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福站在原地半晌,有些为难的开口道:“陛下是要奴婢直说吗?”

泰宁帝哼道:“王氏退亲尚不曾拐弯抹角,我皇甫氏做事,自然理直气壮。你不但要直说,还要一字不漏的复述,让王氏自己商量去!”

皇甫策冷冷的撇了泰宁帝一眼,嗤笑一声:“大吵大闹?扬言?皇叔可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诋毁孤啊!”

泰宁帝端起茶盏,冷笑了一声:“没说歇斯底里,朕已给你留了情面!一个王氏女而已,呵呵,如珠如宝啊,端是矜贵!还值你发个脾气!那双眼长得挺好,朕看就是用来出气的!有眼无珠的德行!还给朕发脾气。”

皇甫策冷哼:“皇叔倒是眼光好,欢天喜地的娶荣贵妃进门,几十年端是幸福美满。”

泰宁帝当即冷了脸,将茶盏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怒声道:“欢天喜地?呵!当年这亲事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怎么来的!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父皇?为了慕容氏的势力,你父皇几乎是将朕便宜卖了出去!你如今有脸拿出来说嘴……若非是你的好父皇一手促成的!朕何至于!……你们父子欠朕的!就该还给朕!你和你父皇一样的可恶可恨!罪不可恕!”

王安知正听着六福的复述,骤然听见一声响亮的碎瓷的声音,冷不丁的侧目望向内殿的窗户,只见太子冷冷的站在窗前,与谁对视着,虽是看不清晰,但即便站在此处,仿佛都能感到那股让人窒息的股剑拔弩张。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17)

王氏府邸正院,书房一侧的小客厅内,温暖的房内弥漫着压抑的空气。

王轶的脸色很是难看,瞪着垂泪不停王雅懿:“好了好了!别哭了!若非因你亲事总出波折,怕你太过担忧,我与你母亲商议这事,是绝对不会让你听的!”

王夫人忙道:“阿雅年纪小不懂事,莫说她想不通,夫君相中高氏,连我都想不明白。这样的人家,放在几年前,咱们可是看都不多看一眼的!”

王轶颇有些不耐的开口道:“如今高氏所有的兵权,几乎都在高钺的掌握,单说禁军统领一职,实打实的心腹之臣,相同的品级,谁能与天子近臣相比?也就那些食古不化的世家还讲究清贵,殊不知大雍皇室务实,最看重的是能力。谢氏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在帝京悄无声息,但兵权却是半分不撒手。”

王夫人轻声道:“说到底还不是个带兵的……”

王轶道:“那怎么一样!高林就是个好高骛远的草包,不知烧了那处的高香,得了这么个好儿子!我年轻时也不敢说能如高钺这般游刃有余。陛下都看中的人物,若非是皇室没有适龄的公主,只怕这般的好人选,早被陛下收入囊中了。高钺与阿雅年纪相当,高氏起于微末,最看重门楣,若是娶了阿雅,那可算是高攀了,到时候还敢慢待了不成?”

王雅懿骤然站起身来:“父亲看中的人,父亲嫁过去就是了!高钺长的凶神恶煞,书都读不进去!莫说煮茶品茗,就连对弈都……总之!高钺就是不行,他都这个岁数都不议亲,说不得身上有什么毛病!那么个兵家子!亏父亲说得出口!我宁愿绞了头发,也不嫁给高钺!”

“哪里轮得到你挑三拣四的!”王轶也动了怒气,高声喝道,“这般的事,不光是咱们挑选人家,人家还不知道愿不愿意!你也不看看你都多大……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太子这亲也别退了!若非你和你母亲一直闹着退亲,太子这里我本还要再等上一等的!如今好不容易给你挑了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选,你竟是不愿!”

王雅懿大哭了起来:“父亲何必如此说女儿!太子也好,谢氏也好,都是父亲同意的了,后来出了那么多事,难道是女儿愿意的吗?如今已到了个这个地步……你让女儿怎么办!”

