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话,尚还没能溢到唇边,却被商娇明显的拒绝而打断。

她使劲从他的桎梏中脱出手来,面色惊惶地站起,生生退开了几步。那双注视着他的大眼,很是戒备与惊恐地打量着他。

如一场大雨当头淋下,熄灭了心中快要满溢的激情与爱意,他眉微微一蹩,抬起眼来看着她。

感觉到睿王向她投来的审视的目光,商娇的一双眼睛溜溜乱转,再不敢看他,只径自向他微微一福,道:“王爷想来当真是喝醉了,便好好休息一下吧。商娇不便叨扰,就此告辞。”

说罢,她拿着手里的纸,转身飞快地出了王帐。

睿王抿着唇,眸色冰冷地半倚在软榻上,看着商娇火急火燎般地跑出自己的大帐的身影,全身僵硬,凉若冰棱。

出得睿王营帐,商娇按下方才惊慌到差点失控的心跳,抬起手,将手中的纸翻出打开,快速地看着那白纸黑字,越看,唇边的笑意越大。

那是一张银票。

金额,不多不少,正好白银一万两。

陈子岩当日为她还了刘虎的债务,还了她自由身,她感念他的恩德,却也清楚地知道,这笔巨款非还不可。

虽然他从未提及过这一万两,但这件事,到底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若她不能还上那一万两银子,那即便陈子岩再不介意,再不提此事,她从心里也觉得,自己与陈子岩之间并不对等。

可是要弄到一万两银子,这对现在只拿月俸的商娇来说,无疑比登天还难。

所以,商娇嘴上虽从来不说,但心里到底总惦记着这件事。

所以,当大魏安插在柔然王庭中的探子第一次回话,将有关阿那月公主所有事情详细禀告,继而让商娇发现,自己与阿那月如此相似之后,她便与睿王私下达成了一笔交易。

她以一万两的价格,以自己为饵,诱取阿那辰的亲近,再将消息由探子转给阿那月,引起她的嫉妒与注意,从而瓦解二人之间的坚冰,打消了魏宋两国联姻柔然的计划。

终于在今日,成功将阿那月这朵草原之花,留在了草原上。

只是,这每一步行来,都是如此之险。

幸好有睿王天衣无缝的默契配合,她的计策才能一步一步进行下去。

方才有了今日,三国维持现状的局面。

这一万两,商娇觉得自己受之无愧。

想到这里,她将银票重新小心叠好,捂紧襟口,兴高采烈,眉开眼笑的径往陈子岩的营帐去了。

“东家,东家,你在吗?”

蹦蹦跳跳地来到陈子岩的住处,掀开帐帏,商娇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满是喜悦的往内张望。

却见陈子岩正坐在案前,与身旁的叶傲天一坐一立,正在商讨回程的安排事宜。见到商娇掀了帐帏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他面色沉沉地扫了她一眼。

“出去!”一声喝斥,声音全然冰冷,温柔的神情不再。

商娇满腔的兴奋便如冰水浇头,倏时熄灭得只剩几点火星。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日里一贯温和的东家,今天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商娇不解,只能呆愣在原地,疑惑地看着陈子岩,强笑着嗫嚅道:“东,东家,你怎么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东家对她有了什么误解?

“咳咳…”正当她惊疑不定时,一旁的叶傲天却识趣地合上了公文,清咳两声,对陈子岩道:“东家,我这便出去了。”

说罢,也不待陈子岩答话,他抬头看看商娇,又向她飞了个眼神,示意她与陈子岩小心说话,方才颇不放心地大步迈出了营帐。

营帐中,便只剩了陈子岩与商娇二人,面面相对,却一个莫名其妙,一个面色冰冷。

商娇掀着帐帏等了许久,见陈子岩只是面色冰冷地整理桌案,也不理她,料想自己肯定惹陈子岩不痛快了。但又拿捏不准是何是惹得他如此大动肝火,心里不由得一阵打鼓。

轻挪脚步,她索性进了营帐,走到陈子岩身边,讨好的笑着,怯怯唤他:“东家?”

陈子岩却似没听到般,仍旧不理会她,一径只整理书案上的公文与用具。

商娇碰了一鼻子灰,颇觉尴尬。咬唇沉默了一阵,她伸手入怀,将一张银票放到了桌案上。

陈子岩正在整理桌安的手便顿住了。一双眼盯着那张银票,许久许久,有些阴沉地抬起头看向商娇,沉声问:“这是什么?”

