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炸开了火花,打断了这沉重的平静。

谢放长叹一声:“贺熙即日升为百夫长,林城暂代护军都统之责。”

明熙侧了侧眼眸:“此番出营查看,事先并无他人知晓,但那些伏击的人,摆明知道具体事宜,大将军对此事,有何看法?”

谢放手指轻动,看了眼明熙:“这几年偶有小打小闹,确实不曾出过再大的战时,也是该再次整顿整顿了军务了。”

林城攥着拳头:“漠北十五万大军,整顿起来谈何容易,柔然已有异动,只怕到时整顿不成,军心涣散……”

明熙正色道:“林都统此言差矣,十五万大军是没错,但能接触到这次主帅出营的人,只怕不超过二十人。连我九十八位护军,也是当夜收到命令,即刻出发的。”

谢放侧目看了明熙一眼,挑眉道:“哦?你有什么好主意?”

明熙心照不宣的回眸道:“大将军心中已有筹谋,不是吗?”

谢放垂眸,抿唇,嘴角微弯,轻声道:“你们回去后只管好好养伤,待到柔然再有异动,好同本将再迎战杀敌。”

“得令!”两人异口同声道。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2)

夕阳西下,粗壮的百年槐树下,明熙闭目躺在鸡翅木的长榻上,余晖透过稀落的旁枝洒照了过来,让人颇有种岁月静好的舒适。

这座三进三出的庭院,坐落在甘凉城以东,此处大多都是驻扎在甘凉城的官眷,当初能买到了这么好位置和品貌的院落,还要多亏谢燃的牵线。

庭院虽是不大,但建造者很是用心,南北之分在这小小的庭院,不再泾渭分明。百年的大槐树,蜿蜒的青石板有着漠北的粗狂,对侧的小桥凉亭,牡丹花枝,假山流水,颇有南方的精致雅味。

明熙最重的伤,是大腿上的箭伤,经过近十多日的静养,早已好的七七八八了。因院落不大,能住的人不多,此处只住了裴达与几个奴婢,外院里的马夫与护院六人,都是当初从帝京带来的部曲。因要掩人耳目的缘故,保护明熙来漠北的三十个部曲,被安排在这隔壁街的另一个大院子里。

远处的房屋还在翻修施工,匠人们来来往往井然有序,似乎打扰不到静养中的明熙。裴达在小院中跑来跑去,时不时还要看上花庭处的明熙一眼,忙而不乱。

谢燃急匆匆的走进来,看到这忙中有静的景象:“你倒是会享受!这几天,我们都快被大将军操练死了!”

明熙见谢燃进门,眉宇间露出几分欢喜来:“我躺得骨头都快酥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哪有什么可享受的?你若愿意,我倒宁愿和你换。”

谢燃轻车熟路的捞起了井中的香瓜,抽出匕首切成了几瓣:“你不知道,如今营里哀鸿遍野,我看大将军的那股狠劲,要是等不到柔然来犯,就主动找柔然算账去了。”

“你这匕首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我可不吃!”明熙叹了口气,“也是必然,左右护卫军死伤那么多,都是大将军一手带出来的人,如今不知如何心疼。我倒是庆幸进护军的时日短,该认识的不该认识的,都还不认识,不然这会只怕也和那些人一样不肯在家中养伤了。”

“你别那么想不开,打仗哪能不死人?别看我和大将军都年纪轻轻的,比你的想的可经的多了!你也是娇惯出来的毛病多,这有什么?当初我和兄长被人围在戈壁滩上,连生马肉都吃过!你还以为自己是在帝京呢!”谢燃已有二十二了,因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缘故,看起来像个十六七的少年。因自小长在漠北,皮肤呈麦色,五官很是精致,也越显棕色的眼眸晶莹剔透。许是混血的缘故,他个头很高,身材修长而挺拔,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女气。

明熙长叹:“算了,我可没有大将军那份隐忍和筹谋,和你一样做个有勇无谋的马前卒就很不错了!”

谢燃瓜也不啃了,瞪向明熙:“小爷乃前锋校尉!校尉!你懂什么是校尉吗?正六品呢!小爷熬了十年,立下军功无数,才有了今日!说什么马前卒那么难听!有勇无谋是哪里学来的!这词是那么用的吗?没有前锋你们打什么仗?”

