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缭绕着浅浅的檀香味,红泥暖炉上冒着袅袅水雾。

泰宁帝闭目,斜躺在长榻之上,听到此处不禁笑了一声:“世家的娘子端是有见识,朝中之事,竟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古人云为女子小人难养也,呵,为了自己退婚好看些,连□□都编排起来了,一块遮羞布都不我们皇甫氏留着,真真刻薄啊!”

六福见皇甫策闭目不接泰宁帝的话,忙笑道:“世家的娘子哪能是面上看来的那么简单啊!各个都是从小得了家族教养,不能说六艺俱全,但也饱读诗书,不但要管好中馈,还要帮扶夫君,各个都是伶俐心思,颇有手腕。教养教养,自然是有教有养,但凡那些率性而为的,大多都是娇惯出来的。”

泰宁帝笑了一声:“可不是,那句是臣子又不是奴婢,朕也做不了她们的主。朕听着竟有些哑口无言啊!她们知道的可真多呀!”

如今的大雍与南梁,皇室除了自家的儿女与奴仆,确实也不能在任何招呼都不打的情况下,给别家的儿女婚事做主。大雍朝□□登基时,正是世家最强盛之时,当初曾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话说不过面上好看罢了,与皇室共治天下的必然是各大世家而已。

皇家赐婚虽也可以,但双方的婚姻,必须经过各家父母点头同意。若是两家无意,皇室强迫两家姻亲,先不说强迫成功的可能性基本上没有,当真成了,也算是辱及臣子。

为人君而侮其臣者,智者不为谋,辩者不为使,勇者不为斗。智者不为谋,则社稷危;辩者不为使,则使不通;勇者不为斗,则边境侵。①

皇甫策是皇家的人,婚事自该有皇室做主,且皇甫策的长辈只余陛下一人,说起赐婚,理所当然。各家有意的话,当初也是要在荣贵妃处报备后,皇室才能做出选择,若无报备,皇室只能托人说媒,万不可说赐婚就赐婚,即便是太子妃之位也是如此的。

这也是当初明熙是中宫养大的,但因是贺氏女的缘故,惠宣皇后在婚事上,也能说上两句,但全权做主的话,还是要问过贺东青。是以,当初惠宣皇后与先帝为皇甫策选妃,惠宣皇后无意,贺东青不提,自然没有明熙的分。

泰宁帝抬眸看了眼仿佛无知无觉的皇甫策:“六福你在宫中多年,那些小娘子说得有几分真假?”

六福怔愣了片刻,偷瞄了皇甫策一眼,斟酌道:“朝事奴婢是不懂的,剩下的都是娘子间的隐秘之事,当初太子殿下与中宫不睦人尽皆知,众皇子没事就朝中宫凑,大皇子除了几日一次的请安,几乎不愿与中宫的人照面,这样的事,奴婢哪会清楚啊!”

泰宁帝低低的笑出来声来:“狡猾!后宫就那么大,若真有事,能瞒得住谁?朕虽是不怎么回京,当初也是知道皇长子极为倾慕王二娘子,想要求娶人家王氏女呢!那时他们才多大?十三还是十四呢!”

六福干笑了两声:“这倒是真的!这婚事是传了有那么两年,听闻贵妃娘娘在殿下十六岁时,好似有意定下的,谁知道先帝爷……但倾慕这事吧,奴婢是当真半分不知道,从未见殿下说过,当初皇后娘娘也是对王氏与殿下婚事乐见其成的!”

泰宁帝嘴角的笑意缓缓淡去了:“诚岚历来能与朕想到一处去啊。”

皇甫策听闻此言,缓缓睁开了眼眸,冷笑了一声:“皇叔,那是孤的母后,你的皇嫂。”

泰宁帝倒也不怒,抿唇笑了一声:“朕与诚岚,也同你与王二一般的青梅竹马,这么说也无甚冒犯之意,你又何必多想呢?”

