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未说完,她的手便被安大娘一双满是老茧的手热切地握住。

“娇娇,你不要走,不要离开这里,好不好?”安大娘颤抖着声音,甚至带着哭腔,一张饱经风霜不再年轻的脸上,满是期待地看着她。

商娇便默然,只抬了头,看向一旁扶住安大娘的安思予,满脸为难。

安思予伸手去拉安大娘,“好了,娘。咱们莫要让商娇为难了。她如此做,自有她自己的打算…”

安大娘却也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拂开安思予的手,厉声道:“打算?娇娇有自己的打算,那你呢?思予,她要走了,你怎么办?你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了吗?”

安思予被安大娘挥到一边,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安大娘便跨前一步,再次拉住了茫然的商娇的手,强笑道:“娇娇,你别离开这里,成不?要不…要不我把你当初的房租退给你,你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大娘不收你租钱,成不?”

“娘!”安思予见安大娘情绪激动,突然扑身上前,便揽过安大娘将她往大门那边推,“娘,你该去上工了…”

安大娘倔不过安思予的力气,在他怀里边挣扎边回头,“上什么工,娇娇都要离开了我还上什么工?思予,思予…你当真要放她离开吗?你舍得她离开你,嫁给别的男人吗…”

安大娘的情绪如此激动,她的话如此激烈,竟让商娇一时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安大娘拗不过安思予的力气,眼见着被他半推半赶着快至门边,她扭过头来,向着商娇大呼:“商娇,娇娇,你当真不懂思予的心吗?你看不见他有多喜欢你吗…”

话音未落,安思予已将安大娘推出了大门,听见安大娘在门外犹不甘心的砸门,他甚至来不及上闩,只得用背将大门死死抵住,任由安大娘在门外如何呼叫、砸门…

他俱是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终至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安思予闭了眼,就像历经了一场大战般全身脱力,靠着门边缓缓蹲下,用力掩着脸,无力的喘息。

商娇方才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安思予靠在门边,落拓得无以复加的模样,只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在我面前,你勿需假装坚强,无论多疼,总会有人与你分担。”

“商娇,我安思予的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哪怕我配不上那个我所爱的人,哪怕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在我的心里,我的妻子,永远也唯有她一个人,今生今世,除她以外,我安思予再不会娶别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可原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的错过。”

“大哥只是…希望你与陈东家可以快乐幸福,一世无忧而已。大哥不希望有人来打搅属于你的幸福…”

商娇呆站在原处,脑海里掠过与安思予相处的点点滴滴,震惊之余,竟一时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当今日安大娘揭破安思予的心事,当看到安思予如此失落的蜷缩着倚在门边的身影…

商娇的心里,竟有些许的刺痛,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蹿至四肢百骸。

缓缓挪动脚步,走向那抹倚在门边的身影。他就蜷缩在那里,手掩着脸,埋在膝盖中,像一个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委屈的孩子。

商娇蹲下去,惶惶地伸手,拉扯着他的衣袖。

“安…安大哥?”她轻声唤他,带着茫然,带着惊惶。

安思予听到商娇的声音,蜷在一起的身体一动,缓缓抬起头来,向她微微一笑,只是眼眶有些微发红。

“你别理我娘,她胡说的。”他的声音平静,一如商娇素常见的,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倚了门慢慢站起,背对着商娇,边上门闩边道,“自你来后,我娘一直便很喜欢你。如今你要走,她自是舍不得…”

商娇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与往常无异的举动,听着他用与往常相同的语音说话,心里突然便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安大哥,安大娘的话,是真的吗…”她在他背后,小心翼翼地求证。

她待他如同亲生的兄长,亦师亦友,无论在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要回到安宅,看到那盏为她而留的灯,以及那抹坐在灯前看书等她的身影,她就觉得无比安宁。

她爱的人是子岩,这一点,她无比确定,也无比坚定。

可若是她一向视作亲人的安大哥对她也…

这让她今后如何再与他相处?

