摇摇头,示意不要紧。

还是秦悦先开了口,她幽幽地说:“顾小姐,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不算太好听的故事?”

她点头:“我既然坐在这里,就有足够的耐心了。”

秦悦扫了她一眼:“你比我想像的要冷静。”

她重复她刚才的话:“我不过是想来听一个故事,之后还能不能保持冷静,就要看你的故事了…”

秦悦轻轻笑了下,问:“你难道没猜测过我和杨铮什么关系?”

她也笑了下:“杨铮说你是他从前的一个朋友,我看过你的病历,你已经结婚了,其他的,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秦悦倒也开门见山:“我可以坦白的说,我为了留住他,可以放弃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放弃?”

“你说过,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不想留下。”

“所以呢?”依波低头动了动咖啡杯里的勺子,“你想让我放弃他?”

“我没资格这么做,我想说的是,我很爱他,他是我过去几年活下来的支撑,也是现在和未来生命里唯一的希望…那天,我去医院,一方面是想见见你,另一方面,确实是想做检查,我结婚已经七年了,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你可以想像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你丈夫…去世了还是什么?”

“没有,他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虽然我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

秦悦深吸了口气,仿佛终于下定决心。

“我母亲是别人的情妇,一辈子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大学毕业后,我彻底厌倦了那样虚情假意的家庭,为了摆脱我母亲,证明没有她我也能过得很好,我很快嫁给了因工作认识的马来西亚人,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他根本不喜欢女人,娶了我只是为了掩饰自己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试图挽回过他,用各种方法刺激他,可是他甚至不在乎我跟别人在一起…那段时间,我绝望到几乎发疯,可是他不同意跟我离婚,也威胁我不可以把他的秘密说出去…他的手段很厉害,我斗不过他…我已经跟我母亲断绝关系了,更不会把自己那样的处境告诉她,我从小就恨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比她过得更好,却没想到我甚至连她都不如,呵,我怎么可能回头去找她…”

“…我一度绝望到想轻生,于是我去了大理,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然后你在大理遇见了杨铮?”她实在是惊骇,却忍不住把话接了下去。

“那是我回想起来时算得上最幸福的一段时间。我记得那天,我在楼上喝茶,他从楼下经过,正好拍了一张我的照片,我叫住他,跟他开玩笑说要告他侵犯肖像权,当时他还是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被我唬住了,用身上仅剩的20块钱买了啤酒带上楼给我赔罪…我问他不好好读书跑出来做什么,他说他在寻找自己的人生,不想在学校虚度光阴…”

“…很理想主义的一个男孩子,但是说起话来却很有信服力,有种少年人叫人感动的稚气,然而他眼里的执着却叫我相信他并不是一个空想家…那是个春天的傍晚,后来,我们在楼上一直坐到打烊,听了大半夜的春雨,喝光了啤酒又添了很多次茶…隔天我去江上漂流又遇上他,他在那边做救生员赚路费…过险滩的时候我故意制造了一个意外,救起来时已经深度昏迷,他给我做心肺复苏,把我救了回来…不过等我在医院里醒过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那次死而不成,我想开了很多,我想,既然命中注定我要如此,我为什么不尽量让自己过的开心一些呢…”

“…我也没想过还会再遇见他,有一次我跟朋友去做头发,他是那里的发型师,外形好又善解人意,话不多却很摸得透别人的脾气和心思,所以很受欢迎。我常去,熟悉后,便经常约他出去。他们那一行的,年轻,长得都不错,跟客户来往过密都不算奇怪…他知道我对他的意思,却一直没点破,只是把我当朋友,帮了我很多忙,自己有心事也跟我讲…我知道他不会甘心一辈子帮别人打工,便提出借他钱让他自己经营,就当是回报他的救命之恩…”

“要让一个人对自己妥协并不容易,他考虑了很久才答应,当然他并没有让我失望,两年后他就翻了本并把钱还给我。现在他做得很好,你也看到了。”

“…我用这样的方式维持着我在我丈夫面前的尊严,这么多年竟也过下来了,只要我不算太出格,他并不会为难我。杨铮欠我人情,默许了我的做法,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但是我也想留住他,这么几年下来,我早就没办法离开他了,他扮演了我生命里所有的角色,如果他离开,我无法想象往后的日子里我要怎么过下去…虽然我一直在争取离婚,但那似乎是更不可能的事情,我问过我丈夫,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牺牲掉我?他竟然说,应该是我,就该是我,这完全是我自找的!从此以后我彻底地绝望了,虽然我没有资格去爱杨铮,但是我没办法,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色彩,我并不想活在黑暗里。而且他这些年,也没有过女朋友,我以为他也是爱我的,起码对我是与众不同的…”

“…可是有天他突然对我说,他有结婚的对象了…我不相信,他从来没有过其他女人,怎么会有结婚的对象…直到我跟踪了你们,我才发现他说的是真话,他对你,跟我不一样,我看得出来…我终于知道他一直以来对我都只是同情,只是把我当朋友一样照顾着我…我也知道的,如果有光明的路可以走,谁愿意活在黑暗里…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这一辈子就毁了…我也调查过你,与其说是他救赎了你,不如说是你救赎了他,不过这些,我想他不会跟你讲…”

“…你会甘心让他走吗?”

