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她也说出了她的真心话。

她,是为魏国做了一些事,探出他的真心,并加以利用。

但到底,她也为他与阿那月担忧,盼望着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可以在一起。

所以,她将阿那月留在了草原上,留在了他的身边。

说不动容,便是假话。

阿那辰于是笑了。向她伸出手,温言道:“既如此,我们聊聊,可以吗?”

恰此时,闻得动静的睿王也走了出来,站在商娇身后,一双鹰眸直视着阿那辰,“宁王殿下,使团已经出发返程。敢问殿下想与我的侍女聊些什么?”

睿王的话里有着浓重的戒备与防范,仿佛商娇是他的所有物一般,令阿那辰瞬间蹩了蹩眉。

正待开口说话,商娇却笑着扬着嗓音道:“好!”

说完,她转头看着睿王,笑道:“睿王,请给我一刻钟的时间,让我与宁王聊一聊,可以吗?”

睿王便沉默了下来,略略想了想,他扬唇一笑,温和地向商娇道:“好,那你快去快回。”

商娇便笑着点了点头,下了车辕,走到红飒身边,翻身上了马,才向阿那辰仰头笑道:“宁王,我们走吧。”

宁王也不多话,一拉马辔,与商娇一起扬鞭而去。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16、交心

116、交心

“你是何时发现,我与月儿彼此有情的?”

“…自第一次与你去到草原看日出,我送你一束飞燕草之时。我看你身上佩了一个香囊,又见你对那个香囊如此重视,便知一定是你在意的人相赠。

后来我以一首暗喻与情人相别离的诗相试探,我见你神情郁郁,心有戚戚的神色,便有些怀疑你喜欢的人是月公主。因为在当时,只有月公主是即将离开你的人。”

阿那辰便哑然,良久,方才苦涩一笑。

“原来,你竟是这么早以前,便发现了我的心思…所以,才会将此事告知睿王,让他派探子,假借我的名义,去试探月儿?”他斜眼看她,唇边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叹道。“看来,我是该清理一下门户了…”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商娇不惧不怕,反笑道,“我将此事禀明不假,但睿王相不相信,试不试探,我并不知晓。至于探子…两国交锋,可以是在任何一个地方。宁王难道就能否认,柔然没有向魏宋两国安插探子,以查获两国机密?”

一句话说得似是而非,却让宁王无言以对,只能尴尬地清咳了两声。

好容易淡定下来,他又问:“你们既知阿那月对我有情,是以你便借机与她面授机宜,好在御宴那日,趁着你向我表明心迹之时,让阿那月发作,以此逼得我不得不表明自己的心意?”

商娇点点头,眼望向远处的青青的草原,依然笑道,“是啊。本来我是想找时机与阿那月公主见上一面的,奈何公主听闻宁王为我亲自套了一匹良驹神骏,心中已是醋意大作,所以借故来魏营闹事牵马,我自然不能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告诉公主宁王心里有她,只要她配合我,我便能让她留在草原,与宁王终成眷属。”

说到此处,商娇摊摊手,笑得无辜无害,“你看,现在不是一切均如我们所愿吗?”

阿那辰便有些恼怒起来。他看着商娇,虎目一瞪,怒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商娇便沉默了一下。半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若我说,我是为了天下,亦为了宁王,更为了我自己,宁王你信吗?”她偏过头,看向阿那辰,面色郑重地问。

阿那辰皱皱眉心,“愿闻其详。”

商娇便咬咬唇,考量了良久,方道,“当今天下,大魏、宋国、柔然并立。然则布罗可汗现在却想借联姻之名,联合另一国,吞并一国,双分天下。此计用意,天下皆知。但在我看来,这样的计策并非高明。大魏因那‘立子杀母’的国律,势必在联姻中占尽弱势,宋国自会成为柔然联姻的首选。届时,柔然与宋国两相夹击,吞并大魏,指日可待。

可吞并大魏之后呢?宋国与柔然是否能双分天下,和平共处?我看未必罢。柔然久处草原,逐水草而居,生活习俗与中原汉人大是不同。柔然便是得了大魏一半江山,但究竟能否适应中原生活,又需要多长时日适应中原生活,草原文明与中原文明能否交融…这都会是一个长期的,却又极待解决的问题。

