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伯爵接过信,说:“蜡烛。”贝特朗马上把蜡烛放在他床边,垂手侍立在床前,大气都不敢出。罗西伯爵用尾指上长长的指甲挑开封泥,打开信,先粗粗看一遍,又坐直了,把信凑在烛光前,再看一遍,抬头说:“贝特朗我的儿子,你得马上去一趟西班牙。”

贝特朗听了这话,先是吃惊,后是激动,最后才是放心。他吃惊的是拉克萨公爵真的是有任务派他去做,激动的是真的可以出征了,放心的是拉克萨公爵到底是个有身份的人,不会为了一点私事私情而公报私仇。拉克萨公爵对不起拿破仑,可他对得起法兰西的子民,把国家拖入内战,对内对外可是没一点好处。对内,大家都是法国人,战场上相见,不是兄弟就是同乡,全是袍泽情谊;对外,整个欧洲都巴不得法国内乱,他们好从波拿巴的铁蹄下挣脱,把皇冠抢回来。拉克萨公爵的阵前倒戈,一举灭了拿破仑把皇位传给自己儿子的想法,把战事缩短,保存了法国军队的精锐部队。很难说他做得对还是错,波拿巴和路易十八谁做皇帝更好,也是谁也说不清的。好比贝特朗自己,心里崇拜的是拿破仑的丰功伟绩,但效忠的却是波旁王朝,两百年的家族传统和信仰,岂是一时改变得了的?要他反对波旁王朝,就是反对自己的父亲,这个事情,他可做不出来。因此他对拉克萨公爵说的话,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拉克萨公爵放过了他,还派了他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

罗西伯爵拿着信,欲言又止,思考了好一阵,才说:“西班牙地方政权领袖洛里达布兰卡伯爵J·莫尼诺·伊·雷东多将秘密越过比利牛斯山脉,从菲拉格斯进入我罗西雄的旺德尔,从旺德尔港出海,到西西里去面见西西里国王费迪南四世。贝特朗,你马上拿了我的戒指赶到图卢兹,去见民兵队长罗萨耶夫统领,看能带领多少人马到旺德尔,守住隘口,不让洛里达布兰卡伯爵从旺德尔出海。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贝特朗更是吃惊,问:“洛里达布兰卡伯爵是反政府军的领袖,他去见被约瑟夫·波拿巴赶走的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四世,那是为什么?他们两人不是势同水火吗?莫非要联手,把波拿巴家族彻底赶下皇位?皇帝已经被流放,乔奇姆·穆拉特投靠了奥地利,盟军可算是全面胜利了,只是费迪南四世一心想的是夺回皇位吧?但洛里达布兰卡伯爵怎么可能想到和他联手?难道是要借助费迪南四世在国民心里的影响力?”

罗西伯爵唔了一声,说:“贝特朗,你长大了,又在军校学习了三年,对军事和政治有了一定的见解了。事不宜迟,你这就去吧。我再写一封亲笔信,你拿了戒指和信,就可以调动我罗西雄的队伍。贝特朗,将来你是罗西雄的伯爵,这罗西雄大省及治下的奥德省加尔省埃罗省洛泽尔省东比利牛斯省这五个省都是你的领地,你要为了这五个领地的土地和人民去作战,你要死死守住旺德尔港,不要让西班牙人的鞋子沾上我罗西雄的一点泥土。我伊纳尔家族成为罗西雄的领主已经有两百余年,从亨利四世建立波旁王朝起,我伊纳尔家族就追随他的儿子——伟大的路易十三左右。因此贝特朗我的儿子,你不单要为法兰西打胜仗,还要为我伊纳尔两百年的荣誉打胜仗,要让我伊纳尔家族在罗西雄传下去。”说着摘下那枚家族纹章戒指,吻一下,拿过贝特朗的右手,戴在他的中指上,说:“贝特朗,从这一刻起,你就是伊纳尔的领主了,连我也要听你的号令。”

贝特朗扑通一声跪下罗西伯爵的面前,右手握拳啪一下敲在左胸心口上说:“父亲,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做出有辱我伊纳尔家族的事,我必会把罗西伯爵这个尊贵的称号传下去。父亲,您就在伯爵府里等着我胜利的捷报吧。我必定会凯旋而回,到时候请为我在村口搭一座开满鸢尾花的凯旋门。”

罗西伯爵赞许地点点头,说:“好,我等着这一天。”下床披上紫红色金丝绣花的天鹅绒晨袍,到书桌前去写信,用吸墨纸吸干墨水,滴上暗红色的印蜡,也不封口,折了两折交给贝特朗,说:“从这里到图卢兹,都是我伊纳尔家的人,这一路可保安全无事,我就不派护卫了。万一有个把毛贼截道,我也不会担心你的身手,有斗雄鹿的体魄在,小毛贼哪里是你的对手。你去马厩挑一匹快马,这就出发。拉克萨公爵派你来做这件事,那是选对了人。你就是我罗西雄的王子,马蹄所到之处,无不听从你的命令。”

贝特朗大声应道“是”,眼眶竟有些红了。罗西伯爵听见他声音里的颤抖,抱住他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温言嘉许地说:“我伊纳尔历代领主的灵魂都会助你成功的,去吧,上帝与你同在。”贝特朗再答应一声“是”,把两封信都放进衣服内袋里,向罗西伯爵行了个军礼,转身便离开了。

大宅里依然安安静静,仆人们还没从五朔节的彻夜狂欢上回来,切尔达举着蜡烛守在楼梯口,等着万一主人有事吩咐。贝特朗看见她就说:“切尔达,给我准备点吃的,送到马厩去,我在那里套马,马上就要走。”

切尔达吃一惊,问:“贝特朗少爷,你刚回来就要走?”

贝特朗嗯一声,停也不停,一边下楼一边说:“切尔达,我这次回来不是度假不是玩,是有重要的事情办。你别把我回来的事情说出去,也跟恩里斯和西莫说一声。”切尔达答应着去了。贝特朗到了马厩,挑了一匹名叫“加斯东”的骟马,和它几句话,加斯东嗅出了小主人的气息,朝他打了个很响的响鼻。贝特朗哈哈笑一笑,喂它吃了两把干草,给它上了鞍,戴上马刺。“亲爱的切尔达,再见到你真好。对了,跟芝莱特小姐说一声,说萨克斯那个五月姑娘是上帝赐给我的。”抬起脸对着星空笑一笑,踢一下马腹,加斯东久未和小主人奔驰,这时似知道可以放蹄远游,精神大振,泼喇喇奔了出去,不需要主人更加催促。

一路上贝特朗不敢逗留,生怕西班牙人抢在了头里,越过了比利牛斯山,到了旺德尔,那他这个罗西雄的领主可算丢脸丢大了。军情紧急之外,心里还燃烧着年青人想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心想罗西伯爵这个爵位是先祖传下来的,两百年不坠固然稀奇,但若是凭自己能力再为伊纳尔家族挣下一个官半职,那就更美了。要是按部就班地来,他从圣西尔毕业,去为某个要员做副官,或是成为皇家骑兵队的一名下级军官,不知要多久才能晋升得上去呢。一个伯爵,却当个小小的侍从,说起来也不怎么响亮。圣西尔有爵位的学生多的是,弗卢洛·德·圣-伊雷尔侯爵就是其中的一个,爵位比他高,领地却比他小,零花钱当然也就没他多。贝特朗想在同学中间出人头地,除了花钱比他们大方,打仗也要比他们高明才行。

