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许诺不仅是约定,更是情岫的信仰。说出这句话的人,对于情岫来说不是普通人,而是她的信仰之神。

左虓忽然有些明白情岫那些有关神仙的胡思乱想了。如果连梦想也没有,那么年幼的她要如何撑过这漫长的时光?

心间泛起一股酸涩之气,左虓眼眶发热,他轻轻张臂抱住情岫,下巴抵在她额头,道:“千里迢迢他也找来了,肯定不会就这么走了,你放心。”

情岫偎在他怀里,眉心微蹙:“见到咕咕我是很高兴的,可是心里又有点慌…到底在慌什么我也不知道。九虎相公,我总觉得不踏实。”

左虓拿下颔蹭着她,安慰道:“跟我在一起还不踏实?你这小脑瓜一天净会乱想,呵呵。”

回到侯府已是傍晚,情岫进门就懒懒躺到床上,直喊腰酸腿痛。

左虓去给她脱掉绣鞋,打趣道:“我怎么会找了你这么懒的娘子?而且还又笨又馋。”

“你才又笨又馋呢!”情岫一手支头,不高兴还嘴道:“叔叔说我娶你就是要让你伺候的,你不愿意就是犯了七出,我可以休你的。”

左虓揉着情岫脚踝,抬眸笑问:“你还懂七出之条?那你给我说说,是哪七出?”

情岫扳着指头数起来:“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哦,还有无子!”

“哈哈,”左虓大笑几声,指着自己道:“小禽兽,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当大肚婆,你要不要现在就休了我?”

“唔…”情岫歪着头,思考一下摇摇头:“男人当然不会大肚子了,这个七出之条好像有些不对。”

左虓用手指摩挲着她脑门儿,叹道:“真笨。以后不许说这些休不休的话,徒惹人笑。”

“嗯…九虎相公你轻点儿,皮都被你蹭破了…”

情岫恼他用劲大,把头一偏躲开他的手,自个儿捂住额头,抱怨道:“好疼呀!”

“嘿嘿,我不是故意的。”左虓笑眯眯凑过去在她额头狠狠亲了一口,许久才挪开唇,“宝贝儿对不起。”

情岫还是嘟着嘴:“下手没轻没重,不理你了…”

左虓不言,眸子盯着她额头红红的一块,若有所思。

下一回还是不要折腾小媳妇儿了,干脆割掉姓古的嘴唇?

白日玩累了,情岫在满怀欣喜地进入了梦乡,这时左虓却悄然出了房门,去到书斋。

此夜阴云遮月,暗暗夜色映进左虓眼眸,画下一片雾霾。他静坐在黄梨木书桌前,面前是摊开的笺纸,还有浓稠将凝的青墨。

默了须臾,左虓提笔写下一封书信,装好后用蜡印封口,然后唤来小厮阿荣,把信交给他。

“亲自交给孟书豪。”

孟父乃是吏部尚书,孟书豪自己又在户部有个闲差,要他们去查一个人的来历底细,应该不难。

阿荣接了信揣进怀里,这时左虓又说:“你从后门悄悄出去,别让人看见。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叫你去买栗子糖。”

待小厮走后,左虓在书房角落里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几本有关南楚风土人情野史传言的书,赶紧全部抱起捧到桌子上,迫不及待翻阅起来。

灯烛摇曳,一夜过去。左虓合上最后一本书,恍觉天色大亮。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揉了揉酸涩僵硬的肩头,又偷偷溜回了寝房。云幔重掩,帐后之人呼吸声轻悠绵长,依然酣美。

左虓蹑手蹑脚过去,刚刚脱了衣裳爬上床躺下,情岫便醒了。

她睁眼盯了头顶花帐片刻,涣散的眼神渐渐聚到一点,变得明亮起来。她笑着蹭起来扑到左虓身上,摇着他肩头,道:“九虎相公起来,陪我去鸥鹭堂找咕咕。”

左虓一宿没合眼,脑子里又乱得很,听她这般说自然不情愿,遂闭着眼把人捞进怀里抱着。

“乖,陪我睡会儿。”

“不要睡了,九虎相公懒虫,快起来…”

