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虓也勾勾唇角,一抹苦涩:“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陛下莫要为微臣操心,好好养身子才是,等您好了带我们去狩猎,微臣还想再瞻陛下的马上英姿。”

晋皇口气温柔:“你和东澜二人是表兄弟,自小又一同长大,性子却不尽相同。东澜老成,小小年纪就思虑甚重,独缺了你这份年少的洒脱和意气风发,有时候孤在想,若不是长在宫里,东澜岂会是这般模样?有时候孤又想,诸皇子中若是有个你这般性情的,那该多好…”

左虓安慰道:“贵妃娘娘是臣的亲姑母,按照民间的说法,陛下您就是臣的姑父。姑父和侄儿,也算得上是半对父子的。再说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天下臣民皆是您的子女,微臣自然也是,您说是吧?”

“说得好,说得好。还是你说话中听。”晋皇开怀,油尽灯枯的脸绽放笑颜,短暂笑过之后,却突然问左虓:“虓儿,你可有咻咻的消息?”

左虓唇角笑意一凝,飞速敛眉垂眸,简单利落吐出两个字:“没有。”

“哎…”晋皇捕捉道他的落寞,叹气一声,伸手指着琴桌上的长画匣,“把那个盒子拿来。”

左虓取来画盒,听从晋皇指挥打开,看到里面的白玉画轴和廉价泛黄绢布,不觉诧异。

是南楚女皇的画像,挂在梅堂的那一幅。

晋皇手捏画卷,轻轻抚着,放在上面的目光宛如看见了思慕已久的情人,眷恋不舍。他道:“当年孤为了皇位而舍了她,临到将赴黄泉,却发现最放不下的还是她…此生之憾是无法弥补了,可孤却不想看到身边再有这样的遗憾。”

左虓心头一震,愕然抬头。

晋皇微笑看他,眼中有审视也有成全:“虓儿孤问你。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愿为那人舍弃所有?包括身份、地位,甚至男人的尊严。就算不能完全拥有她,就算她还要再有其他男子,你也愿意相伴左右,甘心当她背后的依靠,你做不做得到?”

做不做得到?左虓同样扪心自问。

四年前的他做不到,彼时他心高气傲,容不得一丝瑕疵,所以他亲手推开了情岫。可是日日月月年年,当他饱受相思的折磨,当他午夜梦回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嚎哭,他才发现自己的一切底线都不算底线。

只想见到她,只想抱着她,只想和她在一起。这才是他真正的底线,以前的所有顾忌所有忧虑都是可笑虚伪的自怜自艾。

他什么也不想要,他就想要她。

胸腔激流涌荡,一下冲破了心扉,整个人都豁然开朗,左虓从未这样坚定过。

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做得到。”

晋皇了然一笑,隐隐有些激动:“做得到就好,这样就好…虓儿,孤有一事交给你去办。代孤把这幅画送到南楚女皇手上,你亲自送去。”

左虓含泪接过画卷,手臂微微颤抖,哽咽道:“可是…”

晋皇知道他要说什么,摇摇头闭上了眼:“孤留着也是无用,最后顶多成为皇陵殉葬品的其中一样。不如把它交给画中人,也算了却孤的心愿,至少她看见此画就会想起我…”

灵熙,灵熙…但愿来世,你我心有灵犀一点通。

晋皇服了汤药又昏睡过去,左虓手拿画盒走出殿门,最开始觉得一阵轻松,随即又是沉重。

四年已过,她变成了什么模样?会不会…早已忘了他?

“表弟。”

忽闻卫昇的声音,左虓急忙敛起伤感,抬眼冷冷看向前方,不咸不淡打了个招呼:“四殿下。”

卫昇看他一如既往地冷淡,低头苦笑了一下,道:“有没有空陪我走走?”

宫里长街一如既往的清冷,缺乏生气。高墙耸立,危檐倾轧,在这等举国哀肃的时节,愈发显得阴森。

左虓和卫昇并肩走过,冷风吹翻二人衣袂,飒飒飘起。走了许久二人谁也没开口,良久沉寂。

“其实,”还是卫昇先开口,“从小到大我都很羡慕你,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嫉妒。”

左虓脚下一滞,有些震惊:“怎么会…你贵为皇子又深得陛下喜爱,羡慕我作甚?”