两天后便到了图卢兹,到了市政厅,找到图卢兹市的市长,把罗西伯爵的信和家族戒指给市长一看,市长马上叫来民兵队长罗萨耶夫,让他听从罗西雄最高长官罗西伯爵的儿子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的调遣。

罗萨耶夫是个五十来岁的粗壮汉子,本是图卢兹的一个粮食商人,在大革命中为保皇党的军队提供粮食,因此有了战功,拿波仑下了台,他仍然对军队有着狂热的热情,图卢兹民兵的统领不干了之后,他就自告奋勇当了。自恃有功,见了贝特朗这个毛头小伙子就不怎么服气,但看在军情重要的份上,勉强听从命令,召集了三百人的民兵队伍,拖了十门炮,从图卢兹一路往旺德尔行去。

三百民兵步行,又拖了十门炮,就行得慢了,罗萨耶夫又要按时睡按时吃的,贝特朗只陪他走了一天就耐不住脾气了,跟他交涉一番,罗萨耶夫鄙夷地说:“拉法叶特子爵,你虽是罗西伯爵的儿子,罗西雄的领主,可这支民兵是我的队伍,我才是统领,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要听我的命令。你年轻人不懂带兵的辛苦,这三百个人要吃饱饭睡好觉,才能走得动路。你少爷是骑着马,我的兵可是在步行咧!”

贝特朗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忍住气说:“可是军情重要,西班牙人就要抢先到了旺德尔,旺德尔是个港口城市,他们一到那儿,就可以出海了,我们就再也拦不住追不上了。”

罗萨耶夫说:“我不用你告诉我旺德尔是个什么地形,我在那里的码头上还有仓库咧。你要是不放心,你可以先去嘛,反正你的马快。你去了还可以先通知旺德尔的萨瓦利埃·福拉德市长,让他派一队人去守住隘口,你这个信使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回家去咧。”

贝特朗被气得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看了罗萨耶夫一眼,拍马就走。要他拿出领主的身份和腔调来说话指使下面的人,他还没这个习惯和气势,也相信这个罗萨耶夫不会理会,那又何必费这个心神?自己去就自己,凭他在罗西雄山里打野猪的枪法和圣西尔打靶的技术训练,一枪解决就能一个人。就像这个讨厌的罗萨耶夫说的,到了旺德尔问市长萨瓦利埃·福拉德要人,自己率领一小队人马,要守住一个隘口,不放一个人过来,应该没问题吧?

第16章 西班牙的朝臣

旺德尔港的市长萨瓦利埃·福拉德是一个小个子的老头,山羊胡子硬硬的,见了贝特朗十分的恭敬,把贝特朗从罗萨耶夫处受的气全都抵消了,听说西班牙人要来,吓得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只顾惊慌失措地问贝特朗:“那子爵阁下你带了多少人来?”

贝特朗瞪着他,问:“旺德尔有多少民兵?”

萨瓦利埃·福拉德转着眼珠说:“没有多少。就子爵阁下一个人来吗?尊敬的罗西伯爵不发兵吗?旺德尔港给罗西雄交了多少税,不能派兵来保卫旺德尔港吗?要是港口被该死的西班牙人攻陷,那罗西雄和法国的大门就打开了一扇,西班牙人就可以绕过我美丽的安全的可爱的天然的屏障比利牛斯山长驱直入了,那旺德尔就会落入一身牛粪味的西班牙人之手,那我这个旺德尔市的市长位子就要保不住了。”说着掏出一条白色镶花边的手帕出来,抹了一把汗。

贝特朗皱着眉看着这个矮个子市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才说:“西班牙人不是要来打旺德尔,而是要借旺德尔港出海。福拉德先生,图卢兹的三百民兵随后就到,你不用害怕会没有援兵来。我只希望西班牙人现在还没达到旺德尔,我先到一步,是想请您做出适当的安排,借我一支民兵队伍,我去守住隘口,一定不让西班牙人身上的牛粪味道薰着您这间美丽的市政大楼办公厅。”

不知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是不是听进去贝特朗的话,在抱怨了一阵儿后,还是命令一个手下去敲了警钟,一个钟头后,一支二十人的民兵队伍站在了市政厅前,贝特朗看着他们手上乱七八糟的长长短短的枪枝,和脸上惊疑惊惶的表情,强自把心里的不满压下,大声说:“旺德尔市勇敢的战士们,你们是了不起法兰西的子民,在法兰西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毫无畏惧地站了出来,保护我们的城市和国家,捍卫我们的尊严和荣誉,旺德尔和罗西雄不会忘记你们,你们的妻子和母亲也会以你们为荣。我们必将会把西班牙人拦在比利牛斯山的那一侧,让他们身上的牛粪味都飘不过来。我们美丽的旺德尔海港的花朵和树木,不需要牛粪们来施肥,我们有鱼有虾有贻贝就可以了。我亲爱的兄长们,旺德尔的勇士,让我们用带了盐花香味的清爽的海风,去吹散西班牙佬的牛粪味吧!”

他自认为这一番话说得颇为动听,而这二十个民兵稍息着看看他,纷纷交头接耳,然后有个大块头红色大胡子的人问:“我说少爷,你是干什么的呀?西班牙人要来就让他们来呗,他们要吃鱼肉,我们也要吃牛肉,谁都不妨碍谁呀?这里西班牙人不少,街上卖香料的店就是一个西班牙人开的,我们要用茴香子烤牛肉,也要问他们买去,我们跟他们没什么过节呀?”

贝特朗完全被他们绕晕了,刚才听了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的话,以为全旺德尔的人都怕西班牙人,都不喜欢西班牙人,哪知在市民中间,还有和西班牙人相处很愉快的一面。他本身和西班牙人没任何过节,也不讨厌西班牙人,只是为了伊纳尔家族和法兰西的荣誉,才跑来打仗,听了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的一面之辞,自以为可以鼓动起士兵们的情绪,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场面。

如果民兵对西班牙人是这么个友好的态度,那怎么带他们去守隘口?那前面的诋毁西班牙人的话岂不是说错了?惹得这帮大爷们不高兴,他怎么差得动他们?那这场仗还怎么打?贝特朗满脸尴尬,强作镇定,再次鼓足勇气说:“我是贝特朗·伊纳尔,罗西雄的罗西伯爵的儿子,我是奉拉公萨公爵之命,前来阻击西班牙洛里达布兰卡伯爵J·莫尼诺·伊·雷东多带人从旺德尔港口离开,去西西里岛面见退位的费迪南四世,要把皇位从法国人手里抢回去。我的兄长们,如今西班牙的皇帝是法国人,他对法国有着对母亲一般的热爱,法国的渔船到西班牙那边去捕渔,他也眼开眼闭,旺德尔港这么繁华兴盛,那是得了不少乔奇姆·穆拉特的好处,他要下了位,换了以残酷著称的费迪南四世,他对法国仇深似海,他能放任旺德尔的渔船在西班牙那边捕鱼吗?到时候边界海上纷争不断,你们又怎么能舒舒服服地一边喝着法国的葡萄酒,一边吃着西班牙茴香子烤牛肉呢?”