“噢,也是,谢大人勇猛盖世,智谋无双,若非如此也不能眼睛都不眨的,冲入乌合之众的包围圈里,这正六品的校尉确实得来不易啊!”

“啊!怎么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什么!我还没有吃饭呢!”谢燃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明熙。

“今天不该你休沐,为何跑到我这里讨饭吃?”明熙总算坐起了身来,今日的她身着白色的广袖长袍,头束白色儒巾,虽为男装,但依然遮不住殊丽的容貌,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矜贵傲气。

当今世上,不管南梁还是大雍,男子都以面若傅粉,唇红齿白为美。这般亦男亦女的装扮,倒是符合当今人的审美。且明熙自小习武,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端起□□来雷厉风行,杀伐果决,倒也不会让人怀疑性别。

谢燃苦着脸:“大将军这几天问我好几次了,你的伤势如何,我寻摸着他这是想让我来看看你。今日仲兄悄无声息的来巡边,这会正在家中,别说我,你家大将军都回去了。”

“这几日就要秋收了,郡守巡边乃人之常情,听说你仲兄人还不错,何至如此?”

“我也没说他不好,可帝京这两年越发着急我与兄长的亲事,我一想着那一打打的卷轴就心里发憷!兄长都没有成家,着急我作甚?”

明熙抿唇一笑:“你家母亲也是操碎心了,像你俩这般身份的庶子,要笼络又不能太过。手握重兵,但还不能让你们生出妄念来。选亲事要面上好看,又让你们觉得满意。且必须选个家世好的,身份相当的,但也不能家世太好了,不然又给你们在帝京平添了助力,长相还得能过去,你们的妻子还得和她一条心,脾气性子也要好拿捏。”

“你那么一说,合适的人选也没几个,可怎么每次卷轴就那么多?”

“你家兄长都年近而立了,好家世的身份贵重的嫡女是不大可能了,但庶出的女儿确实一抓一大把,你们兄弟虽看起来劣势,但在许多庶女眼中,还是条件不错的。”

谢燃得意的一笑:“那是,我们好歹是谢氏子弟,即便庶出,能差到哪里去?”

“你真是太想当然了,也就是在漠北没有那么多规矩,你才能这般的逍遥自在。帝京里的庶出和嫡出,可是天壤之别,大世家的庶女能看上你们。也是因为你们兄弟有自己的优势,嫁到这甘凉城来上无主母下无小姑,进了门就能当家做主,管理后宅。”

“你们兄弟不但手握兵权,又是正经的官身,还是本地最大的官身,走到哪里都不必再低人一等,这些都是那些帝京的庶子所没有的。当然能看出你们兄弟好的小娘子,想必也是极有眼光与主见的,差不到哪里去的。”

“真是麻烦啊!说的跟真的一样!那些人怎么想的,谁能知道!早知道当初就该跟着父亲回帝京去!从兄长加冠后,帝京一天到晚这些破事就没断过。”

明熙抿唇一笑:“若你们兄弟当年随着谢大人回了帝京,可当真是高不成低不就了。你也不想想,谢氏即便门第再高,可家中庶子也不少,分支中的兄弟更多,到时候能有个差事就不错了,闲赋在家靠着祖荫的子弟更多。帝京重文轻武,你和你兄长,熬到何时才能出头?”

“你们能有今日,当真要感谢你们的姨娘,出身……一般,虽有美貌焉能长久?若非她看得远,多年如一日的对大妇尊敬恭顺,哪有你们兄弟的今日。”

谢燃怔了怔:“我何尝不知道姨娘的好?可又有何用?我兄弟即便做得再好,也不可能将姨娘接到甘凉城来。兄长一直不愿成亲,虽不知是不是还有别的缘故,但即便有了子嗣,只怕还要送回帝京去……”

明熙端起茶盏,轻声道:“你也别想岔了,只要你们手握兵权一日,你们的母亲必然不敢亏待她半分,甚至你们的父亲为了笼络你们,也会对她关怀备至。她虽是为你们筹谋,但她在家中的地位也与你们兄弟分不开。大将军足智多谋,颇有心计,想必在亲事上已有筹算,对你婚事定也会有了章程。”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对!天塌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我就知道,不管什么事到了你和兄长那里都会变成没事!裴叔!我今个不走了,你上次不是说还有些鲜牛肉在冰窖里吗?”