皇甫策冷哼:“孤多想?还是皇叔想得多!呵!皇叔的幸灾乐祸,毫无遮掩呢!”

“啧啧,这是听了人家让你早点死的话,心里难受了,拿朕撒气呢!又不是朕让你去死,你和朕急眼作甚?也不见你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护你半分,当真是活得神憎鬼厌的啊!”

六福呵呵笑了两声,见皇甫策的脸色几乎黑的快滴出水来,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收不回来了:“咳咳,小娘子们面皮薄,有心相护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呵呵呵呵,太子妃自小就是个温和腼腆性子,历来不会争抢,哪里说得出抢白的话来,想必心里极在意殿下的。”

泰宁帝侧目看向皇甫策,玩味的笑道:“是腼腆,听这意思若非是有些人死皮赖脸的,人家还看不上这太子妃之位,答应也不过是磨不开脸,还一还有些人自小到大的痴情不悔!朕以为太子与贵妃联合上书,人家王氏必然对这太子妃之位,很欣然,可如今听她们那么说来,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啊!”

“可惜啊!有些人气死了又能怎样?……这名分大意都在,她王氏想悔婚,朕第一个不答应!当初有些人,也不见得就报着本分的心思,急功近利啊!那个时候某人心里还惦记朕的位置呢,若无王氏相帮,不见得不成,但路走起来还是难了许多啊!”

“可惜让皇叔失望了,孤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皇甫策骤然站起身来,黑黝黝的眼眸盯着泰宁帝许久许久,极轻声道的开口道:“可孤不得不说,皇叔端是好手段。”

泰宁帝挑眉,缓缓起身,丝毫不惧的与皇甫策对视,笑道:“这话说的,路是你自己的选的,走错路,还要怪朕?呵呵,朕当初可没有拿刀逼你选啊!”

皇甫策抿着唇,许久,轻声开口道:“皇叔为何如此恨孤?或是皇叔为何那么恨父皇?以孤看来,皇叔那么多兄弟,父皇最看重的最善待的就是皇叔了!”

泰宁帝穿上大氅,侧了侧眼眸,白皙的脸上再不见半分的笑意,冷声道:“朕没有杀你,你得感激涕零才是!”

皇甫策微微侧目,一双凤眸望向再次传来笑闹声的窗口,轻声道:“皇叔费尽心思,不也是为了让孤活的难受吗?”

泰宁帝双手拉着大氅,微微侧目,冷笑一声:“如今,心如刀割了吗?生不如死吗?这才哪到哪?一辈子那么长,呵,朕的许多手段,你还都没有尝到呢。”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1)

燕北干旱了一年,入冬后大雪就一场接一场的下。这日一早,天气阴沉沉的,又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为了抢在大雪前,将粮食都分配完全,明熙与谢燃已在粮仓处忙碌了三日,可粮食也只分发了一大半。

午时才过,已是乌云压城,明熙身披纯白色的大氅,站在衙门院中,望着从屋内走出来的谢燃:“如何了?”

谢燃垂头丧气的摇摇头:“仲兄说,会从驻军调来人马,这五千人动不得。”

明熙微愣了愣:“可拖上一日,再来一场大雪,只怕粮车会堵在路上,大雪后还要几日路才能通畅,前两次的大雪有些地方的积雪到了一定程度了……”

谢燃拍了拍明熙的肩膀,安抚道:“阿熙,咱们带来的人另有所用,衙门里能动的人都动了起来,实在是没有人手了!”

明熙抿着唇:“巡察使晚走两日又当如何?这场大雪后,也许这批粮食会耽误十天半个月,前番来报有些村庄已是断粮了!难道一直指望那些富户放粮吗?那不可能的!”

