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境况下,尽管左虓还未袭爵,却也只能迎头硬对,竭尽所有助四皇子成事。功成,保左家数百口平安无恙,失败,九族尽灭,同宗全诛。

杀了他四皇子便少了条重要臂膀,太子掌管的慎要司当然是赶尽杀绝。可若是他命不该绝回去了,形势必将大不相同。

他不属于这个宁谧的地方,那些波涛暗涌杀机重重之地,才是他安生立命之所。他一定要回去。

至于情岫为何会被养在此地,为何所学非同一般女子,为何柳逸说话行事处处流露出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气…到底是何缘故,左虓已不愿去猜去想。他从来就是一个糊涂的聪明人,知与不知之间,他选不知。

不知便可以了无牵挂地走,没有担忧没有惦念,也没有欢喜。

左虓微微一叹,俯首而下,轻轻吻上情岫额头。

“愿你一世无忧,长乐永康。若我有命回来,一定带你远走高飞。若我就此丧命…那便算了罢,我不要你记我念我哭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忘得太干净,至少九虎相公四个字,你要一直记得。”

颈间碧玉生辉,莹绿泽泽。左虓摩挲了一下玉面,把玉佩又塞进她领中,隔着衣料最后摸了摸。

“见物如见人,不准忘了我。”

左虓毅然离去,大步朗朗,未曾回头。

院门之外,柳逸早已等候多时,肩头都挂上露珠。

“走吧。”

柳逸见他晚了一刻出来,也没有多问,袖子一挥便往外走,左虓急忙迈步跟上。

穿过谷中桃林,柳逸停下脚步,扔给左虓一条黑布。

“蒙眼。”

左虓接过布条蒙住双眼系于脑后,眼前顿时黑暗一片,连丁点儿星光也透不进来。

柳逸推他肩头,命令道:“转几个圈儿。”

等到左虓听话地在原地转了几下,失了方向感,柳逸才在他掌中塞进树枝的一端,牵着他走:“跟我走。你要胆敢不老实,我便结果了你。”

足下枯叶咯吱,泥沙软散。左虓目不能视,在柳逸的牵引下默默走着,耳畔只闻两人的脚步声和虫鸣声,鼻端嗅到夜风送来的茉莉花绽放的香味儿。

一路无话,行走了约莫两刻钟,柳逸终于停下脚步,左虓也随之伫足。

浅浅流水之声,还有山泉氤氲的凉意,左虓虽然看不见,却也猜出是来到一处水边。

这时,柳逸道:“前面便是出谷的路。我最后说一次,一旦你离了这里便再也不能回来,谷中一切你也不可向外人说起。否则尽管我身在此处,却也照样有本事杀你灭口。”

“请前辈放心,在下断不会泄漏一字出去。”左虓一派正气凛然,“数日来承蒙您的照顾,晚辈感激不尽。今日一别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时,大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说罢他掀袍跪下叩首答谢。柳逸道:“起罢,我只是看在咻咻的面子上不愿伤你性命,再者,算是偿还一位故人之恩…你且去,莫要回来了。”

左虓正想揭下蒙眼黑巾,一听瞬时停了动作,狐疑问道:“前辈可是认识我左氏中人?不知是哪一位…”

谁知不等他问完,柳逸却已经掀他一把,喊道:“闭气!”

“噗通”一声巨响,左虓跌入身后水潭之中,溅起水花无数。

通身皆被冰水包围,寒冷刺骨,左虓沉在水底,赶紧用手扯掉眼上布条,本能地向上游去,却被潭底漩涡拉扯住身体,不知不觉下沉,然后卷进未知的迷洞。

暗夜无光,水底更是黑幽,左虓胸中余气都快被耗完了,胸腔闷得几欲爆炸,终于察觉到诡异的吸力远离了自己些许,奋力浮上。

“噗…”

破水声起,左虓终于从水下冒出头来,重重喘息,深深吸了几口气。

借着夜光,他左右四周打量,发觉自己身处一条小河之中,而已经不能得知刚才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了。