安思予正在上闩的手便顿了一顿,转回头看向她时,竟带了些无可奈何般神情。

伸手点了点商娇的小脑袋,他声音沙哑地浅笑道:“想什么呢?那只是你安大娘舍不得你,一厢情愿的自说自话而已。她们这些老人,上了年纪,就喜欢给儿女乱点鸳鸯谱。”

听安思予这么一说,商娇便忆起自己前世的妈妈也喜欢做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来的位置。

摸着他点过的地方,她偏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还好不是!刚刚听大娘这么说,当真吓了我一跳…”

安思予也笑,笑得有些勉强,有些虚浮。

有一丝落寞自他眼中一闪而过,又被他飞快地敛去。

侧头,他指了指常喜的小屋,道:“你与其关心我的心思,倒不如想想,常喜该何去何从。”

安思予的话成功转移了商娇的注意力,让她想起与常喜的争执,不由心头一黯。

见商娇面带失落,久久未语,安思语沉吟一下,建议道:“我想常喜可能也只是一时想不开,倒不如这样罢,你既答应了陈东家,早日搬出去也是对的。

一来可以宽陈东家的心,二来也可暂时避开胡嫔他们的是非…至于喜姑娘,她现在若着实不想离开,便留在这里,有我与娘在,定也不会委屈了她。待她他日想通,我再将她送过来,你看如何?”

商娇略一思索,安思予的方法确实可行,遂点了点头,真诚地向安思予道:“安大哥,谢谢你。”

谢谢你,对我的关爱,给予我的温暖,让我这一年多来,从不因自己无亲无故而感到孤独,感到无助。

于茫茫人海中,能够遇到你,我是何其幸运!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44、离痛

144、离痛

为免安大娘难过,第二日天还暗着,商娇便起了床,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安宅。

可无论她有何声响,常喜却都躺在床上,也不知有没有睡着,她都紧闭着双眼兀自蒙头大睡,只作不理。

收拾好一切,商娇提了包袱走到门边,正想拉门,手却顿住了。在心里一番思索,终是放心不下,又折返回来,坐到常喜的床边,轻轻推了推她:“常喜,常喜?”

唤了几声,常喜仍是不理,反倒翻了个身,用背面对着商娇。

商娇遂无奈地轻叹口气,轻声道:“对不起,常喜,昨日我气得糊涂,对你说了些重话,是我不对。我知道在你心里,已认定睿王是我的良配,可在我的心里,我想要的人生,想去爱的人,我很确定,这些不能因为身外之物便轻易更改!常喜,我希望你能明白。”

“…”

商娇说完这段话,等了良久,却见常喜依旧背对着她,连丝毫波动都没有。她于是站起,看着常喜的背影,又道:“常喜,我走了。你若不愿跟我离开,便留在这里,安大哥与安大娘自也会照顾你。将来…若你想通了,便来找我。”

说完,她慢慢转身,一步一回头,直到走到门边,窝在床里的常喜也一动未动。

商娇咬咬牙,抑下心里的失望与失落,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天尚未亮,但商娇拉开门,一眼便看到安思予正负手站在她的房门外,有些憔悴,有些落寞。听得她开门,一双眼于黎明中还未散去的雾譪中抬起,深邃却莹亮地看向她。

商娇便向他走过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的头上与衣服上全是被清晨的露水浸得半干的痕迹,心里不由一阵揪痛。

“大哥,你的衣服怎么又是湿的?”她拉拉他的衣袖,或许因为离别在即,她竟觉得眼睛涩涩酸痛,“你昨晚,莫不是在我屋外站了一夜?”

安思予浅笑着,替她接过手里的包袱,第一次伸出手来,将她的手轻轻牵住,圈在自己有些沁凉的掌心,一步一步,牵引着她向外走去。

“还好,就几个时辰而已…我怕我一醒来,你便不见了。我…我想亲自送送你…”

他的声音似有些恍惚,又有些萧索,第一次没有否认她的话。

商娇便心里有些痛,风过处,竟像是空荡荡的。

可此时,她什么也不能说,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他牵着她,一步一步离开这个给了她一年温馨时光的小院,去到她新的人生。

经过院角处时,安思予停了下,问她:“这几口大缸,怎么办?”