谢燃叹了口气:“谁不知道没用!这次仲兄已是让步了许多,不管是搭棚舍粥,都比往年做的更多更好了!谁会知道今年风雪那么大……帝京似乎也有事,只怕耽搁不了。”

“帝京能有什么紧急的事!不过都是争权夺利!我们只用五百人都不成吗!”明熙快步朝前走,被谢燃压住了肩膀,“阿熙!这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帝京确实出事了!五百人在咱们看来是不多,可是五千人在帝京那边看来尚且不够!”

明熙深吸了一口气:“韩耀何时动身回帝京?”

谢燃轻声道:“快了,仲兄正在整合人手,尽量会多带一些人。”

明熙蹙眉道:“他们当各地州府的人都是死的吗?五千人带去帝京,能瞒住谁?!”

谢燃道:“分批走,巡察使来之前,已经走了两千多人了,这样的事连我们都隐瞒着,突然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可见帝京确实已是不太好了!我们唯有派出令兵,让各村的大户先出粮食,到时候衙门给他们补齐。”

明熙蹙着眉头:“怕就怕大户以为衙门这里会跳票……到时候不肯呢!”

谢燃道:“阿熙放心,此番不光是衙门出文书,仲兄说我们谢氏也会出担保文书的,那些大户们不会那么不长眼的。”

明熙思索了片刻,有些无奈叹息:“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谢燃轻声道:“你回去吧,给裴叔说一声,我就不过去了。”

明熙侧目:“那么那么着急,裴叔专门给你煲了汤……”

“兄长说让我也去帝京,今夜就要动身,如今……你等我回来就是了。”谢燃轻笑了笑,“到时我肯定带你上山行猎的!”

明熙点了点头:“帝京的事情……很危险吗?”

谢燃抿了抿唇,许久,摇头道:“如你所说,帝京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争权夺利罢了,且我谢氏一族几乎都在帝京,能有什么危险?”

明熙看了谢燃一会,笑道:“好!分粮这事,你也不必担忧了,只管将帝京的事做好,我等你回来就是了。”

谢燃自小不曾离开过燕北,本就有些离愁,听见明熙似乎没有半分的不舍,回答的如此干脆,心里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你是不是还有姊妹?”

“嗯?……”明熙愣了好半晌,“为何突然这么问?”

谢燃抬眸笑道:“裴叔来燕平的路上,一直在追问兄长我平日的事,几次打听我的亲事和八字,兄长那样的人都听出不对来,方才还问我,你是不是还有姊妹?说裴叔若是为你姊妹的婚事,让我回京正好去见一见。”

明熙翻了翻白眼,干笑了两声:“帝京的姊妹啊……自然是有,我虽……贺氏那么大的家族,怎么会没有姊妹。呵!我估计裴叔也是为族中姊妹相中了你,不过这些都是不作数的……如今我在甘凉城,只怕不会再回京去,裴叔想是想的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了。”

谢燃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能成事最好了!我这就要回帝京了,你不知道我知道裴叔打听我的婚事,又听兄长让我去见一见,吓得只冒冷汗!你是贺氏的郎君,也知道自家姊妹的境遇,那贺氏的娘子岂是那么好娶的!别人如何,我是不知道,当初中宫教养出的贺氏嫡长女,可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

“当年仲兄愤慨的说,太子殿下见了她都绕道走呢!那贺氏嫡长女极得陛下宠爱,如今都快二十了,还没有许配人家……竟还由着她,胆子那么大,自立门户,还敢圈禁太子殿下!这般人家的女儿谁敢肖想,裴叔即便要害人,也该找个门当户对的来害!我这样的,该说不能入了眼才是!”

“呵!”明熙冷笑了一声,上下将谢燃打量个来回,“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入眼!人家才十八你都嫌,你都二十二了,到现在都不曾定亲,还以为自己多有体面呢!裴叔随便问问,你还当真了!”

