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大片的居民区,每一幢都是整齐而相互分隔的红砖木别墅,门前用乌黑的栅栏划出一小片院子,一些院子里种了冬青和矮灌木,无论是别墅还是院落的设计都带着半开放的英式风格。

  空气湿冷,谢楚清下半张脸藏在舒软的围巾里,不疾不徐地顺着居民区间空阔的道路往里走,按着门牌号慢慢找过去。

  离纸条上的地址越来越靠近,她的脚步也逐渐慢了下来。

  孟和言的话像是还在她耳边:“你母亲当年在怀和的半个月里,医院没有发过病危通知的纪录,最后出院也是病人自己要求的。”

  “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是你母亲再次转移治疗了。也就是说,你母亲可能当年并没有病危。

  “乐观点想,你母亲可能还活着。”

  谢楚清边回忆着那一番话,边想,她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为了确认地址上的“周媛”确实是她的母亲,而且当年她母亲并没有死?

  如果她母亲真的还活着呢?

  以为已经去世了那么多年的人居然还活着,她也许会欣喜若狂,也许还会想问问她母亲,当年不说一声就抛下她是不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有难言之隐。这么多年,她的母亲是不是其实也很想她。

  走了一段路,谢楚清终于停了下来。

  她面前不到二十米距离的那幢就是她要找的别墅,院子里种满了高矮不一的长青植物,而院前的栅栏关着,大门也紧闭着,并没有看到人。

  谢楚清正想走近,身后的道上突然传来了卡车由远及近的气喇叭声。

  一辆棕色漆皮的卡车缓缓驶了过来,她往道旁让了让,看见车后载着十几棵高大茂盛的冷杉树,树干切口平整,被完整地锯下来捆在了车后面,卡身上还用红漆喷着“Christmas Tree for Sale”的标识。

  是来运送圣诞树的卡车。

  卡车停在了那幢楼的院子前,紧接着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穿格子棉衬衫的胡须男人,没过多久,屋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声响,男主人披着厚外套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是一个褐发碧眼的英国男人,随即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也跟着雀跃地跑了出来,看样子应该是那个英国男人的孩子。谢楚清看着两个男人合力将一棵杉树从车上拖了下来,垂着眼收回了目光,缓缓呵出一口白气。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当年给的地址应该早就换了好几家住户,她的母亲也许早就不在了。

  就在谢楚清想离开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而稚嫩的“妈妈”。

  她猛地抬头去看,正好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

  一个中国女人。

  在看清那个中国女人的面容后,谢楚清瞳孔猝然缩小,脸色也在刹那间白了下去,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地反复确认了几遍。

  另一边,周媛手上拿着一条麋鹿图案的围巾,蹲下身抱过小男孩,嘱咐了两句后给他仔细围了上去。小男孩穿着连帽的棉质小夹克,一头褐色的小卷发七棱八翘,跟小猫一样抱住了爸爸的腿,周媛笑着低头说了两句,小男孩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

  交谈的声音离得太远,谢楚清并没有听仔细。

  但已经不要紧了。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此刻她站在道路边上,锥骨的寒意从头凉到脚尖,脑袋一片空白。

  她想要知道的一切答案似乎都不重要了。

  这是她的亲生母亲,会呼吸,会说话,看起来过得很好。

  谢楚清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一时间有些恍惚。

  生老病死都有预兆,这么长时间来,她已经在心里接受了她母亲去世的事实,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她。或许在她心里早就在自欺欺人,即使真的找到了,地址上的“周媛”也不是自己的母亲。

  老一辈有个说法:情之所至,能生死肉骨,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对一个人的思念到了深处,或许能起死回生。而谢楚清再见到自己亲生母亲以后,才明白这句话是反过来的。

  一个女人,在异国他乡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个体贴自己的丈夫,还生了一个机灵可爱的儿子,她不会记起来自己曾在多年前抛弃过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生离死别是无奈,起死回生是无情。

  .

