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仰头望向天空,有些感叹的开口道:“是啊,去年我帮陛下念经书,尚且忍不住抱怨。可我如何能想到,不过短短一年,我当真会用心熟读经书,还能顺口胡诌上两句。”

韩耀站在原地,双手缩在了大氅里,紧紧握成了拳头,许久许久,轻声道:“这一年,你过得很不好吗?”

明熙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一年我过得很好,读佛经也非是际遇不好,只不过是有许多事想不通罢了。虽然我今年才十八,但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活了很久很久了,经历了许多人,许多事,似乎看明白了许多,似乎又不是很明白,也许是一颗心觉得漂泊,佛经里就会有归途。”

韩耀抿唇,轻声道:“荒谬!你小小年纪在佛经里找什么归途?!莫不是你还想一辈子诵经念佛?还是一辈子在漠北军拼死拼活的混个一官半职?可这些又都算什么?你就没有想要东西了吗?实然,你可以有很多选择!既然你有镇守边关的志气,有杀敌的勇气,为何不敢要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如何,只要你还想要,我……我也可以帮你。”

“七月,我随谢放巡边,遭遇了埋伏。这一场遭遇战打下来,左右护军三去其二,入眼的到处都是尸身。我很后怕,可也不光是害怕,我手上身上沾满了鲜血,许多人尸身上还有我□□……我虽不后悔,在那时,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唯有奋力一战,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应该的。可我回到甘凉城后,依然彻夜做噩梦,唯有抄经忏悔,方能安睡。”

“现如今,我能做到心平气和,何尝不是想透了呢?若你真的是我的朋友,该为我高兴庆幸。这人世来就来了,不该对任何人任何东西有执念,既然得不到,那么说明这东西或是这人,本该就不是自己的,为何非要去强求?”

韩耀仰着脸,直至感觉眼中的热意散去,才敢开口:“边境不安,甘凉城不算什么好地方,不若跟我回帝京吧。”

明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浅浅笑道:“帝京那地方,我不想也不会再回去了。如今我见了那么多的生死,似乎也明白了世事无常。这一生,总会有得到和失去,不管结果如何,都该坦然面对。或许你以为我还惦念着以前,锦衣玉食,士族身份。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现在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韩耀轻声道:“甘凉城也好,哪里都好,只要你肯照顾好自己,不回帝京,我不会勉强。可你在甘凉城的日子不该这么过,战场不是个好地方,更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明熙不以为然的看了韩耀一眼,笑道:“那韩大人以为我该待在何处,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一时间,韩耀的脑海中划过种种,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翻涌的内心,却不管如何都不平静不下来。许久许久,他自嘲的一笑:“我总以为我不在乎,或是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如今与你一比,当真是……许是你不信,见到此时的你,我竟一点都不开心,淡漠宽容,谦卑恭顺,为人处世也有了几分圆滑,这该是变好了,可我竟觉得一点都不该如此。”

“若一个人过得好,该是一如既往,只有遭遇了生活和世事的磨砺,才会变得谦卑谨慎。你哪里该过这样的日子?你为何要匍匐在别人脚下?高高在上唯我独尊才是贺明熙啊!”

明熙笑了一声:“以前?不说那个时候年少不知事,实然我倒是觉得,如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以前的贺明熙看似跋扈,何尝不是因为心虚不安,才不得不虚张声势呢?被贺氏所弃,在宫中身份尴尬,唯有倚靠赫连皇后的宠爱,自然要对皇后娘娘言听计从,甚至不得不做出皇后娘娘喜欢的样子……”

“我觉得我现在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不必为人所累,不必为人所想,在一个地方,凭借自己的努力生活,不再和权势沾染,不再步步为营,不必争抢。我觉得如此一生平顺安和,无甚不好。”

明熙的侧脸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可明明是笑着,为何看起来是如此的空白,似乎当真已做到淡漠如尘。韩耀莫名升起了恐惧之意,轻声道:“那以后呢?你总不能一直女扮男装在漠北军里,你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

