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瑾回过神来,看着常喜,暗骂了自己一声。怎么竟把常喜给忘了?她是初来乍到摸不清连州城内的人与事,但常喜毕竟已在连州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底细?

于是她问道:“常喜,在这连州城中,可有业下有做房牙或典当、抵押生意…或者说,可以又能力不惧怕刘虎,又有能力接下我们商家这座大宅的商户都可以——有吗?”

常喜略略思索了一下,答道:“我虽然一直在小姐房中侍候,不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但早年间我曾听大少爷说过提起过,咱们这连州城里的商户,若王氏称了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别看那刘虎是连州城的一霸,可他若见着王家商铺的东家,只怕也只有恭敬听命的份儿——毕竟,这王家可是当朝睿王的姻亲呢!正好,王家祖上就是靠做房牙生意,帮人买卖、租赁房屋,居中抽成而发的家。现在虽然在连州城涉及的产业较多,但也一直没有把这祖宗的老本行给丢掉。城西那边的王记牙行,就是王家的房牙铺子。”

杜怀瑾闻言大喜,又不敢让常喜看出异常,便一手拉着常喜,一手捂着自己头上的伤口,佯作疑惑的样子,道:“常喜,我自撞破了头之后,好多事都已想不起来了。关于这个王家,你可否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还有,他们与当朝的睿王是姻亲,又是怎么回事?”

在常喜断断续续的零碎话语中,杜怀瑾终于周遭的情势了解了个大概。

她现在处于大魏皇朝的时空下,皇族乃元姓,因开国皇帝定下“立子杀母”的国律,为后宫之人所惧,故而一传五朝,皆子息不丰。

当今坐在龙椅之上的,乃是代宗皇帝元淳,据传自幼体弱,后宫亦无所出,政绩亦无建树,朝中政令,多出于其皇弟睿王元濬。

而这睿王元濬在大魏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朝政上令行禁止,大权独揽,私下里却是一个极风流的人物,虽才二十出头,府中姬妾却已无数。

据说,世间美女,但凡睿王看得上眼的,便都纳入王府,日日笙歌,享尽齐人之福。

而王东家的一个族妹,生得年轻貌美,故被王东家买通了连州官员,获了御女之名,本想送入宫中服侍皇帝,若有机会得到皇帝垂青宠爱,便可飞上枝头变凤凰,光耀门楣。

不想采选御女当日,此女竟被睿王看上,求得皇上赏赐,带回王府当了侍妾。

然则,既便仅为侍妾,因着睿王在朝中的权势,王家在连州也是风光无限。

了解了这些事情后,杜怀瑾有了主意。

她向常喜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然后凑到她耳边,将自己计划详细地说了起来…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3、房契

3、房契

第二日深夜,外面更鼓刚敲了一声,便有人扣响了商家的侧门。

早侯在大堂的杜怀瑾——商娇听见扣门声,命常喜提了灯笼去开门,而后端坐在大堂正中的主座上波澜不惊的饮茶。

昨日夜间,商娇自常喜口中闻知了这连州王家的家世背景后,便已在心中断定,只有王家可帮助她逃过将要面临的劫难。

所以今日一早,商娇遣了常喜,避过大路,暗中找到王家经营的分号,将售房之意向其道明。

果然,接待常喜的房牙听到消息,虽然兀自镇定地跟常喜打着官腔,说要禀明主家再作决定,但商娇却早已断定,今夜必会有人上门。故而入夜后一直与常喜等在前厅。

果不其然,来了!

略坐了一小会儿,便见常喜提着灯笼从影墙处将身后一人黑色大氅之人引入厅堂。

那人甫一入厅堂,便放下大氅的斗笠,露出一头花白头发。待商娇看清此人脸上刻意堆起的一脸笑容,眼中却精光闪现时,不由得中暗暗一惊。

观此人穿着与气度,虽与常喜形容的王当家不相一致,但在王家的生意里,亦绝不是小角色。

再观从此人的年龄,她心中便已有了七八分的确定。

于是,她从容淡定地扬笑起身,冲着来人一福,大胆地道:“原来是王家大掌柜亲至,商娇这厢有失远迎,失礼了。”

