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这个名字,商娇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头顶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惊得全身僵硬。

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个男子眼熟了…

他就是那天在温莎的摊前,借了她一枚铜钱男子。

也是后来她玩心大起,用辣椒给捉弄了的男子!

她怎么可以点儿背到这种程度?

好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东家竟然就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还被她捉弄过的人!

关键是,他还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哪!

商娇无语问苍天。

所幸此时,众人已行礼完毕。

商娇混在人群里,正暗自庆幸自己的蒙混过关…

却惊悚地看到,各管事已带领众人分站于两旁,让出中间的通道,然后…

各房管事开始带领身后的新员工,各自向陈子岩见礼。

噢,老天!

此情此景,商娇连死的心都有了。

其余的部门人数众多,再不济的,也有三五人,只有账房——

竟然只有她一个人!

这么打眼,若说陈子岩还注意不到她,她都觉得见鬼了!

眼看着见礼的部门越来越少,马上就要轮到自己,商娇急得真如热锅上的蚂蚁。

正想着怎样才能脱身,库房的管事刚刚领着新员工见礼退下。

王掌柜理了理衣衫,站出了队列。

商娇别无他法,只能紧缩着肩,尽量低头,躲在王掌柜身后,跟着他站了出去。

“账房管事王渊,率账房新进记账先生商蛟,拜见东家。”

王掌柜拱手,躹躬,向着台阶上的人施以大礼。

商娇有样学样,也赶紧跟随着他的动作,深深地躹下躬去,脸埋得差点伸进土里。

只盼着,陈子岩也许眼花没看见她,或者干脆不记得她了,见了礼赶紧回去,她隐于商行上上下下一两百号人,只要低调行事,陈子岩哪里还能找到她?

然而,她的愿望却并不顺遂。

商娇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陈子岩还礼的声音。

心里惊疑不定,她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觑着一只眼,看向台阶之上的男子…

却见台阶之上的陈子岩,竟也偏了头,目光透着狐疑与不确定,正也打量着她!

四目相对时,片刻…

陈子岩突然喉头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突兀地、急促地咳嗽起来。

商娇心里剧跳,顿觉不妙。

忙垂了眼,再次把头垂低,再垂低…

一粒汗珠,已顺着额头,滴落到地上。

阶上,陈子岩的声音终于传来,“辛苦王管事了。今后还要偏劳您多指教指教新人。”

王管事大声回答:“王某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说罢,终于站直身,带领着商娇退回队列。

许是刚刚东家的答礼时间太长,他半是莫名其妙,半是狐疑地扭头看了商娇一眼。

接下来的时间更是漫长。商娇混在人群里站立不安,好不容易熬到漫长的朝会宣告结束,她简直想大呼万岁。

紧跟着王管事,她正想赶紧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阶上的陈子岩却突然出声道:“王管事,请你与新账房留步一下!”

完了!被发现了!

商娇心里哀嚎一声,脸皱成一团。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27、揭穿

27、揭穿

王管事显然没想到东家会突然出声叫住他,回身向阶身的陈子岩拱手行礼道:“东家,可还有什么吩咐?”

陈子岩垂眸,慢慢从阶上踱下,行至王管事身边,眼睛平静无波地觑了一眼躲在他身后,缩头缩脑,以手盖脸的商娇,然后移到王管事身上,含笑淡然道:

“无甚要事。只是上次你将新账房做的账目报给我时,我发现这些账目的确做得别出心裁,方法与见解也非常独到,所以想趁此机会,单独请教新账房几个问题。未知可否?”

王管事亦笑,“东家既然这么说,当然没问题。”

回转身,拍了拍一脸焦灼的商娇的肩,叮嘱道:“商蛟,那你好好跟东家说会儿话,东家问你什么,必定要知无不言,知道吗?”

