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渐行渐远,整座大殿瞬时安静了下来,冰冷的空气里,只有木炭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可也好不寂寞。

皇甫策脸色苍白的闭着眼眸,似是浑身无力的靠在了圈背上,手指一下下的拂过握在手心的玉佩。

虽知道娘子们的性格不一样,对待心中珍惜之人的方式也就不同。可如今看这人一举一动,遥想起这些年来自己的一厢情愿来,让人着实有种说不出的难堪。

四年多前的皇甫策可不算多好的一个人,连番的骤变,母妃遭遇不测,性情暴躁不说,心中阴暗,整日里疑神疑鬼,看谁都像纵火的元凶,但凡人家对自己好一些,那都是因为是元凶,所以内疚,苛责诛心的话张嘴就来,恨不得字字珠玑,直接将人万箭穿心。一次次的打翻着药碗,变着法的挑衅,让她变脸,撕破所有的耐心和温存。

可明明是个暴躁的脾气,偏偏却又记不了仇。如有吵闹,今日还气得与自己同归于尽,第二日依然浅笑嫣嫣的黏在一侧,不管你有多少不耐,都仿佛看不见一般,自说自话还能有说有笑,只要自己肯给个好脸色,开些的像喝了蜜水一般。那些全心全意,似乎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得见。

此时回想,不用对比,都知何为真心,何为假意。小时候总也看不惯她与韩耀的相处,如今经历了这番世事,再去回想,自己何尝不是因为羡慕嫉妒韩耀能被一个人如此的呵护与对待呢?那时也曾不止一次想,贺明熙若是如此待自己,即使会被人耻笑,但自己肯定也是愿意的。可不管多少次,她的目光总是从自己身上略过去,甚至恶言相向,只对韩耀一人问声细语,呵护温存。

很久很久的后来,当自己忘了儿时的妄念,阑珊居的近三年里,竟也得偿所愿,被她全心全意的倾心过呵护过。如此,才能更明白爱若珍宝与假情假意的差别,若贺明熙知道自己今时今日的际遇,莫说一个月两个月,只怕时时刻刻都想尽办法伴随左右,一分一刻都不愿稍离半分。

王雅懿说,翠微山时,太子殿下风光济月。可太子殿下风光济月的出了阑珊居,一个未婚的娘子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郎君,藏在宅中三年,一朝大白天下,人尽皆知,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那时该是她最落魄,最难堪的时候,可风光济月的太子殿下又是怎样驱赶她的呢?何尝想过她也才十几岁,何尝想过她能将被追杀满身是伤的太子藏了起来,要治病又要治伤,还要将行迹隐藏。这其中,花了多少心思,想了多少办法,过得如何的战战兢兢,又是怎样的担惊受怕?何况,两个人中间,还横着惠宣皇后的死因,她心里得有多少矛盾与挣扎的?

可阑珊居的日子里,不管外面狂风骤雨,她对自己始终都是温声细语,甚至低声下气的讨好一个厌她的人。两人之间,所有的争执,都是自己有心挑起来的。

此时,再去回想那些挑衅,那些恶意,那些对待,那时的冷言冷语与句句诛心,如今对自己的心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可她到底狠心呢。三年的朝夕相处,在知道皇甫策即将还朝时,只是一次的争执与驱赶,她都能生生的两个月不照面。只是,那时的自己对她实然已是相思入骨,几次驱步想去西苑,可到底顾忌脸面与自尊,不肯承认,也不甚明白这其中的东西,听歌抚琴……也是因为心里太想太想见到她了,才不得不使出的手段。

直至今日,都还记得,她见到自己与歌姬时的表情与怒火,那一举一动与反应,说是突兀粗鲁,可心里又何尝不是欢喜的?那时,什么都不懂,可已经懂得拿她的真心逼迫她了。可说来说去,她到底才是最狠心的那个,复位之前两人虽是不曾挑明,可何尝不是已经如胶似漆了呢?可复位以后,不过才说一次分开,不许她跟随,不过都是赌气和任性的话,只等着她像无数次那般纠缠和追过去,她怎么就那么听话呢?