  灰暗的天光一层层倾轧下来,泰晤士河边的大本钟准点响起了钟声。

  这个城市终年雨水连绵,冬天下了雨,空气更是湿而冷,谢楚清靠在红色的电话亭里避雨,发了半天的呆,才发现一直震动的声音来自于自己的手机。

  她回过神接了电话,低低地:“喂?”

  雨下得很大,噼啪作响地敲打在电话亭上,蜿蜒的雨水顺着透明玻璃渐渐流下去,像在流一场哭不完的泪。顾行听见声响,合上文件看了眼表:“你现在在哪里?”

  谢楚清靠坐在电话亭的角落,透过玻璃看到了不远处的英文路牌标识,报了一个地址。

  半小时后,她看见顾行撑着伞站在了电话亭外,身上只穿着件衬衫,连大衣都没套。

  伦敦周日的下午六点多,下着雨的天色极其晦暗,街边的商店早早地休业关了门,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鲜红的双层巴士从灰色的路口穿行而过。倾盆大雨下,没有一个人会去注意街边的一个电话亭。

  电话亭内的空间很狭窄,顾行收了伞走进来,跟着蹲下身来看她:“吃过饭了没有?”

  他没有问她出了什么事。

  “还没有。”谢楚清此时的反应比平时要来得慢,她怔怔地看了顾行半晌,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了,“顾行。”

  “嗯。”

  “你给我五分钟好不好?”她看起来竟然有点无措,“我想一个人再待会儿。”

  她蹲在角落里,身上的毛衣半湿着,围巾已经被解开扔在了脚边,已经湿透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他真的放她一个人在这里,就不是冷静五分钟的事情了。

  顾行将谢楚清拉起来站好,拨开她耳边湿了的黑发,捧着她的脸,半强迫地让她抬头看自己:“过了五分钟以后呢?”

  过了五分钟以后她打算做什么?继续一个人待在这里再过下一个五分钟?

  “…”谢楚清愣了愣,“我不知道。”

  借着电话亭内的灯光,她的眼睛湿润而通红,眼角下的泪痣也跟着鲜明起来。顾行一直会想她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却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声音低沉地开口道:“你一个人躲在电话亭里什么都做不了,逃避不能让你脱离现实,其实这些你比我要清楚。”

  谢楚清茫然地看着他,一直来强装的镇定在此刻消失殆尽,冷静也在渐渐崩塌。

  半晌她后退一步,小声道:“别逼我了…”

  他还想要她怎么样?

  她的亲生母亲重建了完整的家庭,有着幸福的生活,她即使不逃到这里躲起来,又能做什么?上去笑着打声招呼,说一句“你好,认识一下,我是被你遗忘了多年的女儿”?

  周媛抱着小男孩的那一幕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愣怔地看着顾行,终于明白从刚才到现在她心里一直的慌乱无措来源于谁。

  那么久以来她在两人间维持的平衡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谢楚清突然意识到,这一刻她和顾行间的关系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粉饰太平了。

  “顾行。”沉默良久,她出声,“我做不到。”

  顾行看她。

  “亲情都能是过眼云烟,爱又能维持多久呢?”谢楚清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相信你,也对自己没有信心,与其两个人一直这样勉强维持着没有结果的关系下去,还不如就算了。”

  没有结果?他的目光已经暗沉了下来,打断了问她:“这些都是你真正的想法,还是你故意说给我听的?”

  谢楚清答不上来。

  她的脑海太乱了,本能地想撇开身边所有的人和事,就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她狠下心,直截了当地开口:“我不想见到你,我们还是——”算了吧。

  话还没说完,谢楚清就猛然被一把按在了身后的电话亭壁上,她的后半句话还在喉口,下一刻那人就顺势欺身而上堵住了她的唇。

  顾行紧扣着谢楚清的腰将人抵在角落里,她的下巴被逼迫着抬起,闭着眼承受这灼热而接近凶狠的吻。

  电话亭外的雨越下越大,已经看不太清玻璃外的景物,雨幕吞没天地,像是只有这个狭窄的地方还有人。

  对方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吻得狠了,谢楚清本来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也被逼着流泻出来。换气的间隙,她额头靠着顾行的肩膀细细地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楚清的毛衣淋了雨,正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一片冰凉。而她现在与顾行身体相贴,后者下车的时候没套大衣,此时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衬衫,她喘气时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体温。