卫昇眼角微垂:“因为我耗尽心思做成的事情,你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成。功课如此、武艺如此、骑射如此…太傅总夸你天赋好,你只看一遍就能记住的诗词,我要回去念上五六次,才能勉强背下。你八岁就驯了第一匹马,而我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就连说话,你也比我更能讨母妃欢心,她对着你会笑,对我却总是板着脸问有没有完成功课…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了赶上你,私底下花了多少功夫?我天资平庸却被寄予厚望,只得强迫自己去学去算计。哪儿像你,潇洒过日子,想做什么都可以…什么聪慧明敏,外人所看见的不过是表象罢了。”

他们兄弟二十多年,左虓头一次听卫昇吐露心声,此时惊讶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运气也好。你常说自己命悬一线,最后不还是安然度过了么?总归是一番有惊无险而已。你就连出趟门也能捡个女子回家…呵,我一辈子困在宫里,哪儿能有这样的际遇?你的命比起我来好了不止千百倍,如果可以我倒宁愿和你换一换…”

“我…”左虓张了张口,嗓子却像被掐住般说不出话,“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你当然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卫昇忽而抬起头来,无谓一笑:“以前我藏在心里不说,是因为不想面对事实,如今说出来是因为我看清了事实。事实就是如此,你左虓,处处都胜过我。就算以后我当了一国之君,我依然很羡慕你。羡你自由自在,活得恣意洒脱,想要什么就能去追什么。”

“其实我也有很多不如意,”左虓竟然有些无措,“只是被你这般一说,好像还是你更不如意一些…”

“呵!”卫昇捶他胸口一拳,“看你幸灾乐祸的样子!臭小子!”

“呵呵…”左虓低低笑了两声,也还了他一拳,挑衅道:“想打架?”

卫昇把袍子别在腰间:“打就打!”

左虓撸起袖子,搓搓手掌:“待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

一场酣战是宣泄也是恩怨的了结。左虓和卫昇大打出手,各自挂彩不少,打完了却又相互搀着去太医院讨药擦。

半路,卫昇揉着肿起来的眼角,问:“你有什么打算?”

左虓拿手背蹭去嘴角血渍,道:“我要去南楚,把媳妇儿追回来。”

卫昇闻言默然片刻,最后一张滑稽的伤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我先祝你此去顺利,心愿得偿!我在这里等着你好消息。”

左虓扬眉得意:“一定!”

南楚,国师府。

情岫抱着小团圆玩了没多久,柳逸和辛晴就回来了。小家伙一见人就从情岫身上跳下来,张开胖乎乎的双臂奔过去。

“娘——”

辛晴一把搂起她,捏捏她小脸蛋:“小可爱!”

情岫怀里一下空荡荡,她看着亲昵的母女二人,轻轻垂下眼帘咬了咬唇。

“咻咻来啦。”

儒雅柳逸出声招呼,情岫方才抬头笑道:“嗯,过来看看。”

“娘,”小团圆靠在辛晴肩头打个哈欠,揉着眼道:“想睡觉觉了…”

辛晴搂着她小小的背,笑道:“那我带你回房。乖,给公主和国师道别。”

小团圆挥了挥胖嘟嘟的小手:“国师大人再见,公主姐姐再见,我明天再和你玩儿。”

眼看辛晴抱着小团圆转了身,情岫下意识想追上去,却被柳逸一掌按住肩头。她回首,只见柳逸默默摇了摇头。

情岫眸子里聚起氤氲,轻声道:“我就想多陪陪她…”

柳逸也无奈,只是劝道:“日后有机会我就带团圆进宫见你。我过去看看她们母女,你和国师慢聊。”

柳逸一走,情岫眼帘一垂泪珠就落了下来。

古篱见状过去揽住她,安慰道:“莫哭莫哭,回回来回回都要哭,以后我都不敢让你来了。”

情岫伏在古篱怀里哭得委屈:“她跟我都不亲近…呜…”

“她还是喜欢你的。不过如今辛晴才是她的娘亲。”

情岫不甘心:“可她明明是我生的!咕咕,我不想一直这样,我想把团圆接到自己身边养,你帮我给母皇说好不好?你帮我求情…”

古篱抚上她的眉角,叹道:“咻咻,你现在是南楚的储君平阳公主。本来你回宫之初外界就颇有微词,若是再冒出一个说不清生父的小公主,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当初为了扳倒凤君替你父亲报仇,你母皇布局十多年,忍辱负重。如今你也只能学着隐忍,要顾全大局。”

情岫争辩道:“团圆有父亲的!只是他现在不在这里罢了…咕咕,你帮我想想办法,我真的想和团圆在一起,咕咕求你了…”

古篱被情岫缠得不行,最后缴械投降,出言妥协。

“我真是拿你没辙。”古篱微微含笑,道:“若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怕你不愿意。”

情岫赶紧点头:“我愿意我愿意!为了团圆做甚么都可以!”