情岫趴在他胸口一个劲儿撒娇,接着还去揪他耳朵挠他痒痒,反正就是不要他睡。左虓累狠了本不想和她闹,可经不住几次三番吵扰,终于一个翻身过去死死把她压在身下。

一个略带惩罚性的吻袭来,情岫只觉舌根都被左虓吮得发痛,口腔里慢慢弥散出一丝腥甜,同时胸口也被大掌捏得生疼。

他好像想要把自己嵌进怀里,融为一体。情岫如是想道。

她伸手去推左虓,却又被他捉住手腕,死死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分毫。

“呃!呜…呜…”

呜咽声不断,可不管情岫怎么挣扎反抗,左虓就是不放手也不松口。直到她几欲窒息,面前的阻碍才挪开,一股新鲜气流贯入胸腔,情岫大口大口呼吸着,彷如劫后余生。

左虓从来没这么粗鲁地对待过她,就算是在两人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会有意克制着自己,不让她被弄伤弄疼。

情岫突然害怕起来,怯怯去看左虓,却发现他目光颇为复杂地盯着自己,有些审视有些阴鸷,还有些迷惘。

“九虎相公…”

她往被窝里缩了缩身子,流露几分惧意。左虓看着她微微破皮的嘴唇,伸指想要抚上,却被情岫躲了开来。

她像一只雏鸟蜷在那里,媚眼雾蒙蒙的:“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以后不吵你了,你不要发火…”

“情岫。”

左虓第一次正儿八经唤情岫的名,他敛起柔情笑意,扳着她肩膀,直直对上她的眼,眸色坚毅话语铿锵:“无论如何,你都要相信我。就算天塌了,我也会为你顶着。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在我旁边,陪着我。”

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情岫尽管懵懂,却还是凭着直觉点了点头。

“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九虎相公。”

左虓重新揽她入怀,情岫静静倚在他臂弯里,睁大了眼屏住呼吸,良久方才偷偷抬眸打量他。却见左虓阖着眸子,仿佛睡着了。

她紧绷的肩头终于松懈下来,轻轻呼了一口气,心底疑虑却并未减少一丝。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心底的惴惴不安,又是因为什么?

起床后,情岫很自然地缄口不提要去找古篱的事,小两口先去老太太那里问了安,然后就回到思静斋,一齐。

房内焚了檀香,静氛幽幽,只有书页翻过的沙沙声,悄然得有几分诡异。

情岫心不在焉翻着一本诗册,眼梢余光一直悄悄瞄着左虓,只见他眉头深锁嘴角紧绷,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

唇皮传来一阵疼痛,情岫想起早晨的那一场,赶紧压下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迅速埋头下去读起诗来,希望能够赶走脑海里古篱的身影。

左虓眼睛看着书,私下却没漏过情岫的小动作。他握拳捂嘴偷偷笑了笑,表面上仍旧一本正经,就是不开口说话。

这里是侯府,只要他不开口,小禽兽媳妇儿甭想出去,姓古的老头子也甭想进来。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他就是不要这俩人见面,最好生生世世天各一方,那他心里头才舒坦呢!

“世子,四殿下派人来接您过去,说是有事儿。”

近午时的时候,门外小厮传来消息。左虓听了,回房换了身衣裳就准备出门,临走时却想起古篱,遂专门去叮嘱情岫。

“我不在家你别一个人乱跑,无聊就去找妹妹陪你玩儿。乖乖等我回来,嗯?”

“嗯。”情岫乖巧答应,眼神闪烁似有话说,却欲言又止,“我…那你早点回来。”

左虓见状心知肚明,笑着摸摸她脸颊:“过几日再带你出去。”

在这之前,他得想个法子把古篱打发了。

左虓走后,情岫只好去找左芝。一只脚才踏进院门,就见左芝风风火火往外走,大步匆匆。身后沐乘风脸色微僵,紧紧跟着。

“吱吱你要去哪里?”

左芝见到情岫一把挽住她:“嫂嫂你来得正好,跟我出去玩儿。”

情岫摇头:“不行的,相公不让我出去,要我在家等他。”

“他算老几?整个家就他说话最没分量,谁叫你听他的。”左芝一脸不屑,转过脸看向沐乘风,昂首道:“死木头,我命令你带我和嫂嫂出府,听见没有?”