而宋国呢?宋国承自中原汉朝,深受汉人拥戴。宋大子刘绎并非没有作为的东宫,反之,他从小便成长在宋宫中,替宋皇处理朝政,思想作派极为激进。届时,没有了大魏一国屏障,柔然又一时不能统治大魏的半壁江山,宁王想想,刘绎又会怎么做?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他只需振臂一呼,南方刘宋的汉人自不必说,失了大魏国土的汉人也自会响应。我不否认柔然兵强马壮,但汉人却胜在人数众多,届时两方开战,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所以,我觉得这所谓的联姻,便是布罗可汗一个重大的决策失误。说穿了,不过是柔然获得一时的利益,却养大一只猛虎,换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罢了。”

阿那辰听着商娇缓缓分析此中利害,面色渐渐改变。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面色渐渐凝重,继而心中巨震。

那些他曾想到的,不曾想到的,竟从这样一个小姑娘口中,句句戮中他心中隐患。怎么能不令他惊讶?

“…自古以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是大魏被两国吞并,还是今后的宋国与柔然的对峙、火并,将来面对血雨战火的,都是最无辜的老百姓。我不愿看到这样悲惨的画面,宁王,你愿意看到吗?”

“…”阿那辰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话,竟让他无颜以对。

身为宁王,身为柔然未来的王,他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柔然百姓的处境,更不会考虑天下的百姓。

而今天,这个小女子,却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让他如何不汗颜?

商娇也不管阿那辰,径直又道:“其二,宁王你待我有恩,便我如此做,更是因为我同情阿那月公主。现在的世道,身为女子本就没有自我,只能依靠男人而活。而她年纪还那么小,便要因为父兄的一己之私,远离故土,去陌生的宫廷,与无数女人分享陌生的丈夫…何其可悲?更可悲的是,亲自将她送走的男人,还是她爱的,并且爱她的人!

宁王,你为了自己报恩之心,为了所谓的柔然强大,便牺牲自己爱的人,你会快乐吗?会幸福吗?将来若听到公主在宋廷并不快乐,你的心不会痛吗?

宁王,你应该早想到了这一切。所以在我们初识的时候,你并不快乐。你会拿着她送你的香囊,紧紧捂在心口上。你会把飞燕草留在草原上,说草原的花便应该留在草原…

而我,我看到了这一切,也感念宁王对我的好。无论是为大魏,为天下,还是为宁王,我留住阿那月公主,成全你与她,我错了吗?”

听到此处,阿那月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商娇,我没说过你做错了…我只是…”

其实,我只是有些戒备罢了。怕你心思深重,并非与我如同朋友,真心相待。

但这句话,阿那月在商娇的质问下,竟 说不出口。

商娇说到此处,低头一笑,脸上一抹红霞泛起,似娇羞,似喜悦。

“其三,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其实,我心里早已有心仪之人。但奈何我欠他良多,无以为报,便总觉得自己无法与他对等,无法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意。此次我帮宁王你留下阿那月,阻止了一场可能威胁大魏的联姻,睿王…自然也许了我一些好处。是以…我与他,也算是平等了。”

“嗯?”听到此处,阿那辰瞪大了一双虎目。待察觉商娇所言无虚,不由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

在那一刻,他明白,他与商娇,当真是可以倾心相待的朋友。

其实,刚刚商娇说出天下形势之时,他便已原谅了她。

她此计并未伤害任何人,反而成全了他,亦让三国维持现状,保持和平。

这不已是很好了吗?

三国通商、互市,没有战争,百姓安乐。

这要有多大的胸襟与情怀,才能冒险做出这样的大事?

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女。

而这样一个小小的少女,愿将自己的少女心事和盘托于他,难道还不当他是朋友吗?

想到这里,他终于放下了心防,开怀大笑。

笑完,他抚了抚光洁的下巴,坏坏的捉弄她:“那让我想想,能让你心仪的男子会是谁?…睿王,自是不可能的;莫非,是当日我设宴之时,与你坐于一处的白衣男子?我听你唤他东家,莫非他便是你的心上人?”

