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上一片哗然。

各位正奋起作答,焦头烂额的应试者的吸气声、交头接耳声响成一片。

王管事扭头看向上座的各位管事,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而几案上,那计时的第二柱细香,此时正好燃尽…

王掌柜不可置信地一把从商蛟手里扯过试卷,直接看向最后的答案——

竟然全对!

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

看着这张卷子后的答案,王管事手竟然莫名的发抖。

如此繁复的账目明细,便是他王管事自己,在不借助算盘等计算工具的情况下,要想在两柱香的时间内完成,也是有些难度的。

可这个看上去又矮又瘦的年轻人,却做到了。

他怎么做到的?

压抑住心里的惊涛骇浪,王管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风平浪静。

将卷子折好,他瞟了一眼眼前这个叫商蛟的年轻人,淡淡道:“你留一下。待考完试后,诸位管事要问你话。”

商娇低头很恭敬地应了,举步离开了考场。

商娇无所事事地在商行的廊外等了一会儿,考试便结束了。所有应试的人从考场鱼贯而出,与商娇擦肩而过时,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矮小的年轻人。

商娇淡定从容地立于一旁,待所有人都离开了考场,才又折回考场,重新站在了几位主考的管事面前。

此时,王管事已拿着商娇的试卷细细看了几遍,又让几位管事互相传看了一番。

待商娇再次进来之时,大家都惊讶与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眉目不动,看上去很是淡定从容的年轻人。

见他站定于案前,王管事率先发了话:

“商蛟,你今天的成绩很优秀,不仅符合我们要求的速度快,而且答案也非常准确。我们陈氏茶业的账房内,现在也很缺少你这样的账房先生…但是我们几位管事都很好奇,在不借助算盘等计算工具的情况之下,你是如何做到这样快而准的算出答案的?”

说完,王管事又想了想,放低了声音,继续道,“我方才在巡视考场之时,分明看到,你在那两张稿纸上,写下了许多奇怪的符号,还划了许多格子,未知那又是什么?…王某不才,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因此在此斗胆向你请教。未知可否指点一二?”

说罢,王管事竟站起身,向着商娇拱手一礼。

商娇忙还了一礼,待重新立定,方才刻意压低声线,缓缓道,“王管事言重了。商蛟不敢说指教,只是在做账一事上,商蛟原确也有些自己的独特之法,在此可与几位管事探讨一下。”

说罢,他向王管事又讨要了一张纸,径直转身,走到方才考试的矮桌处坐下,开始动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诸位管事好奇,上前细看。

但见在一张纸上,商娇依次写下了零至九的繁体数字,又依次写下了九个王管事刚刚所见过的几个奇怪的符号。

“对对对,”王管事指着纸上的符号,叫道,“就是这些符号…这是什么意思?”

商娇抬起头望向众人,道:“这是阿拉伯数字。是小的早年间,在一本书上看的到的,关于数字的不同写法。这是零,这是一,如此类推。”

她边将阿拉伯数字指给大家看,边讲解道,“大家不要小看了这些数字,它们在运算中有大用。就比如,如果我们用我们的方式书写一个一百二十三,”她边说边在纸上用汉字写下这几个数字,“大家看,这中间的百与十,便需要我们用字来连接。但是,如果我们换成这种数字,则只需要写成123即可。这就大大简化了我们在做账时,由于长时间看着数字头晕眼花而发生的错误。

而如果我们要几组数字相加,则我们只需要按照这个规律,将数字竖着罗列出来,然后按相对的顺序,个位加个位,十位加十位,百位加百位,逢十进一的规律,加出来的数,即便不用算盘等工具,也准确率极高。”

听商娇这么一解释,众人皆恍然大悟。

于是纷纷按照她所说的规律,对照着阿拉伯数字在纸上演算一番,皆觉得此法不仅易懂,而且计算简便,不觉都对眼前这个年纪人刮目相看。

商娇继而从怀里摸出刚刚的稿纸,展开,道:“至于王管事所说的画着的表格,则是我了解到的另一种记账方式,称之为现金日记账。这个方法相对于我们流水账的记账方式,简单明了许多。