王夫人垂泪道:“夫君怎么能同着阿雅说出这般的话来!本都是好好的人家,谁知道会出了这等的变故,出了事又怎么能都怪到阿雅身上去……好好的,谁想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给我住口!”王轶手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慈母多败儿!同谢氏的婚事,可是你们母女看中的!后来见人家断了腿,当即退婚!你以为我好做吗?若按照我原本的意思,断腿还是瞎眼,她都是要嫁的!人家的女儿望门寡都守得,我王氏虽不至如此,可那谢七郎只是断腿,你们怎么就知道人家好不了!”

王夫人哭道:“大夫说了!可是不光断了腿,马儿将踝骨都踩碎了,养好了也是跛子!”

王轶怒声道:“跛子就不能嫁了?他即使不能入朝为官,凭借谢氏之能,他做个名士绰绰有余,谢氏不缺为官的子弟,这些年他们在谢七郎身上用的心铺的路,何尝不是为了再让谢氏出个名士!”

“你们母女目光短浅!我怎么说都不成!你们竟是私自将东西退回去!你可知道我王氏与谢氏几百年的交情就完了!这还还不算,如今已是结了死仇!”

王雅懿哭道:“父亲怎可将这事怪到我与母亲身上!当初退亲,父亲虽是没有同意,但是没有说不行,怎么现在又来说这般的话?”

王明怒火顿时泄了一半,高声道:“我是让你们退亲了!还没有让你们气死人家!那……罢了罢了,也怪他不济,病伤交加,熬不过去也属难免。”

王轶也曾无数次后悔,当初不该立即就去退亲,好歹等他养养伤病,可眼看着就要立即交换庚帖……也是等不得。可即使谢七郎的死与王氏无关,当时王氏那般的落井下石,还羞辱了人家,这事都会成仇的。

王夫人轻声道:“现在还说谢氏还有何用,高氏嫡子我也是见过的,那长相……就不说了,为人不拘言笑,待人也十分苛责,不像是个宽厚的人……”

王轶掀了掀眼皮,试探道:“哦?夫人看不上高氏,莫不是已经有看上的人家了?说出来,咱们也可以一同斟酌斟酌。”

王夫人与王雅懿对视了一眼,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隔壁谢氏的宅院,不是被卫氏买去了吗?卫小郎生的芝兰玉树,年近双十,未曾许下亲事。卫老夫人有意在帝京,给卫小郎选一户门当户对的娘子。”

“卫小郎也是官身,卫大人不是与夫君也有些交情吗?虽然卫氏也是一等一的大士族,但他们卫氏才来帝京,仰仗夫君的地方肯定也不少,这门亲事端是门当户对,阿雅也不会委屈,我看着就挺好。”

王轶挑眉,轻声道:“原来夫人心中已有打算了,那为何一直不说?”

王夫人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这哪里是打算好了,不是还要和夫君商量着来吗?那高氏我着实是看不上的,卫氏虽是多年不在帝京了,但好歹也是大士族,如今陛下有重用卫氏的意思……”

王轶拍案而起,怒声喝道:“住口!卫氏算什么!他们连脚跟都没站稳!你一个妇道人家,也敢说卫氏得陛下重用?一个光禄大夫连买带送的,光是清贵有什么用!”

“你也知道我与卫氏相交多年,卫氏不过就剩个空架子!不然何至于还要出仕!若再不出仕,只怕不出两代人,卫氏无人再识!你们端是听那些传言!长得好看又有何用!还能当饭吃不成!”

王雅懿愣了愣,当下恼怒道:“卫氏能买下谢氏宅院,想来也没有父亲说的那么不堪,父亲觉得高氏好,也不必如此贬低卫氏。”

“你!……”

“父亲!”王安知从外面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打断了王轶的话。

王轶皱了皱眉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看向王安知:“出了何事,如此的慌乱?”

王安知侧目望向王夫人,拘礼道:“母亲二妹妹。”

王夫人忙擦去脸上的泪痕,轻声道:“安儿回来了,这几日在忙些什么,母亲都没有看到你了。”

王轶不耐的开口道:“你们母子有话,一会再说,四郎如此匆忙,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王安知侧目瞟了眼王雅懿,轻声道:“方才……陛下去了景阳宫,让我等在外殿。陛下出来后,让我带话给父亲,说太子得知王氏退亲,言语十分激烈,大吵大闹。将此事怪在陛下身上,说是陛下逼迫王氏,才致使王氏不得不退婚……”

王安知乃王轶嫡四子,也是王雅懿最小的兄长,自小最受王轶宠爱,也深得陛下青眼,如今已是从六品的符玺郎中,也是最让王轶得意的儿子。

王夫人冷笑:“什么陛下逼迫的!太子自己不想退亲,拿这话做由头!这事陛下能逼得了!太子端是……端是软弱,临死还要拉上我阿雅给他垫背!”