那时坐在离开阑珊居的马车上,又怎会看不见阁楼上那摸红色的身影,虽是看不甚清晰,但始终能感受到她目光的追随。当时自己还在沾沾自喜,想着念着她不出一日定会追到翠微山去,可那一日她始终没来,次日也没有出现左右,一日又一日,直至荣贵妃相看各家娘子也不见她的踪迹,最后赐婚的人选里,都不再有她。那时自己才有些恍悟,可也只是恍悟,不甚明白。

皇甫策被她纵容了三年,不管多任性都被呵护在她的手心里,始终习惯了她一步步的上前,也习惯了等待她上前与毫不费力的得到,即便定下亲事,尚且以为两个人还有转机,于是迫不及待的回帝京,可等待的不是得到与她又一次的上前,而是人去楼空与消声灭迹。

才知这些消息时,自己还是赌气的,甚至心中怪怨她的任性与狠心。直至那时,自己还在筹谋与算计,还在有恃无恐的笃定她没有别的路。阑珊居的三年,她与皇甫策朝夕相处,已是无名有实,放眼整个帝京,这般的娘子谁家敢娶?不管她愿不愿意,为侧妃也要为嫔妾也好,也只有皇甫策这一条路可以走,她都不可能再有别的出路。

这世上,最不该本算计的就是真心,最不能算计的也是真心,因为你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被真心狠狠的耍弄了,得到深重的报应。三年的朝夕相处,自己一次次的驱赶,天天不许她去东苑,她还不是每次都去?自己天天说尽诛心的话,甚至逼的她举着鞭子相对,即便挨上一次,也有故意的心思,只因她打完后会更后悔,更小心翼翼。可不管两个人闹成什么样子,第二天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她还不是一直腆着脸去讨好?

是啊,算计筹谋了所有,却是忽略了自尊。皇甫策孤身在阑珊居时,所有的傲骨与愤怒,不过是自尊作祟。可贺明熙往日里,何尝不是自尊自傲之人?

在阑珊居东苑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贺明熙的,所有的掌控都在她的手中,生气也好,发怒也好,甚至谩骂也好,她都能不在意,因为她知道皇甫策即便厌恶至极还是走不出去,只能依靠她的给予。可当皇甫策做回了太子,不再需要她的给予时,两人的地位就不再对等了,太子对她的苛责和恶意就变得不能忍受,也不那么理所当然了。

不管落魄到何种境地,她依然是骄傲的贺明熙,即使没有跋扈的资本,即便失去一切,她绝对不会对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祈求。她要得不是富贵,也不是太子妃之位,她要得是一颗平等对待的心,与相等的感情。

在阑珊居时,这些她都可以竭尽全力的为自己争取,但当她自认为没有争取资格的时候,或是当自己争取之人,有践踏她真心的能力与权利时,会毫不留恋,转身就走。她可以面对皇甫策任何的不公平的对待与肆意妄为,因为皇甫策遭遇了太多的骤变,也失去了一切,只剩下满身的病伤。她可以做那个施舍的人,但是绝对不可以做那个被施舍的人。

是以,她不能对太子卑躬屈膝,更不会对太子亦步亦趋,爱若珍宝。当地位发生变化的时候,她心中的爱意,就会失去了所有怜悯与忍让。她原本对待皇甫策的一心一意与所有的感情,都会成为对太子的卑贱索取,她不会对太子低声下去,也不会对太子温存小意,那样会让她感觉耻辱,当她认为感情是不平等的时候,她不会再争取的。

最后,她在自己的心中给皇甫策与太子都下了相同的判决书,不外乎……你若无心我便休。

所以,她才是最狠心最精明的那个人,三年的朝夕不离,将一个人养得任性骄纵不懂失去。当那个人习以为常,以为自己永远有任性骄纵的权利,也永远不会失去的时候,她不由分说就抽身离去,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回头的机会,都不肯再给那个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三年的人。相同的,当年那人被她捧得有多高,如今就能摔得有多痛,即便是粉身碎骨死在当场,只怕她都不会回来再看一眼。

泰宁帝站在闭着眼眸的皇甫策身侧,啧啧道:“哎呦,怎么就哭了?还哭的这伤心?瞧瞧这满脸的泪,朕还没死呢,你用得着那么伤心吗?哦,是朕没死,你才那么伤心吗?”