说完,他又转回身,对着陈子岩揖道,“那东家,我就先下去了。”

陈子岩点点头,王管事便退了下去。

眼看着王管事离开,商娇急得团团转,伸出手去,急急地想去抓,“王管事?王管事,别…别走啊!”她讷讷地道。奈何她话还未尽,王管事早已渐行渐远。

此时,各房管事已经早已带着新人退场,众人各司其职开始办公,偌大的天井处,只剩了商娇与陈子岩两人,说不出的尴尬。

回想起昨天,自己才信誓旦旦地对安思予、常喜说没人会认出她——好嘛,今天上工第一天就被人戳穿了。

商娇以手掩住半边脸,偷偷转头去觑陈子岩,却见身后的陈子岩也正似笑非笑地偏着头看她。见她回转身张望,索性上前一步,绕着她开始打量…

商娇又惊又怕,也绕着圈的躲避着他。

如是者,转了两圈之后,陈子岩终于决定停止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住了脚,负着双手,悠悠地唤:“商…蛟?”尾音处,故意上扬。

商蛟情知躲不过去了,只得苦了脸,转身面向陈子岩,讪讪地,又带着谄媚地应答,“小的在…东家可是有什么指示?”

陈子岩看着眼前这个扮成男子,躲躲闪闪一脸别扭的小姑娘,颇有些忍俊不禁。那天她的聪慧与捉弄,让他一直记忆犹新,所以刚刚看到扮成男子的她时,他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直到看她也抬头来,用一双大大的猫儿眼偷偷地瞅他,他在确定是她的同时,竟觉得喉咙处仿佛又被辣椒给呛住了,连连咳嗽。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在上,她在下,被拿捏住了命门。

所以,身为主家的他问道:“我是该叫你商蛟,还是…商娇?”

商娇闻言心里一跳,眼睛溜溜一转,装作一脸迷蒙地咧唇一笑,“啥?东家你说啥呢?商蛟听不懂。”竟想来个抵死不认。

陈子岩眉目不动,只唇边勾了一抹笑痕,上前一步,“哦,听不懂啊…”突然快速出手,商娇还没反应出来发生了什么事,便被他一把抓住唇边的小胡子,猛力一撕——

“嗷呜!”商娇掩住自己的嘴,痛得一声惨叫,上唇一片火辣辣的疼。

陈子岩示威性的扬扬手上的小胡子,“现在明白了?”

被人揭穿的商娇扁扁嘴,低了头,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陈子岩看她委屈的样子,从心里叹一口气,又向四处望了望,低低道:“你随我来。”转身便往台阶上行去。

商娇还能干嘛?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进到东家处事间,陈子岩将那两片小胡子“啪”的甩在自己的桌上,坐到圈椅上,看着像个受虐的小媳妇般跟进来的商娇,“把门关上。”

商娇恍然,赶紧回身将门合紧。

大大的房间内,便只余了两人俩俩相对,相对无言。

许久,陈子岩才道:“商姑娘,虽然我与你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知道你是个非常聪颖的女子,若论私交,我陈子岩对姑娘的才学、机智非常佩服。但站在茶行的立场上,我也想请你明白,这里是我陈氏的茶行,不是一个女人可以随随便便进来的地方,更罔论你竟然还女扮男装企图混进账房…敢问姑娘,你这么做,是何目的?”说到这里,他已目露警惕。

商娇自知理亏,又见他警惕的看着自己,显然已将自己当作商业间谍,顿时有些委屈地讷讷辩解,“我,我不是随随便便进来的啊,我是经过你们的考试,才被招进来的…我选择账房的工作,只是因为你们提供的工种里,只有账房一职最适合我…我,我只是想找一个事做而已…”

“找事做?”初闻之下,陈子岩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一个女子,只需待字闺中,生活在父母的庇荫之下,或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即可,需要找什么事做?”