  “我说过,我不介意你所有的怯弱或消沉,也不介意看到你最难堪的样子,”他太熟悉她,所以知道现在她又想独自一人把自己的自尊包裹起来,就像六年前那样。顾行声音低沉,“你说再伤人的话我都可以接受,但是我们不能算了。”

  顾行在逼她。他非要不择手段地撕开她表面佯装的硬壳,一寸寸地、残忍地将她内里的脆弱柔软暴露在他面前,暴露在一个异国他乡的电话亭里。

  谢楚清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她没有接顾行的话,而是喘口气抬头,揪着他的衬衫仰头也狠狠地回敬了过去。

  她主动凑上来的吻让顾行愣了一瞬,他任她揪皱自己的衬衫,随即变本加厉地加深了这个吻。

  天色更加灰暗,谢楚清的后背贴着冰凉的亭壁,前面挨着温热的身体,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只困兽,焦躁而亟待着去发泄自己快奔溃的情绪,而顾行却始终掌握着整个节奏。

  他的指腹贴着她另一只手的小臂逐渐游弋往下,先是捏过她的掌心,接着修长的指骨缠了上来,严密地与她十指交扣。

  是一个极尽缱绻的动作。

  谢楚清上一秒还沉溺在呼吸相闻的吻中,下一秒却突然被这个牵手给惊醒了。

  她触电般松开手,气息不稳地撤离了一点。

  “…”两人靠的太近,她退到不能再退,几乎是贴着他的唇在说话:“刚才我的话,不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她的意思是,刚才那些话都是她真实的想法。

  谢楚清没再看顾行,电话亭内一时间沉寂一片。

  顾行的眼角眉梢都冷了下来,沉默半晌,她感到他后退了一步,接着电话亭的门被推开了,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雨里,谢楚清收回目光往地上看,躺在地上的是一把折叠雨伞与一串钥匙。

  顾行走前把伞和车钥匙扔给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太虐的(顶锅盖)

第49章

  伦敦的雨下得猝不及防, 结束得也毫无预兆。谢楚清的围巾在雨水里早就泡得透湿, 她拧干围巾后,一并把顾行扔在地上的伞和钥匙捡了起来。

  她现在脑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靠着电话亭壁缓了片刻才渐渐捋顺了刚才的记忆。

  脚边还散落着两三件不小心从手包里掉出来的小物件, 谢楚清扫了一眼,按着太阳穴回过了神。她的手机之前不小心跟着围巾一起泡了水, 捡起来的时候早就已经黑屏,她三两下收进包里,推门出了电话亭。

  雨已经停了,这附近离酒店有近一小时的车程,谢楚清将车钥匙拿在手里,一小块方正的黑色金属钥匙壳正好卡着手心, 带着点硌手的冰凉。她站在车前沉默一瞬,也不知道顾行刚刚是怎么半个小时就能过来的。

  顾行还没有回酒店,她的手机开不了机, 只能用房间里的电话打给他。

  没有人接。

  等翌日酒店服务生来送早餐时, 谢楚清问了一句,才得知对方已经退房了。

  他的车钥匙还在她手上,而她现在联系不上他。

  谢楚清在酒店的大厅里见到了那天的棕发男人,对方像是专门在等她,而他被问到顾行时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I\'m kinda fused now...I thought you khat he has gone already.(我以为你知道的, 他已经离开了)”

  棕发男人只是来拿一份顾行落在车里的文件的。后者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坐航班飞走了,临行前给棕发男人打了个电话,他才一早过来等在了这里。

  谢楚清听完后神情一顿, 没有回答,只是将车钥匙一起还给了棕发男人。

  棕发男人跟顾行生意往来合作了多年,两人的关系也可以算是熟络的朋友,他早就听说过一点关于谢楚清的事,当下热情地邀约了她喝下午茶,想趁此机会尽一尽地主之谊,却被对方礼貌地婉拒了。

  她在这里已经没有别的事,来之前向医院请的假期也将近结束。男人走后,谢楚清没多做逗留,接着就订了当天下午回国的机票。

  .