谢燃疑惑道:“我实话实说,你干嘛生气!本来若不是贺氏嫡长女,为了你的面子,我也是会去见一见的!可看韩耀那意思,你分明不是旁支的郎君啊!如今你贺氏与我年纪相当的还能有谁!我的身份我自己知道,若非那人有问题,我哪里能匹配贺氏嫡女,怕只有那个嫁不出的贺氏嫡长女了……”

“我方才听了兄长的暗示,才想通了这里面的事,当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啊!你是不知道啊!我虽然不想娶个骄里娇气的娘子,可也不想娶个夜叉回来啊!这以后总还要过日子啊……哎,不过你说的对,不管她怎样,那都是贺氏嫡女,该也是看不上我,可是帝京的世家娘子哪个没有几分骄纵,裴叔不管是为了谁,都不该这样害我啊……”

“闭嘴!大白天的,你就别做梦了好吗!你这样的条件,放在帝京肖想什么世家娘子!人家能看上你再说了!”明熙瞥了眼谢燃,“好了好了,你放心的走吧!裴叔的念想,我肯定会替你打消的!尚未成亲都要蓄养歌姬,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

谢燃睁大了双眼,小声道:“咱们好好的说事,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刻薄?那歌姬还不是你说要养的吗?我哪敢啊?”

明熙冷哼:“呵!你若是无心,我会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嘘嘘!你小声点,我兄长和仲兄都在里面呢!那不是喝醉了胡说的吗?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了,你现在说出来,这不是出卖兄弟吗?我又没说你什么你不爱听,怎么突然就那么针对我?你素日里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啊……”

“哼!”明熙将谢燃的手从肩膀上甩开,冷哼,“别套近乎了,以后我和你都没有那么熟了!我走了,你一路顺风!”

“喂!我怎么你了呀!这脸翻得莫名其妙的……”谢燃小声的嘟囔着,又被明熙狠狠的瞪了一眼,“好好好,别生气了,等我从帝京回来给你带礼物……”

“贺……百夫长,若是无事,可借一步说话。”韩耀身披黑色大氅,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了,唇角含笑,一双星眸中包含揶揄,可见方才的对话已全部听去了。

明熙欲离开的脚步,硬生生的收了回来,想到方才韩耀听进去多少,脸上有几分不自在:“韩大人有何吩咐?”

韩耀踱步走了过来:“我来燕平好几日了,还不曾四处走走,若百夫长有空,可愿尽地主之谊。”

明熙侧目看向谢燃,咳咳:“不巧的是,我同家中说好了,要回去的,若韩大人想四处走走,不若让谢校尉陪同。”

“我没空啊!兄长让我去营里,调配人手……啊!”谢燃被掐得尖叫了一声,随即急声道,“我真没空呀!不然我就和你一起回去喝汤了呀!”

韩耀笑了笑:“我今夜就要回帝京了,此去不知何时再见,百夫长只当陪故人一游。”

明熙沉默了片刻,率先道:“韩大人请。”

韩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起走吧。”

谢燃忙道:“阿熙!你回去一定要同裴叔说清楚啊!别我人没回帝京,家里已得了信啊!我本来就不想回去,若当真裴叔再搅和……不管多大的事,我可真不去了!到时候抗了军令,兄长要打要杀的,你都得扛着啊!”

明熙翻了白眼,不耐道:“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好了!裴叔的手还没有那么长,既伸不出贺氏去,也伸不进你谢氏去!……总之,你去办事,自己小心一些!”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2)

冬日午后,阳光很好。

叔侄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道,汹涌的人群,早已散去。离开了回皇城的主干道,一路朝北,街道越走偏僻,融化的冰雪,带着泥水沾染在鹿皮靴上。

当转过街面的一道弯,入眼的是一片低矮的房屋,羊肠小道上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独轮车、木桶,好一点房子好歹有个小院子,有些人只有一间屋子,炉火与烟筒干脆都砌在了街旁,地上满是泥水,看起来极为肮脏,如此冷的天气里,空气中还泛着一股臭味。明明只是一个转角,这条街似乎已不在帝京里了。

“我们进去走走。”泰宁帝站在原地好半晌,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皇甫策目光微动,将周围的一切打量了个俩会,无甚抵触的跟在了泰宁帝后面。

