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黑暗的深夜中,月光映照着青石板的路面,将商娇颓然的身影拉得老长。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只觉前途茫茫,竟不知何处才是归途。

她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孤女,从现代而来,所求不过三餐温饱,自由自在,得一人懂她怜她,共度此生,于愿足矣。

可仿佛间,就像是有一张命运的大手在推动着她,一步一步,将她卷入不知未来,不知吉凶的漩涡之中。

想躲,躲不开;想退,退不出。

可前方是已知的深渊,她若进,必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她怕了,真的,她怕了。

不能再这样继续,不能再放任自己越陷越深!

想到这里,她突然无比佩服安思予的智慧与先见之明。

他救起穆颜,全了他与她的情义,却在得知她冒顶身份入宫为妃之后,及时与她划清界线,从此相忘于江湖。

只有她还傻傻地以为,入了宫的胡嫔,还是当日那个需要她扶持相助,心思善良的穆颜,每每凑上前去,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出谋划策。

却不知,时移事易,再是心思纯良之人,入到皇宫那各方势力纵横交错,肮脏复杂的环境里,也再难保持初心。

就算胡沁华尚能一时不变,但今日自己被人威逼杀害亲父,又突然间失了孩子…

那颗单纯善良的心,当真还能如最初那般,一尘不染,一成不变吗?

“妹妹,你今日看到了吧,这便是我在宫里所过的日…日子!那…那高湘云欺我、辱我,弑我父…杀,杀我子…这仇,这痛,我一定要,要向她讨回…讨回来,一定要让她…如我今日这般,感同身受…不,我一定要她十倍偿还!妹妹,你会帮我…帮我想办法讨回来,对不对?”

她想起喝药之前,已然痛得脱力的胡沁华,却使劲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说的那番话。

原来,那不是恨极怒极之时的气话,而是一个宣告。

——宣告那个心思单纯善良的穆颜的死,以及那个为报杀父失子之仇的胡沁华的生!

可是她商娇所认识的,所熟悉的人,只是那个善良的穆颜,而不是那个想要复仇的胡沁华。

她有想要的生活,有阳光,有花开,有两情缱绻相依相偎…

她有她想要去爱的那个人,他如此爱她,也值得她今生全心以待的爱。

她不能只有仇恨,不堪与肮脏充斥了她以后的生活,终年的岁月。

更不能让自己生活在阴暗里,卷入莫名其妙的暗战与纷争中!

所以,她只能走到这里,只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思及此,商娇转身,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红墙黄瓦,烟笼翠柳,数不的繁华与富贵,却被黑暗笼罩着,看不清模样。

商娇在心里,默默道:“穆颜姐姐,再见。”

然后转身,飞奔而去。仿佛身后有吞人的怪兽,仿佛前方有足以喝退一切令害怕与怯懦的光明与力量。

她跑得那样急,那样快,却又如此坚定。

冷不防,却与斜刺里一个月白身影撞作一团。

“对不起…”她惊惶地头也不抬,向被她撞到的人道歉,正要退出那人怀抱,一双有力的臂膀却紧紧拥住了她,将她带入那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怀抱。

耳畔,那人提了灯笼焦急地询问,没有了素日里的温和淡定,却多了一丝慌乱与焦急:“商娇?你怎么在这里?这半日你去了哪里?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商娇听到这熟悉的温柔声音,抬起头来,当看到那拥住她的人那熟悉的面容,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仿佛这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梦魇。

他是她的光明,替她驱赶了所有可怕的恶梦的光明!

伸出手来,紧紧将他拥抱,伏在他的怀里,嗅着他淡淡的清新气息,听着他剧烈的心跳,一瞬间,商娇泪流满面。

“子岩,子岩…”她唤着他,身体不可抑止的颤抖,泪流不止,“不要问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好吗?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子岩,我永远也不要离开你了。你带我离开这里,好吗?”