明熙笑道:“自然不能,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我也会离开甘凉城。”

韩耀道:“去哪里呢?回帝京吗?”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4)

明熙抿唇一笑:“帝京那地方啊,我待够了,最少我现在想着,以后不会再回去了。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南梁也好,大雍也好,到处都是山明水秀繁华锦绣之地,我都想走走看看。等到走不动了,就找一处小寺,出家好了,终生侍奉佛祖,以赎满身的杀戮。”

韩耀骤然抬眸,望向明熙,逐字逐句道:“贺明熙,你当真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留恋了吗?”

明熙浅浅一笑,拱手道:“韩大人今夜离开,只怕后会无期,往日是我不懂事,对大人多有得罪,望大人不计前嫌,不要记恨我。明熙在此,祝大人一路顺风,此生顺遂。”

“贺明熙!”韩耀双眸赤红,有水光闪烁,许久许久,才压抑住情绪,咬牙道,“对你来说,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了吗?你竟是要走得毫不留恋!贺明熙!你才是这世间最狠心,最无情的人!”

“呵!我早该想到,早该明白!你每每抽身都是如此的干净利落!甚至你能转眼间前尘忘尽!所有的一切……在你心里,当真没有留下过痕迹吗?”

明熙微微侧目,挑眉道:“韩大人何来这么大的怨气?知道的是我们在告别,不知道还以为我对韩大人负心薄性了呢。”

“呵!……我倒宁愿你曾对我负心薄性,好让你内疚难受一辈子。”韩耀咬牙道,“贺明熙,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铜铸铁打吗?你怎么能这般的不留痕迹?呵呵!如今我倒是可怜起他来了。你从来都是个看似深情,实然无情的人!你的心里谁都没有,只有你自己!只要你觉得不值得了,或是你累了,你毫不留恋,转身就走!根本不会管别人的死活!”

明熙眼中露出些许恼怒来:“这得多大的怨气,才能让大人说出这番话来?我自问不曾愧对过韩人大,韩大人何至如此?若是为你家主君,更是不必如此,我与他的事,孰是孰非,我已不想再说了。如今是我遁走他乡,你家主君安坐东宫之位。我可问心无愧的很!”

韩耀冷笑道:“好,好个问心无愧。既然你觉得不重要,我也不怕告诉你,太子前番病重,群臣四散,唯我一人去东宫问候,为此惹了陛下的眼,这才将我打发出来押送粮草来漠北。”

明熙沉默了片刻,轻声安抚道:“放心好了,陛下虽不会善待太子,但也不会有心害你家主君的性命。”

韩耀冷声道:“贺百夫长许是不知道,九月二十九殿下生辰那日,敏妃为陛下诞下了皇长子。当日太子殿下被陛下软禁东宫,天寒地冻,病无所医,如今已是命在旦夕,这对贺百夫长来说,也不重要了吗?”

明熙怔了怔,许久,轻声道:“你们筹谋了这许久,不就是为了回去救他吗?”

“谢氏筹谋许久,但是当初所图,绝非是为营救太子。可如今这番筹谋,反而只为救出太子殿下,其中凶险,自不必说。太子殿下的身体你最知道,即便是要去救,也必须熬到众人前去的时候。大雪封路,我十日前才收到这消息,如今情势该是比那时更糟糕。”

韩耀见明熙垂眸不语,缓缓的出了口气,轻声道:“本来你也在这五千人当中,且因□□使得好,是被谢逸亲自点了要回帝京的。我知道你不想再沾染帝京的事,私下为你求情,以你为贺氏子弟不好指派为借口,才将你留下,可没成想你居然是要……好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可,此事此时,是留是走,全看你的心意,谁也不会勉强你的!”