阳光很好,有些老人靠在门槛上晒太阳,七八岁的童子在街边劈柴,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袍,脚趾甚至都露在外面。羊肠小道宛若蛛网一般四通八达,房屋越是低矮,甚至有些屋子被前些时日的大雪压垮了半间,摇摇欲坠的半间房,还住着人。可越朝里面走,腥臭味越是浓烈,大半个时辰后,两个人才走出这一片房区,不约而同的长舒了一口气。

六福轻声道:“陛下,车马等在路口,您与殿下走了半日,坐车回去吧。”

皇甫策脸色不是太好,因手脚有旧伤,走这一路已十分的勉强,方才一路看来,心中震撼尚不觉如何,此时听到六福的话,已感觉手脚隐隐作痛了。

泰宁帝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站在原地:“去叫车吧。”

六福点了点头,一路小跑着朝街口走。周围看似没有侍卫,但从一开始,皇甫策便知道,此处的过路人,匠人,来来回回的有二十多人,恐怕都是暗卫。片刻的功夫,一辆没有印记十分宽敞的马车驶了过来,叔侄两个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泰宁帝撩开车窗,望向那低矮的房屋,许久许久,才放下窗帘,轻声道:“以前这条街和前面那条街,住的都是这些人,如今还剩那么一块,可见赤贫之人少了许多。”

皇甫策抿了抿唇:“这世道虽不比太~~祖时处处隐户流年。想必还是有许多百姓为生计所迫不得不隐在大户里,有些田地的百姓尚算好,可这些人在帝京中营生,又大多年幼或老弱,只怕连生计都很困难。”

泰宁帝轻声道:“当年你父皇曾带朕来此,我们两个一步步的走了三条街,一个上午才将整片城北走下来,都是老弱病残,无人照管……如今虽少了许多,但看来比那些强不到哪里去。”

皇甫策微微侧目,轻声道:“那些人以为皇叔因来路不正,不得不施仁政,实然孤知道皇叔本就与父皇不同,但此事看似简单,实然牵扯了许多,皇叔不必自责,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办好的事。”

泰宁帝笑了笑:“不容易,难得听你奉承了朕一句。可惜,朕不会因一句好话,就同你们父子和解了!”

皇甫策笑了一声,缓声道:“孤也有此意。”

“皇甫氏以武乱禁,以兵起家,奉行的是杀戮之道,对别人与自己都是一样的狠心。可朕登基以来,偶尔想起前事,深觉人生在世不该有所亏欠。这几十年来,从太~~祖到你父皇都是壮年而逝,我们皇甫一族子嗣凋零,甚至不如一般人口简单的百姓家。朕时常感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唯有日夜诵念佛典,以赎已过……”

皇甫策微微垂眸,轻声道:“皇叔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来?”

泰宁帝沉默了片刻:“不知道,突然想起来,就想找个人说说。这些百姓都是我皇甫氏的百姓,那些士族争权夺利,只为宗族打算,不会为朝廷谋利,反正没了你皇甫氏还有别的氏……几百年来,士族所作所为都是与国争利。”

皇甫策轻声道:“孤知道。”

泰宁帝抿唇一笑:“你可知道穆朝之前的的皇族罗氏吗?”

皇甫策嗤笑了一声:“荒蛮小族,如何长久?”

泰宁帝轻声叹息:“是啊,那时候谁能想到,他们有幸能得了天下呢?时也命也,多少个巧合才能造就那么个皇朝?”

皇甫策微微侧目,望向泰宁帝:“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皇叔为何突然说起来?”