红胡子大块头说:“少爷你的话好像有理,只是我们这二十个人,怎么抵挡得了西班牙人呢?”

贝特朗一听大喜,这么说来,他们的心思还是活动了,忙说:“我们此去,并不是要去打西班牙人,就靠我们二十一个人二十二把枪也不可能成功,我们只要守住奇里亚隘口,不让他们过来就可以了。图卢兹还有三百人在连夜赶来,我们二十一个人只要拖到他们到来,就不怕了。西班牙人派去见费迪南四世的不会超过二十人吧?如果人数太多,目标太大,就不会是派民兵前来阻击,而是派正规军来歼灭了。这是皇家卫队总司令元帅拉克萨公爵的亲笔信,要我和旺德尔的勇士们一起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我们一定不要让他失望。”

众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觉得巴黎的拉克萨公爵离他们太遥远,他的命令可听可不听,性命可是自己的。贝特朗看自己一个子爵,法兰西最高军事学校圣西尔的侍从官,到了地方上却指挥不了这一小队二十个民兵,气馁之极,忽然亮出那枚戒指,说:“这是罗西雄最高长官罗西伯爵的纹章印,我带着它,就代表罗西雄的所有人民都要听从我的号令,这枚戒指代表无可置疑的威信和权力。现在我命令,旺德尔的勇士们,拿上你们的枪,跟我走!”转头看着萨瓦利埃·福拉德,说:“福拉德先生,你也一起去吧。你是旺德尔的市长,旺德尔的安全,你首当其责。”退后一步挨着萨瓦利埃·福拉德,低声咬牙说:“福拉德先生,你要是不去,我就免了你的市长之职,你要是去,我就升你的官。你要是在这里跟我推三推四,我就给你一枪,我手里拿着两把枪,总有一把会要你的命。”

萨瓦利埃·福拉德被他的杀气镇住,白了脸,抖着山羊胡子说:“好的好的,我的子爵阁下,我去我去,您别生气。”踏上一步,咳嗽一声说:“我的孩子们,子爵阁下一番心意,全是为了旺德尔的荣誉在作战,不然他少爷好好的呆在他的葡萄园里,跑来这里干什么?西班牙借道而过,总不会到他的庄园去。子爵阁下不眠不休骑马跑了几百法里,就是为了我们旺德尔人的体面,我们要负起做旺德尔主人的责任感来,不能让旺德尔成为西班牙人的跳板。我的孩子们,我忝为旺德尔的市长,旺德尔就是我的脸面,我不能让西班牙打到我的脸上,我也跟你们一起去,为了法兰西,万岁!前进!”

民兵们见市长都要带头去,这才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在市长和贝特朗的身后,出城往奇里亚隘口而去。

整个伊比利亚半岛,被比利牛斯山脉整齐地隔断,除去一个奇里亚隘口,别的地方都有着高达两千余尺的高山,西班牙人不过则罢,要过就一定要从这里过。贝特朗带了二十个人去阻拦西班牙的信使团,听上去似乎很冒险,却也不是不可能的。有市长先生萨瓦利埃·福拉德押后,贝特朗不怕这些杂牌军民兵半途开小差,和福拉德先生说了两句话后,又是一人一骑先出发了。

快马加鞭奔跑了一天,已经到了山下,因是西班牙和法兰西交界的边关,平时就是个交通要道,过关的人不少,慢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子,有几间客栈,方便过关的人吃饭住宿。贝特朗挑了一间客栈,把马交给老板兼伙计,问他这两天有没有一队西班牙贵族模样的人过来,老板送上麦酒,说只有零零星星的商人过关,没有成群结队,也没有看上去像官老爷或是贵族老爷的,就是像少爷您这么有气派的人也没见过一个。贝特朗略微放心,马马虎虎吃了点东西,告诉他等民兵队来了,叫他们到上头的隘口那里去,店老板答应了。贝特朗徒步往山里走。

正是五月,山上山楂树花开得正好,一棵棵红色的白色的山楂树花散发着清清的香气,树下是野生的白花白头翁,一丛丛随意地开着,让他想起了罗西雄的群山。山垭处有流云和暖风向下飘来,风里偶尔有花瓣扑到他的脸上,贝特朗伸手从脸上拣下,正要扔掉,想了一想,拿出那本拉封丹寓言书来,把那一片粉白色的山楂花瓣夹在书页里,又放回胸前衣袋。

到了法西边界,山垭隘口这里有一个哨所,哨所里还有四个人轮班把守,查问过关的行人。贝特朗上前,把拉克萨公爵、罗西伯爵、福拉德市长、以及那枚戒指都拿给他们看。这些守卫都是正规军派来的,一看官样文书,不像旺德尔的民兵那样没有见识,马上立正行礼,听从贝特朗的命令。贝特朗要到这时,才尝到一点服从命令听指挥的轻松来,圣西尔的严格教育,可算派上一点用了。

他把对客栈老板的问话又对守卫问了一遍,守卫的回答很令他满意,这才偷偷地松了口气。这一程路紧赶慢赶,白日不敢停,夜里睡不塌实,头一次担当这么大的任务,兴奋之余还有惶恐,生怕出一点错,让拉克萨公爵和父亲失望,这下总算赶到了西班牙人的前头,那胜利就有了一半的希望。

法兰西和西班牙交界的地方,是一座可过两匹马的木板桥,桥有五十尺长,法兰西这边有一个哨卡,西班牙那边同样也有一个哨卡。法兰西这边有四个哨兵,西班牙那边同样有四个哨兵。两个哨卡都是木头搭成的小屋子,就隔着这一条木板桥。桥看上去倒是很结实,凭他一人之力是弄不垮的,再加上那四个哨兵,没有个大半天也不成。他的任务是不让西班牙去西西里的人过来,可不包括要把这座桥弄断,害得两边的商人和行旅过不了关。不然,只要把这桥烧了,西班牙人插翅也难飞。这么想着,就裹紧了衣服在哨所里蜷缩着休息,开始还思绪纷乱,东想西想想了一阵,慢慢倦意上涌,倒头睡了过去。

梦里雪白的山楂花瓣像雪花一样的飘飞,五月的暖风中有少女在花下优美地舞蹈,他想上前去看清少女的脸,那些花瓣扑扑地打在他脸上,就是让他看不清。伴随着少女的舞蹈,还有细细的音乐声,是天堂鸟在极乐世界里高歌,还是云雀在天门清唱?贝特朗还没分辨出来,就有人在他耳边说:“西班牙人来了!”