裴达满头大汗的走了过来,笑道:“有的有的,早知道公子好这口,托人买了回来一直放在冰窖里,就都给公子留着呢。”

谢燃也不托大,笑嘻嘻的给裴达递上切好的香瓜:“说了多少遍了,裴叔叫我五郎便是,这么热的天,这一院子人折腾什么呢?”

裴达接过香瓜,咬了一口:“这不是想搭个暖房,娘……郎君说,甘凉城冬日苦长,大家伙初来乍到怕不习惯,让这三进三出的院子每间屋子能砌上火墙。”

“嗬!这财大气粗!我家也只有几处主院才有,你倒是舍得!这一年光柴要烧多少?”

明熙笑道:“你住的可是谢府在甘凉城的老宅,光地方就占了这东城的三分之一,且你们兄弟满打满算才占了两个院子,烧那么多火墙作甚?今年入夏,我早让裴叔给附近的山脉补种了上千棵树苗,断不会让你甘凉城亏本才是。”

谢燃好似明白又好似不明白:“你总是做这些神神叨叨的事!贺氏也不算大族,怎么到了你就那么讲究。”

明熙的笑意凝固嘴角:“阿燃谨言,不是每个姓贺的都是贺氏族人。”

“你还想骗谁?我兄长都认定你乃贺氏族人了,再者你自帝京那边来的,在营地里训练里倒是看不出多娇气,但若非大族哪有人那么讲究?即便我长在漠北的仲兄,身为谢氏嫡子,也不过如此!这里又没有外人,你给我说说你是贺氏那一支的子弟呗,说不定我还知道呢!”

明熙丝毫不惧,撇了谢燃一眼:“你生于漠北长于漠北,只怕三年五载的也回不去帝京一次,你能知道什么?你让我说什么呢?说帝京有多少云英未嫁的娘子吗?这个我还真知道,其中最美貌的几个,我都见过!”

“你看看!我就说,你家世肯定很好吧!那你说说呗!听说当今未来的太子妃贤良淑德,殊丽无双,你可有见过?”

明熙怔愣了片刻,垂了垂眼眸道:“嘘,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就算了,莫要在你兄长那里乱说,若当真像你说的家世那么好,我为何又要长驻甘凉城?”

谢燃想了想,谨慎的点头:“嗯!你不说,我不问就是了,我谢燃可是出了名的道义!那你快说说,帝京的娘子们真如卷轴里那么好看吗?……瞪什么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甘凉城里哪有可看的小娘子,我看兄长不成亲,也是怕帝京里的不靠谱,甘凉城里的又太难看了!”

明熙笑眯眯的开口道:“你附耳过来。”

谢燃喜滋滋的伸了耳朵过去,只听一声惨叫:“啊啊啊!!轻点!耳朵揪掉了!”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3)

虽是盛夏,但甘凉城的夜晚,却一点都不热。

谢府内的花庭,因主人不喜的缘故,变得单调起来,一簇簇的熏蚊草,错落的长在花亭附近,虽不美观,倒也实用。

“仲兄所虑极是,陛下病体反复,王氏虽是反复无常,但也不至于……莫不是还有意外?”谢放二十有七,肤呈蜜色,剑眉入鬓,五官犹如雕刻,紧紧抿着的唇自带一股薄情冷厉。烛火下,那双本是棕色的瞳仁越显深邃,虽与谢燃有五六分的相似,但少了稚嫩,眉宇之间有股煞气与威严。

“去岁腊月赐婚,王家与陛下商议后,将婚期定在了明年春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什么变故都有可能,让人如何安心?”谢逸说起王氏时,不自主的皱起了眉头,眼中好不遮拦的厌恶和憎恶。