河水微有湍流,左虓筋疲力尽,任由流水带动着把自己往下游冲了一会儿,才寻了个近岸的地方爬上,躺在浅滩上大口喘气。

天幕银河辉洒,星辰闪耀,是良辰美景,却无人共赏。

左虓说不上心头的感觉,只是一味迷惘,就像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呵…到底是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实在太忙,这个星期要交给boss一个至少三万字的论文初稿,所以文文更新会慢下来,但我至少保证隔日更,这周忙过了会恢复的。

到底让酒壶君和咻咻分开多久呢?托腮~~~

第十三章 报春淡,复归来

晨曦浅明,情岫睡醒尚未睁眼,便下意识地摸了摸枕畔,却只触及冷冰冰的瓷枕,身侧也是毫无温暖。

倏然张开眸子,情岫一下坐起来,撩开绣帐探出头来,试探唤道:

“九虎相公?”

满室寂寥,无人回应。

“奇怪了,他怎么起这么早?”

情岫觉得纳闷,径自起身穿戴洗漱,然后出房转了一圈,连后院的鹅舍也看了,依旧没寻到左虓的身影。

谷中晨雾刚刚散去,湿气朦朦胧胧,空有雀鸟鸣叫,蝴蝶飞舞,独独没了那人踪迹。

情岫去问柳逸:“叔叔,您今早看见九虎相公了么?”

柳逸正在净手,掌在盆中一滞,平平道:“没有。”

情岫又去问在厨房中的辛晴:“婶婶,您看见我相公了吗?”

辛晴正在从蒸笼里往外捡点心,听言头也不抬:“我哪儿知道,他昨晚不是在你房里歇的么?不像话,大清早也不伺候你,待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他!咻咻,先用朝食罢,别管他了,肚子饿了肯定就回来了…”

“婶婶,你和叔叔先用罢,不必等我了,我去林子里看看。”

情岫眉心微皱,心里惴惴不太安稳,她提着裙摆就小跑出院子。

“咻咻回来,吃过东西再去也不迟!”

辛晴端着盘子赶紧追了出来,柳逸却一臂拦住她,摇摇头:“由她去吧,总要死了心才好。”

辛晴焦急地望了望那抹背影,于心不忍:“相公,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大好?毕竟那小子也是咻咻头一个喜欢的人。”

“你也会说他只是头一个。”柳逸拂袖,叹道:“日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怀念的总是最好的。与其放他在咻咻身边,看一群人明争暗斗,我倒宁愿咻咻永远心头记挂着他,少把心思花在男女情爱上,关注正经事要紧。”

辛晴素来刀子嘴豆腐心,心疼地说:“别的女儿家都是嫁户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平安安过一生,可怜我家咻咻…”

柳逸倒是淡然:“我们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一世。你不喜欢的,她未必也不喜欢,一切尽看天意罢。”

“九虎相公——九虎相公——九虎相公——”

回音从树林的另一端又传递回来,情岫找过山洞、水潭、树林,甚至连两人相遇的崖底也找了,却还是没有看到人。

她担心之余有些生气,于是找来了小松鼠和梅花鹿问话。

松鼠一跃便跳到了她的肩头,她递上一个干核桃:“松松你见我相公了么?”

它两只前爪抱起核桃塞进嘴里,满不在意地支支吾吾两声,随即后腿一蹬,很快就又上树去了。

“喂!不准敷衍我!”情岫在树下气得跺脚,“无功不受禄,你没看见人还拿我核桃,还来!”

啾啾——

小松鼠发出两声坏笑,毛茸茸大尾巴在茂密树枝间一晃,很快就消失了。

情岫气闷,狠狠甩了下袖子,嘟嘴埋怨:“贪吃!以后不理你了!”