王大掌柜闻言一怔,精明的小眼亦打量着眼前这位虽身着热孝白衣的女子。

但见她一脸浅笑,从容淡定,触棺时留下的伤口虽在额头用白布缠了,有些打眼,但丝毫不失清丽与风华,心里不禁暗暗称奇。

同在连州城,各家商铺的庭院秘事如王掌柜这般消息灵通之人又怎么不知?故平日里早知这商家当家的有一位小妹,但因失了爹娘,得荫于长兄的庇护之下,养于深闺之中,亦不喜出门,不喜见外人,故素日倒未曾识得。

却不想今日一见,先不说容颜俏丽,单就那气度非凡,一眼便能看出自己身份的锐利目光…只怕也不像外人所传,仅仅是个性格胆小懦弱的富家小姐而已。

是以也不敢轻视,笑着作揖道:“大小姐这是哪里话,王某不过鄙微小人罢了,素日里也只是仰着主家庇护讨口饭吃,大小姐这么说,着实折煞了小人。”

寒喧过后,各按主次落座。

常喜伶俐地煮了茶来奉上,方才退至商娇身后,默然静立。

王掌柜甫一坐下,便率先打破沉默,端了黑底红漆的茶碗,故作饮状,淡声问道:“大小姐,早间你遣贴身小婢来我们王家的牙行里传话,说要卖掉这商家的祖宅,不知此话可当真?”

不愧是王家最倚重之人,说话简单扼要,开门见山。

商娇亦不敢慢怠轻敌,饮了口手中热茶,眉目见隐见凄色,道:“商娇不幸,自幼父母早逝,本得哥嫂庇护,奈何兄长天不假年,商家遭逢巨难,又逢人落井下石,迫不得已,只能将这商家的百年祖宅售出以保全自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故意目露迷离地环视了商家雕梁画栋的厅堂,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想我商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祖上数辈人也是兢兢业业,克勤克俭,辛苦持家,方才有了这座宅院。王掌柜,您也看到了,我们商家大宅,不说地处繁华,单就说这屋子的建造施工,哪一处不是雕梁画栋,精心设计?便是这铺石的青砖、头顶的一片瓦当,也无一不精致独到。只可惜,商娇却保不住它,保不住我们祖辈几代人的心血…若是王东家无心,想来也不会遣大掌柜深夜前来。所以,王东家与掌柜的若是不弃,便开个诚意的价格,商娇便将这商家祖宅出让给王氏商铺了。”

一席话,滴水不漏,前半段话道出了孤女的愁苦无助,被迫出让祖宅的无奈,本正中王掌柜下怀;后半段马上又说明商家祖宅的价值,竟让久经商场的王掌柜有些莫名尴尬。

但这尴尬却也只是暂时的。

身为商人,本就是无利不起早,更何况商家已败,本就是大捡便宜的好时机。

想这连州城内,王家可说是第一家,而他王掌柜亦是王家在生意场上的一把利剑,见过的世面何其多?

又岂会因商娇一席话而让出主家与自己可得之利?

是以,他清咳了一声,将这小小的尴尬掩下,脸上重又堆回笑意,道:“大小姐即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所了解,那在下也就实话实说了。

实不相瞒,若这宅子放在以前,也算得上是连州城内不错的内宅。可如今时移事易,小姐也明白自己的处境,这宅子若说是换了其他商户,只怕也是无人敢接手的,也只有我们王东家,因着自己的族妹与睿王的关系,方才有能力将这房子购下。

否则,咱们姑且不论其他,单就那城东头的刘东家…小姐亦是聪明人,事到如今,商家无力回天已是定局,小姐现在还当自保为是。”

商娇闻言,不由气结。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一席话,看似是在跟她和风细雨的讲事实摆道理,但话里话外却又字字句句杀招毕现。

房契即已现世,若今日卖房之事不成,王家一拍两散,将此事泄露给刘虎,刘虎岂会轻易放过她?

况且,就如他所说,依着王家的族妹是当朝睿王的宠妾那一点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连州城内还有谁可以与之相抗衡?

故而,从商娇向他们传出消息之时,他们就已算准了她只能将房契卖给王家,是以老神在在的等她入彀!

话已讲至明处,商娇也是聪明人,明白此时再争已无意义,于是退而求其次,道:“既如此,王掌柜准备出多少钱买下这间祖宅呢?”

王掌柜未料商娇竟如此快的明白眼下之局势,不禁长长地“唔”一声,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之后,伸出了自己枯瘦的一只手掌,慢慢地比了一个“五”。

“五千两?”商娇惊呼。转头看了看身畔立着的常喜。

她才来到这个时空不久,还不太懂得银钱的换算,但常喜不是说,按照以往商娇大哥的说法,商家的祖宅市值最低可也可以卖到六千、七千两吗?