谢逸乃谢楠嫡次子,为燕平府君,手掌整个燕北之军政。虽也是生于漠北长于漠北,但因自来养尊处优的缘故,虽比谢放大了两三岁,但显得十分年轻。整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很有一股文士的风骨。

谢放长出了一口气道:“王氏的这口气咱们早晚要出!七弟不能白白的让人这样害死了!只不过现在太子身单力薄,咱们也不好彻底与王氏撕破脸。关于太子之事,仲兄也不用太多虑了,你我身在漠北,这些事自有父亲与大兄操心。我们只要站在父亲与大兄的身后,太子无论如何都该无恙的。如今陛下看起来大好,在朝上打压太子,但……养了这么久的病,只怕底子也好不到哪里。太子该掌握的,必已万无一失。”

谢逸看了谢放一眼,长出一口气:“这是自然,但说什么万无一失,世间最难掌控的是人心。此时太子看似强大,不过都是建立在帝京里的那些人心上。当年太子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可最后那些人还不是纷纷倒戈,让诚王得了……”

谢放轻声道:“仲兄莫要太多忧心,时政虽瞬息万变,但陛下已是暮年,殿下如日中天,该是没有那么多意外了。”

“你有所不知,慕容氏、王氏、甚至寒门高家、韩家,此时看起来是太子的后盾。但慕容氏有荣贵妃,她与陛下夫妻二十多载,女人心最是善变,不到最后,谁知道她会不会变卦?高家和韩家历来左右逢源,若有万一,谁敢保证,他们不会故技重施。”

“王家人面兽心,满腹黑水,在太子之事上更是反复无常!王二娘子婚事上的肮脏事,谁不知道有多龌蹉!唯太子独自被蒙在谷中!还如珠如宝的将人捧在手心里!那么个爱慕荣华又无情无义不知廉耻的娘子,怎么值得太子以未来的后位以待?!”

谢放正色道:“仲兄莫要生气,各取所需的事谁与谁有情义可讲?虽说王氏的确可恶,但这样的事,不光大家瞒着太子,我谢家吃了天大的亏,不也不是不肯给太子多说一句吗?王家为了未来的后位,送出了名誉有污,但身份矜贵的嫡女。我们这群人,何不是用未来的后位笼络住王家,才将此事对太子隐瞒个彻底?”

谢逸将杯中的酒饮尽,愤愤道:“那一家贱人,七弟这条命早晚要找回来!……你总还好,三年述职才进宫拜见姑母一次,与太子并无过深的交际,心里只当他是太子。我自幼年年回帝京,姑母对我是极好的。也只有姑母那样与世无争的性子,才能养出这般好性格的太子。”

“你与太子只是几面之缘,自然不知他品性纯良又有些……哪里适合那至尊之位,那样的毒妇又怎么配得上……若不是姑母只有这一个儿子。我倒是宁愿他像我们这样,做一个闲散人,驻守一处,过安安生生的日子。”

谢放冷厉的眼眸,透着些许柔软:“仲兄说什么胡说,许多事许多人都是生下注定的,虽说我自觉比许多人的幸运,可仲兄又怎知太子不喜欢那些?咱们是自由散漫惯了,过不惯那些勾心斗角的日子。但太子自幼活在其中,只怕心中所想所念,均是那个位置了。那样的人,那般矜贵,哪用得着仲兄可怜?”

谢逸笑了一声:“是我魔障了。太子那里,咱们按父亲和大兄说的办就是了。只母亲的交代,却不是那么好糊弄了,若非真的着急了,也不会让我专门跑上一趟了。”

“这些画像能看出什么来?一个名字,不过代表身后一门人罢了。”谢放给二人斟了酒,“帝京的娘子,又是软绵绵的性子,哪里适合这里?不管怎样的心劲,她们的出身摆在那里,漠北和帝京比起来,何止是天壤之别。到时候真嫁到甘凉城,背井离乡的不说,冬日想吃口青菜都没有。那些世家娘子,如何受得?”