泰宁帝娓娓道:“罗太~~祖妻妾成群,可一生一心追逐一个女子,那女子乃小国之公主名曰莺歌。她自小与他有婚约,但罗太~祖因争权之故杀了莺歌的父亲。莺歌立誓,不管是谁若是能斩罗太~祖于刀下,必将委身与之。莺歌三次许配别人,都被太~祖搅黄了。最后一次,因当时的大国相帮,莺歌得嫁部落之王族,不想一年后郁郁而终。”

“罗太~祖盛怒之下,灭了莺歌夫君全族,灭了莺歌全族。莺歌之兄,临死发下毒誓,但凡那族还剩一个女子,必将灭罗太~祖之天下!罗太~祖与大国宣战时,发出诏书,其中最恨之事,竟是大国偏颇,害得自己与莺歌失之交臂,乃为夺妻之恨。不久,罗太~祖战死沙场。”

皇甫策道:“是有此事。”

泰宁帝又道:“罗太~~祖之四子,太~宗更为可笑。为了个改嫁的兰妃神魂颠倒,放着一群长大成人的皇子不立,欲立兰妃所出的一个百天的小儿为太子,那小儿压不住福气,没几日死了。兰妃哀伤至极,罗氏太~宗恨不得将哀恸万分的兰妃日日捧在手心里,只可惜不得不再次出征,那兰妃不久病死后宫。”

“先不说那兰妃死因,史书记载,罗太~宗当即扔下众多将士,策马回朝,连夜赶回来抚棺大哭,不许下葬。后数月间,几次前往兰妃墓地,抚墓碑哭到啼血,半年后,罗太~宗无疾猝死宫中。”

泰宁帝侧了侧眼眸,笑道:“太宗之九子,罗世祖的童妃,本与其弟有婚约,因被罗世~祖看中强行纳入宫中,其弟早丧,死的不明不白。罗世~祖为示对童妃之宠,于封妃时,大赦天下,这在前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的。童妃十八岁入宫,一个月便从嫔妃位晋升贵妃,其后四年,三千宠爱于一身。所出皇四子,被罗世祖喻为‘朕之第一子’。”

“皇四子降生后,罗世~祖大赦天下不说,甚至欲封太子,不想那孩子也是数月后也是个承受不了福气的,夭折了。罗世~祖几次有意废后,立童妃为后,不过是童妃自己不愿罢了。皇四子去世没多久,童妃病逝,芳龄二十二,罗世~祖次年三月病逝,年仅二十四岁。罗氏皇朝不足三百年,说是亡于动乱,实然也算亡于莺歌族中女子之手。”

皇甫策见泰宁帝久久的沉默,轻声道:“皇叔因何说起这些?”

泰宁帝笑道:“朕少时读书,曾拿此事耻笑前朝,代代皆情种,每每不得衷。后来想一想,所谓恶因之树,难结善果。这些悲剧,只怕并非那一代代帝王的情憾,许是开始就定下的劫难。历朝历代谁不是以兵起家,却很少有像罗氏那般嗜~~杀,商州十日,南定三~~~屠,累累尸骨几十万,这样的朝廷从开朝就坏了根,怎会有好下场?”

皇甫策轻声道:“罗氏皇族后三代都无所出,都是旁支继承来的。”

泰宁帝轻声道:“是啊!一个皇族走到了末路,什么事干不出来?宫侍都敢毒杀自己的皇帝,末帝时期,后宫有主却似无主,宫中(因)~~乱不堪,为让□□岁的小皇帝彻底熟睡不吵不闹,宫女竟是自行与皇帝行人~~~~伦之事。”

皇甫策轻咳了一声,轻声道:“皇叔看的是野史吧?”