贝特朗一个激灵从绮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哨兵的黑脸膛,哨兵说:“醒醒,伊纳尔先生,像是有大群西班牙人来了。”贝特朗听了这话,彻底清醒了,抢到哨所窗口向西班牙那边看去,果然木桥那头有一小队人牵着马来了。

上到这么高的山上居然还带着马,贝特朗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们还要带着马上船渡海吗·那一队人走过西班牙那边的哨卡,到了桥上,贝特朗看清他们只有七个人,放下心来,示意哨兵上前盘问。那四个哨兵常年在这里和西班牙人打交道,西班牙话说得很流利,隔着桥中间的木栅篱,大声说:“你们这么多人是干什么的?看你们穿的衣服,不像是商人,老实说清楚,不然不许过。”

那边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说:“我们就是商人,我们的马背上驮的是西班牙的番红花,你们国王最喜欢的香料,做西班牙海鲜饭,没有番红花可不行。”他说话的时候,另一名哨兵把话翻译给贝特朗听。

贝特朗小声说了两句,哨兵听见了,照他说的发问道:“寻常商人?寻常商人行路有穿高帮马靴的吗?那鞋后跟上的马刺还是西班牙皇家的标徽,你们不是商人!站住,不许再上前,再上一步就要开枪了。”话音刚落,西班牙那边就开了一枪,把这个哨兵打死在桥头。

贝特朗咒骂一句,蹲在窗下,举枪就往那匹马的耳朵上打,他从小就在山里打野猪,这几年又在圣西尔练习枪法,准头很是不错,一枪命中那马的耳朵尖,鲜血淌了马一脖子,马儿吃痛,在西班牙人的队伍里左跳右蹬了一会,把西班牙人自己搞得手忙脚乱,又惊了其它几匹马,于是有几匹往西班牙那边跑回去了,有两匹跃过栅栏,径直奔到了法兰西来。

贝特朗趁乱命令道:“枪上膛,打,不能让他们过来一个。”那三名哨兵哪里还用得着他下命令,早就蹲下身子找好掩护,一人打抢一人上药,要和同伴报仇。在这边界之上,只有他们四人为伴,彼此间的情谊早就如同兄弟一般了,这西班牙人一来就杀死一个兄弟,叫他们一时气愤之极,打起枪来毫不手软,几枪放过,西班牙人里头就有两人倒下了。这时那边的四名哨兵也加入了战团,一阵乱发枪,让几个要过境的西班牙人退回到哨卡的小屋子里,两边一时僵持起来。

三名哨兵匍匐着爬过去把同伴的尸体拖回来,那边也在做同样的事,过了一会儿,西班牙的哨兵用法语喊话说:“你们人少,我们人多,你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快快放下武器,我们大人只是借旺德尔过境,对法国没有恶意,你们为什么要阻拦我们?西法两国目前没有战事,可以正常进出,你们忽然拦截,为了什么?”

一名哨兵回答说:“前面说是寻常商人,这时又说你们大人,前后矛盾,还说没有恶意?我们不过是在做日常的盘问工作,你们‘大人’抬手就是一枪,打死我们一人,还说没有恶意?”贝特朗拍拍他肩,说:“问得好。”

西班牙那边就说了:“你们也打死了我们两个人。”哨兵回答他:“是你们先动的手。”那边又说:“是你们先起了疑。”哨兵说:“我们盘查可疑的人员,有什么错?”那边说:“平时又不见你们这么认真。”哨兵说:“那是我们接到线报,近日有大批可疑人员要过境,上头命令我们仔细盘查。”那边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哨兵说:“军事机密。”

这里两人一问一答的,都是躲在木屋子里进行,贝特朗从木头缝里看出去,那边西班牙人正偷偷摸摸地掩过来,贝特朗瞄准最前面的一人,一枪打出,正中那人脑门,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就趴在那里不动了。后面的人咒骂声一片,又退回去了。贝特朗心里好一阵得意,这边的三名哨兵也一叠声赞他枪法真好。

贝特朗把他带来的两枝来复枪上好弹药,继续注视着对面,那边被他的枪法镇住,一时不敢有所行动。贝特朗想我要的是拖时间,他们要的是赶时间,我拖下去,就有援兵到来,他们拖下去,死一个少一个,那他们一定不会甘心就这么等死,一定会马上有大的进攻,便说:“你们三个给我上弹药,我手里的枪要不停顿,明白吗?”那三人都干脆利落地回答说明白,贝特朗说:“好,这一仗就靠我们四个人了。马上旺德尔的二十人民兵就要来了,后面还有三百人。我们只要拖着,他们要么不动,要动总要从我们面前过的。”

第17章 拉封丹的寓言

果然不出贝特朗的预料,那边像是商量了一下,又发起一轮进攻。这次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弓来,把箭上裹了布,泼了枪油,点燃了,搭上弦射来。贝特朗看那箭头向上,又点上了火,就明白他们是要烧屋子,先一枪把那个探出半截身子来放箭的人打死,可那支火箭就顾不上。好在山上雾重雨密,木屋潮湿得都有了青苔,屋子和屋顶又是用坚实的山毛榉搭成的,油性不大,一支火箭射上去,颤微微地钉在木屋上,火焰反往上燎,把箭杆都烧光了,那屋顶还没烧起来。

箭手死了,西班牙那边又换了一人放箭,这次是躲在窗口底下,箭头直朝法兰西这边的窗户射来,贝特朗明白这是要把他们逼出屋子,没了屋子就没了掩体,下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山下的客栈了,西班牙人要是过了这座木板桥,这么大座的山,什么地方不可以往下走?因此这木屋说什么也不能让西班牙人烧了。

火箭射进屋内,哨兵们躲在角落里用御寒的毛毯压灭,贝特朗怕西班牙人趁这工夫硬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对面,没有理会这些箭枝。忽然一匹从西班牙那边跑来的马到了小屋的门口,一名哨兵心念一动,说:“抓住那马,把火箭绑在马尾上,再把马赶过去。”

另一名哨兵答应了,一伸手就把马缰强给拉住了,第三名哨兵把两枝刚射进来的火箭绑在马尾上,顺手把马鞍袋给拽了下来,说:“番红花?很好,我小舅子有间杂货铺,我就把这番红花放在他店里卖了,得的钱给米歇尔的妈妈送去。”估计米歇尔就是那个死去的哨兵。贝特朗听了很感动,拍拍那人的肩说:“做得好。”

那匹马的尾巴上被绑了火箭,刚一摆尾,就把火给摇到了马屁股上,吓得长嘶一声,前蹄举起,在空中乱刨。哨兵用枪托在马屁股上击了一下,那马颠颠地就跑过木板桥,往西班牙那边去了。耳听得西班牙那边有人怒吼,一人不顾性命蹿出来扣住了马辔头,一边用手扑打马尾上的火。这个时候,其实是打死这人的好时机,但贝特朗却看他是个真心爱马的人,一个犹豫,手指没有扳下。

贝特朗从小在乡间长大,自会走路,就会爬上罗西雄小马的背上玩耍,马儿是他的朋友,因此前面他也只是用枪瞄准了马的耳朵,把马惊走就算了。这时见了这个西班牙人的举动,心生亲近之感,那一枪就没有放。那人也像是明白这边的枪没有鸣枪的意思,举起一把来福枪摇了两下,以示感谢。

哨兵看他的举动,倒有些汗颜,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说对不起,贝特朗说没什么,别放在心上。想了一想,在枪杆上绑了一条白色的手帕,在窗口摇了两摇,大声用拉丁文喊道:“西班牙的兄弟,我是贝特朗·德·伊纳尔,法兰西皇家卫队的士兵,我受上级的指派,前来阻拦你们进入法国境内。我身后有三百二十人军队就要赶到,你们就算把我们都打死,也通不过三百二十人的狙击,因此你们还是回去吧,不要枉自送了性命。有我在这里,就不能放一个人通过这个哨卡,这是我的职责所在。阁下看马护马爱马,为了马可以赌上性命,我十分佩服,何必一定要把命送在这里呢?”