古篱轻轻揩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墨黑的瞳孔折射出迷恋的目光,柔声道:“你若是大婚,就可以和驸马以夫妻的名义请求陛下,收养团圆做义女。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外人挑不出刺,团圆也会有个正大光明的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酒壶想通了要去追媳妇儿,但是咕咕一如既往的腹黑,劝说小禽兽娶驸马…酒壶啊,就看你跑得快不快了!↖(^ω^)↗

第六二章 岁月情,选下人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么?”

情岫失望垂下眼,心有不甘地问道。

古篱道:“其他的法子或许有,但始终不能给你和团圆母女的身份。你若要大婚,就会搬出宫里住到公主府,到时候可以先接团圆入府住下,待选了驸马再行请旨。咻咻,趁团圆还小你要尽快拿主意,不然孩子大了就没那么容易教得亲。”

“我…”情岫低头,紧紧咬住嘴唇,“驸马要选谁?不是亲生女儿,我怕那些人对团圆不好…”

“爱屋及乌,只要真心待你,自然也把团圆视若己出。”古篱轻轻牵起她的手,“你若是放心不过别人,我愿意来做团圆的父亲。你觉得如何?只要你不嫌我老。”

情岫猛然抬头,媚眼里诧异涌动,震骇非常。

“咕咕…我…”情岫鼻子酸酸的,“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古篱缓缓俯首,谁知却未似往常一般亲吻她的额头,而是再低一点,把吻落到她的唇角。

轻柔的一个吻,微微有些凉。

他的嗓音依然清润,却带上一丝别样的男人沉哑:“对你好是我心甘情愿。”

情岫心如鹿撞手足无措,下意识倒退一步,满颊绯霞飞起,把头埋得更低了。她张口结舌,吞吞吐吐道:“我、我…咕咕你…我回去想想!”

匆匆忙忙扔下一句话,情岫落荒而逃。

风扫过,惊落枝上梅花,雪瓣沾在古篱肩头,染得他一身梅香。看着情岫几近狼狈的背影,他轻垂眼角,哀言自叹。

“岁月…本应无情。”

朝暮飞云,惊艳了谁的年华,淡去了谁的时光?

岁旦在迩。临近除夕,一人一马风尘仆仆,终于踏进南楚大都的城门。

左虓进城下马,随笔进了一间茶寮坐下,刚喝了一碗解渴茶汤,便听见邻桌之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么?平阳公主要大婚了!”

“大婚?你听谁说的?”

“嗨,大伙儿不都这么说。你没见这几日都有人往公主府里搬东西?准是给公主成亲用的。”

“那驸马是谁?”

“这个就不知道了。管他谁呢,总不能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那小子运气贼好了!我听说咱们公主殿下模样儿可俏了,未来驸马爷艳福不浅!”

“我倒觉得没什么好。漂亮归漂亮,但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一个女人不说,还要和其他男人争宠…真别扭!”

左虓一听,茶也没心思喝了,摸出钱往桌上一放,急吼吼出了门向人打听了公主府的地址,又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新修缮好的公主府前站满了人,密密麻麻一片,拥挤不堪。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后面坐了个管事模样的人,正在对着来人问话。有些人被放进府去,一脸欢欣;有些人被拒之门外,垂头丧气。

左虓把马拴到路边,走到队伍末端,拍了拍前头那人的肩膀,拱手一礼。

“请问兄台,此处是在作甚?”