六福面有难色的开口道:“陛下……太子殿下正伤心难过,您就别……”落井下石了。

泰宁帝冷哼一声:“呵!他选中那么个人!朕都不曾说什么!他还有脸哭!还哭成这样!”

六福垂着眼:“陛下,殿下与王二娘子多年的情谊,本一心等着……又……突然这样,换谁也受不了啊!”

泰宁帝侧目,白了六福一眼:“这不是好事吗?若非他这般际遇,将来这般的女子共度一生,那时候再哭可就没有眼泪了!”

六福点头:“理是那么个理,话是那么说的,可换成谁,也不是能一下子就想通的啊!”

皇甫策缓缓睁开眼眸,接过柳南递来的手绢,擦拭了擦拭脸与眼角,深吸了一口气:“风大迷了眼,皇叔看错了。”

泰宁帝伸出手摆了摆,侧目看向纹风不动的枯枝:“是啊,好大的妖风,把太子的庚帖与信物都吹跑了啊。”

皇甫策侧了侧眼眸,哑声道:“皇叔为何在此?”

泰宁帝哽了哽,侧目看向六福:“你去传太医。”

六福道:“太子殿下只是……一时接受不了,用不着传太医吧?”

泰宁帝轻哼道:“传太医来给他好好治治眼,对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人还那么情深意重依依不舍的,大雍的太子这般的有眼无珠,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六福支支吾吾的开口道:“陛下这不好吧,太子殿下的脸面……这样的事,没人知道就算了,太医也是外人呢。”

泰宁帝笑了一声:“怎么没人知道?你想瞒着,那王氏也得帮你瞒着才成!这退亲之事,只怕不出一日,就要人尽皆知了。”

六福咳了两声:“陛下这不是还没下旨吗?那王氏不会那么大胆吧?”

泰宁帝抿唇道:“王氏若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就敢这般的羞辱太子,就敢这样明目张胆的退亲?这是根本没拿我们皇室当回事!”

皇甫策道:“东宫今日有些忙乱,就不留皇叔了。”

泰宁帝蹙眉道:“怎么?你这是赶朕走吗?”

皇甫策瞥了眼泰宁帝,不言不语的慢慢的起身,踱步缓缓走出了议政殿。柳南面有难色的给泰宁帝行了礼,快步跟了上去。

泰宁帝挑眉,对六福道:“这是又拿朕撒气呢。”

六福垂着头道:“陛下听就听了,何必还要跑出来笑话殿下,这本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太子殿下好好的郎君,遭遇这些,哪里想让别人知道啊……陛下一点都不顾及殿下的脸面,也怪不得人家生气啊。”

泰宁帝冷哼:“合该如此!当初好好的人在眼前,自己作死……呵,难道现在你还指望朕可怜他不成?!”

六福道:“话虽如此,可太子殿下也是不易,心中的人翻脸无情,他也算受了打击……你看他方才哭得满脸都是泪,又无声无息的落……当初皇后娘娘待太子殿下也很是苛……那时的殿下小小年纪,倔强着呢,可是宁折不弯,老奴真还从来没见殿下如此放下身段过恳求……后来竟还是换来了人家的……”

泰宁帝瞪着六福道:“你没见过,朕还没见过呢!朕都不曾说他那低声下气的样子丢尽了我皇甫氏的颜面!他还敢拿朕撒气!想想那王氏的险恶嘴脸!当真不愧是父女!可惜女儿还没练到火候!这还未到最后,怎么也该留些情面,日后好相见,她倒是好,直接就翻脸了!”

