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晓得是什么来路。用不用我去把他们打发了?”

叶傲天想了想,也觉得这样被人尾随着甚为不妥。

他们运的货,虽然不是价值千金,却牵连着皇家,万万容不得出一点差错,这也关系着主家与自己的身家性命。

眼看着还有一两日便要到天都了,万不可在此时出了什么岔子才好。但…

叶傲天回头再次打量这两个“小子”:两个人模样倒也清秀,身材也同样的干巴瘦小,粗布衣服穿在他们身上,显得空落落的。

此时,他们正安静地坐在队伍的不远处吃着干粮——可就连吃干粮的动作看上去也是这样“秀气”。

这种感觉,倒像是两个小娘子一般。

叶傲天着实看不出,也感受不到他们对于商队会有何威胁与杀伤力。

于是,他抬手制止丁不言,道:“暂且不用。待我去会会他们再说。”

言罢,他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草根,故意装出一副恶狠狠的姿态,大步径直走向这两个“小子”。

此时,商娇和常喜正坐在路边草堆上,狠命地嚼着随身带着的干粮,正噎得脸红脖子粗。

再不补充一下体力,她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

这也怪不得商娇。她从不知道在古时赶路是一件这么辛苦的事情。

原本自郢村别了王掌柜,商娇是打算雇辆马车去天都的,却又因王掌柜的一席话,害怕雇车会给刘虎留下线索,二也是因为毕竟两个女子单身上路,雇车着实不太安全,所以她索性找了个钱庄兑了五十两银子带在身上,先给常喜和自己换了身男装,又找了一户养马的人家,花三十两银子买了匹马。

可事到临头,她和常喜却都不敢骑上这匹马赶路。最后在马主人再三催促与保证之下,商娇方才硬着头皮,驮着常喜上了路。

待走到第三天,她们终于走上了官道。

商娇为自身安全计,又看准了叶傲天带领的商队足有五六十人,想来人数众多肯定更安全,所以便悄悄跟在商队后面一路前行。

可是商队的人虽载着货物,但脚程都不慢;她却不熟悉马况,还带着常喜共骑,一路跟到此处,也已是筋疲力尽,勉力支撑。

此时,正在大口吃着干粮喝着水补充体力的商娇,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以为的“低调行事”,早已引得所有人的注意与防备,差点儿就“打发”了她。

直到一双穿着布靴的腿出现在自己面前,商娇才回过神来。

仰头,不解地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粗壮大汉。

“你…你有什么事吗?”

看大汉正皱着眉头,瞪着一双牛眼,一脸凶恶的打量着自己,商娇突感气虚,说话也结结巴巴。

一开口,女性特有的柔婉音色就出卖了她。

叶傲天眉头紧皱,看着眼前坐在草堆上,左手抱着腿,右手拿着吃了一半的面饼,仰着惊惶的小脸望着他的“小子”…

目光再往下移,看向“他”的襟口处——

果然,没有喉结。

再看“他”旁边的那个“小子”,竟也一样的没有喉结。

这哪里是两个“小子”?

分明是两个模样清秀,弱质纤纤的姑娘嘛!

再细细一看,叶傲天发现,这个拿着面饼的“小子”,虽然额头缠了黑布带,又戴了顶小帽,却仍能看到额间隐隐的伤痕。

在两个娇弱的姑娘面前,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傲天突然却觉得尴尬了。

清咳了两声,他只得抖袖拱手道:“二位小…兄弟有礼了。鄙人姓叶,是天都陈家商号的管事,此次带领商队从外地贩茶回天都,看二位小…兄弟一路跟随,未知是何道理?可是二位遇到了什么难处?”