商娇哪料到阿那辰会立刻猜中她心中之事,立刻羞得满脸通红,急急跺脚嚷道,“你…你别说了…”边说,边猴跳起来,想去捂阿那辰的嘴。

阿那辰便笑得更是开怀,与商娇在草地上好一番追逐。

笑完闹完,阿那辰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商娇的肩膀,眸子里含了一丝郑重,“商娇,你的心意,本王算是懂得了。从此以后,你都是我阿那辰的朋友!这一点,此生不变!当然——也包括月儿。”

商娇闻听阿那辰如此说,也知他是真心把她当朋友了,不由亦开怀地点点头,却又有些失落。

“只可惜,临行未能再见月公主一面,也不知公主心里是否还怪我当时在王宴上对你那番引诱之事,会让她如何作想…”

阿那辰便双手叉腰,笑道,“难得你还记挂着月儿。放心,她心里明白,并对你心存感激。只是因为我听她说了一些事,心中对你戒备,便吩咐她不要与你来往而已…商娇,月儿单纯,你对她的恩情,她一定会永铭于心,一世不忘的。将来若有机会你再来草原,我与月儿定会为你举办最隆重的欢迎仪式,欢迎我们的朋友!”

商娇连连点头,心里溢满了感动与感激。

“谢谢你,宁王…不,辰哥哥!”说到此处,她走到红飒身旁,不舍地拍拍它的头,眼中已隐有泪光。

“辰哥哥,你曾说过,草原上的花,便应该留在草原上。花如此,马也如此。今日我离开之时,便想着你们的婚礼我肯定不能参加了,便将红飒作为礼物,送给月公主吧!那日公主还与我争抢红飒,想来她今后一定也会好好待它。毕竟,她才应该是红飒真正的主人!”

阿那辰听罢点点头,虎眸中也有着动容。

缓缓伸手,他解下腰间一枚青玉佩饰,郑而重之地交到商娇手里:“这个,你拿着。”

商娇低头一看,只见那枚青玉上,雕着一只飞翔的老鹰,威武不凡。玉质也是沁手温润,想来必不是凡品。

“不,这个太贵重,我不能收。”她直觉地便要还给阿那辰。

阿那辰便笑起来,道:“我既给了你,又岂有收回之理?你便拿着罢!你既唤我一声辰哥哥,我便也认下你这个义妹。这便是为兄的见面礼!”

义妹?

商娇瞪大了眼。还未等她回神,阿那辰又拍拍她的头,爱怜地道:“商娇,我既认你为义妹,便有句话不得不说:我观那睿王似对你…有一些爱慕之心,他权倾朝野,若当真对你有意,只怕你与你的心上人,皆免不得受一番波折。这印符你且贴身收着,日后若遇大事,托人送来柔然给我。为兄答应,必护你周全!”

商娇瞪大了眼,待看清阿那辰怜爱的表情后,一时间心里溢满了感动,紧紧攥住手里的玉佩,动容道,“谢谢你,辰哥哥…”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17、有孕

117、有孕

使团一路南返,转眼间,便已快进入大魏境内。

商娇这段时日依旧与睿王同居一车,愈觉尴尬。因着柔然联姻的事终于平定,是以回程路中,睿王便少了召集诸大臣议事的时间,她便不能见机便跑去商队与陈子岩见面,只得无聊透顶地坐在马车中,随在睿王身边。

而睿王…这段时日以来,她愈发觉得古怪。

他似乎再不似以前那般逗弄她,或找她说说话,只一天到晚窝在车里,面色阴沉地看书写字下棋…似乎商娇只是车中多出的一人而已。

初初几日,商娇尚有几次回头时,瞥见睿王眸色深沉,神情阴鸷地看着她的后背,吓得她不知所措。但时日一久,她发觉睿王并无异状之后,便渐渐胆子大了起来。

偶尔,她会趁着他自己读书写字的工夫,便偷个小懒,倚了车壁瞌睡。但每每醒来时,身上总会披着一件睿王的绸衣。但待她感激地转头想向睿王致谢时,睿王却总是径自忙着自己的事,并不理会她。