“素日里看你冷心冷肺的,想的倒是深远,你说的我何尝不知?自你二嫂生下了阿良与阿谦,回了帝京。这些年,也从不过问漠北的后宅,竟是一点都不担心。可侍妾也只是侍妾……罢了,不说这些了,婚姻大事自是媒妁之言,像我这般,也没甚不好。”

“仲兄说什么酸话?二嫂与母亲同样出身帝京陈氏,家世一等一的好,还能怕那些侍妾翻出花来?两个侄儿,总不好像我们在漠北长大,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我怎会不知道他们在帝京比在这里好,可……你二嫂若愿意带着他们留下,我又怎会不用心教导自己的孩子?庶子……你们的日子如何艰难,这些年仲兄都看在眼里,如何敢要侍婢所生之子?母亲虽是为了你好,但你若在这燕平或是甘凉城有了心仪之人,也未尝不可。你若不好说,仲兄替你做主便是!”

谢放大笑:“仲兄先将此事回了母亲,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若真有心仪之人,必定第一个告诉仲兄,否则我还真找不到做主的人。”

“呵,谁能想到甘凉城的冷面将军,在兄长这儿竟是做些没脸没皮的事?你自己说说,这些年我帮你回了多少次了?罢了,最后一次!下次母亲再问此事,我定撒手不管。”谢逸浅浅一笑,再次蹙起眉头,“前些日,你说柔然有所异动,最近可有查明?”

“这几日,颇是平静,可眼看着秋收不过还有月余的光景,越是平静我越是惴惴不安。若这一次真有异动,只怕不会是小打小闹。五年前的那次大旱,至今仍让人记忆犹新,这次甘凉城以北,旱情有过之而无不及。仲兄选完备军,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谢逸道:“虽要防范柔然,但父亲的嘱咐,更是重中之重。漠北虽是根基所在,但与帝京也有莫大的关联。无论如何都要先谨防帝京有变,柔然的小打小闹也先放一放,且到时领兵校尉以及兵勇,一定得是我们谢家军出身才好。”

谢放郑重的点了点头:“仲兄放心,我晓得轻重,所有委以重任者,必先让仲兄过目。”

谢逸看了眼月色,长叹一声:“如此最好。阿燃那小子,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这是让我派人去军营里将人抓回来吗?这股怕娶亲的劲,不知像了谁!也不想想,这些年我连你都如此放任,何况是他。不过说起来,咱们的侄儿都要定亲了,只怕母亲也不会容你们多久了。”

谢放眸中闪过一抹异色,放下酒盅,正色道:“噢?阿玦也定下亲事了?谁家的姑娘?日子定在了何时?”

谢逸不以为然:“说是正在相看,左右不过帝京那几家的嫡女,还有别的选择不成?既然母亲已说快要定了,只怕人选早已定。这亲事还有父亲的意思,到时咱们只要准备好贺礼,一起捎回去是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当初还是个小豆丁,转眼也开始议亲了。他那样的脾气,必要找个温顺的,以前母亲有意为她迎娶贺氏嫡长女……不知如今可有改了主意?”

谢逸冷笑一声,不屑道:“呵!说什么贺氏嫡长女,那样的娘子怎么配进我谢家门?!如今陛下尚在,怎么都好说,若是太子登基,谁知道会有何等的下场!”

谢放不自主的皱起的眉头:“仲兄此话从何说起?”

谢逸捏了捏眉心:“不过是些宫闱中的龌龊,素日里你从不屑这些事,今日倒是奇了,怎么会主动问了起来?”

谢放抿了口酒水,漫不经心道:“阿玦脾气倔强,亲事若得他喜欢,自然万般都好,若是不喜欢,只怕家里又该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

“四弟想岔了,生在咱们这样的家里,素日里小打小闹的折腾,倒也无伤大雅,但若是婚姻大事还要折腾不休,只怕父亲母亲都不容他。这样的家,看似风光无限,荣华富贵甚不输帝王家,可该承担的也更多。”

“有时候我甚慕你……你比大兄仲兄都自由,领兵从武也是你喜欢的事。大兄性格爽利,又何尝喜欢帝京的那些勾心斗角?他与大嫂这些年……总之,罢了。”

“燕绥能有今日,多亏了大兄仲兄的照料。这些年,若没有仲兄的处处维护,也没有燕绥的今日!”谢放端起酒盅,恭敬的说完,仰头饮尽。

谢逸双眸透着笑意:“你我亲兄弟,何须如此?我不护你,又能护谁?罢了,你明日派人将阿燃也找回来,许久不见了,甚想得慌。”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4)

月辉如水,风轻云淡。

精致的花圃中,花香浮动,虫鸣阵阵,颇有岁月悠悠,宁静致远的安然。

裴达悄无声息的进了花亭,拿起了桌上的酒壶,揣在了怀中:“娘子劳累了一日,还不去睡?”