商娇默了默,咬着唇想了半天,才道,“我父母与哥哥都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而已…我只是想找一份差事,可以养活自己。”

陈子岩愕然。

他想了许多关于她的身份,但唯独没有想到…

她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可她还明明那么的乐观,那么的聪慧,想法奇特,见解独到,甚至连用人唯严的王管事都对她赞不绝口…

一时间,他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商娇还在解释,“…真的,我不是你的对头派来的奸细,曾经我也没想到要男扮女装来这里求聘,可是我找遍了整个天都,那些招人的铺子一见我是个女人,就把我给赶出来了…我迫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扮作男子来到这里…”末了,她嗫嚅道,“况且,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啊…”

陈子岩抬手,打断她急急的解释,犹自沉吟了许久,方才硬下心肠,抑下自己蔓延的情绪,慢慢道:“商姑娘,于私而言,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于公而言,只怕我这里也留不得你。实在对不起。”

商娇听他这么说,垂下头,委屈的泪意再也抑制不住,迅速漫上眼眶。

陈子岩也有些不忍,只得低了头不看她,继续道,“商姑娘,恕我直言,生意场本就该是男人的天下,你一个女子,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不说别的,但说账房的王管事,若他知道你是个女子,他也是断断留不得你的。况且你一个女子,若镇日与一群男子相处,这话若传了出去…”

“身为女子又怎么了?”商娇终于忍耐不住,愤懑地道,“女子就不是人吗?凭什么生意场便该是男子的天下?女子若跟男子一样有同等的机会走出家门,受教育、找事做,难道就一定会比男子差吗?”

一番话,如刀如匕,字字锥心,竟让陈子岩一时语塞。

因为,她的聪明,她的才学,他是知道的。

看着她瞪着渐红的泪目,有些愤懑,有些不甘地看着他,他竟找不到反驳的话来。

陈子岩闭了眼,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反复思虑了一番,终于下定了决心。

扬声朝外唤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工推门进来,俯首听令。

“到账房去,把王管事请过来一下。”陈子岩看着商娇,头也不转的下令。

小工应是,立刻掩好门,匆匆地跑走了。

陈子岩对商娇道:“商姑娘,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会觉得不平。不若事情这样解决:你是账房招的人,今后毕竟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更久些,我便把王管事请来,若他同意将你一个女子留在账房,你便可以留下,如何?”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28、挽留

28、挽留

商娇闻言想了想,也觉得此事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于是咬唇点点头。

不一会儿,就听得外间廊上有脚步声由远即近而来,转瞬间,朱漆的大门便被推了开来。

“东家,你找我?”王管事走了进来,边垂首相询,边不经意地瞟了眼站在桌前的商娇…

等等!王管事身体一僵…

似乎这商蛟有哪里不对?

疑惑地,打量地,他又转过身,正眼去看商娇——

“商蛟…”他终于发现商娇唇上的那两撇有些碍眼的八字胡不见了,心里不禁又惊又疑,“你,你的胡子…你,你是…”

“王管事,”坐在桌后的陈子岩发话了,将搁在桌上的八字胡拈在手里,晃了晃,“你说对了,你此次招的新人,是个女子。她也不叫商蛟,而是叫商娇。”

王管事闻言定在当场,看着商娇的脸,许久回不过神来。

商娇对着王管事一福,“王管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瞒你欺瞒大家,只是因我是女子,实在找不到事做,所有的商铺也都不要我…不得已,我才出此下策…请你见谅。”

王管事抬手制止她继续讲下去,沉吟了一下,向陈子岩拱手赔罪道,“东家,是我用人不察,此错全在王某身上。只这商娇…”他略略抬头,询问,“敢问东家打算如何处置?”

陈子岩一抬手,“既是账房招来的人,我想此事不若还是任凭王管事做主为是。”末了,他想了想,到底有些可怜这个小小的孤女,又道,“我曾也与这商娇姑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这位姑娘的聪颖与才学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次账房招人,能够让账房的几位管事一致决意留下的,也仅有她一人,若王管事觉得这姑娘还成,不妨给她一个机会…”

“东家!”商娇尚在诧异陈子岩为何会帮她说话,王管事却已反应激烈的跳将起来,忙拱手道,“东家,万万不可!王某招人不慎,竟让这姑娘女扮男装蒙混过去,已是王某失职,王某甘愿领罚。但若要让她一个姑娘留在账房,却是万万不可行的!望东家三思。”