沐乘风皱眉,断然拒绝:“妇道人家岂可随便抛头露面,不许去。”

左芝不依了,小手一叉腰,威胁道:“不答应?那我就把昨天的事说出来,你想清楚哟…”

情岫一听好奇心大起,拉着左芝问:“什么事?”

左芝不答,笑得像只小狐狸,意味深长地看着沐乘风。沐乘风竟然不敢和她对视,仓促挪开眼去,耳根子也慢慢红了。

左芝见状大笑,拉着情岫就走:“走!”

沐乘风从护院降格为马夫,被左芝赶去驾车。他面露不愿却未出声反驳,隐忍的模样和平素大相径庭。

“吱吱,沐乘风好像很听你的话。”

两位女子坐在车内,情岫如是说道。左芝磕着瓜子,笑得一派得意:“他敢不听么?他有把柄在我手上。”

说着她撩开车帘一角,扔了颗瓜子去打他:“死木头,想好带我们去哪儿玩了么?”

沐乘风回眸,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顺道扫过情岫。

“秋日赏菊。去鸥鹭堂。”

第五十章 金盏台,择风霜

左虓坐上卫昇派来的马车,本以为是去禁宫,岂料却被带到了京郊的狩猎场。

卫昇骑在通体纯白的大宛良驹上,身穿玄色劲装,足下麂皮长靴,脚踩马镫,手持一柄银弓,鞍上挂的箭筒里插着数支羽箭。

他威风飒飒,见到左虓微微一笑:“表弟,今天和我比一场如何?”

说罢他抽出一根羽箭扔给左虓。

左虓一把抓住飞来的箭身,眉梢一挑:“乐意奉陪。”

换了身黑色劲装,左虓也骑上一匹枣红高马,来到卫昇身旁。两位男子策马并肩,身高无差,眉目又有几分相似,远远一看竟分不出谁是皇子谁是世子。

不过近了一看,便会发现卫昇谨慎不苟,眼中阴鸷稍重,而左虓一袭朗然,倒有几分潇洒不羁的豪侠风范。

左虓拿起羽箭,手指轻轻抚上锋利箭头,斜眉一问:“老规矩?”

卫昇颔首:“一个时辰为限。”

“驾——”

两人同时扬鞭策马,冲往围场里面,很快就甩掉了随从。

皇族猎场占据了整个山头,山中老林茂密,树根盘踞,处处听闻鸟鸣,草丛里偶有野物跑过。左虓和卫昇此时勒缰徐徐走着,并不着急捕猎,而是小声说话。

“表哥,”左虓侧首问:“今日找我何事?”

卫昇一双眼放远,望着草丛里的灰色小点,道:“东宫有动作。”

左虓皱眉:“原以为他会安分一阵子,没想到又按捺不住了。这回他想作甚?下毒还是暗杀?”

“吃过我们几次大亏,他不会再这么蠢了。”卫昇摇摇头,从箭筒里抽出羽箭,搭弓瞄准草丛:“他有更大的野心。”

嗖——

卫昇松手,利箭直直划破长空,射入草丛之中,正中一只野兔的咽喉。

左虓闻言,不觉警惕起来,猜测道:“更大的野心…难道?!”

他猛然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卫昇,似在确认心中答案。

卫昇对上他的眸子,点点头:“他已经渐渐失了父皇的信任,上回又受了重罚。长此以往,他知道自己这个位置是坐不久了。所以,他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疯了,真是疯了。”左虓叹道,“他简直是自寻死路。”

卫昇唇角一勾,笑得有些阴沉:“死路活路都是他自个儿选的,我们只需要适时推他一把就好。”

左虓笑了:“我倒有些迫不及待等他出手了,赶紧完事儿我也好休息,省得成日提心吊胆,出个门都怕前怕后。”

卫昇用剑挑起第一个战利品,道:“这天不会太远了。”

又有一只灰兔跳过,卫昇刚要瞄准,不料左虓抢先一步,抽箭搭弓放手,一气呵成,箭头准准钉入兔子后腿。

“中了!”