陈子岩俯头看着身前紧紧拥住自己的女子,有些震惊,有些不安。

今日他与商娇分手回到商行,才一进处事间,便看到一本账册正四平八稳地放在商娇的几案上,当下就心觉得奇怪,不知商娇诓骗于他,独自外出,究竟是有何要紧之事。

耐着性子,如坐针毡地在商行等到下工,却迟迟不见商娇回来,陈子岩终按捺不住,离开商行,先去了城南的小院,果见大门紧锁,便直觉地以为又是安思予将她哄骗了出去,心头不由一阵火起,遂马不停蹄地去了安宅,想找安思予询问一番。

不想,刚刚下工的安思予与他一碰面,得知商娇独自外出了半日,直到现在也音讯全无,竟变了脸色,连饭也没吃,便与他一同出了安宅,四处寻找商娇。

陈子岩此时才知事情不妙,发动了商行里的人也出来一同寻找商娇,可找到找去,从傍晚直到夜深,他们找遍了整个天都城,商娇常去之处已去过几次,都没能找到商娇的下落。

心下忧急如焚之余,陈子岩不由想到了睿王。

他也与商娇相识、交好,会不会是他派人将商娇接了去,强留在了王府?

他们找遍了整个天都,唯独与商娇有所关联的睿王那里却不敢轻易前去惊扰。眼见此时快至戊时,眼见天色已至深夜,陈子岩再顾不了许多,将商行的所有人打发了回去,又与安思予商定,留他在安宅等侯商娇消息,自己便独自一人提了灯笼,准备前往睿王府中打探情况。

岂料,刚从安家那条窄窄的巷子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便闷头闷脑的与他撞了个满怀。

不正是他的商娇是谁?

陈子岩一夜的担心忧急,想要脱口而出的询问,在商娇抱着他哀哀哭泣的那一刻,化为乌有。

双手紧紧拥紧,他像一只白色的大鹏,将小小的她紧紧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好,我不问…你回来就好!”他下颔抵住她的头顶,手抚着她柔柔的发,轻声地、温柔地安抚她道。

商娇在他怀里,只觉得无比温暖,无比安心,那压在心头的巨石移去,人也越发轻松,更加大力地回抱着他,将泪落在他的怀里,闷声道:“子岩,我们不等一年了,好不好?我想早点嫁给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就这样一生一世在一起,好不好?”

陈子岩闻言心里巨震,继而又惊又疑,捧起商娇的小脸,“娇娇,你…”

究竟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般又惊又吓,甚至改变了她与他原来定下的一年的约定?

她的反常,让他焦灼,让他不安。

商娇察觉到他的不安,却无法向他解释,只得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撒娇般的闷声道:“好不好?子岩,好不好?”

陈子岩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管今日到底出了何事,但商娇能改变心意,早日嫁给他,也是一桩好事。

所以,他拥紧她,压下心里所有的不安与疑问,点了点头。

“好。”

商娇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心里不由大定,又是感动又是感恩,伏在他怀里,将他抱得更紧。

这个人,便是她的光明,是她的所爱,更是与她在未来共沐风雨的大树。

有了他,她便现世安稳,人生不惧。

天阶夜色凉入水,在这般空寂无人的夏夜的街道上,两个相爱的人紧紧相拥相偎,难分难解,如交颈的鸳鸯,如纠缠的藤。

殊不知,小巷尽头转角处,一人正提了一盏忽明忽灭的灯笼,颓然地靠在墙边,缓缓坐到沁凉的青石板地面上,心痛难当,潸然落泪。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42、离开

142、离开

商娇回到安宅时,常喜屋中的烛火早已灭了,想来早已歇下。只有安思予还在院中枯坐,似在为她等门,却连门都忘了上闩,只呆呆地看着小桌上的一盏烛火,神思不属。

“安大哥?”商娇走近他,轻轻唤。

安思予一顿,似方才回神,见商娇回来,扯出一抹笑意,云淡风轻地淡声问:“嗯,回来了?”

商娇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听子岩…东家说,你今日也找了我一晚?不好意思,我回来得迟了。”

边说,她边挨着他旁边坐下,借着烛火的光芒,竟看到安思予眼眶有些通红,“咦?安大哥,你可是等了我许久了?我看你眼睛都熬得红了。”

安思予怔了怔,忙抬手用修长的指按了按眼角,颇不自在地道,“没关系,没有多久…你平安回来,这便很好了。”

边说,他边侧头,看了看身侧的商娇,默然良久,终忍不住地问道:“能不能跟我说说,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到此处,他想了想,又道,“可是因为冯老伯的事?我去了温莎那里,但还未上前敲门,便听周围的人在议论今日官兵抓了冯老伯的事,所以我料得你不会在那儿,便转身走了。”