商娇看着王管事激烈的反应,一时错愕。若说刚刚陈子岩不愿留下她还情有可原,那王管事的断然拒绝,却让她心里唯一的一点希望也熄灭了。

“王管事…”她轻轻地唤,疑惑地、不解地问,“为什么?三天前,我可是从所有的应试者里,被你们几位管事共同一致推举出来的啊…你当时不也觉得我做账的方法独到,对我赞不绝口的吗?现在,为什么不能让我进账房?…就因为,我是女人?”

王管事负了手,义正辞严地回道:“当日姑娘应聘之时,男扮女装,瞒骗了我们所有的人,我们都未曾想到过,这样的一场招工考试,竟会混入女子,故而我与几位管事都推举你充任记账之职。可是,现在知道姑娘原是女儿身,你让我们…如何自处?且账房本就是自律严谨之处,所有的记账先生均是男子,若你一个女子跻身其间,这成何体统?万一再闹出个什么好歹来,如何是好?况且,”他转头直视商娇,脸上有着明显的嫌恶,一字一顿,“姑娘身为女子,不在家中修习妇德女工,偏要到这满是男儿的地方来厮混,未免有牝鸡司晨之嫌!”

说罢,他愤然地一甩袖,又转过身去,对陈子岩躬身道,“东家,我们账房乃严谨之地,断不可让一个女子出入,所以也万望东家原谅王某此次的失察,将这商蛟…商娇姑娘除名,并治王某失职之罪。”

话音落下,满屋寂静。

商娇强忍着屈辱,仰头望天,始终不让泪水落下。

不哭,不哭,她偏不哭!绝对不让这些看不起女人的男人,白白的看了笑话!

牝鸡司晨…

呵呵,这就是他们对她的评价。好,很好!

她不过就是想找个工作,不想拘于小小的一片天地,不想自己在现代所学的知识就此埋没,想做一些想做的事情而已…

何至今日,却要受到这样的侮辱!

所以,当她再次看向陈子岩与王掌柜时,心里已然有了决断。

礼数周全地向他们一福,她从容平静地道,“人都说良禽应择良木而栖,既然陈东家与王管事都认为商娇是牝鸡司晨,想来这里也并非商娇的良木,如此,商娇便在此拜别二位了。”

说完,她挺起胸膛,尽量不让自己显得脆弱,维持着自己的自尊,大步地朝门口走去。

陈子岩在听到王管事说出牝鸡司晨之语时,便觉此话大不妥,不免有些担忧地看着商娇,但见这个个子小小,纤弱的姑娘,却要强地,倔强地,把已经摇摇欲坠的泪硬逼回去,然后尽量维持着自己的尊严,走得潇洒利落…

突然之间,心里某个角落,猛地柔软。

一攥拳,他作出了一个此生从来没有做出的决定。

“商娇姑娘!”他出声唤住了她,见她顿下脚步,回头望向他,陈子岩缓缓站起身,道,“既然账房你回不去了,那未知姑娘可否能胜任文书类的职位?”

商娇一愕,“什么?”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子岩继续道,“我这里刚好差一个帮我整理文书和处理公文的人,如果姑娘有意,就留在我这里,担任我的文书一职,可好?”

“东家!”王管事忙出声相劝。

陈子岩抬手制止他的话,“吾意已决,不必多言!”说完,又望向商娇,温和了脸上的表情,再问:“姑娘可有决定?”

商娇咧咧嘴,想笑,却又错愕。这算什么?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既如此,她当然不会放过这次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于是,她昂昂头,傲然地一笑,望着陈子岩,坚定地道:“既然陈东家诚意相留,那商娇也一定会把文书一职做好,必不辱没今日东家的知遇之恩!”

说罢,她回身,端正郑重地,向陈子岩一福。

卷一 卷珠帘,倚君恩,谁家有女初长成 29、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