他想对方在生死关头还能做出这样的行为,一定是个受过教育的贵族,那就一定听得懂拉丁语,只因激赏对方的高贵品格,才有这样的爱惜之情。

他说完这一番话,那边果然有人用拉丁语回答说:“贝特朗·伊纳尔阁下,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使命,多谢你一番好意,下次如果不是在战场上相遇,我弗朗索瓦·堂·安巴洛一定以你为我最好的朋友。”

贝特朗笑一笑说:“好,我是罗西雄的拉法叶特子爵,未来的罗西伯爵,阁下您呢?”

那人回答说:“原来是罗西雄的子爵到了,怪不得。我是卡塞雷斯伯爵,认识您很荣幸。”

贝特朗说:“幸会。”然后就说不下去了,两边都死了人,自己就打死了两个,都是这位卡塞雷斯伯爵的手下,算起来两人不是敌人都是敌人了,本来对西班牙没有什么恶意,这下倒有了歉意。看一下死去的那个哨兵,贝特朗糊涂了。他站起来,朝着窗口喊:“西班牙兄弟们,你们回去吧,再拖下去,我的三百二十个兵就要到了,你们没有一个过得去的。”

他因为年轻的生命活生生地就死了,没有哼一声,没有呻吟,没有预警,那么忽然就死了。这死亡给他的震撼延迟了一会儿,这会儿才看到浓稠的鲜血洇满整个身体,才领悟到有人真的不能再活过来,死亡不是一场战役的胜负,可以让一个人升职加爵,可以说得眉飞色舞,而是一个人的灵魂的终结。贝特朗,他心里问自己说,你连马都只打耳朵,怎么就打死了两个鲜活的生命?

贝特朗在窗口露出整个胸膛,那边看准机会,一枪打来,打在他的左胸。贝特朗被枪弹的冲击力击倒,一跤跌倒在地上,昏死过去,胸口慢慢浸出血来。

这边的哨兵一看主帅倒地,都慌了手脚,三人对着那边的屋子一阵乱放枪,西班牙那边也是放枪声一片,这边人少,渐渐就有些顶不住了,换枪上药的手脚慢了下来,西班牙那边有人趴在桥面上,慢慢朝这边移动。屋里三人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眼看那人就要接近屋子,从法兰西这边突然伸出一枝枪,对准那人就是一粒子弹,那人头一低,一股血喷了出来,射出有一尺远,才死了。

哨兵知道是有救兵来了,欢呼一声,不再理会西班牙人,都围着贝特朗,看他是死是活。贝特朗胸口有大片的血,鼻子却还在出气,看样子是没死。只是这子弹明明是打中的左胸,又出了这么多的血,怎么会没死呢?一个哨兵好奇,伸手在他胸口一摸,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一本厚厚的巴掌大的书,书的面子用棕色的牛皮钉成。那书的一面是黑乎乎的弹药的痕迹,还浸满了鲜红的血。看来那子弹正好打在这本书上,被牛皮和书页挡去了大半的穿透力,子弹的碎片斜斜地进入了肺里,这才打得他闭了气,肺里噗噗地往外冒着血沫。

萨瓦利埃·福拉德市长先生等红胡子大块头民兵逼退了西班牙人,那边不再放枪,才在掩护之下走进哨卡,一眼看到躺在地上的贝特朗,吓得忍不住手直发抖,说:“我的上帝啊,我亲爱的子爵阁子受伤了,我的市长之位要保不住了。就算子爵阁下的灵魂升上天国放过了我,罗西伯爵大人死了儿子,仍然不会饶了我的。我的上帝,基督耶酥,求你保佑子爵阁下的伤不会致命吧。”

一名哨兵说:“先生,子爵阁下不会丧命,不过要是不及时救治的话,就难说了。”

萨瓦利埃·福拉德市长先生马上改颜相向,问:“怎么,子爵阁子的伤不要紧吗?”

哨兵说:“只是打中了肺,暂时不要紧。”

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用手帕擦着汗说:“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快把子爵阁下抬下去,这里让民兵来守就可以了。”三名哨兵答应了,用屋子里原来供他们休息的木板床做了个担架,把贝特朗放在担架上,死去的米歇尔也如法炮制,那一袋番红花也没被遗忘,萨瓦利埃·福拉德又叫来一个民兵,四个人抬了两个担架下山去了,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自然跟在旁边。哨所有红胡子大块头守着,眼下倒是子爵的伤势更重要。

到了山脚底下的客栈,那店主一看,就说:“先包扎一下,不然一路颠着回到旺德尔,血都流光了。”他在山脚下开客栈,少不了有冬天的客人被冻伤、夏天客人被动物咬伤、或是有人打猎擦枪走火的事情发生,会一点浅浅的医术,马上用剪刀剪开贝特朗浸湿血的衣服,清理干净伤口,倒上止血的药,拿了一块干净的细麻布压在伤口上,包扎妥当了。

客栈店主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忽然听哨兵说什么西班牙的番红花,就动了心思,趁他们洗刷吃饭的工夫,偷偷地打开那个麂皮袋子,掏出来一看,只有一包咖啡和一包糖,还有就是几封书信,根本没什么番红花,失望之下,把咖啡和糖留下了,信件仍然放在里面,掂掂分量差得太多,就把一包炒熟的燕麦给塞进去了。

稍后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吃好饭,来看贝特朗,看他呼吸虽然急促不稳,性命倒像是真的不要紧,悬着的心放下一小半,转眼看到那个麂皮袋子,想起还有牺牲的米歇尔家里要安抚,这笔抚恤费少不得要市里财政来出,叹口气,拉开麂皮袋子束口的绳子,翻捡一遍,只找到那几封信是重要的,看看封皮,全是封了印蜡的,上头的印章是西班牙皇家的标志,这样的重要文件他自然是不敢去私拆,想一想,放进了贝特朗胸口里。既然这件事是子爵阁下在负责,就让他负责到底好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市长,哪里就配干预这样的军政大事了呢?只要子爵阁下的命在,他的市长就做得稳,只要他把子爵侍侯得好,那他就可以升职。因此不敢再做逗留,命那三个哨兵和一个民兵继续抬着贝特朗,自己骑了子爵阁下的马,一路回旺德尔去了。

一到旺德尔,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就把贝特朗送进医院,又让人送信给罗西伯爵,把尊贵的子爵阁下的伤情和战功按需要轻描淡写和夸大其词了一番,就看伯爵大人怎么去理解了。

这边图卢兹的民兵队长罗萨耶夫也总算到了旺德尔,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马上召见,把情况一说,罗萨耶夫也慌了,乖乖地带了三百人到奇里亚隘口去镇防。其实这个时候谁都明白,西班牙人见真的有后援赶来,他们早就撤了,谁这么傻等在那里和这么多人对抗呢?只是罗西伯爵的独生子在这次战役中受伤,罗西伯爵迁怒下来,罗萨耶夫罪无可恕。他一个小小的粮食商人,怎么敢得罪罗西雄的领主大人?这才深悔不该在毛孩子子爵面前硬要争一口闲气,白白耽误了战机,失去了立功的机会,反使自己名声受损。何况听说毛孩子子爵打仗很英勇,身先士卒,枪法又狠又准,不是一个纨绔子弟,那自己的骄横就耍得毫无道理。罗西伯爵真要处罚他,他连辩解的借口都找不到。