六福小声道:“如今还说什么日后好相见,奴婢看着太子精神不济咳个不停的样子,都觉得没什么日后了……”

泰宁帝蹙了蹙眉:“对啊!是呀!他今天怎么那么没精神?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似乎有什么不对呢?六福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朕没想到呢?”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20)

贺氏宅院,燕徊居正寝内。

火墙自天冷就不曾停过,因这几日贺蓉畏寒的缘故,屋内还摆着几个炭盆,人一进屋就有股燥热之气扑面而来。如此的温度,贺蓉依然被裹在厚厚的被中,连双手都不敢露出来。

小小的一碗药,喝了两刻钟,贺蓉才终于将最后一口药汁咽下去,虽是如此缓慢,还是因此出了一身的虚汗。她的脸色苍白,嫣红的嘴唇干裂脱皮。贺李氏亲自抚着她瘦弱的肩膀,缓缓放回床榻中。

贺蓉躺下休息了片刻,才有气无力的开口道:“母亲,不用陪着我,自去忙吧。今日我感觉好多了了。”

贺李氏擦拭着她额头上细碎的汗滴,轻声细语道:“大夫说了,你还要好好再养些时候,这样的事,没有三五天就能好的。”

贺蓉年少不知事,不知道轻重,直至此时还懵懵懂懂。可这般的事,养了那么多天不见起色,大夫换了好几种方子也止不住血。虽现在不一定会要人命,要长此以往的消耗,谁也吃不住啊……贺李氏心里明白,不管外面如何,此时对贺蓉来说,都没有养命要紧。

贺李氏有心查明这事,但一问到那日之事,贺蓉什么都说不清楚,连那人长相都描述不清楚,哭个不停。贺李氏不敢逼问贺蓉,也只能从大安寺那里查起来。可这样的事,一无所知查起来何其艰难,不能报官不说,还要瞒着众人,就连贺东青不但不想节外生枝,好要帮着捂严实了,一心想着息事宁人。

贺蓉发生了这般的事,之所以要连自己一起隐瞒,必然是为了不想失了太子婚约。若是没有怀孕,贺李氏也不觉得贺蓉所做有何不妥。就算在当时贺李氏知道了,必然和贺蓉做的一样,瞒着贺东青与家中众人的。

贺蓉直到发现怀孕,宁愿私下里让人去买那虎狼之药,将自己折腾这样,也不肯告诉自己的母亲,这让贺李氏心里也不好受。若贺李氏知道,就算是要打胎,必然也不会弄成这样。事到如今,虽是懊恼,但也不舍得再去责怪贺蓉了。

可直至今日,贺蓉依然还想着嫁入东宫,若只是失身,贺李氏总还能想些办法,将此事压下去,也有信心劝服贺东青。这些天来,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大夫,虽说的婉转,可贺蓉只怕真的不能再有子嗣。这般的事,换成贺李氏都不敢说能糊弄东宫,按照贺东青的谨慎性子,贺蓉绝无嫁入东宫的可能了。贺李氏暗暗垂泪许久,可不敢说一个不字。只盼着贺蓉能止了血,平平顺顺的将身体养好,再徐徐图之。

贺蓉努力的勾了勾唇角:“母亲不必如此,我会慢慢养好自己的,如今也没什么着急的事,太子大婚尚要明年四月,待到迎娶侧妃最少还要一年。时间这般的长久,女儿哪里会养不好。”

贺李氏闻言,手上的僵了僵:“可不是吗!哪有那么快!听说太子也病得挺厉害呢!在东宫养病,连人都见不着,前几天王氏找人又合了八字,说是太子与王氏的八字不合,这才又有了变故!”

贺蓉眼眸中露出些许光芒来:“是吗?合八字?这事不得过了陛下吗?陛下如何说?”