商娇与常喜对视一眼,从草堆里站了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草和土,也学着叶傲天的模样拱手还礼。

“有劳叶兄挂心了。鄙人姓商,单名一个’蛟’字。这位是舍弟。因家中父母亡故,没有活路,想着天都热闹繁华,总也有我兄弟二人容身之处,故想去天都讨份差使,混口饭吃。

因我二人独身在外,恐有不便,便一直随着叶兄的商队前行,想着多个人多份照应,若是打扰了叶兄,万望见谅。”

她刻意压低嗓音,道。

“原来如此。”叶傲天恍然,听着商娇用刻意伪装成男音的语气道明原由,又看着眼前的两位男扮女装仍难掩姿色的纤纤女子,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怜惜,语气也不由得温和了下来。

“即如此,二位兄弟只管跟上我们商队就好。此地已过允州,再有一两日功夫,便可到达天都。若有什么难处,烦劳知会一声。”

商娇听叶傲天说得真诚,不由得内心感激,忙又是深深一揖,“如此,那就叨扰叶兄了。”

叶傲天点点头,又清咳了一声,方才略有些尴尬地走回商队里。

丁不言立刻迎上前,小声问道:“怎么样?这两个小子是什么来路?”

叶傲天偏偏头,回道:“能有什么来路?两个孤女,父母双亡,估计在家乡被人欺负得也没有什么活计,想到天都去讨生活罢了。”

丁不言闻言呛了一口气,继而也咳了几声。

再回头看了看重又坐回草堆,大口吃着干粮的商娇二人,咧开嘴也笑了起来:“原来…果然是两个姑娘家。我就说嘛,怎的有男人长得这么娘们儿。”

叶傲天叹了口气,道:“世事艰难。两个姑娘出门在外,也着实不易。咱东家不也常说,遇人有难,能帮则帮么?而且这两个小姑娘也没碍着咱们什么,她们愿意跟,便让她们跟着罢。”

言罢又想了想,拍拍自己的头,唤来一个小头目,若无其事的吩咐道:“去,看看咱们包袱里还有些啥好吃的,瓜果肉脯…对,上回在镇上买的一些糕点,都匀点给那边那两个小…兄弟——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于是,在领队叶傲天的嘱咐下,整个陈家商队上下所有人均心照不宣的关照商娇与常喜。

虽然她们仍只是低调的尾随着商队前行,但为了她们,整个商队刻意调慢的脚程;每到用餐的时候,也总会有人给她们送来瓜果及一些新鲜的吃食;若错过了投宿的客栈,她们跟着商队露宿野外,睡醒时身上也必搭有衣物,身畔也总会生起一堆篝火…

每一桩每一件,都令商娇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同时,她也记住了叶傲天,记住了陈氏商队。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6、天都

6、天都

三日后,商娇终于跟着陈家的商队抵达了天都。

在城门口与叶傲天的商队作别后,商娇与常喜肩并着肩,遥遥望向天都皇城。

但见红墙黄瓦,檐牙高啄,高不可攀,极尽威严奢侈;再四周看看街坊市井,九坊十三巷,四门通达,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天都,大魏的京城,果然繁华热闹!

而她,终于摆脱了自穿越以来就一直缠绕着她的噩梦,仿佛之前无数的担忧、惧怕、应对…都只是为这繁华入梦而作的铺垫。

一粒沙,终于融入到一堆沙子里。

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人认得她,再也不会有人逼迫她!

这一切的噩梦,都只到今天为止。

从此后,她自由了,如飞鸟投林,如鱼儿入海。

无拘无束,无惧无忧。

找了间名唤“天锦”的客栈安顿下来,商娇与常喜好好的梳洗了一番。

换了一身绯色的短褂,杏黄的罗裙;又绞短了额前头发,细密地用刘海遮住痕前的伤疤,常喜再将她的头发篦好,将前面的头发于脑后挽成一个小髻,用一枝蝴蝶式样的木簪簪好,后面的头发则梳成小辫儿垂于胸前…

再看时,那个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假小子,已变成了一个活泼漂亮的少女,眼波流盼,神采飞扬。