贝特朗在旺德尔的医院做了手术,把胸膛里的碎弹都拣了回来,但肺腔里已经有了空气,几乎成为血气胸,受伤的肺差点丧失呼吸功能,旺德尔的医生束手无策,和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商量是不是送到图卢兹去。又说真要送去的话,路上不知捱得捱得过去?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愁眉苦脸,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当然是想把子爵阁下送去图卢兹,那里是罗西雄的最大城市,医院和有名的医生都在那里,但路上要是出了事情,他也怕担这个责任。

他这里正为难,便有人报告说罗西伯爵和他的私人医生来了,这位私人医生原是太医院的医生,医术高明。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一听,就像是耶酥又复活了一次,拉出衣服里的十字架,狠狠地亲吻了一下,飞快地跑去迎接伯爵大人。

市政大楼下停着一辆马车,又瘦又高的罗西伯爵大人坐在车厢里,身边还有一个同样瘦削的老人,手上拎着一个医生出诊的皮箱,估计就是太医院的医生先生了。他们对面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士和一个胖胖的妇人。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上前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的名字,罗西伯爵傲慢地点了一下头,说:“马上去医院。”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不敢罗嗦,说:“属下带路。”坐上自己的马车,吩咐马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去。

两辆马车停在旺德尔的医院门口,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小跑着去为罗西伯爵打开车门,罗西伯爵看也不看他,却转身去扶身边的医生下车,那医生道声谢,扶着那位年轻女士下车。罗西伯爵干脆利落地说:“前面带路。”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答一声“是”,一路领着他们上楼去。

到了二楼一间病房,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说:“子爵阁下在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护。”罗西伯爵看一眼病房里的设施和来特地从修道院请来看护的嬷嬷,唔了一声,说:“热拉德·德·拿包纳先生,您请。”那医生模样的人把手里的出诊箱递给那位年轻的女士,对罗西伯爵说:“我尽力而为。”转头对嬷嬷说:“给我准备热水的肥皂。芝莱特,来。”那位年轻的女士沉着地点点头,说:“是,父亲。”

嬷嬷倒出热水来,热拉德·德·拿包纳先生和那位名叫芝莱特的年轻女士仔细用肥皂洗了三遍手,一直洗到手肘,那个胖胖的妇人把两件雪白的浆得笔挺的围裙给两人穿上,对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说:“市长先生,请出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连声说:“是,是。”退到病房外,又不敢离开,只好等在门口。

再过一会,罗西伯爵也出来了,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马上迎上去,说:“伯爵大人,对不起,子爵阁下是在我的照顾下受了伤,属下看护照顾不周,以至于让子爵阁下受了重伤,实在有愧于您的信任,属下惭愧万分。子爵阁下负伤以来,属下每天早午晚三次祈祷上帝保佑子爵阁下早日恢复健康,早日和伯爵大人团聚。上帝之光普照万民,聆听到了我的祈祷,及时送您和医生大人来到了旺德尔,子爵阁下真是万金之身。愿上帝保佑我们,万福玛丽亚,阿门。”

罗西伯爵嗯嗯了两声,不说话。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忐忑不安了好一阵儿,不知自己的这一篇说辞可动听,可打动了罗西伯爵?可推卸得了责任?过了一会儿,罗西伯爵冷冷地说:“你把子爵到了旺德尔以后的事情讲一遍。”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马上从头讲起,怎么子爵阁下一个人一匹马到了旺德尔,自己怎么亲自带领了二十名民兵追随子爵去奇里亚隘口,子爵阁下怎么一人一骑跑在了前面,等自己哨卡赶到,那边已经有死有伤了。千错万错,错在图卢兹的罗萨耶夫,要怪就怪他拖了子爵阁下的后腿,没有更早一点到旺德尔,害得自己落在了后面,没有及时救得子爵阁下。

罗西伯爵听了默不作声,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越发的战战兢兢,最后鼓起勇气说:“伯爵大人莅临旺德尔,我忝为市长,不胜荣幸,请伯爵大人到寒舍屈趾休息?”罗西伯爵良久才开口说:“旺德尔的旗鱼旅馆还不错,我们就住那里,你去安排一下。” 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请伯爵大人住在他家原是一句客套话,听罗西伯爵这么说,马上答应了,又问:“那我把旗鱼旅馆的整个三楼都腾空,好让伯爵大人和医生先生住下。”罗西伯爵嗯了一声,说:“你去吧。”

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领命而去,转过楼梯角就掏出手帕来擦汗。一路上都在想罗西伯爵好威严,还好看上去不是像要发怒的样子,又想图卢兹的民兵队长罗萨耶夫怕是要遭殃,这段时间只要服侍好伯爵大人,那他的市长之位应该保得住。这么想着,跳上马车,让速速去海边的旗鱼旅馆,马车夫抖了抖缰绳,马车动了起来。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忽然又想那位坐在医生身边的年轻女士来,这么年轻,却当着陌生人的面把袖子卷到胳膊上,哪里像一位有身份有地位的年轻女士?可是伯爵大人对她的神情,却是亲密之极,倒是奇了。还有,医生做手术洗三遍手,她也洗上三遍,难道是医生的助手?这么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士是一个助理医生,那就更是奇怪了。

第18章 忒提斯的神话

旗鱼旅馆是旺德尔最高最气派的建筑,巴洛克式的风格,豪华优雅,以白色大理石砌成,比萨瓦利埃·福拉德市长先生引以为傲的市政厅还要高还要漂亮。它有三层楼高,窗户又大又宽,因此楼层也高,顶上头还有一个露天屋顶花园,这在旺德尔可不多见。

屋顶花园的一边铺了欧洲柳桉的细条木地板,夏天的晚上可以举办舞会,另一边撑着帆布蓝白条纹的阳伞,春秋时节的白天可以在那里喝咖啡。现在正是五月里,空气里飘来大海的腥甜气息,屋顶花园里摆满了金雀花、樱草、报春花、蔓生长春花、犹太锦葵、葡萄风信子,还有春白堇和蓝色的勿忘我。虽然说原来旗鱼旅馆的屋顶花园就以花多而闻名,但有这么多,还是第一次。旺德尔的上流社会一时都有到旗鱼旅馆喝茶喝咖啡为时髦,天天去,女士们漂亮的春装长裙简直像巴黎的凡尔塞宫庭,比那些屋顶上的花儿还要招人喜爱。

这些女士们和陪伴她们前来的男上们蜂拥来旗鱼旅馆喝咖啡,不为别的,只是因为罗西伯爵在这里暂住。罗西伯爵包下整个三楼,辟出一个套间作为罗西伯爵的独生子拉法叶特子爵的病房,那间病房白天是往来不断的仆人,晚上还有侍从守着房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以免打扰年轻的子爵阁下休养。