王轶看都不看王夫人一眼,侧目对王安知轻声道:“今日你去了景阳宫?”

王安知轻轻的点点头:“是,儿子一直等在内殿院中。”

王轶挑眉:“东宫里真如传闻那般吗?”

王安知面有难色,缓缓垂下眼眸,轻声道:“比传闻更甚,孩儿等了半个时辰,竟是连一个宫侍都不曾见过。院中腐朽味道很是难闻,议事殿里灰尘那么厚,只怕东宫没有宫侍,绝非是一时之事。隆冬的天气,那屋内看似都滴水成冰,想必太子真的已到了绝地……”

王轶轻轻颔首:“唉,还以为陛下当真是胸怀宽广,与先帝是截然不同,如今看到到底是亲兄弟……这般的手法,还不如直接要了命来得痛快。”

王安知偷看了王雅懿一眼,轻声道:“如今太子也不见得没救,若咱们不退亲,联合众臣,给陛下施压,请太子出来议事,想必陛下也不好继续压制太子。父亲若肯一心辅佐太子,太子就还有翻身的机会,最少不会像如此这般……”

王雅懿上前一步就要开口斥责,却被王夫人紧紧的拉住胳膊,狠狠的瞪了一眼。

王轶不怒反笑,轻轻的拍了拍王安知:“为父知道四郎是个重情重义的,可如今兵权有几分在太子手中?”

王安知轻摇了摇头:“太子并无兵权。”

王轶轻声安抚道:“若无大皇子,太子没有兵权,父亲也会一心辅佐太子。可大皇子乃陛下之亲子。我们若想扶太子上位,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安儿可有想过?成了自然是从龙之功,可我们王氏已是这个地步,不需要什么从龙之功做点缀了,但若是败了呢?轻一些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都很难出头了,重一些说不得就要倾家败族。安儿觉得划算吗?”

王安知叹息了一声:“太子说若当真是王氏执意退亲,必须让阿雅亲自去一趟,当面与他将话说清楚。若当真是阿雅心意已决,太子必然会同意,否则陛下和咱们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王夫人蹙眉道:“退亲之事,哪里轮得到太子说话!陛下只要答应就成了!哪能让阿雅亲去……这不合礼数啊!”

王安知轻声道:“母亲,这本就是我家理亏的事,还说什么礼数。太子殿下只怕当真觉得咱们是被逼迫的,他对二妹妹的心意,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要见上一面,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事咱们也不该做那么绝……罢了!我是不管了,随你们的意思吧!要我说,太子对二妹妹也算情深意重,不管如何,都不该退亲才是!”

王雅懿恼怒道:“嫁出去受苦的不是你!你自然会那么说!”

王安知蹙眉,看都不看王雅懿一眼,冷笑道:“就因为不是我!我才不曾多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东宫才有些苗头的时候,你就闹着母亲要退亲了!难道我王氏女就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吗?你这般的……若你执意不肯退亲,谁还会勉强你不成!父亲母亲也不会难做成这般了!亏你读了不少书,当真……不知所谓!”

王雅懿当即大哭了起来:“你怎么能那么说我!太子遭受这般的境遇,难道是因为我的缘故吗!你也看见东宫都成什么样了!难道还要将我送进去一同受罪不成!我想退婚又有什么错!”

王夫人忙道:“安儿怎能这般说,太子已是这般,即便阿雅不说,我和你父亲也会退亲!”