商娇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便看到那盛有她新制的辣椒酱与泡菜的大缸,她想了想,道:“大哥现在便帮我打一小罐辣椒酱让我带走吧。其余的…就放在这里,我何时想吃了,便回来取。”

安思予原本落寞的眸色便亮了一下,浅笑着答:“好。那你等等。”

说罢,他去了厨房,找了一个小小的罐子,打开装有辣椒酱的大缸,也不顾是否会弄脏自己的衣服,亲自将那罐子装得满满当当,方才用绳索系了,提溜在手里,再牵起商娇往前走。

出了安宅,便是长长的小巷。商娇与安思予手牵手静静走着,竟觉得素日里幽暗僻静的小巷,今日却是如此之短。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到了小巷的尽头。

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商娇抬眼看安思予,从他的眼中也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不舍与难过,遂强忍着泪意笑道:“安大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送到这里罢!终归常喜还在这里,我制的辣椒酱与泡菜还在这里,日后我想你们了,便回来看看。”

安思予许久不言,小巷处有轻风吹过,吹起他宽大的袍袖,不知为何,商娇竟觉得今日的他是如此的满怀寂寞与忧伤。

“好!”她听见他轻轻在她的头顶上说,双肩有些轻微的耸动。

“陈东家虽素性温和,但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并非没有原则,随意纵容。你去到那边,切不要再如在家里时那般任性随意,遇事多与他商量,凡事要多为他考虑…这样,你们才会幸福,娇娇,大哥…希望你可以幸福,很幸福!”

他轻声的叮嘱着,有些细碎,有些絮叨,仿佛真是不舍妹妹出嫁的大哥一般。

商娇紧抿双唇,听着他的嘱咐,说不出是感动亦或心酸,只能频频点头,却莫名的流下泪来。

安大哥,今生能够结识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安思予说完,将脸转到一边,胸口大力的起伏着,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好一会儿,他方才转过头来,平静地向商娇笑着,将手里的小罐与包袱递给她。

“去吧,快去吧…他在等你。”

商娇点头,伸手想去接,双手却在空中转换了方向,直直地扑进他怀中,紧紧地将他抱住。

“大哥,谢谢你!答应我,你也要幸福,很幸福!”

安思予不曾料想到商娇会突然抱住自己,一时间怔忡着,那只能拼命压制的情感几乎喷薄而出,令他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留住她,留下他生命里的阳光,唯一的美好…

可是,他理智的知道,她的拥抱,只是因为感激。他,只是她的大哥,是她生命的过客…

而如今,她要去的,才是她幸福的彼岸。

他不能为难她,不能羁绊她。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将她推出自己的怀抱,替她背好包袱,拿好小罐,然后装作毫不在意地模样,刮了刮她通红的鼻子。

“瞧你,哭得跟个小泪人儿似的。做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又不是日后不回来了。便是你今后与陈东家成了亲,这里也是你的娘家,安大哥也是你的家人,是不是?”他安抚着她,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

商娇见状,也不由得破涕为笑,不由抬手擦了擦泪湿的眼角。

是啊,他们只是不住在一处而已,日后总能相见,何必把气氛搞得如同生离死别?