雪下的越发的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掉落在明熙的脸上与脖颈间,转眼化作了水珠,明熙站在原地许久许久,轻声道:“我不信陛下会害他的性命,最多不再是东宫罢了。”

韩耀冷笑:“殿下外柔内刚,若当真失了太子之位,只怕不用陛下动手,也定然……殿下当年身受重伤,多少大夫都说熬不过去了,是为何才能熬过来,没有人比你更知道!”

六月的日头很是毒辣,蝉声此起彼伏。皇甫策跪在廊上,晒的一阵阵的发晕,耳边是贺明熙与蝉鸣交织的哭泣声。

且不说皇甫策才还被贺明熙抽了三鞭,单单此时此景此声,都该让人心生厌烦。贺明熙才开始哭时,皇甫策甚觉解气,只道她自作自受。可眼睁睁看她坐在台阶上哭了小半个时辰,赫连皇后怎么也哄不好,皇甫策心中那股怨气,也就莫名其妙的烟消云散了。

如今侧目望去,皇甫策只想着不管如何都别哭了才好。甚至为此一遍遍回忆韩耀的话,虽当时听着很是解气,可如今见贺明熙哭得撕心裂肺,也忍不住怪韩耀不懂事,和个小娘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皇甫策望着贺明熙有些瘦弱的肩膀,莫名其妙的心软又有些难受。他忍不住一点点挪着膝盖,不动声色的动了好半晌,挪到比较靠近明熙的地方。

这点距离,也没人能看出什么来,可皇甫策跪在此处,仿佛能感觉贺明熙身上的热气一般,莫名的,心里舒服了了不少。实然,若真想舒服一些的话,皇甫策完全可以挪到阴凉的地方。赫连皇后焦头烂额的,根本顾不上这些,那些宫侍早就练就八面玲珑的心思,不管如何,也不会特意得罪身份尊贵的大皇子,可皇甫策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的挪到了明熙身后。

惠宣皇后一下下的抚过明熙的后背,柔声哄道:“你连着几日的高烧,好了一些,娘才答应你去看看韩耀,若知道是这般的结果,娘也不会放你出去找韩耀了。”

明熙许是哭累了,侧目望向惠宣皇后,啜泣道:“我对他那么好,他为何不喜欢我?如今每每见我都嫌弃的很,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惠宣皇后轻声安抚道:“他本就配不上你!如今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与我阿熙无关。”

明熙沉默了片刻,哭道:“若是他配不上上我,怎么还能对我这样……是不是因为我太讨厌了,他才不许我靠近的。可我一直按照娘教的对他好,也不要什么回报……反正也没人理我,他总还是搭理我的,他为何突然就变了呢?”

惠宣皇后擦拭着明熙脸上的泪水,轻声道:“这本与你无关,是娘不该想给你们定亲,让他们生了别的心思。想来他们家不愿意与咱们结亲,又怕我们继续误会,这才不许你再靠近了。”

明熙停了哭泣:“娘为何要给我们定亲?定亲是要成亲吗?像兰姑姑那样出宫去吗?”

惠宣皇后道:“成亲是为了让两个相互喜欢的人,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你兰姑姑虽是嫁人,但不见得就是嫁给喜欢的人。你不是喜欢韩耀吗?你们成了亲,这样就不用分开了,一辈子都能在一起了。”

明熙想了片刻:“我喜欢娘,但是没有和娘成亲,不是也会一直在一起吗?”

惠宣皇后怔了怔:“傻孩子,那怎么一样呢?他是郎君,你是娘子,若是想要一直在一起,就要成亲……”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5)

明熙道:“不是因为没有人和我玩,娘才教我怎么对别人好,让别人喜欢我吗?他不喜欢我,还让我处处讨好他,一时还行,可是这样一直讨好一个人,那不是很累吗?我们要成亲吗?如果我出宫去了他家,没有了娘,他会对我更不好吧?”