旺德尔的贵妇们听说有这么一位子爵阁下在这里养伤,顿时像鸽群里闯进了一只猫,先是彼此拜访了一大圈,把这个消息在闺阁间私下传来传去,不过三天时间,就传得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了,那“不要告诉谁谁谁”的嘱咐,都是白说了。大家埋怨了一通,又嘻嘻笑了一阵,尽释了前嫌,挽着胳膊,撑着阳伞,到旗鱼旅馆喝咖啡。一楼的大厅阴凉怡人,又没有讨厌的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与她们争抢中国瓷器里的甜点,但她们偏不肯坐,全拥上顶楼,宁可被蜜蜂骚扰,被太阳晒红脸,被海风吹乱头发和帽子,也要去看子爵阁下,只因为拉法叶特子爵白天都在上面晒太阳看书。

拉法叶特子爵只有二十岁不到的年纪,还在圣西尔受训,但却肩负起保卫法兰西的责任,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守住了法西边界桥,真是了不起的青年,未来的将军,不愧是伊纳尔家族的继承人。传说当年伊纳尔家族的第一任伯爵,为这个姓氏挣下伯爵尊号的那位先祖,曾经一人一马一支长矛守住过一座城堡,他的勇敢,如今又重现在他的后代子孙身上了。

母亲们听得心花怒放,又把这样的故事在茶桌上转诉给她们的女儿,又把年轻的女士的心思给挑动了:这位子爵,简直就是白马王子亚历山大大帝的活生生再现嘛。于是一个个打扮整齐了,穿上最好看最时髦最漂亮的衣裙,戴着争奇斗艳的草帽,撑着色彩缤纷的阳伞,去看亲爱的子爵阁下。

亲爱的子爵阁下病恹恹地靠在软椅里,对着蓝色的地中海发呆,苍白的脸色,忧郁的神情,让他像拜伦一样的令观者感伤,看得母亲们和女儿们跟着哀声叹气,巴不得那伤口生在别人的身上。又埋怨那些哨兵怎么不看好这位子爵,怎么就让他受伤了?这会儿,她们倒又想起年轻勇敢的子爵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守住了边界桥了。子爵有时会看一本书,拿久了,像是手软,就放在膝盖上,过一会儿,又捧起来看。母亲们就说,唉,可怜的人儿,伤重得连书都拿不动了。恨不得让自家的女儿去替他拿书,替他翻页才好。

旺德尔的女士们,不管年轻的还是年长的,不管是已嫁的还是未婚的,都在为这位子爵阁下疯狂。她们偷偷看他的侧脸,说他长得多么英俊啊,像希腊雕像一样。她们看了又看,喜爱之极,却没人上去跟他聊天,或是央市长先生做个介绍。这一切只是因为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位年轻的女士。

那女士白白净净的额头,神情容貌像教堂里的圣母像,眼睛是榛仁儿一样的温柔动人,脸蛋儿是白里透着粉红的娇样儿,嘴唇是玫瑰花苞一样的柔嫩儿,耳朵是贝壳一样的纤巧儿,头发是打着卷的栗子色儿。摆弄着画笔的一双小手儿像用牛奶浸泡了三年没晒过一丝阳光儿,四旬斋玫瑰一样的淡浅粉红的衣裙是巴黎最最新式的款样儿,踏在地板上的一双珊瑚色的羊皮软底鞋只有一只手掌那么大。全旺德尔的美人儿加起来也没她美,这个小美人儿,真是全身上下无处不美。更美的是她的笑容,陪女士们来坐着的旺德尔的男士们都看了屏住了呼吸,全看呆了。

要说旺德尔的女士们中间也不是没有美人儿,见了这位美人儿也用不着羞惭,这小美人儿虽然美,虽然和子爵阁下很亲近,但女士们上前打个招呼,套个近乎,叙叙热乎,也未必不可。只是陪着子爵和小美人儿的还有一个胖胖的妇人,那妇人面容虽然和善,眼神却凌厉,把围观的女士们男士们一扫,就把他们想上来闲扯的脚步给挡住了。女士们虽然很想和子爵阁下拉拉闲话,但看了他虚弱得坐着都要往下滑,书都拿不动的样子,只好在他边上看着,倒不是怕了那凶悍的妇人,在心里和在朋友们面前说:我们只是体贴子爵。

子爵阁下每天早上晒两个钟头的太阳,到快十一点,临午饭时分就被一个仆人连椅子一起抬下去了,然后那小美人儿收拾起画笔画架,那妇人陪着她也下去了。旺德尔的女士们才算看够了,由丈夫子侄情人们陪着,到楼下大堂用午饭,或是回家。这些天来,旺德尔的女士们少有的起得这么早就出来的。

这样的情形不过持续了四五天,再下去,旅馆的仆人就把通往屋顶花园的楼梯给关上了,说是罗西伯爵下的命令,要让子爵阁下静心休养。旺德尔的女士们这才恼了,说看也不给看了?于是某一天在没有事先约好的情况下,全去了市长先生家,要市长先生的夫人想办法,请市长先生给做个介绍和引见,罗西伯爵和子爵也是旺德尔的领主,臣民们要和领主大人对话,怎么就不可以了?

市长夫人正为这件事生着市长先生的气,说:“你怎么这没请伯爵大人住进我家了呢?”市长大人说我请了,市长夫人说:“请了没有请到,就是你办事不力。”市长先生自从子爵受伤就被人骂办事不力,这下更是骂到家里来了,连躲都没地方躲,整天哀声叹气。市长夫人见了这么多朋友一起来了家里,逼着她想办法,就只好又去找市长先生,说:“子爵阁下受了伤见不成,那见见罗西伯爵总可以吧?我们开一个欢迎伯爵大人的舞会或宴会,认识了伯爵大人,总会认识子爵的。伯爵大人到了旺德尔,你这个做市长的不举办宴会迎接他,也实在说不过去。”

萨瓦利埃·福拉德市长先生被夫人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个机会,趁罗西伯爵叫来他处理完和西班牙那边的战况后,小心翼翼地询问说:“伯爵大人,鄙人和旺德尔的臣民想请大人来舍下做客,以尽地主之谊,大人还请不要推辞为好。鄙市的人民想起子爵阁下是为了鄙市的安全才受了伤,都万分的激动,想借此机会聊表一下谢意和诚心。”

罗西伯爵听了不说话,慢慢地才回了句:“下回再谈这个话题,你可以退下了。”

市长先生不敢多说,只好默默地回家,见了夫人更是抬不起头来,晚饭都是一个人吃的。夫人恨他办事不力,没心情吃饭,换了衣服出去见朋友了。女主人不在家,厨子也就马马虎虎,做了冷牛舌配甜豆,萨瓦利埃·福拉德拿了把钝刀子慢慢切着没盐没味的牛舌,喝一口发酸的红葡萄酒,凄凉得想哭了。

晚上夫人回来,卧室也不让他进,萨瓦利埃·福拉德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请到罗西伯爵来家里做客,草拟了一篇煽情的言辞,在心里打了很多遍的腹稿,认为能够打动伯爵大人了,自信满满地去旗鱼旅馆见伯爵,谁知一到了旅馆门口就见伯爵的仆人在把行李捆上马车,他马上问是怎么回事,仆人回答说:伯爵大人说要送子爵回家里休养。

萨瓦利埃·福拉德一听就慌了,忙上到三楼去见伯爵大人,罗西伯爵在百忙中说:“子爵在这里休息不好,医生说他现在已经可以移动了,我们还是回伯爵府养病更清静。萨瓦利埃·福拉德市长,” 萨瓦利埃·福拉德市长先生马上垂手肃立,应声“是”,听伯爵的吩咐,罗西伯爵接着说:“你在旺德尔干得不错,任期满后,我会升你的职。在这期间,我和家人打扰了旺德尔的平静,对旺德尔各界人士都深感不安,请您在我们走后替我向他们致歉。”