梅花鹿倒很乖巧,用额头去轻轻抵了抵情岫腰际,左右摩挲,好似安慰。

“哎,”情岫垂头丧气叹了一声,反手摸摸梅花鹿的前额,幽幽道:“我找不到九虎相公了,他突然就消失了,就像他来的时候那般…”

梅花鹿低低哞了一声,然后走到情岫身后一拱她大腿,让她坐到自己背脊之上。

“斑斑,你要带我去哪儿?”

成年梅花鹿驮着情岫,慢悠悠走回了两人素日藏身的山洞。情岫看着四周灌木丛中夹杂的多色报春都快谢了,前些日子还锦簇成团,如今只剩孤零零几瓣儿。好比她,以前有人陪伴左右,现在也是只影难双。

广袖拂过樱草,情岫随手掐下一朵单瓣浅紫报春花,捏在指间。

“嫩黄老碧已多时,騃紫痴红略万枝。始有报春三两朵,春深犹自不曾知。”

她喃喃说着,迎风摊开手掌,任由轻飘飘的花朵儿被吹走了。

洞里本来幽森,还好白日阳光从洞口洒进去几缕,倒也照得勉强能视,只是不如打着火把明亮罢了。

情岫一进去禁不住打了个颤,双臂紧抱搓了搓,自言自语:“好冷呵…”

石床之前的地上有个小土坑,里面还有未烧完的柴火,焦黑一半。她找来些干草,把还能烧的树枝子拣出来堆在一起,取出火石升起火堆。

梅花鹿走进来放下她后便径自去了洞底,在墙角一个地方用蹄子刨着什么。

火焰腾起,微薄的热度传递到皮肤上,情岫方才觉得好了些许,可骨子里依旧还是冷。

她蹲在火堆旁,一根根往里添加树枝,眼睛直愣愣望着跳动的火苗,神魂皆失的样子,呆呆傻傻,连手指差点被烧到也不知道。

还是梅花鹿过来咬住了她的袖子,她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斑斑?”

梅花鹿拽着她拖到洞底 ,低头冲着地上的小坑晃了晃。

情岫俯身一看,白花花的鱼骨头鸟骨头堆了满满,甚至还有个龟壳。她赶紧伸手去摸了摸,发觉旁边泥土湿湿的,骨头的痕迹也很新鲜,应是才埋不久。

这时梅花鹿鼻子又噗噗两声,然后转过身来,把后腿露给她看。

鹿腿上有一道细长伤口,愈合不久。

情岫摸着那道伤痕:“你是说…这是九虎相公弄的?还有那些鱼鸟也是他偷吃了埋在这里的?”

梅花鹿嘴里嗤嗤,既像点头承认,又仿佛在抱怨说那人伤了它。

“对不起斑斑,我不知道。”

情岫抱住梅花鹿的脖颈,把头靠在上面,手掌一下下抚着光滑的皮毛,呢喃道:“我从来不知道他背着我捉了它们来吃,也不知道他取你的血喝…害你受苦了,对不起。”

“其实我还有好多好多事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我更不知道他现在去哪里了…”

“他说的话我都信,他说他是神仙我也信。我那么听话,可他好像还是不愿意要我了,就和姑姑一样…”

“叔叔说世上本无鬼神仙魔,可我宁愿相信是有的。不然的话,我要怎么才能找到那些失去的人呢?若人死之后并无鬼魂,那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来到过这世上,来到过我身边?”

“斑斑,他们都会回来的对吧?”

“或者,终有一日我们能重逢罢…”

日升又日落,晚霞的光彩掠过洞口,绚烂一瞬,却很快就迎来了黑暗。

点缀着梅花般纹路的漂亮皮毛早已被打湿一大片,短毛皱在一起,就如花残了败了一般。

梅花鹿静静站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情岫后颈,与她额首相依。

情岫仿佛睡着了一般,倚在它身上,不声不响。

“咻咻。”

柳逸骤然出现在了洞口,开口唤她。情岫闻声赶紧坐起身来,背对柳逸用袖子抹干净脸颊,随后才转过头来。

“叔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柳逸忽视掉她微红发肿的眼眶,指着外边一笑:“你天刚亮便出了门,夜黑了也不见回去,你婶婶着急,所以差我来看看你。怎么了?瞌睡虫咬你了么?一觉就睡走了一天。”