他兴冲冲下马,跑过去拾起灰兔。卫昇一见那兔子还活着,忍不住笑他:“表弟你莫非是泡在温柔乡太久?箭术大有退步。”

左虓笑笑,一把拔掉兔腿上的箭,找了块布条把伤口缠起来,怀抱伤兔笑道:“我家小禽兽喜欢这些,我捉只回去给她玩玩儿。”

卫昇眸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他淡淡说道:“你倒是时时都想着她。”

左虓略有赧然,挠了挠头:“你不知道她那个人,看起来性子柔好说话,实际上一根筋拧得厉害,发起脾气来那叫一个横…我现在都改吃素了,要是被她知道我杀了生,指不定要怎么跟我闹呢。”

“呵,家有河东狮,大好男儿也变妻管严了。”卫昇不置可否,双腿一夹马腹,“再去前面看看,我还想猎只鹿。”

左虓把兔子绑到马鞍后面,翻身上马:“鹿好!小禽兽最喜欢鹿子,我弄只回去她一准儿高兴。”

卫昇回眸,昂首挑战:“我可不会手下留情,那就看鹿死谁手了。”

左虓朗笑,握弓道:“必在我手!浅,草,微,露,整,理”

很快两人又纵马入了林间,惊起飞鸟群群。

这厢,情岫一行到了鸥鹭堂,几人一齐入菊园赏菊。只见其中菊花数十种,白黄粉绿多色,蕊心颜色各不相同。其中有种白瓣黄蕊,朵型巨大的唤作“金盏银台”,最是漂亮。

这日前来菊园赏花的人并不多,花圃旁边处小亭名为“延寿亭”。情岫和左芝玩了一会儿,便走到里面坐下。

“那个死木头拴个马都要小半天,啰里巴嗦的。”左芝一坐下就不住往入口张望,嘴上虽然抱怨,眼里却展露出焦急神色。

情岫掩嘴一笑:“吱吱你想他就去找他呀。”

“谁说我想他了!”左芝脸颊一热,赶紧反驳道:“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懒散的下人,拿了银子还不好好做事儿,扣他工钱!”

情岫心直口快,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你和九虎相公一个样,都爱嘴硬。心里面明明很想,就是不好意思承认,死要面子。”

左芝呶呶嘴:“我才不像哥哥厚脸皮呢,我是女子,娘亲说要矜持的…”

“矜持?”情岫目露不解,偏着脑袋想了想,道:“女子为什么要矜持?从来没有人这样教我,叔叔说要大大方方才好,扭扭捏捏小家子气。”

听了她的劝,左芝按捺不住了,果断站起来,握拳道:“你说得对,凭什么我们女子就不能主动来着?死木头他越是躲着我,我就越要去找他,哼!”

左芝说风就是雨,眨眼已经走出亭子,很快消失在菊园门口。

“嫂嫂你自己玩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情岫独自在延寿亭坐着,百无聊赖之际只好扯来一朵木香菊数花瓣玩儿,她晃着脚,足尖绣鞋的彩穗一飞一扬,宛如手中重瓣菊花。

“哎呀!”

一个不慎,绣鞋突然飞了出去,掉进花丛之中。情岫赶紧站了起来,单脚跳着蹦出亭子,准备去捡鞋子。

花丛及膝,翠叶芳蕊似云锦。情岫弯腰看了半天,用手去刨了刨茂密枝叶,却还是没见到绣鞋踪影。

“哪里去了…”

她咬着唇,眼睛圆睁好似小鹿,煞是娇憨。因为埋首较低,鬓间甚至沾上了几片细长菊瓣也浑不自知。

佳人轻衫袖挽,媚眸顾盼流转。疑是灵仙跌落人间。

一只手掌蓦然搭上情岫腰间,转瞬就捞起了她,盈入怀中。

情岫回眸,入目是一张熟悉美颜,她欣喜唤道:“咕咕!”

“在找什么?”古篱抬手拂去她鬓角花瓣,笑眼柔柔,“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还是丢三落四。”

情岫顺势揽住古篱的脖颈,扬脸撒娇:“我的鞋不见了,咕咕你帮我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