待一切安置完毕,已过了申时,商娇与常喜都已饿得饥肠辘辘。

从客栈的轩窗外看向窗外热闹非凡的大街,再闻着空气中飘散的各类食物的香味,两个女孩儿对视了一眼,手拉手飞快地跑上了大街,融入人潮中,大买特买,大吃特吃。

以前的杜怀瑾,虽然也爱约上三五好友逛街压马路,但现代的都市,拘于城市规划与街道的管理,早把占道经营列为禁止之列。

所以,当她亲身融入古代的国都,那番热闹的景象简直出乎了意料。

无数行商往来穿梭于坊间,所售之物包罗万象。大街上买卖声、吆喝声、谈笑声更是连成一片,繁华尽,也充满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常喜更是兴奋,跟在商娇身后,东跑跑西看看,手里拿满了各色各样的吃食和小玩意儿,嘴里囫囵地嚼着糖葫芦,还不停的喳喳呼呼——

“小姐,小姐,快看哪,那边有耍猴儿的…哇,那猴子翻个儿翻好快!”

“小姐,小姐,快看哪,这胭脂颜色真漂亮,竟然是桔红色的耶!哇,你闻闻,好香呢!”

“小姐,小姐,快看哪…咦,那边怎么有人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哇,他的眼睛竟然还是蓝色的?好可怕!他是不是妖怪啊?你说他们看东西会不会也是蓝色的?”…

商娇实在被小丫头闹得脑仁疼,再一看因为她的大嗓门,一街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她们——特别是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却被常喜指着说是“妖怪”的外国男人,竟也转过头来看向她们,显然已经听到并听懂了她们的对话,更让商娇尴尬得无以复加。

终于忍无可忍,一把薅住常喜的脖子,就着她的手叼了一颗糖葫芦,然后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嗔道:

“小丫头,小声一点儿好吗?你想整条大街上的人都注意到我们吗?那个人不是妖怪,他只是和我们不同种族的人罢了。你的眼睛还是黑色的呢,那你看东西是不是全是黑色的?这样指着别人说很不礼貌欸!还有,拜托你小声一点儿,这样大呼小叫的,别人会以为我们是土包子进城啦!”

常喜这才觉察出自己的冒失,摸了摸后脑勺,诺诺应声。

人声鼎沸中,商娇从身后似听到一声轻笑。

但再转头看时,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子已走远了。

吃了满肚子杂七杂八的吃食,信步穿过繁华的大街,商娇带着常喜越逛越深。

渐渐地,弄堂小巷多了起来。

两旁或高门大户,或小院人家,屋内屋外均次第花开,映照在夕阳中,宁静而悠谧。

隔绝了外面的热闹繁华,这里自是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叫作——家。

此情此情,让商娇突然意识到,若她与常喜若想在天都安身立命,便应该有个可以扎根,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当天夜里,商娇与常喜在天锦客栈的房间里合计了一宿。

统计了一遍来到天都这一路来所需的费用,七七八八下来,她们身上统共还余有二百六十两银子。

但这些银子想要在天都这种繁华之地购置一处宅子,无疑是痴人说梦。

更不用说,既使能购得了宅子,但没有了钱傍身,两个女孩想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又何以为生?

所以商娇与常喜合计了一夜,决定还是得尽快租到一间房子,安顿下来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商娇向客栈小二打探了一下,便和常喜找到了天都十三坊中著名的“利来牙房”。

房牙的主事高大嫂是个寡妇,身材高佻,穿着一件素色的一色布裙,看上去精神爽利,待人接物,察颜观色极有一套。故尽管牙房内虽只有数个房牙,但房屋租赁、买卖生意极好,在坊间业界也颇有口碑。

问明商娇的来意之后,高大嫂热情的接待了商娇二人,端茶递水无比殷勤。

因着是女子,料想与其他房牙交谈不便,她便亲自引了商娇、常喜进内室商谈。

只是,听商娇讲述了租房的要求之后,她立时有些面带为难。

“二位姑娘,不是我不想做你们的生意,只是你们两位的要求实在太过严苛,想这天都皆是来往行商,也多的是外来人口租凭房屋,这价格自然是节节上升。你说你们每月只出一两银子…且不说你们租房了,你们去天都的哪间客栈住上个一两天,不也得一两银子?你们现在开这个租金,实在是为难嫂子我呀!”