情岫听言不觉掩嘴一笑:“呵呵,是呀,我困得很,不知不觉竟睡了那么久。”

“饿了吧?你婶婶做好了饭,正等你回去。”

柳逸朝她伸出手,雅然笑道:“我们回家。”

对上他殷切盼望的目光,情岫搭上自己手掌。

“好,我们回家。”

夜幕寂寂,暮春时节的虫子已经多了起来,躲在草丛里叽叽喳喳甚是热闹。

两人一路无话,柳逸没有开口提及左虓,情岫也未主动询问,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般,忽然消失,无人关心。

“咻咻,”柳逸牵着情岫走着,突然说道:“你要知道在这世上,永远没有最好的那个人,也没有十全十美。”

情岫不懂他为何由此一言,“嗯”了一下。

“就如你养的松鼠、白鹤,还有梅花鹿和黑熊,都是你的宠物,你喜欢它们,却也一视同仁。因为松鼠机敏,白鹤速捷,小鹿温顺,黑熊力大…每个都不相同,各有千秋,你说不上哪个最好,因为它们都是不一样的。”

情岫否认:“可是我最喜欢松松,对它也最好。”

柳逸道:“那是因为它是你最先驯养的宠物,陪你多年,感情自然深厚些。人对自己喜欢的第一样东西总是特别难忘,但这样东西并非不可代替,在你的心里,舍不得的其实是当初的感觉,而非东西本身。”

“所以,”他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着情岫,“人亦如此,你懂么?你以为你喜欢一个人,可是过了几十年,那个人的面容早已淡忘,记忆犹新的只是当年怦然心动的感觉。人这一生,来来往往遇见多少人呐,最初遇见的那个,不一定会是最好,也不一定会是最适合。”

情岫听懂了他的暗指,辩解道:“可万一他就是最好的那怎么办?岂不是就这样白白错过…”

“不会的。”柳逸断然否定了,拍拍她的手,“目光放长远些,你还有以后。”

情岫眼眶一涩,低下头咬着唇,道:“现在都抓不住,谈什么以后。”

柳逸牵着她继续走,不歇步伐。

“十六岁的出谷之期就快到了,到时候我给你讲个故事。”

情岫伤怀的情绪仿佛很快淡去,几日过去,她起居如常,面色无异,又恢复成了那个不被忧虑所扰的小姑娘。

辛晴起先还抱有担忧,见状笑叹:“到底是年轻好,来得快去得快,很快就忘了。相公你说是不是?”

柳逸不语,一笑付之。

这夜,一场暴雨不期而至,狰狞闪电撕破夜幕,响雷惊天。

情岫从小就怕雷雨天,躲在房里缩在床角,紧紧用被子捂住头,吓得浑身颤栗。

又是咔嚓巨响,地面都震动起来,情岫忍不住尖叫起来。

“哐”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门口矗立一人,通身湿透,一身泥泞,头发也掩住了面容,彷如在雨夜中外出勾魂的索命鬼。

情岫透过被褥缝隙,借着闪电亮光瞄到一眼,差点吓死过去,惊呼救命。

“叔叔!婶婶!有鬼啊——”

“你才是鬼!”

来人闻声气得半死,一抹脸就冲进去,掀开被子从床上捞出情岫,揪着她手腕,咬牙说道:

“我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一闭眼就满脑子都是你!你个小禽兽起来,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嫩黄老碧已多时,騃紫痴红略万枝。始有报春三两朵,春深犹自不曾知。——《嘲报春花》杨万里

矮油,说过这本是欢乐文的,亲妈怎么舍得他们分开太久嘛?~(@^_^@)~

第十四章 打芭蕉,雨夜逃

纵使来人浑身满脸都是泥,可情岫还是从那双毫不逊于星辰的黑亮眼睛认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