明熙把玩着手中的酒盅,笑了起来:“我是躺了一日,你才是劳累了一日,裴叔怎么不去睡?”

裴达责怪道:“我睡了一觉,听见院中还有声响,娘子的伤势未曾大好,怎能饮酒?”

“这点伤早好了,要不是你不许下地走路,我都能绕着甘凉城跑一圈了。自来了甘凉城,我何曾饮过酒?偶尔喝一口米酒,你还要念叨,日子不好过啊!”

“倒也是,自打来了甘凉城后,娘子总算将酗酒的毛病改掉了,人也快活了不少。如今咱们自由自在,又不缺吃喝,在家过安生的日子不好吗?非要去边营做些打打杀杀的活计,若被人知道了,以后回了帝京还怎么好找人家?”

明熙低低的笑出声来:“说得好像现在好找人家一样,也不瞧瞧你家娘子都声名狼籍成什么样子了,又这个岁数了,不管在哪里都不好找人家了。你也别一心一意的只想着把我嫁出去,既然觉得现在的日子好,那咱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岂不是更好?不用算计筹谋,不用惦记打算,无拘无束,悠悠哉哉。”

裴达忧心忡忡的开口道:“娘子未至双十,正是好年华,怎么能有这般的想法。当初说好来漠北散心的,住个一年半载回去。可娘子竟连招呼都不打的应征入伍,军营哪里是娘子住的地方?我当时想劝,可看着娘子在军营里竟比在家里还开心,只当让娘子舒心几日。漠北离帝京千里之遥,总也不会有人知道此事。但是,此番遇袭竟是要真刀真枪的去打仗,这哪里是娘子能做的事?”

“那我该做什么?做个雍容华贵、品茗赏花、无忧无虑的世家女?在帝京时都做不到,况且此时此地?若心不平静,这世上哪有真正的乐土?现在所做的都是我喜欢的,这天下虽是儿郎的,可我被大雍锦衣玉食的供养数年,为何不能给给百姓出一份力呢?”

“这个自然,咱们以前也不知甘凉城竟是穷困至此。这一路所见,奴婢心有戚戚,娘子匿名铺路造桥,初一十五舍粥舍粮,奴婢乐见其成。虽说大部分的钱财地契还都留在了帝京,但我们带出来的这些也足够了……”

“可从军当兵却不一样,也是奴婢愚钝无知,只知道咱们大雍和南梁偶有摩擦,不曾想过柔然交界竟也会有战事。若娘子和谢七郎不好明说,那咱们就连夜离开,去别处,当初做好的路引还有两份,娘子再选个地方就是。”

“裴叔,咱们可是说好了,出了帝京就没有什么奴婢和贺娘子了,你是我的管家不错,但也是我的叔父。若你心疼那些留在帝京的地契钱财,等以后有了机会,再派人拿回来就是了。若你当真心疼我,就不该劝我离开,迎战沙场,如何逍遥快活,也就第一箭有些艰难,如今我可一点都不怕。”

“打打杀杀能有什么好?娘子又是何必?若您心里还惦记着殿下,我们回去就是了!不管是争还是抢,总能在殿下身边挣的一席之地。若你当真喜欢军营,喜欢甘凉城,也可以做些文职,又何必非要做身先士卒的事?”

明熙放下了手中的酒盅,低低的笑了起来,眼中却毫无笑意:“呵!裴叔莫要看轻了我,若想在他身边得一席之地,乃轻而易举的事。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难道我会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吗?可我不屑!如果不能得到全部,全部的人,全部的感情,我宁愿一点都不要!”