整张表大家可将其视为一张资产负债表,增加即为‘借’,减少即为‘贷’。我们再借着刚刚我讲的阿拉伯数字,对照我们的试卷来看,资产增加时我们填入‘借’方,减少时我们填入‘贷’方,那么,我们的整张表上,就显示出了我们的收与支的不同的款项与数额。然后我们再借方加借方的数额,贷方加贷方的数额,然后借贷方总数再一相减,则是盈是亏,一目了然。”

商娇的讲解详尽又简单易懂,众管事经她几句点拨,竟都有醍醐灌顶之感,不禁都在心里暗暗赞叹。

此时,商娇又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双手奉到王掌柜眼前,真诚地道:“商蛟也知道账房一职,关系着整个陈氏茶行的银钱往来,既来应聘账房一职,商蛟自然也可以为商行出点力。故将以前自己所看所学的关于记账的一些内容都记录于这本小册之上,希望可以减轻一些大家的工作之余,也为茶行略尽薄力。还望王掌柜勿辞。”

想当年,原来的杜怀瑾上大学的时候,为了修满学分,选修了几门课程,其中一项便是会计。俗话说,多个证书多个饭碗,技多不压身,她还千方百计地考了初级的会计证,故在这里找工作时,她一眼便看中了账房这个职位。

这本小册,还是她将自己的大意说给安思予,由安思予帮她起草写的。想来,虽然她对会计一门所学不深,但这些经由数千年来人们所累积的智慧,放在古时,应该也是够用了。

王掌柜接过小册,粗略一看,眼睛都直了,紧接着,这个自认老练的老账房、老管事便全身激动得发抖。

“这…”王管事紧紧攥住手里的小册,将它贴到心口处,一双老脸已经开始泛红,“你当真给我了?”

商娇一笑,点头。

王掌柜抱着小册,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缓缓抬起头来,对着众管事道:

“诸位,大家对今天的考核都已经看到了。这位商蛟小弟,且不说他的试卷已拔头筹,单就品德而言,他所会所学的,皆是我们不懂的。可他却没有一点藏私,全教授给你我。所以,我如果擅自做主,留下这位小弟,相信诸位也不会有异议,是吧?”

众管事不约而同的看了商娇一眼,均点头称是。

于是王掌柜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看着商娇,郑重地道:“既如此,我便把今日考核所定的人才上报给东家了。商蛟小弟,三日后,欢迎你来商行的账房上工!”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25、乐极

25、乐极

顺利找到工作的商娇心情好得尾巴都快翘上了天,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到安宅。

悄悄地进了大门,商娇见院子里常喜正背对着她帮着安大娘晾晒着今日洗好的衣服。

另一边,安思予正坐在小桌旁看着书。

厨房内正飘出阵阵香味,想来安大娘正在做饭。

商娇突然玩心大起。见安思予抬起头来看着一身男装打扮的她,满脸惊讶地欲开口,她忙向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常喜身后,突然出手,一把将正背对她晾晒衣物的常喜抱在怀里,刻意低沉着嗓音叫道:“小娘子,来,让大爷我乐呵乐呵!”

常喜一时不察,被商娇抱个满怀,惊诧之下回头一看,还未来得及辨出商娇的模样,先瞥到她嘴边那两撇八字胡,以为是哪个登徒子闯了进来,意图非礼自己,顿时“啊”的一声尖叫…

然后,抬起手来,跳起来反手就冲着这个调戏她的“登徒子”脸上就是狠狠的一个大耳刮子。

商娇本想逗弄一下常喜,哪里预料到画风会这么突变,根本来不及躲避,就像一只蚊子一样,被常喜那卯足了劲儿的一巴掌给拍得贴在墙上。

连带着弄断了晾洗的衣绳,刚刚晾好的衣服全都掉落在了地上。

“欸,商姑娘!”

安思予一声惊呼,站起身,快步奔到商娇跟前。

此商娇已被常喜的大巴掌耳刮子打得晕头转向,正靠着墙壁慢慢滑向地面,安思予接住她下滑的身子,将她稳住。

“商姑娘,你没事吧?”他急急地询问。

商娇好不容易站稳,开口刚想说话,却只觉鼻端一热,两管殷红的鼻血就像水龙头一般哗哗地流了下来。

吓得她赶紧用手捂住鼻子,抬头看天,脸上手上糊了满脸的血。

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小姐?”