王安知纯孝,自然不会与王夫人争执,只是这事前因后果,确实又是王雅懿又一次的背信弃义。这般的娘子是自己的亲妹妹才不好说,若是别家的娘子,早不知被王安知耻笑多少次了,可即便是一家人,这事也着实觉得面上无光,当即看也不看王雅懿一眼。

“母亲总也依着二妹妹,也不想想这些事若还有翻转,你们当如何!……罢了,父亲已着手退亲之事了,你还来哭什么!太子也是瞎了眼,若我是太子……哼!”

王雅懿见王安知甩袖而去,不禁大哭道:“母亲!你看看四阿兄,他怎能这样说我!竟是帮着外人。”

王轶让王雅懿哭得头疼:“安儿饱读诗书,最是耿直,不然……唉,罢了罢了,太子已将话撂了下来,何时去,你们母女看着办吧!”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18)

腊月的天气,滴水成冰,东宫殿里处处都是积雪与枯枝落叶,外殿的议事殿里,似乎刚被匆匆忙忙的打扫出来。

地上虽用水冲得很干净,但因没有火墙的缘故,屋中许多角落已结成了冰。桌上虽临时擦了擦,干活的人,显然不尽心也不肯出力,一道道的灰尘印记还在桌上,更显得肮脏不堪,衬着白瓷的茶盏都有种陈旧之感。桌上的点心不知放了多久,都已经有些裂开了,让人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皇甫策整个人裹在厚重的大氅里,灰色的皮毛更显脸色苍白消瘦,长长的睫毛半垂着,遮盖了全部的心思,那唇色很是清浅,整个人都少了些精神。虽然脚下还放着个炭盆,但这般大的屋子放个小小的碳火,着实感觉不到半分的暖意。

王雅懿身着纯白色的大氅,进屋前本是要脱掉大氅的,可踏进门后发现,屋中竟是和外面一个温度,她拉了拉身上大氅,好半晌都不愿意坐下来,还是柳南有眼色,用袖子将椅子擦了又擦,王雅懿才面有难色的坐了下来。

虽是隆冬,王雅懿来之前该是精心装扮过的,双鬟髻上面缠绕着颗颗圆润的珍珠,纯金华胜斜斜的插在额侧,金色的流苏尾稍缀着嫣红的珊瑚珠,举手投足之间在额侧摇曳晃动,贵气又华美。这般的珠光宝气,更是衬得她的精神饱满,气色红润光鲜。那纯白色的大氅一点杂色都没有,映照得肌肤莹白如玉,让她本就十分出色的容貌更精致了几分。

皇甫策与王雅懿坐在这滴水成冰的议政殿里,相对无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盏,不过片刻间就冷了下来,柳南虽是将椅子擦了几遍,可是王雅懿坐在这地方只感不适,生怕那满是灰尘的房梁上再掉一只不知名的虫子来。

皇甫策垂着眼眸,将王雅懿的神态与细微的动作都收入眼中,精神饱满,气色红润,眼底清湛,当真是没有半分担忧憔悴。未婚夫被幽闭东宫两个月,几次传来病重,这人尚如此的气定神闲。当初在阑珊居养伤的近三年来,两个还尚未婚配,那些人都说这人对自己用情至深,为了自己这个了无音讯的人,茹素偿愿,拜佛求其,痴心不嫁,还有几分可信?不嫁倒是真的,只怕这不嫁的缘故,必然不会是因为等待了无音讯的皇甫策了。

想至此,皇甫策竟是想笑,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实然根本不用开口,昨日午后才说,若要悔婚就让王二娘子来亲自见上一面,竟是今日下午就入了宫,当真是一日都不愿多等……

婚约一事,许久前,皇甫策心中早有感应,也已料到今日的结果。自然说不上来多生气,更没有什么伤心的感觉。那日酒楼里听来的一切,该是比退亲让人更生气更伤心。

一直以来,以为自己在乎的人,和在乎自己的人,突然说出那番来,该是让人极绝望的。可当她真的说了那些话,皇甫策也只想冷笑,直至那时才恍悟,自己没有那么在乎这个人,这人也同样并不在乎自己。喜欢或不喜欢,当真伪装不出来的,之所以早有感应,也是因为心里明白,那些传闻半分都不可信……