泰宁帝嗤笑道:“你又不是真的面皮薄,给朕装什么纯真?朕现在和你说得并非是玩笑话,实乃心有余悸罢了。太~~祖钟爱德妃,德妃因产子早丧,你父皇被养在皇后名下,从不得太~~祖喜欢。当年朕心仪赫连氏独女,一心迎娶,你父皇为登皇位,横刀夺爱,曾立下毒誓定会善待赫连氏。”

“朕当时心甘情愿请命驻外,发誓一生镇守图南关。可你父皇太过算计,终究是害了她,不过你父皇于情之一事迟钝……罢了,朕半生郁郁都乃拜你父皇所赐,至今心中所想所念均为一人,如今时常日日念佛,回想尚会痛彻心扉。”

皇甫策沉默了许久,轻声道:“皇叔这样优柔寡断的一个人,竟会为了个女子,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呵!”泰宁帝冷笑了一声,“愚蠢!朕是自己不忿不甘,心生贪欲,与她有何关系,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作为借口!朕就是想夺你父皇的一切,朕甚至想将他的一切,甚至是你都踩在脚下!朕看不起他,朕也不愿意善待你……呵,说了你也不懂!”

皇甫策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轻声道:“父债子偿吗?”

泰宁帝侧目看了皇甫策一眼,冷声道:“你看似为人谦和与世无争,实然骨子里与你父皇如出一撤,自私自利,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朕看见你就讨厌,有时候朕也想不管不顾,给自己出出气,可前史为镜,咱们皇甫氏不能让自己走进穷途末路里!”

皇甫策挑眉:“孤都替皇叔心累,皇叔从早上折腾到此时,所图为何?”

泰宁帝缓缓的闭上了眼眸,许久许久,轻声道:“为帝者,体上天之仁爱,念开朝之艰险,正身清心,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3)

午后的天空,越发的阴沉,大片大片的雪花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人烟稀少的街道上,一白一黑并肩而行,明明是两个人,不知为何,那身影看起来,越显得落寞孤寂。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停在一处新盖的大屋前。

韩耀抿唇一笑:“听闻这是你私下里盖的济世堂,专为收留雪后无家可归之人?”

明熙愣了愣:“非我一人的功劳,谢燃也有出钱出力。”

韩耀凝视着明熙,许久许久,轻声道:“你是何时变成这般的?”

明熙笑道:“这般是那般?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韩耀轻声道:“以前你对人也很好,可哪里会考虑那么多?……不过,以前你也没甚不好的,不过是不懂人情世故罢了。如今看来,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有那么重要,只要你觉得开心,怎样都好,不为任何人考虑,也无甚。”

明熙侧目望向韩耀,轻声道:“你自来了漠北,老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来,以前……以前我们老是吵架,你可从来没说过我好。自然,我们虽老有争执,可我总也忍不住让着你,按理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该让你厌弃成那样,可你竟是对谁都礼让三分,唯有对我恶言恶语。”

韩耀垂了垂眼眸:“想不出来吗?”

明熙笑了笑:“以前想不出来,为此烦忧了很久。可后来陛下生病,老让我给他读佛经,我就想明白了。”

韩耀道:“想明白什么了?”

明熙抿唇一笑,咏叹道:“万般皆业障。”

韩耀目光微动,侧目望向远处,轻声道:“你才读了几页佛经,竟是有了这种感悟?业障,何为业障?枉你跟着夫子读了那么久的圣贤书,最后竟相信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一个人若无缘无故的讨厌另一个人,也不光是今生的缘故,许是有前世的因果。大概是我上辈子抱着你跳井了,你这辈子来找我寻仇的。我讨好你,对你好,让你骂一骂,你这仇算是报了,来世我们各走各路,谁也不欠谁了。若我继续抱你跳井,只怕来世,我更是得讨好你,你也会对我更狠!”

韩耀低低的笑了出来,许久许久,轻声道:“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明熙笑道:“陛下说了一些,我从经书上看到一些,还有一些是我自己琢磨的。”

韩耀侧目道:“你当真相信今生来世吗?”

明熙点了点头:“相信啊,许多东西都很玄妙,你找不到原因,唯有相信缘分。可缘分又是什么呢?佛家说,缘分是前世因后事果,一饮一啄皆为定数,如此我们才会无怨无悔的倾心一人,那是因为我们欠下的。”

韩耀缓缓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盖了全部的心思:“这一年,你都是在读佛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