  已经是十二月,B市的天气降温很快,已经下过了第一场雪。

  卷饼在牧悠悠那里吃好喝好,被养得爪亮毛顺,狗生过得非常滋润。牧悠悠看着卷大爷从屋里飞一般地窜到了谢楚清的怀里求抱,痛心疾首地靠着门板诉苦:“楚清你是不知道,你家狗这几天跟我抢吃抢喝还抢窝睡,半夜我值晚班回来,毛茸茸的一团挤我被窝里来跟我抢地方,想带它出门遛弯就死都不去,我看只有你才使唤得动它了。”

  难怪胖了一圈。谢楚清捏住卷饼的爪子,道:“卷爷,我会把你算进家里的过冬储备粮里去的。”

  卷饼没听懂,兴奋地摇着尾巴“汪”了两声。

  谢楚清给牧悠悠带了礼物,后者翻了翻纸袋,发现还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楚清你还给我带了酒?”

  “是给你和孟医生的,还要谢谢他之前帮我的忙。”谢楚清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知道…”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牧悠悠没发现异样,把酒放在了酒柜里,突然想起来:“对了楚清,下个月初余老六十的生日,我们本来商量在市中心的酒店订个包房庆生,但余老只想在家里过,怎么劝都不管用。”

  说完又补了句:“余老听说你早就回B市了,还点名道姓地一定要我们叫你来,听语气…不太好的样子。”

  余老是P大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大学里的时候刻板严格是出了名的,但谢楚清行事跳脱课纲,每回都能被余老在诊断学的实验课上拎出来摔教学册。

  虽然是这样,但余老手下的课题和实习举荐也少不了拎着她去。时间一久,众人都能看出来,即使余老会训谢楚清,心里最欣赏的也是他这位学生。

  当年的得意学生这么多年都没有音讯,换了谁都会生气,更何况是余老。

  谢楚清能想象得出余老说这话时的语气,半蹲在地上,揉着卷饼的肚子“嗯”了一声。

  牧悠悠还想留她下来吃饭,得知对方第二天还要早起去宠物医院,惊讶地问:“你刚回来,不倒两天时差再去上班吗?”

  “不用了,”谢楚清笑了笑,“我是去辞职的。”

  .

  回来后的第二天,谢楚清向宠物医院递交了辞职报告。

  “清姐你真的要走吗?”

  医院里,沈苑还没接受这个事实,她诧异地看着对方收拾东西:“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想辞职了?”

  清姐不像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可是实在太突然了。最近也没出什么大事,怎么请假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要辞职了?

  沈苑脑海中突然间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清姐你要离开B市了吗?”

  谢楚清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她刚才已经将抽屉和办公桌都理了一遍,现在在水池边仔细洗了两遍手,闻言关上了龙头:“嗯,是有这个打算。”

  在来馨宠宠物医院的时候,谢楚清刚回到B市不久,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别市的兽医站工作,如果说现在又要离开B市,从情理上想,也不是想不通。

  只是为什么呢?

  清姐还没来的时候几个科室的人都在议论,说是医院要来一个本科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只是奇怪的是,简历上的本科专业是临床医学,而研究生攻读的才是动物医学。想也知道,清姐这样的人一直屈居在这家小小的宠物医院里,迟早有一天是要走的。

  辞职报告都已经被批了,这时候再怎么挽留也无济于事。沈苑没有追问下去,只是问了句:“那清姐你想好之后去哪里了吗?”

  “还没有定好。”谢楚清笑着调侃了句,“小苑你放心,你和小郑办结婚宴的时候我一定会到场的。”

  对方不经意间就另起了话头,沈苑“哎呀”了一声:“谁问你这个了!”

  不过即使要走,也得等到参加完余老的庆生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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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周后。

  余老的家临近郊区,他在P大教了几十年的书,这套小房子还是多年前学校给每个老教授分配的,也就一直住到了现在。

  这些年余老教过的学生早就散在了世界各地,又是临近过年,这天去看望余老的人不过就七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