“这样我不是更伤心了吗?也会天天哭的,娘不是说,喜欢就是对人好吗?可他没有对我好过,他不喜欢我,我还赖在他家中,只怕他会对我更坏吧?那我一定会更伤心更伤心的。”

惠宣皇后见明熙说出这般的话,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笑:“做亲这事,是娘想岔了,差点害了我阿熙。既然咱们不愿意天天对着他,以后就不去找他了!韩氏算什么,娘本来就看不上的人家,以后你遇见了喜欢,娘再给你做主。”

皇甫策听至此处,不知为何,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嘴角不自主的勾了一个弧度。

明熙又哭道:“娘说得简单!娘都看不上的一个人,不照样没办法?宫中就那么几个人,别人见我都是低头走路,哪里还有搭理我的人!遇见喜欢的再不喜欢我怎么办?娘教的办法一点用都没有,我现在还是好伤心!我对他那么好,他为何要对我那么坏!”

惠宣皇后忙道:“有啊,高氏嫡长子才进宫的!你没见过的,你母亲与他母亲还是手帕交呢,他肯定愿意和你玩!”

明熙哭得更伤心了:“上次娘也是那么说,说韩耀一定和我玩的,他不敢不和我玩!现在弄成这样,韩耀长得那么好看,哪里还有那么好看的人和我玩,娘怎么能这样……总是骗我,总也骗我……呜呜……”

惠宣皇后忙道:“娘想岔了,让他们误会了,不敢和阿熙玩了,不管阿熙的事。”

明熙哭道:“可是我还是很伤心很伤心啊!我真的特别用心特别用心了,他对我不好也没事,可是他为何要骂得那么难听!他对谁都有礼,难道别人就好,合该我就要挨骂……呜呜呜,娘说得对,那些人都不是好人!他们都坏心,你对他们再好,都没用!都没用!呜……”

“阿熙!”惠宣皇后见明熙哭着哭着突然没声,愣在当场,皇甫策从身后接住了软倒的明熙。惠宣皇后方才回过神来,抖着手抚了抚明熙的额头,烫手的紧。

惠宣皇后六神无主的一下下的抚着明熙的额头,“阿熙阿熙,别吓娘!”

皇甫策接住了明熙,瞬间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如此炎热的天气,这般的哭闹竟是一点汗都不曾出,浑身烫人。皇甫策心里‘咯噔’一声,忙开口道:“母后,太医!快请太医!”

惠宣皇后恍然回过神来,尖叫道:“太医!太医!六福快去传太医!裴达快来抱娘子回房!”

裴达快步走到皇甫策身边:“大殿下,您抱不动的,将娘子给奴婢吧。”

皇甫策虽感觉膝盖之下都麻了,可还是紧紧的抱着明熙,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快步朝屋里走,对裴达道:“还不快将屋内的冰盆都撤了!”

惠宣皇后不及多想,忙道:“对对,快将冰盆都撤了!请陛下!快请陛下过来!”

皇甫策将明熙放在床上,轻声道:“母后稍安勿躁,近日朝中有事,父皇一早就去了安定城,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惠宣皇后一遍遍的抚着明熙的额头,整个人都在发抖,满眼的惶恐之色,六神无主道:“那可怎么办?可怎么办?若无陛下在,太医们不尽心该如何?宫中的人,个个都信不过,阳奉阴违!若我阿熙有个三长两短……不会、不会,阿熙不会有事的。阿熙阿熙,你快睁开眼看看娘呐!”

皇甫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母后莫怕,父皇虽不在,儿臣会守在此处,定不敢有人在此时阴奉阳违,慢待了母后与阿熙妹妹。”

惠宣皇后抬眸看了皇甫策一眼,目光微动,冷笑一声:“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若非是你和韩耀,我阿熙怎会如此!若治不好阿熙,本宫定不会饶过你们的!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夜已深,窗外飘起了细细碎碎的小雪。