想到这里,商娇释然开来,向他挥了挥手,“那安大哥,我走了。”

安思予面色带笑,一手紧紧握拳负于身后,另一只手也向商娇挥了挥:“去吧,快去吧…”

风过处,袍袖猎猎而动,他便站在那小巷的转角,迎着黎明的曙光里,怜爱地看着商娇,温文而笑。

商娇慢慢退,慢慢退,终不再流连,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商娇远去的身影,安思予才如被剥了全身筋骨一般,无力地靠在巷中砖墙边上,手捂着心口,痛得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

他早已知道,这便是结局。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心中分明痛极,却还要含笑送走她的感觉,会是如此撕心裂肺,痛断肝肠,连每一次呼吸,都会扯动心肺,似有血会从口中喷出。

他怆然而笑,将手伸进襟口,掏出一方手帕。

犹记得,去年此时,新桃初上,她捧着桃儿与他相对而坐,笑得眉眼弯弯,非要攥过他的帕子去看。待看清上面的诗句时,她忽扇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笑着问他:“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翔——安大哥可是在感慨知音难觅?”

彼时,花开正好,他以为他们来日方长,他以为她会伴他很久,所以当是时,他只是浅然而笑,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吾已足愿。”

却未曾告诉她,在他的心里,他唯一的知己,便是她。

从他初见她时,她不顾他满身的血污狼狈,伸出她的手,将断腿后已对人生绝望,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从地上搀起的那一刻;从她对他说出“宁负虚名不负心,安大哥,我相信你”的那一刻…

他便知道,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颗心,都镌刻下了一个名字:商娇。

商娇,商娇…

他想大声告诉她,他爱她,今生今世,唯她一人而已;

他想携她的手,看遍这大千世界,三千繁华;

他想与她做两情缱绻的鸿鹄,彼此成为彼此的翅膀,游遍神州大地,交颈缠绵一处…

可到底,他只能站在原处,看着她放开自己的手,去追寻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这一刻,如魂魄生生离断,便如心被割裂,痛楚难当,肝肠寸断。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45、应约

145、应约

商娇到得城南小院的时候,天刚放亮,小院大门紧锁,里面除了开得正好的花,一切皆显得如此空冷与寂寞。

昨日她决意搬来之时,陈子岩很是开怀,本想与她今日一起前来帮她整理,但奈何事务繁杂,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陈子岩便放了她一日假期,让她慢慢整理,并与她约定晚饭时分过来与她一同用饭。

只是,在将一切物什都打理了一遍,再将带来的衣物都归置好后,商娇便觉得百无聊赖起来。

呆愣地坐在小院正中的小几上,商娇遍看院中花树飘香,夏花怒放,两间主屋亦是窗明几净,齐整簇新…

但她就是无端地感觉到寂寞。

不由地,她便想起在安宅的点点滴滴。

安宅并不大,她所居的小屋更是简陋,但那里有慈祥的安大娘,有温和的安大哥,有总是叽叽喳喳的常喜…

无论何时,只要她回去,总得闻到院中饭菜香气,总会看到一个人枯坐灯前,为她等候。

可现在,此时,自己坐在这比她在安宅的小屋好上数倍的小院中,竟丝毫感受不到安心与温暖。

商娇便嗤笑一声。对自己。

这种感觉,好像当真如常喜所言,她成了陈子岩的外室。

名不正,言不顺,却住在他为她准备的地方,望穿秋水,只为等候他的驾幸。

想到这里,她挠挠头发,心中烦躁不已。

明明,她知道陈子岩将她安排在这里,并无折辱她之意;

明明,她知道自己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便不该再回头…

但仍忍不住地后悔起来。

才离开安宅一日,不,仅仅几个时辰,她便后悔了。

她想回去,回到那个温暖的,有着烟火气息,热闹和睦的家。

她想和大家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帮安大娘洗衣服,帮安大哥教花,与常喜讨论各色衣服…

想到这里,商娇懊恼地将头埋进手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环顾了四周一圈,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放在小桌之上的黄陶小罐之上。里面,是她新制的辣椒酱,虽还未全然发酵,但已是香气扑鼻。

犹记得,她曾答应过一个人,待辣椒种好以后,她要请他吃用辣椒做好的菜。

她便这样静静地坐着,想了许久,终下定决心,从小凳上一跃而起,将小罐拎上,锁了门走了出去。

商娇在王府外求见睿王的消息传到刘恕的耳朵里时,刘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