贺李氏道:“陛下哪里能说什么?钦天监合好的八字,出了这等变故,谁脸上都不好看!那方士说太子之所以病重,就是因为与王二娘子八字相克,太子体弱压不住姻亲,这才频生变故。”

贺蓉抿唇一笑:“这番找到了缘故与病因,想必太子殿下很快就能痊愈了。”

贺李氏见贺蓉有了精神,忙道:“相生相克,都是张张嘴的事,谁知道是真是假,总之王家退婚的心意已决,已将皇室的订婚礼都退了回去。陛下的旨意,昨日也下了,王二娘子与太子已是各自婚嫁,互不相干。如今太子可是孤单的很……你快些养好病,不管有什么念想,总要养好身体。”

绿屏缓步走了进来:“夫人,二娘子来看大娘子。”

“不见!”贺李氏闻言冷哼一声,想也不想便回道。

贺蓉侧目望向贺李氏,轻声道:“自我病后,还不曾看见阿菱,母亲将我扶起来,我和二妹妹说说话。”

贺李氏抿着唇有些不愿,一对上贺蓉失了光彩的双眼,就说不出的拒绝的话来:“你何必起来,就这样见她也无甚。”

贺蓉抿唇一笑:“不好让二妹妹看见我如此落魄。”

贺李氏闻言,叹息一声,将贺蓉扶了起来,倚靠在床榻上,对绿屏冷声道:“让她进来吧。”

“大阿姊。”贺菱缓步走了进来,未见人已先听了急切的声音。

贺蓉看向急匆匆进来的贺菱,抿唇一笑:“二妹妹来,你坐在母亲这里,咱们说说话。”

贺菱怯怯的站在原地,给贺李氏行了礼:“母亲。”

贺李氏脸上露出了几分厌弃,看都不看贺菱一眼:“你不和你姨娘在屋里好好的绣嫁妆,到处乱跑什么?”

“女儿不敢乱跑,只是心中担忧大阿姊的病,这才想来看一看。母亲放心,女儿不会耽误大阿姊休息的。”今日的贺菱一身湖绿色短襟小袄,领口袖口缀着纯白色狐皮,白底的百褶裙,可谓步步生花。虽只梳了简单的云髻,斜插一支珍珠流苏步摇,可一步一晃,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娇俏中带着几分妩媚。

贺蓉侧目看了一会贺菱,垂眼轻声道:“你有此心,母亲怎会怪你呢?不过母亲说得也对,你也该用用心,那穆四郎虽是庶子,好歹也是官身。母亲给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好亲事,你若不精心的话,如何对得起母亲待你的一番苦心。”

“阿菱心中自是感念万分。母亲与大阿姊多年的教诲,阿菱时时不敢忘。”贺菱缓缓垂下头去,侧目偷看了贺蓉一眼。只见她发髻整齐,身上的亵衣也极干净,只是人比几日前瘦了一大圈,脸上竟是没有半分的血色,嘴唇干裂到脱皮。

贺李氏侧目瞪着贺菱,不耐的开口道:“看也看过了,无事你就退下吧!没事就不要出来了!无端端的被人看见,还以为咱们家连这点规矩都没有呢!”

贺蓉抿唇一笑:“母亲心疼二妹妹,何必又把话说得这般的严厉呢?”

贺李氏嘴唇轻动,许久,轻声道:“这不是怕那些人扰了你休息吗?”

贺蓉侧目瞥了眼贺菱,笑道:“二妹妹再坐一会也无妨,我这会儿正有精神。前些时日咱们不是都接了陈五的生辰帖子,生辰宴我又没去成,那日可发生了什么趣事?二妹妹和我说细细的说一说?”

贺李氏轻咳了一声,侧目看向贺菱:“既然你大阿姊想听,你就坐下好好讲讲。”

贺菱这才敢半坐在床尾,不安的看了贺李氏一眼,轻声道:“那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无非就是赏花品茗,极普通的宴席。因陈四娘子将要返乡养病,很是匆忙,陈氏的花宴也就少了几分精心。”

贺蓉双眼一亮,轻声道:“陈四娘子要返乡了?可是陛下准了?”