景阳宫正寝内悄无声息的,橘黄色的灯盏,在黑暗中摇摇晃晃的,似乎在下一刻就熄灭了一般。

恍然一梦,没成想,那些以为已忘了的往事,竟还记得这般的清楚。那时的情景,那时的一切,连惠宣皇后的神情,都能记得这般的清晰,一如昨日。

皇甫策躺在床榻上,回想梦中的一切,又不自主的想起了那日众家娘子的话。当时虽生气,可竟是没有半分伤心,如此诛心之论,听在耳中,竟一点都不觉震撼或是意外。

在这般的位置上,遭遇了那么多事,哪里还会如年少时,那般心底澄澈?或是,在这样的地方,经历了那么多黑暗,又怎会相信这世上当真还有心思纯净的人呢?若当年王雅懿确实为色相迷惑,喜欢的是那个干净且彬彬有礼的大皇子……

那贺明熙呢?喜欢的又是什么样的皇甫策呢?心思澄澈的,还是谦恭礼让呢?

贺明熙……一个名字而已,可为何每每提起来,都能触动心底?明明她才是被放弃的那个,可为何时至今日,总有那个瞬间,让自己以为,皇甫策才是被抛弃的可怜人呢?

那日阁楼上离别的话,那里的每一个动作和瞬间,到了如今,都已成了不能触碰的记忆,当时皇甫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自信呢?哪里来得踌躇满志呢?以为她会跟上去,跟在身后,不管怎样的对话和伤害,她都一如三年来不以为然,转眼即忘。

那些反常,那些依依不舍,那些眼泪,竟是没察觉半分。往日的敏锐,往日的从容,都被即将得到的一切,与即将得到的自由权势掩盖,半分都没有察觉她的分手之意。

太得意了,得意的以为一切都还在掌握中,可忘了这世间,长不过执念,短不过的是人心善变……

如今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也许当真已……

皇甫策慢慢的闭上了凤眸,有些不敢想了,不知为何,突然有什么重叠交织着,可似乎又想不出来,一颗心堵得厉害……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6)

柳南听见了动静,从脚踏上坐起身来,撩起的床帐,轻声道:“殿下可是要喝水?”

皇甫策缓缓睁开眼眸,望向那极为微弱的火光,许久许久,轻声道:“最近可有消息?”

柳南霎时间清醒了过来:“呵呵,哪有什么消息?殿下不是与陛下出去散散心吗?怎么又突然问起消息来了?”

皇甫策侧了侧眼眸:“孤问的不是王氏,你知道孤说的是谁。”

柳南垂了垂眼眸:“哦哦,贺东青那户籍和路引虽做了三个,但是至去年为止,只有贺熙一个用过。看那路程,若奴婢估算的没错的话,娘子如今该是在燕平或是甘凉城。”

皇甫策蹙眉,慢慢的支起身子来:“为何不能确定?”

柳南沉默了片刻:“路引已过了燕平,但甘凉城的户籍与名录都在谢将军那里,衙门也有名录,但因甘凉城隶属边界,对此类文书保管的极为严格,如今殿下能动用的人脉很少,这些还都是花了银钱遣人追查的,很不容易。”

皇甫策怔愣了片刻:“阿耀不是去了燕平吗?你派人送信,让他查一查。”

柳南轻声道:“韩大人只怕已在回来的路上,如今咱们这般的境遇,韩大人若是得了消息,哪里会在燕北耽搁?”

皇甫策抿了抿唇:“你再派些人去甘凉城打听,孤要知道确切的消息,不是推测。”

柳南皱着眉头:“殿下这又不是何必?知道确切的消息,又能如何?若娘子不愿意回来,你还能绑她回来不成?要奴婢说,强扭的瓜不甜。娘子若愿意回来,自己就会回来……”

皇甫策轻声道:“你这是觉得她不会回来吗?”

柳南偷瞄了皇甫策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殿下知道,娘子历来是个干净利落的人。”

皇甫策又道:“他们不是都说,孤在熬日子,快死了吗?”

柳南陪着笑脸:“殿下说哪里的话,都是外面人瞎传的啊!咱们如今再好不过了!”

许久许久,皇甫策蹙起的眉头,缓缓的松开了,长舒了一口气,勾起了唇角,哑声道:“柳南你入宫多久了?”