商娇便沉默了,想起今日皇宫中发生的一切,不由得心中一恸,点了点头:“嗯…我今日去了宫里,便是为了这件事。冯老伯…已经死了。”

说到此处,商娇再无隐瞒,将今日发生的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安思予。

安思予未料事情会如此严重,闻言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紧张起来:“那你…”

商娇知他在关心自己的安危,强笑道,“我若有事,便也回来不了了。只是穆颜姐姐…同一日失了父亲,又失了孩子,身心巨创,我怕她将来…”

安思予便也沉默下来。

宁静的夏日小院,便笼罩上一层阴云。

商娇无力地抱头坐在小凳上,愣怔了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轻轻开了口:“安大哥,我要离开了。我想搬去…子岩为我找的地方。”

身侧许久没有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思予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穆颜的性子,我想我还是清楚一些的。她既能为报你相救之恩而答应冒死入宫,现在她得皇上宠爱,自然更有可能不顾一切的去报高淑妃逼她弑父失子之仇!

今日她明知自己有小产之忧,尚还拖到皇上离开之后再发作,之后紧闭宫门,不让消息外露…我只怕她会因此生了心结,执着于仇恨,从此迷失了本性,沦为胡沛华争权夺力的棋子。”

商娇尚未告诉他今日马车中与胡沛华的那番对话,但凭着安思予的九曲心思,闻知了胡沁华与胡沛华今日的所作所为,便已将他们其后的计划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竟与商娇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令她越听心里越沉。

正觉得前方愁云惨淡,一只温暖的大手便轻轻拍了拍商娇的后脑勺,充满着怜惜,又带着一丝不舍。

商娇转头,便看见安思予淡然却和煦的笑着,道:“商娇,你本性善良,这些事原便不该掺和进来。现在,你尽早搬离这里也是好的。这样,陈东家才能全然的安心,你也才能尽快与陈东家成亲,从这些事中脱身。从此,有他护你平安,让你幸福,才是你该有的人生。”

商娇望着安思予浅淡却真诚的笑容,轻轻的点点头,心里俱是满满的感动。

但她到底心里还有些放心不下,又问:“那穆颜姐姐…我们便当真放手不管了么?毕竟,她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人胁迫,陷入如今的局面…”

安思予坚定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这些事,你管不了,也不该你来管。商娇,你只看到穆颜为救你而答应胡沛华入宫——那当时你又是为了谁而去到西芳庵,才陷入胡沛华的杀局中?

其实这件事,说来说去,只能怪天意如此。现如今,你救过她,她救过你;她帮过你,你也帮过她,你们便已两不相欠。至于穆颜在宫中的一切,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可你却不能再越陷越深,不然只恐万劫不复。”

安思予的一席话,顿时点拨了商娇,令她心结顿解。

是啊,她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胡沁华,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命是她救下的吗?

可再往上追溯,她若不是为救穆颜,护送她去西芳庵剃度,又岂会与胡沛华这种人有何交集?

这笔烂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算不清。

而现如今最重要的,便如安思予所言,她应该及早从此事中抽身,不管胡沛华与胡沁华到底想干什么,她只作不知,过好自己的日子,把握好现在的幸福,才是她现在生活的重心。

想通了这一层,她感激地冲安思予笑了笑,真诚地道:“安大哥,我明白了,谢谢你。”

每一次,当我徬徨无解的时候,都有你在身边…

这感觉,真好!

安思予便也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道:“现在天色已晚,你也累了一日,赶紧回房休息吧。”

其后两日,商娇都很忙碌。

既然已与陈子岩约定将婚期提前,那现在搬出安宅独居之事,商娇便不得不提上日程。于是这两日她上完工,便与陈子岩一起去到他为她准备的小宅中,按自己的心思加以布置,直到她觉得与她想要的小家相差无几,方才准备向安氏母子告别。

在此期间,商娇也很留意宫中是否有胡嫔意外失子的消息传出。毕竟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整个大魏目前都翘首以盼,若有消息传出,民间很快便会知晓并广为流传。

但是,没有,天都城内,没有有关皇妃意外落胎的传闻发生。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仿佛那晚发生的事情,只是商娇的错觉。

商娇便已肯定了胡沛与胡沁华的打算,也知道自己再不能跟着他们泥足深陷。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只求抽身而去。

所以,当一切打点妥当,她便再不犹豫,早早下工,趁着安宅吃晚饭时,众人都在的工夫,她便平静地当众宣布自己要搬出安宅的这个决定。

然而,令商娇大感意外的是,原先她以为最先否定她决定的会是一直对她喜爱疼爱有加的安大娘,可实际上,当她宣布这件事时,安大娘尚在怔忡中还未回神,一旁的常喜已一摔筷子站了起来。

“我不走!”常喜面色愤然,向着还捧着碗吃饭的商娇大吼,满脸的委屈与不甘,“小姐,我不要离开这里!”