“不,当然不…可是我留不住他,他又不欠我什么,我更没有资格留他,我求他给我一个孩子,我不会生别人的孩子,要生也只为他生,可是他没答应,他说他不能毁了我们的人生,可是他要走,不是早就毁了我的人生么…”秦悦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抛落,整个人因为激动而簌簌发抖。

“他从来不动怒,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吵得很厉害…我第二次动了轻生的念头,然而这次,依然是他救了我,我知道的,他要是真有什么欠我,也早就还清了…”

她泣不成声,手抬了起来,毛衣袖口里便露出一小截白色的纱布…

回去的路上,周思妍开着车,几次从前视镜里望了望她,欲言又止。她收回没有焦距的视线,回头看她:“思妍,你想说什么?”

周思妍叹了口气:“依波,你要怎么办?”

她摇了摇头,坦白:“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两部电影,各自悲伤(4)

上班的时候接到杨铮的电话:“依波,年前去我家吃饭好不好,我妈妈想见见你。”

她深吸了口气,迟疑了会,眼角却不知怎地有些湿了:“抱歉,我除夕要值班,你跟阿姨说一声,我暂时就不去了。”

“为什么?”

她不答,可是他总是那么敏锐,即使隔着话筒,他都能感觉到她心情的起伏变化。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她拭了下眼睛,终于缓缓地说:“杨铮,我见过秦悦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莫名其妙地,仿佛就是控制不住…后来挂了电话才发现已经泪流满面了。只能匆匆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时眼睛还有点肿。

却没想到在楼梯口撞见了席向晚,提了几个袋子,不会是恰好路过的样子。

她停了下来,礼貌地笑了笑:“你怎么在这里?”

这还是婚礼过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以为不会再见了,没想到在她这么狼狈的当口,她还是见到了他。

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来找医生拿药,顺便过来看看你。”

“谢谢,我…挺好的,”她点点头,“倒是你,你妈妈情况怎么样了?”

他摇头,神色暗了下去:“不好,很不好…痛得整天整夜睡不着,整个人瘦的骨头都凸出来了,我抱她的时候,她像个孩子一样对我又哭又笑…有好几次昏迷过去,前几天还能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现在几乎没有意识了…有时候我坐在旁边,看着这样的她,我会想,如果能够预见到未来的我们是多么脆弱无助,我们还会不会这样挥霍掉曾经的青春?”

“人生没那么多如果吧,如果可以,我们都想重活一遍,重来一次,重新开始…”她咀嚼着他的话,喃喃自语。

生离死别迫近的沉重让两人一时都只有沉默下去,走之前,席向晚突然又转过身来,问她:“依波,我还能不能握一下你的手?”

她怔了一下,随即说:“当然可以。”

他回头,用左手执起她的右手,拉近了,贴在胸口,没等她反应过来他这个奇怪的动作,他另一只手已经搂住她,将她整个抱在怀里,贴在心上。

他的气息拂到她耳边,轻声却坚定:“依波,我还欠你一个解释,所以我们,还没完。”

楼梯口人来人往,被他搂住的那一刻,世界突然失去了声音。她心里有雪花静静飘落,飞舞,盘旋,消融…渐渐不见…

她的手还握在他手里,十指相扣的密实,掌心相贴的温暖,哪怕爱早就冰凉了,至少回忆还是暖的。

了解比爱难多了,她曾经尽力了,可惜,他到现在才懂。

她好像站了很久才恍惚着往回走,然后,就看见站在走廊另一头的,杨铮,他那样望着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阳台上的窗开了一半,有雪花飘进来,迷了眼睛,好像隔了太远了,她早看不清杨铮的表情。

她想,怎么就下雪了,怎么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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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周思妍来找她,两人都懒得做饭,买了速冻饺子加面条一起煮,打两个鸡蛋,整出了一碗大杂烩。

见她吃得很香,周思妍仍是奇怪:“别告诉我你对杨铮难道真的没有感觉?”

她抬头:“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正常的跟个没事人是的?”

她又低下头去吃面:“没什么,我们已经谈过了…”

“所以呢?”

“给彼此一点时间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会答应?”

“我尊重他。”

“依波,虽然这件事实在是出乎我意料,”周思妍搁下筷子,斟酌一下,“但是杨铮对你什么心意,我还是看得懂的。既然选择了你,他一定是下定决心的,他一直是个有主见并且负责的人,我相信他。”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我只是,觉得太累了,所以不愿去想。”

爱情本来是一件幸福的事,为什么他们要这么惆怅,这么累?

“…那就不要多想了,顺其自然吧。”周思妍见她不愿多谈,便转了话题,不再问,“对了,今年不回家过年的话,去我家吃饭吧,我妈一直念叨着你呢。”

“嗯,看排班表吧,我再联系你。”她搁下筷子,把碗端回厨房。

除夕夜她值了一整夜的班。护士准备了一些礼物分给病房里没办法回去过年的病人。她路过时,听见他们在里面齐声唱着新年歌,有种甜蜜的忧伤浅浅涌了上来,倚在门边站了一会,突然又有落泪的冲动。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她收到很多新年祝福,听着收音机里的播报,整理报告和论文材料。她放慢了每一个动作,仿佛要将上一年所有经历过的情节,再细数一边,再回味一遍,然后在新的一年里告诉自己,再没有从头来过,所以只能选择重新开始。

有些人跟她说了新年快乐,而有些人,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