世间的事,就是如此的可笑,大多都是听说的是一个样子,亲见的又是另一个样子,王氏那般的士族,若不想家中消息被人知道,不管王二娘子在家里做什么,都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如今想想,那些一戳就破的谎言,为何会让自己深信不疑呢?自己的那些所作所为又何尝不可笑的,虽是存了几分王氏可用的心思,但皇甫氏子嗣凋零,只要皇叔生不出子嗣了,回宫和继位都会是顺理成章的事。王氏对当朝唯一的皇子和太子来说,也没有那么可用。众人都说王二的痴心,也还是其次。实然,自十四岁,母妃曾说她为自己钦定的正妃,乃王氏二娘子,虽是后来恒生了枝节与变故,一直未曾成事,但自己心中的正妻之位,除了她就再未做过别想。

自第一次生病,距今三四个月了,除了九月二十九那日生辰,未来的太子妃不得不露面,她竟是一次都不曾来过。

宫禁森严,不过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未来的太子妃若想进宫,凭王氏的能力,即便禁足的旨意是陛下亲下的,也没有拦住她的脚步的道理。第一次病重就停了送来的点心,当真是连面子活都懒得做了……

经过了这些,又有酒楼里听来的那些话,才明白,两个人一直都在不同的世间里。虽不知道酒楼的事,是不是提前被安排好的计谋,可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对一个人有心,那些话决计是说不出口的,试问谁会为了自己的名声,诋毁与践踏心爱之人的心意,除非那心意,在她眼中原本就不算什么。

王雅懿见皇甫策一直垂眸不语,不禁有些不耐,蹙眉道:“殿下?”

皇甫策骤然回神,抚摸着手中的檀木盒,轻声道:“你最近过得可好?”

王雅懿抬了抬眼眸,轻声道:“尚且还好,家中琐事总也还有母亲,只是难免惦念殿下。”

皇甫策缓缓坐起身来,抬眸望向王雅懿,抿唇一笑,柔声道:“孤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惦念的,虽是不能出门,但在东宫里安心养病也是不错。闲暇之间,将往日里没空看的野书游记都看了一遍,还在屋中养了一盘兰花,前不久也都开了,你要看看吗?”

王雅懿掀了掀眼皮,不接皇甫策的话,只缓声道:“殿下近日身体如何?”

皇甫策轻咳了一声,笑意凝固在唇角,垂眸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好半晌才缓声道:“太医只说以后要好好调养,虽……不过,近日好了许多,已经可以下了床榻和你在此说话了。你莫要太过担心,明年四月大婚之前,该是没事的。”

泰宁帝脚下垫了一个椅子,趴在屋后窗外看了一会,小声对扶着自己的六福道:“他病得那么重吗?朕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六福极小声的开口道:“奴婢也不知啊!”

殿内,王雅懿侧目:“殿下手里拿的是什么?”

皇甫策半垂着眼眸,抿唇一笑:“知道你要来,在东宫库房找了一对玉镯,成色虽不是极好的,但……尚能入眼,看看你可喜欢?”

柳南将东西打开呈在王雅懿面前,一对奶白的和田玉镯露了出来,乍一看还不错,但当王雅懿伸出手时,皓腕露出了一对莹白的和田玉镯来,对比之下,越显檀木盒里的那双桌子发黄发黑,不堪入目。

王雅懿仿佛并未看出这镯子有什么不好来,只抚了抚镯子,缓声道:“东西虽好,我却不能收了。这东西太子殿下将来可以送给更重要的那个人了。”

皇甫策也看到了两对手镯的的差距,凤眸中露出了几分黯然:“罢了,孤以为这已是不错,忘记了你出身王氏……不过,孤除了你,哪里还有更重要的人?陈氏的婚约已解,贺氏又算得了什么,阿雅该知道,对孤来说,你一直都是极重要的。”

殿外屋后,泰宁帝小声对六福道:“要什么好东西朕那里没有吗?拿那么一对镯子出来寒颤人!丢我皇甫氏的脸面!这话说的,朕都牙酸了。”

六福有心陪两声笑,又怕前面的人听见,唯有哼哼了两下,以示回应。您牙酸,还在这冻人半死的屋后听壁角……

殿内,王雅懿骤然抬眸,蹙眉道:“殿下何必再说这样的话,今日我来此,是为了什么,殿下该是知道的。”