商娇忙咧嘴强笑,答:“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我还给东家的…”

“我是问你,这银票哪儿来的?”陈子岩蓦地高声打断她,隐有怒意在脸上浮动。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13、辞退

113、辞退

商娇从未见陈子岩对自己这般高声过,在他的高声质问中,她轻轻抖了一抖。

不敢看陈子岩审视的目光,她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纠着手指,喏喏道:“睿王给的…”继而又马上抬头解释道,“不过东家你放心,我没有做任何有损商行名誉的事…这是我与睿王达成协议,我助他将阿那月留在柔然,不让宋国与柔然联姻。他则许我一万两银子,让我能有钱还给商行…”

“所以,”陈子岩伸手拿了那张银票,唇边咧开一抹嘲讽的苦笑,慢慢站了起来,与商娇对视道,“你今日在柔然的御宴之上所做的一切,那般卖力的演出,便都是为了这一万两银子?”

“…”商娇一时便无言以对。不知为何,在陈子岩的质问中,她竟不由得心虚起来,再次低下头,不敢言语。

陈子岩掂了掂手里的银票,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它!因为这一万两银子!

当初救她,只是出自他的本心,他不能让她在他眼前,被人这般侮辱、毒打,以身抵债…

却从未想过要她偿还,要她报答!

在他的心里,她比这一万两银子不知重逾多少倍!

可她呢?她在想什么?为了这一万两银子,竟甘心受人利用摆布,沦为上位者的棋子,以自己去引诱宁王…

只为这区区一万两银子?

那自己这二十多天来的夙夜忧心,辗转难寐,担忧挂念…又是为了什么?

不由想起今日午宴,他坐于远处,看着她身着一身红衣而至时,心内是如何的震惊;看着她在一群皇亲贵戚面前蹁然起舞,在宁王面前极尽诱惑时,心里是如何的忧急如焚!

他以为,他快要失去她了。

他以为,她喜欢上了宁王,她会离开他,从此留在草原,留在宁王身边。

再不会随在他的身后做他的“小尾巴”,再不会看到她扬着一张笑脸,听她唤他一声“东家”…

尤其,当她唱着那热情火辣的情歌,手捧着哈达向宁王而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几乎快要炸裂,快要死去!

若非随在一旁的叶傲天一直强按住他的手,他今天当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可是现在…

她竟告诉他,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这一万两银子?

一时间,苦味漫上陈子岩的心头,他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摇了摇头,他苦涩地开口:“商娇,你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说罢,他看也不看商娇一脸震惊的模样,反手一扬,将那张银票狠狠地甩在了她的脸上。

银票不重,但商娇却觉得,那张纸甩在脸上,犹如自己被人重重的在脸上扇了一巴掌,一时头晕眼花,全然蒙怔。

“东,东家?”她扬头,惊疑地、急急地在陈子岩脸上梭巡,企图弄清陈子岩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陈子岩几步走近商娇,愤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及自己下巴高的小女子,只觉得似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周身乱转,让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快要炸裂开来。

“商娇,”他缓缓开口,语气却充斥着沉重与怒意,“自今日始,你不再是我陈氏的雇员。从柔然回去之后,我会给你解聘的书函。你…今后好自为之!”

“东家!”商娇甫听这话,吓了一大跳,全然不敢相信地仰头看陈子岩,又惊又急。“东家,你这是怎么了?我没有做任何有损商行名誉的事啊,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陈子岩厉声打断她,质问道,“你只是帮睿王处理了一件棘手之事,顺便从他那里拿到一万两银子还我,是吗?”

说到这里,陈子岩喘息一声,摇了摇头,伤心地道,“商娇,你当真是在践踏你我的情义…我救你,只是出自本心,是因为我们不仅是主雇,更是朋友;是因为我觉得你值得!可是你,到底不懂我的心…”

说罢,陈子岩再不理她,径直转身背对着商娇,冷然地道,“你走吧!我陈氏没有你这样的员工,没有你这种烟视媚行,以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员工!你走!”

烟视媚行…

为求目的,不择手段?

商娇呆呆站在那里,只觉得今日的陈子岩是如此的陌生。

那般的吐词犀利,字字皆如锋利的匕首,插在她的心口,血花飞溅。

她只是不想欠他,她只是想要与他对等,如此而已…

怎么在他眼中,就错得这般离谱?

眼中,不由得泛起泪光。有委屈,有无助,有屈辱…

她红唇微动,上前一步,看着陈子岩的背影,又问:“东家,我在你心里,当真便是这般的女人么?”

陈子岩长长吸了一口气,又长长一叹,也不答她,仍是重重的两个字:“你走!”