常喜方才回冷静下来,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调戏自己的“男子”,突然惊叫道,“怎么是你啊?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商娇还能说什么?她只能委屈地撇撇嘴,眼泪在内心里哗啦啦地淌。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她今天才是真的领教到了。

又是止血又是换衣一番折腾后,商娇终于鼻子塞着棉布,捂着被扇了五指红印,肿得老高的左脸,坐到了院子里小桌前。

看着眼前的安思予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她哪里知道常喜的武力值竟会这么高!

竟一巴掌就把她的血槽给扇空了…

丢人败兴!丢人败兴啊!

一旁,常喜还不饶她,碎嘴地在她耳边不停地念叨:“小姐,你刚刚怎么扮成这样?还有,那两片小胡子是哪里来的?还有,你今天一上午又偷偷跑去哪儿了?你…”

商娇无奈地以手支额,一边是安思予无可奈的苦笑,一边是常喜的碎碎念,她简直都有被辗压成渣的感觉。

正正精神,拉了常喜的手,她正色道,“常喜,来,坐下。我有事要跟你说。”常喜依言挨着商娇坐了。

商娇看着常喜与安思予,宣布道,“我今天去找事情做了。”

常喜闻言,一双眼立刻睁得老大。

安思予也一脸的惊讶。

商娇忙又道,“其实,外出找事情做的这个想法,并不是我临时的起意,事实上,早在我们来到天都之前,我就一直有这个打算。所以请你们都不要觉得惊讶。”

常喜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小姐,是不是…我拖累你了?带着我,我们两个人的花销,是比一个人多得多…可是小姐你也不用出去的做工啊,常喜能做事养活你。对,我会绣花,我今后可以做一些绣品出去卖,不用小姐出去做工这么辛苦…”

商娇听常喜这么说,心里对常喜的怜爱满得快要溢出。

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温言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常喜。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也是我对于自己的未来所作的决定。我觉得女子就应该自强自立,不能依附任何人!我相信自己,那些男人可以做的事,我一样可以做到,可以做得很好!!”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搂了搂常喜,继续道,“况且,给别人做事只是暂时的。我会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学习一些经验,也可贴补一些家用,何乐而不为?等有朝一日时机到了,我也许也会在天都也开一家店,做些小买卖。待赚了钱,咱们也就算在天都真正站稳了脚跟。若还有盈余,便给我的常喜存起来,将来到你出嫁的时候,风风光光地给你做陪嫁,必不让你的夫君看轻你!”

常喜原本乖乖地任由商娇搂着,听着商娇对着未来的畅想,突然听她话风一转,又说到自己出嫁的事情上来,不由又羞又急。

白了商娇一眼,又嗔又怒的捶打了商娇一下,“小姐,你又取笑我!”。

商娇哈哈一笑,偏头,亲昵地触了触常喜的小脑瓜。

在旁未作声的安思予此刻了然地问道:“所以,你现在是已经找到事做了吗?”

商娇看向他,点头笑道,“之前之所以没有告诉大家,是因为事情还没成,我不想大家平白为我担心。今天我终于应试成功,被陈氏商行录取,充任他们账房的记账先生,所以才告诉大家这个消息。”

安思予闻言,又看商娇的装束,问:“那你今天这身男子人装扮…莫非,你是以男子的身份去应试的?”

商娇颇无奈地点了点头。

“是…上次外出找事做的时侯,凡是招人的商铺我都去过了。但他们只要一听完的来意,要不就不再搭理我,要不就把我赶了出来。甚至连高大嫂那里我都去了,可还是不成…所以这一次,我索性女扮男装,成功地参加了应试,并被他们给录取了。”

说到这里,商娇想到了什么,又拉了拉常喜的手,笑道,“常喜,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来天都时跟着的那个商队?还有那个叶领队?”

常喜点点头,继而一惊,磕磕巴巴地问:“小姐,你该不会是…”

商娇冲她点点头。

“就是他们的店铺。我觉得那个商队的人都很好,虽然表面不说,但私下却都很照顾我们…连手下的人都这么善良,我相信这个陈氏的东家,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况且,我们一路走来,他们不是也没发觉我们的身份吗?想来我扮成男子,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可是,”安思予打断商娇的自我感觉良好,有些担忧地道,“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是去做工的,需得和那么多的人相处,就算大家都一时不察,但总不致一直都不起疑吧?”