回头时,却见王掌柜脸上露出了一个讪讪的笑容,但说出的话却毫不含糊:“不,是五百两!”

商娇顿时有种想把手里的茶泼到这只老狐狸脸上的冲动。

何谓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她今天总算是见识了。

握紧拳头,她尽量逼自己冷静下来。

不错,就像王掌柜说的那样,如果她不将宅子卖给他,那房契被刘虎霸占了去…

不仅商家大宅没了,银子没了,连自己和常喜都得搭进去!

而现在,她至少可以得到五百两,至少还可以带着银子和常喜,逃开刘虎的逼迫与魔掌——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于是她咬咬牙,笑道:“行!成交。”

条件既已谈妥,一切自不赘言。

商娇立刻吩咐常喜拿来笔墨,亲写下房产切结书,按了手印,和着怀里的地契一并交予王掌柜。

待查验无误后,王掌柜也从怀里掏出两张一百两,一张三百两的银票递给了商娇,自此银货两讫。

但令王掌柜想不到的是,商娇接过银票后,却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抽出,转而塞进了他的手里。

“商娇与小丫环两人出门在外,银票多了亦是不便,一张银票足矣。望大掌柜万莫推辞!”

王掌柜看着眼前的少女,眨眨眼,又眨眨眼。精明的小眼第一次写满了迷蒙。

待得醒悟过来商娇言中之意,王掌柜眼一眯…

转瞬间微笑着把那两张银票揣进了怀里。

“既如此,那事不宜迟,小姐还请准备一下。在下的马车就停在商府的后门隐蔽处,正好可送小姐一程。”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4、方向

4、方向

待天灰蒙蒙的亮起时,商娇已带着常喜,坐着王掌柜的马车,顺利的出了州城,到了连州西郊的郢村。

商娇在马车内卷起素色的轿帘,看着外面草长莺飞的景色,听着马蹄踢踏,方才真正的松了口气。

心中,无比庆幸自己送给王掌柜那两百两的银票之举实在没有白费。

商娇此举原来的意图,一来只是请王掌柜送她们出城,二来亦是请其对她们的行踪代为保密。

可直到她们出城时被守城官兵拦下时,她才发现,原来古时的朝廷竟有宵禁,规定境内各州城一般的百姓人家,入夜后皆不得出城!

而当初她在计划这出逃时,因不熟悉古时的宵禁制度,常喜也没有想起提醒她,竟生生算漏了这一环!

万分庆幸的是,朝廷对于宵禁也有一些应备之策,规令各州府衙可因事制宜,对所辖之地一些较为特殊的人家登记造册,发放临时通行令,以方便这些人家如有急事,可临时禀告守城兵将,出城办事。

而这临时通行令若非大富大贵之家,极其难得。

纵观整个连州城,得此通行令的竟只王家一户而已!

幸而王掌柜因是王家主事,临时出城替主家办事的情况时有发生,他的身上竟有一块这样的通行令。

所以,当马车被守城兵士拦下,商娇几近绝望之际,王掌柜及时出示了令牌,方才叫开了城门,令马车顺利出了城门。

想到此处,商娇不由得对安坐于马车之中闭目养神的王掌柜多了几分感激。

这老狐狸虽然有算计,但毕竟没有为难她这个孤女,亦没有在商家落难之时落井下石,也算难得。

许是感应到商娇的目光,王掌柜半阖的双目睁开,精明的眸子竟直直对上了商娇的眼睛。

商娇一时不察,尴尬地撇开了眼。

王掌柜也没说话,挑开车窗布帘往外看了看,便开口吩咐在外赶车的马夫停下了马车。

转回头,他对商娇拱了拱手,道:“此处已是郢村,大小姐已暂时安全了。在下也已践诺。商铺事多,在下若迟迟不归,亦恐不妥。不若便在此与大小姐作别吧。”

商娇闻言一愣,还来不及说话,一旁的常喜便跳了起来,急急地冲着王掌柜道:“什么?你不送我们了?你收到我家小姐这么多银子,竟只送我们到这儿?这天大地大的,你让我们小姐去哪里?”