贺菱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贺李氏,小声道:“陛下不但准了陈四返乡的事,就连陈氏的退亲折子也一并准了。”

“退亲?陈四不是只回乡养病,何时说要退亲了?”贺蓉嘴角微动,“殿下如今还病着,连着两场亲事都作罢了,只怕心里不好受。”

“可不是吗!陈氏说陈四病重,不知何时能养好,不敢耽误太子亲事,这才退的亲,大家说的好听,谁不知道如今太子际遇不好,这才着手退亲的!”贺李氏抢在贺菱之前开口道,“太子在东宫还病着,这番的打击,只怕心里不好受。我儿得好好养病,等好了,让你父亲去求陛下,怎么也让你见上太子一面,好好安慰安慰才是。”

贺蓉侧了贺菱一眼,垂眸轻声道:“太子殿下……往日里看那些人都是顶好的,没曾想一旦出事,竟个个落井下石。”

贺李氏忙道:“是这个理,如今就剩咱们一家,你父亲等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机会,绝对不会像那般。如今就专等你养好病了,到时……”

“夫人,前面出事了!”绿屏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打断了贺李氏的话。

贺李氏侧了侧眼眸:“天大的事也不至如此慌张,李管事呢?让他去看看。”

绿屏满眼的焦急,看了贺蓉一眼,俯身在贺李氏耳边说了两句话。贺李氏当下站起身行,看向贺菱:“让你大阿姊休息吧,你随我出去看看。”

贺菱愕然的望向贺李氏,轻声道:“家中的事,哪里有需要女儿出面的地方?”

贺李氏侧身瞪向贺菱,不轻不重的开口道:“你总要嫁人的,现在学着管家都晚了!天天跟着你那做妾的姨娘,能学到有用的东西?!”

贺蓉轻声道:“既然是急事,母亲就快去吧,我也想和二妹妹继续说话,若是累了,我自然会睡的。”

“既然如此,你就在此好好的和你大阿姊说说话!”贺李氏在贺蓉看不见的角度恶狠狠的瞪了贺菱一眼,而后又道,“绿屏,让欣姨娘去前面与我一起见见那家人。”

贺菱垂眸轻声道:“母亲,姨娘昨日得了父亲的吩咐,今早出门去了。”

贺李氏见欣姨娘出门都敢不给自己报备了,心中不禁勃然大怒,但这般的事是绝对不能在贺蓉面前说一句。贺李氏又是恶狠狠的瞪了贺菱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对贺蓉道:“你少说一会,多养养精神,别耽误了你二妹妹绣嫁妆。”

贺蓉温顺的点了点头:“母亲放心。”

☆、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21)

帝京北侧有清河县,清河县边缘,离帝京五十多里的幽静山坳里,有一处依着山险而建,宛若村庄大小的坞堡。

此处依着险峻的高山,三侧环以高墙深沟,内部房屋毗联,四隅与中央另建塔台高楼用于瞭望,因占地十分广阔,庭院、田圃、池塘、校场一样都不少。

所谓坞堡,不光是防御与建筑,里面的还住着上百户的人家,工匠佃农粮油布匹几乎都能的作坊一应俱全,不但能做到自给自足,甚至还有富余。送往帝京本家去,这里的住户几代人都是谢氏部曲与豢养的工匠,士族百年底蕴,由此可见。

冬日的清晨,校场还在晨练。厅堂内虽烧了火墙,因门户大开的缘故,算不上多暖和,倒也不冷。谢放、韩耀、以及三个幕僚围在地图前,轻声细雨说着路线。明熙因对路途与地图这些都是外行,就没有围上去,只坐另个桌上饮茶。

不知过了多久,厅堂内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韩耀、谢放与明熙仨人。

韩耀看向闭目养神的明熙,轻声道:“昨夜没有睡好吗?”

“怎么会?此处幽静,空气也好。”明熙深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笑道:“这坞堡占地极好,又建设的如此坚固,不知建了多少年了。往日那曾想过,谢氏竟是在离帝京那么近的地方,还藏着这般的好东西。几百年的谢氏,看着不温不火的,果然不能小窥半分。”

谢放挑眉一笑:“若你都知道了,还说什么百年谢氏。方圆几千顷的田地,自□□时就被□□父买了下来。三十年来前前后后的建,不断的加固,才有了今日这般的规模。世家之中谁家没有成千上万的部曲。当初□□父也是怕大雍不能长久,有这样一处地方也好退守,还能绕开安定城直接入京,那曾想到今日就用上了。”