商娇闻言挑眉,嘿嘿一笑,从怀里拿出那两片小胡子,往自己人中上一贴,呼呼吹了两口气。

“所以我才需要借助道具啊!有了这两片小胡子,就算他们有人怀疑我的身份,也不敢轻易断定我的女子了吧,哈哈…”

安思予闻言,又看商娇一脸得意的卖弄,只得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安大娘端了做好的饭菜转出厨房,笑道:“来来来,吃饭了…”

然后就呆在原地,看着院子里正耷拉的两根晾衣绳,还有匆匆收拾起来的,正堆在盆里的一堆掉落在尘土的衣服…

商娇过意不去,立马站起身,帮安大娘端过饭菜,讪笑道:“不好意思啊大娘,刚刚把你洗干净的衣物给弄脏了。”

“哎哟!”安大娘看到商娇的脸上红肿一片,立时心疼地抚弄着她的脸,“姑娘,你的脸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商娇嘿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八字胡,“刚刚和常喜开个玩笑,没想到小丫头没认出我来,这不,就这样了…嘿嘿…”

安大娘错愕了半晌,才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手,点了点商娇的额头,“你们这些小孩子啊…”

说罢,擦了擦手,又去看那两根断掉的晾衣绳。商娇忙赔笑着跟上前去,赔罪道:“大娘,待会儿这些脏掉的衣服我会和常喜重洗一次的。至于这两根绳子,我也会尽快给你换上。”

安大娘回头嗔她一眼,道:“衣服重洗就行了。让你们开玩笑没个分寸,该受点教训!”

回头又看了看绳子,“至于绳子嘛,这会儿天气热,衣服一会儿就干了,剩下的两根绳子加上晾衣杆倒也够用,不用急在一时,你得空买回来就是。”

“欸!”商娇狗腿地应了,又拉了安大娘的手,把她推到桌边,笑着招呼大家,“来来来,大家吃饭了吃饭了…”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26、相见

26、相见

三日后,商娇早早就起了床,换了一身蓝色的布衣男装,又将小胡子细细贴好,自觉看不出任何破绽,才匆匆出门,赶往陈氏茶行应卯上工去了。

到得商行的时候,天时还早,商娇到得账房一看,却见账房与管事都已到齐,正在清算各自的账本项目。

房间内各人各司其职,只闻算珠噼啪之声,一派忙碌却井井有条的景象。

王管事正在核账,见商娇到了,很是高兴,拉了她与各位管事和同事一一见了礼。

随后将她安置在靠近自己的一个位置上,拿了些账册出来,让她先账房的事务。

商娇打开账册,一页一页地翻过,正细细琢磨间,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无数人影在窗外晃动。

这时,王管事向她走了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

“商蛟,快跟我来。”

商娇站起,疑惑地问:“王管事,有什么事么?”

王管事笑道,“没什么大事儿。今日是你们这些新进的人员上工的日子,咱们东家要亲自与大家见个面,这也是我们商行的循例,走个过场而已。”

说罢,又冲她招招手,“快点快点,不然咱们就迟了。”

商娇闻言,立时跟在王管事身后,出了账房,绕过长廊,走到天井处。

此时天井处已站了许多人,均是各部门的管事,带着此次新聘的人,在此恭侯东家训话。

所有在场的管事们均正在招呼着自己的新人列队站好,商娇左右看了看,也惟有她所在的账房,仅她一人孤零零的站在王管事的身后,当真像鹤立鸡群。

刚列队完毕,正厅旁的处事间,那扇朱漆的大门忽然慢慢打开了。

一身材颀长,气质风华,着一袭月白项银细花纹底锦服的年轻男子,缓缓地从里面踱了出来。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深邃的黑眸正俯视着前方立于阶下的一众人等。

商行管事们齐齐出列,高声道:“陈氏商行各房管事率新聘人员拜见东家!”

说完,皆向眼前的男子抱拳躹躬,施以大礼。

商娇混在人群里,仰视着台阶上的清雅的男子,匆匆一瞥之下,只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她来不及细想,随着管事们行礼,一从新人也跟着向东家施礼,商娇自然也只能弯腰照做。

待行礼完毕,台阶上的男子亦抱拳躹躬,还以大礼。

“诸位辛苦了,今后陈家茶行的生意还得有劳诸位,我陈子岩在此谢过大家。”男子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

陈子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