皇甫策垂眸,轻叹了一声:“你根本不必在意那些人的说法,生肖相克,八字相冲,孤是半分都不信的。已是如此,孤也不要别的,但是阿雅……你与别人不同,只要孤同皇叔说说,不管如何,我们都是能在一起的。”

王雅懿轻声道:“我开始也是不信,可是那方士说得也不见得不对,自殿下与我订婚后,就事事不顺,且身体总是微恙,如今甚至到了被禁足的地步。我思来想去,不能因我害了殿下的以后,再连累殿下得此际遇。”

皇甫策抿唇一笑:“只要你和孤都有心,这些都不算什么,何况你和孤之间,哪里来的连累一说?”

王雅懿面有难色,半垂着眼眸,好半晌,才开口道:“殿下说哪里的话,今日我来绝非是……实在是家中父母听信了那些话,只当殿下如此乃我所至……今日得见殿下际遇,才知道也许那方士说得是极对。翠微山时殿下如何风光济月,可自我们定下亲事后,就事事不顺……我甚至难安。”

皇甫策舒了一口气,轻咳了两声,抿唇笑道:“原来你还是在担心孤啊,人生在世哪有长长久久的顺遂?一时的病痛与不顺,根本不算什么。这样的事更怪不到你身上,不管现在或是将来如何,只要我们在一起,孤都是不惧的。”

王雅懿似乎有些吃惊,骤然抬眸对上了皇甫策那双清湛漆黑的眼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好半晌,轻声道:“若当真是我害了殿下,日久天长,如何能面对?”

“咳咳咳……”皇甫策正欲说话,随即就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半晌,才平复过来,可王雅懿听到这般的声响,都一直都不曾抬眼。皇甫策抿唇一笑,很是温和,柔声道:“孤说了,这些事,孤都不在意。不合也好,连累也好,即便是孤为了你,当真一无所有,只要我们长长久久的相守,孤也不在意。”

王雅懿咬着唇,轻声道:“殿下已病成了这般模样,得安安心心养病,否则还说什么长长久久?”

皇甫策用手帕擦拭了唇角,轻笑道:“倾心相对,不能长久又如何呢?你的心意,孤明白,但孤这些年……不管还有多久时日,孤总是想与你在一起。”

王雅懿眉宇间之间露出了几分焦急:“我会害了殿下的性命啊!如此……如此怎么还能在一起!”

皇甫策抿唇一笑,轻声安抚道:“莫要再说那些话了,孤是不信的。即使是真的,又能如何?孤若当真被你害了性命,也甘之如饴……”

王雅懿恼怒道:“那殿下将我置于何地?!杀人凶手,还是刽子手?!殿下怎能如此自私!”

皇甫策清湛的目光望向王雅懿,缓缓的蹙起了眉头:“阿雅今日不是来看孤的吗?皇叔好不容易宣你入宫,你为何总也说这些扫兴的话?自九月二十九,孤与你都没有机会相见,虽知道王大人有意悔婚,可因此能找到机会见阿雅一面,孤也是高兴的。”

王雅懿蹙眉道:“不是我父亲有意悔婚,是我家不敢耽误殿下的性命。”

皇甫策温声道:“这病治了这些年总也不见气色,怎能怪到你们头上,若是皇叔说了什么……孤定然不依的。那些想让我们解除婚约人都是包藏祸心,不过不管多少人那么说,只要你不肯,孤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王雅懿骤然站起身来:“殿下怎能如此的冥顽不灵!既然那么多人都让我们解除婚约,殿下还在坚持什么?这本就是对你对我都好的事,殿下为何死死抓住婚约不肯放手!莫不是真以为我王氏会倾尽全部救助于你!”

皇甫策骤然睁大了眼眸,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王雅懿,轻声道:“阿雅怎能说出这般的话来?孤虽落到这般的境地,可心中从不曾愤恨,也不曾想过要向谁求救,只因孤知道你与孤的心意一样……只要能与你相守,便是永远被禁闭宫中又能怎样?”

“相守?”王雅懿冷笑了一声,“殿下如今站都站不稳,还如何能与人相守?”