“他需要依附姻亲才能一步步的走回去,他心中也还有放不下的人,我们便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我不会与别的娘子分享夫君,也不允许他因为外在的因素同我在一起。既然已经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如相忘江湖,一世再也不见。如施舍般的感情与给予,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低贱。”

裴达轻叹:“女子本就不像男儿那般刚强坚韧,这世间对待女子也没有那么宽容,休说殿下……即便是普通的郎君,谁又能做到这些?世家的娘子,自小学的都是主持中馈,管理后宅,侍奉公婆夫君,女红厨艺还是其次,但大妇的风范却也不能丢,嫁人……也非是只嫁给了这个人,结得是两姓之好,必牢不可破。”

明熙侧目,笑了起来:“东晋琅琊王氏可谓权势滔天,甚至有‘不以王为皇后,必以王为宰相’的说法,且沿袭至今。当初王氏七子迎娶表妹郗氏,可谓天作之合。因为那时郗氏在朝中也是如日中天,丝毫不逊王氏,可不过短短十多年,郗氏父兄相继壮年去世,郗氏家道中落。王氏七子没多久便与郗氏和离,迎娶当朝公主。”

裴达道:“娘子不要想岔了,王氏那样没道义的人家毕竟是少数,这般的欺凌孤儿寡母早晚会得报应的,咱们嫁人不图高门大户去,只要郎君人品好,哪怕门第低一些,也是没甚关系的,娘子有嫁妆,不舒心了就出来单过……”

“裴叔不要想岔了才是,如今虽是改朝换代,但王氏有了这份审时度势,亦然能站在巅峰之上,俯视众生。你看如今大雍的丞相是谁?未来的皇后又是谁?这些东西,都是世家数代的积累,岂是一朝一夕能支离破碎的?高门大户也好,寒门庶族也好,一心向上爬,又能好到哪里去?且我这般的名声,若论嫁娶,哪个会是一心一意的奔着我这个人来的?”

裴达蹙眉:“娘子无须这般悲观,不是没有好郎君,只是咱们还不曾遇见罢了。”

“裴叔不必再劝,姻缘天定。我在营地,开始也不曾认真,可这几番的战事打下来,逐渐让我明白了许多,忘记了本身的优越与矜持,也忘了许多的烦恼忧愁,桎梏整颗心的人和事。”明熙抿唇一笑,娓娓道,“此番那些倒在我身侧的同袍,许多我都不认识,也叫不上名字来,是他们让我明白这世上,除了生死情爱,还有许多许多更有意义的付出与不悔。我们在帝京里的理所当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都是这些曾经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人,拿命换来的。”

裴达蹙眉望向明熙,轻声道:“人人生而不同,他们有他们的活法,娘子有娘子的路走。我知道娘子自小就一副古道热肠,可上了战场,刀剑无眼,即便不求富贵荣华,总该过安安生生的日子……”

“裴叔!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比帝京的十几年里都要好!不管将来结果如何,都是我想要的,心甘情愿的!你可明白?”明熙骤然起身,侧目望向裴达。

裴达与明熙对视了片刻,那双有些疲惫的眼眸,闪过些许忧郁,许久许久,抿了抿唇,勉强笑了笑:“懂,我都懂,娘子若觉得好,怎样都好。”

温温和和的一句话,和有些虚弱的笑容,戳破了明熙满心的壮志豪情。那鬓角的银丝在不明亮的光线,竟说不出的刺眼。转眼就是十几年了,仿佛不久之前,还是如此年轻的人,一时间竟苍老成如此的模样了。

明熙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慢慢的红了眼,许久,才压住了泪意,温声道:“裴叔莫要担忧,当初我还是个小卒子尚不曾冲锋陷阵,如今好歹还是个百夫长,又与谢燃有些交情,那些危险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我的。”

帝京的七月下旬,虽有些凉意,白日里依然闷热,蝉鸣阵阵,扰人清梦。

卯时,太极殿忙碌了起来。荣贵妃得了恩旨,特许今日回府探亲,内宫中早早忙碌了起来,这番大的阵势,自然也影响到了太极殿。

正是休沐,不用上朝,奏章与简报自去岁腊月交予太子批复后,再不曾收回来,如今泰宁帝能看到的,大多都是太子批复过后的折子。过了年节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可再也没有泰宁帝明白,想要回到从前,何其艰难。