一瞬间,商娇便觉得面上一热。那眼里的泪水,终还是忍耐不住,倾洒而出。

深吸了一口气,她尽力抚平自己的情绪,尽力维持自己那仅有的,可怜的尊严,道:“好。我走。回大魏后,我自会向东家请辞。”

说罢,她再不多言,转身,抚着脸上的泪,飞快地掀帘离去。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亦看不清面前的不断闪现的人影。抹着脸上冰冷的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正朝营地外奔去,忽然便与一人撞成了一团。

“哎哟!”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骂,“你谁啊,走路不长眼睛么?”

抹开脸上眼中的泪水,她看到眼前那张熟悉的胖脸,竟是刘恕。

“刘,刘管家,对不起。”她边抽噎,边抹泪道。

刘恕乍见商娇哭得满脸是泪,也是惊讶,“商,商娇姑娘?”再顾不得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老腰,疑惑地道,“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哭得这般伤心?”

商娇自知失态,忙抹着泪,强扬着笑意道,“刘总管,我没事。对不起…”

说罢,再不理刘恕,掩面奔出了营地。

刘恕不知所措,望着商娇越跑越远的身影,又往不远处睿王的营帐看了看,不由挠了挠头。

在心中掂量了一番,他越想越觉此事不妥。

“不行,我得赶紧回禀睿王去!”

他喃喃自语,扭着胖胖的身板,迅速地往睿王的营帐奔了过去。

商娇走后,偌大的营帐便只剩了陈子岩一个人。阳光透过沉沉的毡帐,显得黑沉而又冷清。

他缓缓回身,看着空寂的一室,再低头看看那张遗在地上的银票,慢慢踱上前去,将它拾起。

心中,沉沉地痛着。

商娇在哭。既便背对着她,他也知道。

听她哭,他的心中也不舍,也心疼。

今天他的话,确实说得重了。

可若非如此,又怎能纾解他心中愤懑与心痛?

她可曾知道,当看到宁王慢慢踱向她,俯身低头,欲接她手中哈达之时,他心中有多恐惧?

今日之事,如此行险,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她可曾想过退路?她要如何回头?

没有了她,他的一颗心又要往哪里安放?

商娇,商娇,你可知我爱你…有多深么?

我可以不要一切——可唯有你,是我唯一的不能放弃!

恰此时,叶傲天打帘进来。“东家,商娇怎么了?我刚刚看到她哭着往东边草原的方向去了…那边可有狼啊!”

“狼?”叶傲天如此一说,陈子岩心中蓦地惊跳。

叶傲天没发现他的惊慌,犹自道,“对啊!听说前几日还有人在那边山头上看到过狼呢…”

“你!”陈子岩急得几乎跳脚,狠狠瞪他一眼,“那你怎么不拦住她?”

说罢,他也不看叶傲天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脑海中一片空白,在原地转了几圈,便想也不想地往外冲了出去。

营帐里,便只剩了叶傲天一个人。

他探头探脑地看着陈子岩远去的身影,待确定他去得远了,方才“噗”地一声,捂着嘴笑将开来,边笑,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14、情定

114、情定

出了营地,商娇再无顾忌地流泪狂奔,朝着草原深处而去。

耳畔,陈子岩的声音一直在回荡盘旋。“你走!我陈氏没有你这种烟视媚行的员工,你走!”

她只是想要还他这份恩情而已,她只是不想自己欠他太多而已。

东家,他怎么可以这样曲解她,这样伤她的心?

她这么做,当真错了么?

她做错了什么?

想到这里,商娇心里像被刀捅了一个大洞,有风匆匆穿过,空荡荡的疼。

她的委屈,她的心痛…此时,在这天大地大的柔然草原,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述,可以化解,只能躲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默默舔舐伤口。

终于,在翻过一座小山后,她来到山后向阳的那一处,看着遍地向阳的绿草鲜花,一头扎了进去,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这近一年来,她穿越到这里,受了多少惊吓,多少委屈,有着多少寂寞,多少无助,全顺着那流淌的泪水,倾泻而出。

这一哭便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到商娇双目红肿,身体脱力,到最后,只能伏倒在草丛里,无力地抽噎。

迷迷糊糊间,她似听到有马蹄声朝着这边过来,又似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商娇,商娇…”一声一声,焦急万分。

听着那有些熟悉的声音,商娇恍惚觉得是在唤她,却又不是唤她。

她是杜怀瑾,是个无忧无虑的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女孩,生活在人人平等的世界里,有着喜欢的工作,闲暇之余与朋友喝茶约麻,倚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女孩…

不是这个千百年前,大魏时空下,想要寄人篱下,受尽委屈的小小孤女。

这只是一个梦,对!一定是场恶梦!

所以,她伏在草丛中,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只作不理。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草皮悉索的声音,直到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惊喜在身后响起,“商娇?”她才猛地惊醒,翻身坐起,望向那抹已在自己身边的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