皇甫策黯然的垂下眼眸,轻声道:“身上的伤病,都是那时落下的病根,虽是有碍……可不管三年也好一年也好,甚至半年也好,只要能与阿雅相守,孤都是不怨的……”

王雅懿冷声道:“殿下心中不怨,那何曾问过我怨还是不怨!你如今已是这般的境地,还来说长久与相守,殿下可曾为我考虑过半分?”

皇甫策缓声道:“孤又怎会不为你考量?虽说孤时日……但皇叔的性情,孤也知道的。我们大婚以后,不管孤能活多久,这太子妃之位都不会是别人的!便是将来大皇子做了太子,也定会追封于孤的……将来没了孤,你即使做了不太后,但太妃之尊还是有的。”

王雅懿深吸了一口气,冷笑连连:“原来殿下打的这般的主意!竟是死也不肯放过我!未亡人的将来都能想得明白了,可殿下既然如此豁达!为何不肯干脆的解除婚约,让你我二人都重获自由?!”

皇甫策垂了垂眼眸:“此事虽是孤自私,可到底是因为孤舍不得你……不管是生是死,孤都不想与你分开!”

王雅懿怒道:“呵!殿下好歹还有些自知之明,可这般的行为,何止是自私?殿下私下决定了我们的事,可曾问过我愿还是不愿?怎么就那么笃定我愿意同你生死与共!”

皇甫策轻声道:“孤以为阿雅该是与孤……是一条心的。这些年了,我们自小到大,不管孤如何做事,阿雅都说甚好,从不曾有过别的……”

王雅懿沉着脸,一双眼眸中全是怒火,随即拿出一只握在手中的锦盒,重重的拍在了桌上,“往日里是年少不知事,殿下休要再提!可今日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来此,只是为了解除与殿下的婚约,并非是再续前缘!”

柳南将锦盒双手捧起来,送到了皇甫策手中,锦盒里放着一块玉佩与皇甫策的庚帖。那玉佩正是皇甫策自小从不离身,被韩耀生生拿去的那块。

窗户下面,泰宁帝冻得哆嗦,抄着手,冷哼了一声,对六福道:“朕还没死呢!他就想什么太后太妃!其心可诛!”

六福点头连连:“太子殿下这话说得是有些过分……哎,可如今看来,太子殿下也是个可怜人呢。”

殿内,皇甫策端详玉佩许久,缓声道:“阿雅莫要动怒,婚姻大事可不能草率,今日……许是孤说错话了,惹得你如此,这东西你还是拿回去,一时生气所做决定,只怕来日后悔了呢。”

王雅懿侧目,沉声道:“殿下为何以为我会后悔?”

皇甫策抿了抿唇:“当日临华宫大火后,孤养伤三年,你为孤茹素念佛,祈求平顺,立誓不嫁,莫不是也是假的吗?”

王雅懿冷笑:“殿下哪里来的道听途说!这般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半分!我当初不嫁自有我不嫁的缘故,哪里会有殿下缘故!若按照殿下所说,若殿下一日不回,莫不是我终生不嫁不成?”

皇甫策半垂下了眼眸,蝶翼般的睫毛遮盖了全部心思,紧紧握住手中的玉佩,极轻声的开口道:“阿雅今日说得如此决绝,当真不怕来日后悔吗?”

王雅懿笑了一声:“殿下已病入膏肓,还有哪一处,值得我来日后悔的呢?”

皇甫策攥住玉佩,缓缓的闭上了眼眸,许久许久,哑声道:“柳南,将东西悉数给了王女郎。”

王雅懿接过柳南急匆匆端出来的锦盒,打开看了看,正是一对白玉簪与自己的庚帖,做不得假。至此,王雅懿才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拿起了锦盒,轻声道:“如此,我就不耽误殿下养病了。”

皇甫策并未睁眼,许久许久,冷笑了一声:“王女郎好走不送。”

王雅懿侧目看了皇甫策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柔声道:“殿下要保重身体才是。”

柳南翻着白眼,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王女郎还耽搁什么,快请吧!不然回去就赶不上用膳了。”

王雅懿狠狠的瞪了柳南一眼,仰着下巴,怒道:“狗奴才!”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