如今也只有在太极殿里,没有掣肘,后宫之中仍有荣贵妃作威作福,朝堂上□□已成了众人攀附的大势,唯那些当初从王府带出来的老臣,因参与了当初的夺位,不得不战战兢兢的坚持着原本的立场。这样的日子,没有半刻能喘息放松的地方,前朝也好后宫也罢,需时时谨慎的防备那些心怀叵测的人。

六福躬身小声道:“陛下是在院中小亭用膳,还是殿中?”

泰宁帝半仰着头,闭了闭眼眸,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最近可有消息?”

六福笑意僵硬嘴边:“几路人马都未曾传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再朝南走就是南梁了,想必娘子该是不会真的渡江。”

泰宁帝紧抿着唇:“安定城的郡守真真愚不可及!好好的大活人交到他手里,都能给朕看丢了!外面世道又乱,太子那边的情况复杂的很。若当真去了南梁,她的身份要是被本有心人知道,只怕……免不了一场祸事!”

☆、第三章:千金纵买相如赋(5)

六福深知实情,泰宁帝不曾将明熙交到安定城郡守手中,明熙更是不曾进安定城,转道西南了,当初那些追踪的人都跟丢了,也有的跟错了人,可见明熙兵分好几路,是开始就计划好去安定只是个幌子。但不管如何,即便去了南梁也有贺氏本家在,贺氏本家在南梁可不像在大雍这般弱势,若是贺氏族长愿意相保,只怕娘子过的比在大雍还要逍遥,不过这些话不能拿道明面上来说的。

“陛下所言极是,娘子还是年纪小,一心贪玩不知道轻重,等她回来,您可要好好的管教管教。”

“朕如今哪有这份心力,人能回来就不错了。”泰宁帝又何尝不知道这是迁怒,那时明熙告别时,实然已有些不妥的感觉,但当时考量着为太子赐婚的事情做的太过,不想让她过于伤心失望,安定城又不算太远,这才点了头,“可惜朕给她想好的人家,大半年过去了,朕也不能一直压着不让人家定亲。”

“儿孙自有儿孙福,两个人能不能成亲,端看有没有缘分,都是强求不来的事。您看太子那里,也不见得好过多少,两位侧妃谁不埋怨王家将婚期定的时间过长,可架不住太子殿下眼中只有王二娘子,如今都还没嫁进来,已是明争暗斗……”

皇甫氏占下这半壁江山后,从□□开始就对亲兄弟毫不留情,动辄便是一家一户,子侄都不肯放过,最后只剩下最小的弟弟怀王,虽是逍遥自在的活了一辈子,但竟是一个子嗣的都不曾诞下。先帝时,虽对几个兄弟多有防备,但不及动手就病逝了。三年前的一场内乱,当今陛下几乎将兄弟子侄一网打尽,太子侥幸能活下来,只怕也有陛下尚无子嗣的缘故。

去岁陛下病重不得不给太子正名,为了以防万一也得一心一意的为太子铺路。可几道圣旨后,太子不但在天下人面前正名,给太子指定王氏这门姻亲,可为了防备王氏一家独大,这才又选中的家门不错的侧妃。这本该是一步接一步的棋,当时陛下病得太过凶险和迅猛,不得不一步下完。如今的太子不但名正言顺,更是平白得了王、谢、陈、贺四家的助力,如虎添冀,势不可挡。

谁曾想,大半年过去了,陛下的病体亦然大安,又正值盛年。太子越做越大,几乎算是手掌了大半个朝廷。陛下如今对太子是打不得杀不得,放眼整个大雍,除了太子,皇甫氏竟是半个继承人都找不到了,近亲里竟连个名正言顺的掣肘都没有,想必这才是陛下最忧心之处。

许久许久,泰宁帝挑眉道:“是呀,都是世家嫡女谁也不比谁差到哪里去,谁又能真的做到力压群芳?以后宫中的日子只怕就光剩这些了,好在皇甫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王家与正妃不可轻视,该是出不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