“常喜!”商娇忙喝止住常喜的话,看常喜一脸委屈憋闷的住了口,方才也站起身,对着王掌柜温言道:“掌柜今日救命、相护之恩,商娇没齿难忘。请受商娇一礼。”

说罢,她向王掌柜深深一福。

王掌柜忙站起身,虚扶起商娇,亦感慨道:“小姐之聪慧通透,令在下刮目相看。万望小姐自此脱得虎口,此生自在安乐!”

商娇微笑着再一福身,“那商娇就在此与掌柜作别了。”

说完,立起身,命常喜拿了收拾的包袱细软,从马车上下得车来,亦不回头,牵了常喜的手便欲往前走。

“大小姐且慢!”

身后,王掌柜突然唤她。

商娇回转身,但见王掌柜亦出了车厢,正立于马车辕上,此时天空还灰蒙着,更显得这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有几分干瘪。

“大小姐一介女流,未知欲往何处安身?”

商娇一时无语。

事实上,从她醒来之后便一直在计划出逃之事,但出逃之后又该怎么办,她倒是从未想过。

但商娇从来都是一个乐观的人,亦相信无论何种境地,她都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双手安生立命。

是以,她转头向王掌柜道:“商娇谢过掌柜关怀。只要逃出牢笼,何处都是飞鸟自在林。商娇也相信自己,不管何处,总有安身之法。”

王掌柜闻言轻笑了一声,摇头道:“大小姐一介女流,想来自是不知,这连州刘家虽不比我王家势大,但经商之人,走南闯北,几代经营,关系自是是盘根错节。若小姐私逃之事闹开,那刘虎势必不会轻易罢休。小姐想要安身,只怕还得早做打算方能周全。”

商娇闻言一愣。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一点。原以为逃出了连州城,便能从此自在,海阔天空,却未曾想过若有一日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上前两步,对着王掌柜又是一福。

“请掌柜明示。”

王掌柜捊了捊颔下胡须,望了望天,又转头望了望北方,幽幽一叹,道:“小姐可知,一粒沙子要如何才能隐藏起来?”

商娇闻言皱眉,喃喃重复:“一粒沙子,如何才能隐藏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王掌柜却突然笑了一声,于车辕上拱手道:“在下言尽于此,大小姐多保重!”言罢,拂开车帘,径自坐回了车里。

坐在辕上的车夫一鞭抽在马臀上,马车转辙,向前来时方向绝尘而去。徒留商娇与常喜二人,立于苇草萋萋的路边。

“一粒沙子,如何才能隐藏起来?”商娇犹自苦思。

“小姐?”常喜肩上扛着包袱,踱到她身畔,有些不知所措,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那现在…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商娇回头看看常喜,又转回头看看北方…

突然间豁然开朗!

她缓缓抬起右手,纤指向着北方的方向遥遥一指。

“去天都!我们,去大魏的京城——天都!”

一粒沙,隐藏起来的最好方式,便是混入一堆沙粒之中!

而天子脚下,达官显贵何其多,自是一国最富贵繁华之处——也是隐藏她这一粒小小的细沙,最好的地方!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5、商队

5、商队

前往天都的官道,连通了天都与各州县之间的往来商路,一畔长水依依,一面便是往来的客商、各家的商队满载货物出入京城的驼铃声、马蹄声和吆喝声,一派繁华忙碌的景象,十分热闹。

这几日,返回天都的茶商领队叶傲天颇觉奇怪。

他的商队后面多了一条小“尾巴”——两个衣着朴素,共乘一骑枣红大马的半大“小子”。

记不得是从哪天开始,在他某一次回头审视自家的商队队形之时,赫然便看到这两个“小子”骑着马,不声不响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商队尾后。

起初他并没在意,以为只是凑巧同路,未料一连数日,这两个“小子”都时时紧跟着他的商队。

他们投栈,“他们”亦投栈;他们停下休息,“他们”亦停下坐在不远处喝水吃东西…

就这样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商队行进,既不惊扰商队的人,也不曾离去。

这种情况,逃不过叶傲天的眼睛,自然也引起整个商队的注意。

行商之人出门在外,为防有意外,都会比在家时警惕很多。这两人连日来跟在自家的商队屁股后面盘桓不去,又摸不清来路,任谁都会有所忌讳。

所以,当叶傲天喝令全体商队停下休息时,镖头丁不言终于耐不住性子找到了他。

“那两个小子,”丁不言蹲在叶傲天面前,用眼神示意叶傲天看向那两个“小子”的方向,此时,“他们”也正下得马来,不动声息地紧挨着商队的人坐了,吃着自家带的干粮,还自以为行事低调,不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