久而久之,商娇便也习惯了睿王的怪异,每日里奉完茶后,便与他各踞一隅,互不相干。

日子,便一天一天流淌而过,眼看便要到魏境,再行十数日便能回到天都,商娇心里便很是激越与开心。

这段磨人的旅程终于快要结束。回了天都,她又能与子岩日日相对。

想想以后的时日,她都觉得兴奋与开心,幸福得快要上天。

这一日,使团刚入魏境,便有飞马传书而至,称皇帝有信,要面呈睿王。

睿王甫一入境便得此消息,一时间也不知皇帝是否出了大事,忙匆匆召见来使,并取过那用火漆封印的密信,匆忙拆阅。

商娇这数月来一直伴在睿王身边,早知睿王与皇帝兄弟情深,此时见皇帝送到亲信,又见睿王如此着紧,心里也是惴惴,不知是否睿王不在天都的时间,皇帝又出了什么大事。

却不想,睿王匆匆将书信一览略过之后,竟是抚掌哈哈大笑起来,面色很是欣慰高兴。

商娇不知其故,见睿王心情大好,也有些好奇,想问却又不敢,只能傻傻地看着睿王。

睿王笑过一阵,又拿了书信再看了一番,心中似有万千情绪想要得到纾解,抬头见商娇一脸好奇的模样,便笑着向商娇招了招手。

商娇忙一个箭步飞扑到睿王案前,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在那封信前探头探脑,好奇地问道:“阿濬,皇上来信说了什么?看把你高兴得!莫非皇上有什么喜事?”

睿王一脸欣慰地笑着,抖了抖手里的信纸,边向商娇凑近几分笑道:“当真是天大的喜事!我们节后走得早,错过了宫中选秀。却不想这批秀女里,有一个内侍校卫胡家送来的女儿,入宫仅一月有余,竟怀了身孕!皇兄有后,我大魏国祚得以绵延,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内侍校卫?

胡家?

商娇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不由心里巨震。

莫非是…

睿王不知商娇心事,犹自高兴地执了皇上私信向她道,“你看此处,皇兄提及,这个叫胡沁华的良家子,不仅貌美温顺,更是在皇帝御选当日,当着殿所有人,说自己与家人皆深沐皇恩,虽知大魏国律森严,却愿意入宫侍君,为皇兄生育后嗣,以保我大魏国祚绵延昌盛…皇兄闻言,大为感动,便钦点了她入宫。果然,侍寝方才一月有余,她便当真有了身孕…皇兄有后,真乃我大魏幸事!”

说到此处,睿王显出几分遗憾之色,又道,“可惜,此次皇兄选佳人,我竟不在。不然定当见识一下这位嫂嫂的风采!”

商娇却只觉全身脱力,垂肩呆坐,完全不能回神。

睿王刚刚提到了胡沁华的名字…

那穆姐姐,当真…

当时自己即将远行时,与她相见的最后一面,不是明确地提点过她,在皇上钦点选秀之时,她只需说自己一族世受皇恩,愿以身许国,为皇帝开枝散叶,诞下皇儿而已吗?

更何况,当时自己不是还告知她,她只要能确保入宫即可,至于后来若她无孕,那也只是“天意”而已吗?

当初好好的计策,何以她才走了三个月而已,便出了这样的变故?

胡泌华入宫方才一个月余,竟有了身孕…

这到底哪里出了错?

不不不,冷静,冷静!

现在不是追究哪里出了错的问题,而是…

立子杀母,大魏国律!

若胡沁华产下一女倒还好…

若当真产下一子,那便是皇长子啊!

届时,纵观大魏宫中,后妃皆无所出,却只有她育下一子——

谁都知道等待胡沁华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更有甚者,届时整个后宫都巴不得她死,好接管她所诞下的皇长子!

怎么办?怎么办?

莫非,让商娇眼睁睁地看着胡沁华去死吗?她的穆颜姐姐,本就是为了救她,才陷到了这样一个无底漩涡当中…

她怎能让她去送死?她怎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绝不!

可是,她能够怎么做呢?

要想救胡沁华,除非是推翻、废除这道国律!

可她商娇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民女,这样想无疑是痴人说梦!

不!她虽然不能与这道国律相抗衡…

但,也许有人可以。

她的目光,不由转到了与她近在咫尺的那个人身上。

他,是位高权重的亲王,当今皇帝的弟弟,太后唯一的亲子!

天下间,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有能力去废除那道背逆人伦的铁律?

正天马行空地乱想,睿王无意中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由眼眸深了一深。

“小辫子,你何以这样看着本王?”他轻轻出声,问道。

商娇脑中百千念想便戛然而止,忙正襟危坐,摇了摇头,强笑道:“没有啊…”边说,边在心里掂量了一番。

她现在虽然无法知晓胡沁华那边发生了何事,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

如今胡沁华已有了身孕,那道国律的废除,已是迫在眉睫,不得不为。

她虽然无法撼动这大魏国律,但为了胡沁华,她总得撼上一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