柳南见皇甫策不提这事,自然乐意的很:“快二十年了。”

皇甫策道:“你一直都在母妃宫中吗?”

柳南抹了一把脸,笑道:“奴婢运气好,入宫就被田管事看中,一直带在身边亲自交代,当初娘娘曾说若是殿下成家立事后,让奴婢去伺候殿下。”

皇甫策笑道:“孤被立为太子,你却跟了贺明熙。”

柳南忙道:“那都不算的,殿下若是成婚的话,奴婢必然要给殿下管事的。奴婢可是田管事亲自教导的人,必然是给殿下准备的。”

皇甫策轻声道:“十年前,孤被惠宣皇后留在中宫两天两夜的事,你还记得吗?”

柳南想也不想,忙道:“记得记得!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忘?当初贵妃娘娘带人闯揽胜宫不成,当场就哭了!可惜皇后娘娘的侍卫,都是陛下特意配的,只认陛下与皇后。那时大家不知道揽胜宫到底出了什么事,谢大人顾不上规矩,为此入宫了。可中宫就是不开门,所有的太医都被关在中宫,若非是宫禁有御林军守卫,只怕谢大人都要带兵杀进宫了。”

“父皇从安定回来,还以为动乱了呢。”皇甫策沉默了许久回了一句话,可这句话说完,脸上露出了几分恍惚。

那次贺明熙昏迷了两天两夜,皇甫策整整守了两天两夜,明知道外面乱成了一团,母妃肯定会担心,可根本顾不上这许多了。贺明熙高烧惊厥,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看就不成了。当时太医已断言,即便救回性命来,只怕已是烧坏了头脑,将来定然不复以前聪慧了。当时皇甫策曾在心中许了许多愿,发了多少誓,都是为了让她熬过去。

直至此时,皇甫策还清晰的记得,听了那些话,一时间竟什么办法都没有了,脑海一片空白,虽是不停的安慰惠宣皇后,甚至说自己乃真龙之子,肯定能镇住魑魅魍魉,实然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才十二岁,不管如何强装镇定,还是忍不住偷偷的落泪。

在最后期限的夜里,当太医说束手无策的时候,皇甫策为求治愈贺明熙,与惠宣皇后一起跪在月下祷告一夜。那时都许了什么样的誓言,都已不记得了,可不管如何,只求她平安无事就成。如今想起这一切来,皇甫策突然特别难过,原来……原来竟是……

两天两夜,贺明熙醒了,前尘尽忘,突然不恨自己了,也不怎么热情。在她看来,皇甫策只是其中一个皇子,性情孤僻。她再也不缠韩耀了,韩耀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可皇甫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是不肯将这事告诉韩耀。是以,韩耀为驱赶贺明熙,依然恶言恶语。

贺明熙虽觉得莫名其妙,只当他与大皇子一心,对中宫同仇敌忾,偶尔也会逗弄逗弄。但总也不曾当真,也不曾记仇,后来她与高钺越走越近,一起玩耍习字习武,两个同进同出,虽没有对韩耀那么好,但也是不差的。

惠宣皇后将皇甫策与她一起祈祷救助明熙的事,忘了一干二净,从不曾告诉贺明熙一句前尘旧事。惠宣皇后自然也从救治当中,明白了皇甫策当时还十分懵懂,甚至自己完全不明白的心思。

惠宣皇后说,贺明熙永远不会喜欢,那些看似光鲜亮丽,实然内心住阴暗里的老鼠。她用自己刻意遮盖的心思,毫不留情又充满恶意的羞辱践踏着那时自己还年幼的心。她只是紧紧只抓住这一点,就要将皇甫策踩在了尘埃中。直至此时,皇甫策仿佛还记得那冰冷的声音与嘲笑的声音,以及惠宣皇后满载胜利,狰狞而充满恶意的笑容。