那人手里拿了块竹片牌子,闻言先是把左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神中有些敌意,最后看他手里没牌子,这才放缓口气,道:“今儿是公主府选下人,这些都是来参选的。”

左虓看这人穿一身绸缎衣裳,腰间还挂着玉佩,看起来也不像要卖身的伙计,有些狐疑:“兄台也想进公主府做事?可在下看兄台似乎…家境不错。”

这人翻他一个白眼,嘲他大惊小怪的样子,抬手一指周围:“你瞧瞧这里哪个人是一穷二白的?这可是平阳公主府上,选的是伺候皇太女殿下的人!只要一脚跨进了这里,混得再差也比得上个七品小官,若是能得公主殿下青睐,一朝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嘁,没见识!”

左虓瞬间明了,同时肚子里又生出一股窝囊气。

这哪里是选下人,分明就是挑男宠!

“原来如此。”左虓按捺住火气,不动声色又问:“不知入选要什么条件?”

那人听了嗤笑一声,拿起手里的竹牌晃了晃,轻蔑道:“你就甭想了。前几日这参选的牌子都炒到三百两一块,今儿个你就算花一千两也未必有人肯卖。没这牌子可不行,门口站的是宫中侍卫,身手了得,闲杂人等休想进去!”

“哦…还要牌子呀。”左虓点点头,吹捧道:“我就是路过看这里人多热闹,好奇罢了。小弟家贫,可不敢有此非分之想。我看倒是兄台您相貌堂堂气质不俗,眉宇之间紫瑞萦绕,天生就是贵人命数,定能中选。”

这人一听眉开眼笑,志在必得:“好说好说,只要能让我见到公主,一定拿下!”

左虓趁他心情不错,赶紧下套:“在下姓左,字九虎,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原来是九虎兄弟,幸会幸会。”这人毫不觉异,实话实话,“在下石天韵。”

石天韵?

左虓飞快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眼中精光一掠,又笑着说:“石兄好…”

话语戛然而止,只见左虓眼神掠过石天韵肩头,瞳孔陡然放大,脸上是惊愕的表情,仿佛看见什么怪物。石天韵见状,也自然而然回首往身后看去。

猛起一掌落下。左虓手刀劈在石天韵后颈,石天韵脚下一软人都瘫了下去。

“哎呦石兄你怎么了?来来,我们到那边歇歇…”

左虓接住“晒晕”的石天韵,“好心”把他拖出队伍,安置到街边墙脚休息。他从石天韵手里抽出竹牌,又在人身上搜了一圈,把有用的东西都捡了出来,揣进自己怀里。

“我家媳妇儿你也敢想!揍死你丫的!”

左虓想起石天韵提及平阳公主时的觊觎之色就火大,踢了他两脚又把他绑了起来,随手撕了块布塞住他嘴巴,然后理理自己衣裳,大摇大摆走回人群,站到队伍末端。

长龙般的队伍缓缓移动,左虓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轮到自己。

“石天韵,大都汉武县人氏,年二十四…”

门口管事看了左虓递上的身份文牒和竹牌,跟记录册上一对,两者相符后又用审视的目光把左虓打量了一番,微微颔首表示还算满意。

“过来站这里,鞋脱了。”

左虓走到制定的地方往墙边一站,只见墙上刻着长短度量,方才明白这是要量身高。一名宫人过来比了比,回到管事跟前禀道:“七尺八。”

管事提笔记下,手一挥:“过。下一个。”

咚咚咚——

左虓正在穿靴,后面走来一个彪形大汉,踏得地上嗡嗡微震。大汉往墙边一站,顿时形成一大块阴影。

量身高的小宫人使劲踮起脚尖去看刻度:“九尺…三、四寸。”

管事听了头也没抬,道:“收牌子。”

收牌子就是把竹牌收回,意思就是此人落选了。

大汉不解,粗声粗气质问道:“凭什么七尺八的都过了,我九尺四还不行!”

管事斜睨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公主殿下娇柔,你这样子站到殿下跟前,万一吓着了她谁来负责?再说了,公主殿下若有个什么吩咐,难不成还要仰着脖子跟你说话?哼,轰出去。”

随即来了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一人一边架着大汉就把人拖了出去。

左虓见状拍拍胸口,庆幸之余又无比感慨。

看来想要见小禽兽媳妇儿一面,简直是难如登天!

身高之后又看五官、查疾病、考识文断字,一关关下来淘汰的人是越来越多,最后仅剩左虓等不足十人。

这时,众人被带到单独的院子,由公主府的总管事柳夫人亲自过目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