谢放因接到谢燃的传讯,得知队伍在漠北境内两次遇袭,临时改变了计划,留下林城与谢逸镇守燕北与甘凉城,亲自带人半路,赶上明熙等人的队伍,将谢燃换了下来。

虽不知道调兵的内情,也不知道谢燃的去何,但校场之上,明熙看到了谢放带出来的绝非只有五千人,可既然韩耀与谢放都对帝京的事三缄其口,明熙也不好过深探问。

这般机密,基本上轮不到一个百夫长过问。只是不知为何,此番谢放来了以后,竟也不曾让明熙到校场晨练。这一路风尘,明熙腿上有些摩伤,好些时日都疼,也不会巴巴的赶去校场,自然乐得清闲。

韩耀看了明熙好半晌,才缓缓垂下眼眸,轻声道:“我今日就回去了,你……你是和谢将军一起,还是同我一起回帝京看看?”

明熙端着茶盏的手僵了僵,抿唇一笑:“我回去有什么可看的?”

韩耀顾忌谢放在此,不好说得太直白,轻声道:“总也要回家看看。”

谢放抿唇一笑:“韩大人说得对,你离家也有一年,总该回去看看。”

明熙笑道:“若和家中关系和睦,我还去什么甘凉城?韩大人自走自的,我该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了,如今离帝京不过五十里,路途平坦,半日即到,韩大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韩耀思索了片刻,轻声道:“你……不若我们两个出去走走?”

明熙不及开口,谢放抬手阻止道:“山中风凉,有话只管在这儿说。阿熙的路引户籍,还是本将军帮着上册的……莫不是这其中,还有什么隐瞒的不成?”

韩耀忙道:“哪里会有所隐瞒,不过是想叙叙旧罢了。”

谢放大笑:“那就一起叙了,三个人都在,没有撇下本将军的道理。”

韩耀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太子殿下已是许久不曾传来消息,谢将军那里就没有邸报要看吗?”

谢放道:“韩大人只管放心,宫中自有父亲安插的人手,虽说太子殿下肯定会受些委屈,可也绝非像传言中那般凄惨。”

韩耀挑眉:“以将军的意思,须到何种程度,才为凄惨呢?”

明熙笑了一声,帮着谢放道:“韩大人端是贪心,当初都说太子病重幽闭东宫,如今知道太子不算病重,难道不是幸事吗?”

韩耀侧目见小厮已侯在门外,对明熙道:“你不送送我吗?”

谢放皱眉道:“素日里韩大人也算为人爽利,今日怎么如此絮叨?虽是要分开,可再过不久我们自然会在帝京相见,阿熙还能跑了不成?”

明熙本欲起身,听见谢放如此说,不禁抿唇一笑:“谢将军说得没错,总要在京城里再见的,如今呐,又何必弄得像生死离别一般。”

韩耀蹙眉:“话虽如此,可你们入京,路途总不是那么平坦……总之,你自己小心。谢将军也该知道阿熙不比别人,此番回京绝非平常游玩,过于危险的事就不要再让……”

“韩大人!……天色不早了,韩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明熙皱着眉头打断了韩耀的话。

谢放笑了一声:“阿熙与我数次生死与共,本将军何尝是那铁石心肠,如今已知道阿熙身份矜贵呐,韩大人不开口,本将军心中也已有数。”

韩耀与明熙虽听着这话有些怪异,但细品之下,又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韩耀虽有千言万语,可也没有说话的时机,叹了口气,拱手道:“如此,韩某就不耽搁了,在此预祝谢将军马到功成!”

谢放侧目道:“韩大人此番回去,尽量安太子殿下之心,余下的就不多说了。”

韩耀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对谢氏信重有加,自然不会担忧。”

明熙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虽只有几十里的路程,百十人的护卫也不算多,韩大人路上不能掉以轻心,毕竟……”

韩耀一双星眸望着明熙,许久许久,抿唇一笑,轻声道:“放心好了,我会绕道安定城,从那里回京去的,路上不会有事的。帝京的门户前,哪有那么多乱党,反倒是你,少去些危险的地方,我也就放心了。”

谢放看了两人一眼,挑眉道:“素日还看不出来,韩大人是这番的儿女情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