十二岁的少年,对待一切都是懵懂的,哪里会是惠宣皇后的对手,甚至何种心思自己都尚且都弄不明白的时候,为了和惠宣皇后赌气,或是为了和什么不知道的贺明熙赌气。与中宫渐行渐远,为此心中充满了深重的怨怼。只因惠宣皇后看破了心思,从而表现的更加的不在乎贺明熙,十天半个月,不去中宫一次。且与刻意迎合的王雅懿越走越近,一次次的告诉自己,本就该喜欢这样的温柔暖和风轻云淡的娘子。

日久天长,皇甫策逐渐忘记了那股不服输的心思,忘记了怨怼的原因。每每看见贺明熙,都抬着下巴,漠视过去。贺明熙从不曾认为自己需要讨好谁,也不会刻意与大皇子多说一句话,依旧的我行我素,目无宫规。

有一次皇甫策将二皇子推下水中,被父皇罚跪在揽胜宫的主院里。当时皇甫策只觉羞愤与不看,生怕贺明熙看自己的笑话。可贺明熙从外面走进来,甚至看都不曾看一眼跪在院落中央,宛若根本没有这个人一般。两个人一个表现漠视,一个是真正的漠视,这才越发的形同陌路了。

十六岁皇甫策选妃时,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贺明熙这个人。因为惠宣皇后曾当着众多皇子的面,让先皇许下诺言,只要贺明熙喜欢,贩夫走卒还是寒门庶子,都要欣然做主。但唯独不愿让她嫁给宫中的人,这地方她自己待了一辈子,不想让明熙走她的路。这般的要求,先帝自然无不应允。

“殿下!殿下”柳南晃了晃皇甫策的胳膊。

皇甫策骤然回过神来:“嗯?”

柳南为难的看向皇甫策,轻声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皇甫策怔了怔,缓缓的闭上了凤眸,摸了摸湿润的脸颊,哑声道:“无事,风迷了眼。”

“哦。”柳南看了眼关闭好的门窗,与微弱的灯盏,轻轻的应了一声。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7)

十一月中旬已是隆冬,天气虽是寒冷,但太极殿里依然繁花锦绣。

内殿院中的腊梅,已是含苞欲放。小花园里特制的八角亭内温暖如春,紧挨着亭子的空地上,放置着各种各样即将盛开的花树。

泰宁帝倚坐在地板上,望向阴暗的天空,许久长舒了口气,侧目望向坐在对面一身戎装的人。银色的铠甲仿佛天生就该穿在这人身上,俊美英武,轮廓分明,五官深邃煞是惹眼,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仿佛弥漫着无尽的雾霭,让人看不清里面的一切,也给英朗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柔软,眉宇间俱是正气与几分孤傲。

若非如今大雍与南梁,不管郎君还是娘子,都以白皙柔弱为美,这般的人只怕会成为更多家主母首选的乘龙快婿。

高钺坐的笔直,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陛下有事吩咐?”

泰宁帝一边烤火,一边悠悠哉的开口道:“无事吩咐,不能叫高统领来说说话吗?”

高钺垂眸道:“陛下只管说,末将定将知无不言。”

泰宁帝笑出声来:“闲话家常而已,阿钺何须如此谨慎?”

高钺侧了侧眼眸:“已经快半个时辰了,陛下一直不曾开口,末将以为此事,是否让陛下为难了?”

泰宁帝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不是朕为难,是朕怕你为难了。朕虽是久居宫中,可也听道了不少风声,说高统领如今可是许多人心中的乘龙快婿。高林只怕光为你选一门得用的岳家,已是忙得焦头烂额了。”

高钺道:“陛下多想了,末将不曾想过此事,家父何来为难一说?”

泰宁帝闻言挑了挑眉头:“哦?过了正旦,你已二十有四了,你父亲也一点都不着急吗?”

高钺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陛下一直都对末将的婚事很是关注,不知到底为何?”

泰宁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明熙如今身在何处呢?”

高钺怔愣了片刻:“末将也是上个月才收到消息,如今该是在甘凉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