罗西伯爵说完,静静地看着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只好说:“这是旺德尔全体市民的荣幸,伯爵大人一路平安。”哪里再敢说一句挽留的话。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罗西伯爵的仆人和家人已经把行李箱和躺在软床里的子爵阁下放进了马车里,仆人来请罗西伯爵上车,罗西伯爵说:“很好,我这就下去。”和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握一握手,说声“再见”,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便陪他走下三楼。

旅馆大堂坐满了来看热闹的市民,见到罗西伯爵要离开,个个愁云满面。罗西伯爵上前去和几个人站起身来脱下帽子行礼的绅士握手说话,萨瓦利埃·福拉德先生忙上前做介绍,如此一来,罗西伯爵好歹也算接见过市民了。

等罗西伯爵坐上马车,马车夫催马起步。车厢里,芝莱特拉开车窗玻璃上的白色丝绸窗帘的一角,看着加纳利椰枣树在海滨大道上挺拔的身姿,和海风吹拂下摇曳的树叶,轻轻地说:“旺德尔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又是在雄伟的比利牛斯山脚下,如果能进到山里看一看,或是站在山上远眺地中海,一定是十分惬意的享受。可惜这次行程匆忙,没有好好地游览一番。贝特朗少爷,你也为此遗憾吗?”

贝特朗少爷冷冷地说:“芝莱特小姐,因为我的原因,让您此次行程不能尽兴,我十分的抱歉。您要是想留下来观光,我完全同意,我不想再为我的伤势耽误您的娱乐了。”

芝莱特轻轻一笑,叱道:“贝特朗少爷,你的话太无聊,也太无礼,我会当作没有听见。”伸手把车窗窗帘全部拉开,又把车门上半部的小窗户打开,让温暖潮湿的海风吹进车厢内,笑着说:“看啊,有人在堤岸上卖海贝壳,贝特朗少爷,想买一个留作纪念,以此贝壳来纪念你的光荣负伤吗?干草村的伯爵府地处内陆,海贝壳可是不常能见到的。”

贝特朗气得直哼哼,想一想,忽然笑了,说:“很好,你去把那些贝壳都买下来,我要带回去为我砌一座丰碑,以此丰碑来纪念我还能从你的刀下活着回来,和你说话,任你讥讽,忍受你的揶揄,以及无情的嘲弄。芝莱特小姐,你是一个冷酷的人。”

听他们说话像吵架,亨利埃特和拿包纳先生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连罗西伯爵那张冷峻的脸都露出了笑容,罗西伯爵说:“芝莱特亲爱的,贝特朗这个主意不错,你就去把那些贝壳都买下来,至于他想要造什么,等他伤好了,可以拿得动泥刀了,他想造什么就造什么好了。”翻翻口袋,摸出一个金路易,递给芝莱特,说:“亲爱的,用这个去买。”

热拉德·德·拿包纳先生说:“怎么可以用您的钱?我这里有。”芝莱特听父亲这么说,就把钱还给罗西伯爵,贝特朗却说:“芝莱特小姐,既然是我要建造丰碑,又是我的主意,自然是应该我出钱。”说着伸手去摸口袋,这一动,牵动伤口,痛得他咧开了嘴,咝地吸了一口气,摸了一下没摸到钱,问罗西伯爵说:“父亲,可以把那枚金路易借给我吗?”罗西伯爵说:“好的。”贝特朗接过钱,塞在芝莱特的手里说:“快去快去,别让马车赶过了头。”

罗西伯爵用手杖敲敲车厢顶,马车夫停下车,芝莱特下车回头一笑,说:“贝特朗少爷真大方,一个金路易买贝壳,既然是你花钱,我就不讲价了。”一手按住帽子,一手拉着裙子,跑到海岸堤上,用那一枚金路易买下了卖贝壳的人的摊子上所有的贝壳。

卖贝壳小贩先是吃了一惊,马上把摊上展示的贝壳都放进一只柳条框内,芝莱特看了为难,问他能不能送上马车。卖贝壳小贩在这里摆了几年的摊,第一次看见有人用金路易买贝壳,还不讲价,既然是小姐的请求,便兴高采烈地提着柳条筐跟芝莱特到了马车边上,把框子塞进座椅底下。看见车厢里都是衣着体面的人,摘下帽子放在胸前鞠了一躬。一回头看见海堤边上的加纳利椰枣树下有一丛开着蓝紫色小花的矢车菊,便摘了一朵下来献给芝莱特,说:“上帝祝福你,漂亮的小姐。”

芝莱特接过花道声谢,微红了脸在车厢里坐好,罗西伯爵吩咐开车,贝特朗看了那花就说:“芝莱特小姐,你的仰慕者无处不在。”芝莱特把花放在鼻下闻闻,轻描淡写地说:“不如子爵阁下的多。子爵阁下就算躺下了,也引得旺德尔的女士们疯狂,我要是马戏团的班主,借子爵的号召力,贴一张海报,说看一眼只要花一个生丁,就能够挣下一座城堡。”贝特朗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儿才哼哼叽叽地说:“我难道是猴?”

亨利埃特笑着拍一下芝莱特说:“芝莱特小姐,芝莱特小姐。”冲她摇摇手指,芝莱特低头浅笑,把矢车菊插进胸前的纽扣儿洞里,弯腰从柳条筐里摸出一只海螺,拿在手上欣赏。热拉德·德·拿包纳先生说:“芝莱特,你把海螺贴在耳朵上,可以听见大海的潮声。”

芝莱特依言把海螺放在耳边倾听,眼睛看着车窗外,用做梦一样的声音说:“是大海在召唤她的孩子吗?”

贝特朗说:“给我听听。”芝莱特把海螺罩在他耳朵上,过一会儿才问:“听见了吗?”贝特朗闭上眼睛聆听,说:“听见了,是海洋女神忒提斯在呜呜地哭泣。她在哭诉芝莱特小姐,你为什么要抢走她的宝贝。”

芝莱特收回手,把海螺放在胸前,低头看着它说:“噢,不是我,是采贝人把它带上岸,又由贝特朗子爵用金路易来交换,我只是一个听潮的人,用我的想象力讲一段海浪的故事,就像从前的盲眼游吟诗人,转诉远古的荷马史诗。”

贝特朗问:“芝莱特小姐,你是在作诗吗?”

芝莱特抬眼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贝特朗笑说:“芝莱特小姐,你刚才说的,不就是一首诗?”

芝莱特的眼睛亮了一亮,咬着下嘴唇说:“那你重复一下,念给我听?”

贝特朗撑起一只胳膊,半仰起身来,低声念:

“芝莱特带回来一只贝壳,

用它去聆听大海的哀歌。

是忒提斯在召唤她的孩子,

她的眼泪流成了河。

芝莱特说你的悲伤不是因为我,

是采贝人把它带上了岸,

是贝特朗用金路易来交换,

忒提斯你千万别认错。

芝莱特只是一个听潮的人,

用想象力讲一段海浪鼓波。

就像是从前的盲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