冲商娇摊摊手,高大嫂撇着嘴为难地道,腕上的大金镯与玉镯撞的咣当当响。

商娇向她微微一福,“我们也知嫂子为难,但我们姐妹初到天都,本也就是来讨生活的,所带盘缠确实不多。也不敢有什么要求,只求能有一个单间,有片屋瓦遮雨度日即可。”

说到这里,商娇从衣袖里拿出一吊钱,悄悄塞进高大嫂手里。

“请嫂子务必可怜我们姐妹两人,为我们寻一处安身之所。”

高大嫂推辞道:“两位妹子,莫道姐姐刻意刁难你们。”

她端着面前的茶饮了一口,又道,“只是你们开的这个价着实太低,想我大魏虽然一直重农抑商,但毕竟这是天都,是皇城,是一国的中心所在!在这里,达官贵人多如牛毛,谁不想在这里做这些贵人们的生意啊?你看这都城里九坊十三巷,哪处没有住满外来的人?

这天都的人啊,都精着哪,谁出的钱多,就把房子租给谁,这租房的价格也就一直居高不下。依我看,你这一两银子的租金,委实为难。要不这样,你再把租金提一提,嫂子也好给你们想想办法。”

说罢,她伸出白胖的右手,轻轻将商娇的钱推了回去。

商娇见她推拒,便知此事是真的为难了。

想想自己要在这京城繁华之地,以一两银子的租金,租一个单间安身,好像也确实有些难为情。

可是…

她在心里略略估算了一下,昨晚带着常喜逛街逛得倒是开心,但回头一合计,连着住客栈的钱,昨天一天竟已花出了七八两的开销!可见天都消费水平委实不低!

虽然现在她身上还有两百多两银子,但初来天都,前途未知;

她又带着常喜,能不能找到糊口的工作也未可知。

若此时不紧着点钱花,她这一点散碎银子很快就会见底。

到时她和常喜又该怎么办呢?

于是,在高大嫂期待和鼓励的目光下,她咬咬牙,抹下脸皮,终于开口道:

“如果实在不行…那就一两五!不能再多了。”

高大嫂:“…”

磨了半晌,就在高大嫂一脸无奈地准备送客之时,在外间办事的接引小厮却突然引了掀了帘子,半弯着腰走了进来。

“管事的,您送洗的衣物安大娘已经浆洗好,给您送过来了。”

小厮恭敬地笑着,边说边让出半个身子。

但见一中年婆子,手里捧了一摞洗叠整齐的衣物,径自走了进来。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7、租屋

7、租屋

一抬眼,见内室中有人,那婆子又退回了帘处,语气温和,却又不卑不亢地道:

“高家嫂嫂,您的衣服已经洗好了,您且看看。”

商娇不由得多打量了那个婆子一眼,但见她约莫四十年纪,面容慈祥,一身家常的棉麻织衣,十分朴素,却又合体。想来虽为生计所累,但却也是个懂礼得体之人。

高大嫂站起身,笑迎上前,对那婆子道:

“几件衣物而已,大娘您把衣服洗好就放在您家就好。我得空便亲自过去取。怎生得劳烦安大娘亲自跑这一趟?”

边说着,高大嫂边吩咐在外听差的小厮取了钱来,奉上,“这是劳您洗衣的费用,您点点?”

安大娘接了钱,也不点算,略略伏身施了一礼,温言笑道:“不用点算了,高家嫂子给的钱,每一次都只会多,不会少。”

言罢,看了商娇的方向一眼,又道,“您既有客在,那我便不叨扰了,以后有什么衣服需要浆洗的,您吩咐一声就好。”

言罢,安大娘便要转身离开。

许是她的话提醒了高大嫂,她突然回头看向商娇,似想起了什么,高声唤住了正欲掀帘出去的安大娘:“大娘慢走!我有一事相问。”

安大娘转身疑惑地看向高大嫂,高大嫂快步走到她面前,拉了她的手,问道:“你那屋子,不是还空出一间吗?前几日还听说你想把空出的那间客间租出去贴补家用…不知现在可否租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