商娇完全意料不到常喜会突然发难,且情绪如此失控,不由疑惑不解。在与安思予对视了一眼后,她笑得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常喜?你不是打从一搬进这里,就一直想搬离这里的吗?”

如今她做出搬离安宅的决定,不应该正合了常喜的心意吗?

可现在她初闻这个消息,便这般大吵大闹不愿离开,又是什么道理?

常喜闻言便冷笑了一声,看向商娇的眼神便满是愤懑:“小姐,当初我让你另行择屋搬走,你全然不理会我的规劝,现如今为何又要无缘无故的搬走?我们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

“是啊,”常喜话音刚落,回神过来的安大娘便紧紧按住了商娇的手,也是满脸不解与惶惑,“娇娇,住得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就决定要搬走了呢?是不是…是不是大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说,大娘改,大娘马上改…”

商娇按住这头翘起那头,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得赶紧强笑着安抚安大娘,“安大娘,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我自己的问题…”

安抚安大娘的话还未说完,这边厢常喜已抛出一句话来:“总之,小姐要走就走,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我不走!”

说罢,她一扭身,便再不理商娇,径直往里屋走去,“哐当”一声将门重重阖上。

商娇尴尬无比的放下安大娘,赶紧趁着常喜还未落锁之际撞进门去。

看常喜满脸的怒容,商娇无奈地哄她道:“常喜,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我上工时常晚归,你与安大哥两人在家,不是多有不便吗?现在我们若搬了家,这一切就都解决了…”

商娇不哄她还好,一解释常喜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她双手叉腰,一声冷嗤,看向商娇的眼中便满是怀疑与不信。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43、否情

143、否情

“小姐不用哄我,也不用拿我说事。我虽刚来时与安大哥、安大娘有所不快,但当时小姐既决定不搬,我也再无二话。便是你随商队去往柔然的那段时日,我夜夜与安大哥独处,我也并未对小姐当初的决定有过一句怨言!

可小姐你呢?你在此好歹也住了一年多了,当初既未觉有何不便,为何现在又觉得不便了呢?到底是你觉得不便,还是陈东家觉得有所不便?小姐此番搬出去,是否是要住到他为你准备的房子里,当他见不得人的外室么?”

商娇从来便知常喜伶牙利齿,却不想竟有朝一日她会拿着这口尖牙抢白自己,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却从心底呛出一股火来。

“常喜,”商娇再开口时,语气便也抑不住地沉厉起来,“我不知你为何会对子岩有这样的偏见,但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对我自己人生所做出的决定。不管你认不认同,不管你认为我该与谁在一起,我自己选择的人,选择的人生,便不会后悔。”

说完这番话,商娇觉得心累至极。十几年的主仆情份,一年来的姐妹之情,一路北逃时的相扶相持,宁静小院中的相依夜话…

到头来,竟果真如安大哥所说那般,落了个奴大欺主的下场。

她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难道当真是她以往对常喜太过纵容了吗?

可她只是个现代人,从来都觉得人人平等,哪会什么御下之术?

她只不过从不拿小姐身份压人而已,只不过将常喜视为自己的妹妹或朋友而已,她错了吗?

想到这里,商娇一阵心痛失望,转身便走。拉开屋门之际,她停下脚步,连回头看一眼常喜都不曾,冷冷道:“你如果愿意留下,你便留下。说到底,也许当真是我太过纵容你了。”

说罢,她再不停留,拉开屋门,摔门而出。

屋子里,传来常喜呜呜咽咽的哭声,她只作不理,只在抬头看见不远处安大娘一脸望向她一脸乞求的神情时,心顿时又柔成一片。

不自觉地咬了下唇,她走到安大娘身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