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巴眨巴一双小眼,望了望天:今天的日头难道打西边升起了,这没情义没心肝的女人竟然还知道来王府看看王爷?

脚跟脚地跑到王府门口,果然看一眼便看见一个姑娘,梳着两根小辫儿,一身杏色的粗布的衣裙,拎着一个小小的陶罐,正垂了头,侯在王府门口等候消息。

不正是商娇这个没心没肝的小丫头是谁?

刘恕便咳嗽两声,故意沉下脸,慢慢地踱到商娇的身边。

“哟,今日到底吹的什么风,竟然让商姑娘不辞辛劳,来王府求见王爷?商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刘恕不紧不慢地问,却语带尖酸。

王爷待她的情意,别人不清楚,他刘恕却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当他得知商娇当真与陈子岩在一起互许白头,虽王爷不置一辞,但刘恕的心里,到底替自家主子抱不平。

再加上商娇自草原回来之后,竟一次也没有来过王府探视过睿王,他每每闻报,全是她与陈子岩如何浓情蜜意,如何出双入对…

这多多少少,令刘恕为睿王感觉不值而憋屈。

他的主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是何等优秀而骄傲的人啊!

可就是这个在他们这些下人眼中尊贵如神祇一般的人,平生仅有的一次对一个女人付出真情,却遭受到这样的伤害!

眼见着自家主子面上虽不显,但每每听到她与陈东家的事,眼神里透出的失落与寂寥,刘恕委实心中难受!

所以,今日商娇上门,他便也不再如往常客气,一席话说得倨傲且刻薄,“可巧了,王爷此时上朝还未回府。姑娘也知道,咱们王爷是大魏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日理万机,运筹帷幄,这天下之事难一样不需他操心忧神?姑娘若有何事,不如便吩咐老奴代为传达即可。”

商娇不料素日里对她皆是轻言细语,像笑弥勒般点头哈腰的刘恕今日竟会对她如此态度,再思及上次牧流光来给她送辣椒时也是态度不善,料想自己原是招人烦了,不由得心下一沉。

强扯着一抹笑,看了看手中陶罐,道:“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着曾答应过王爷,等我的辣椒做好了,便做一次菜给他吃。王爷既然忙,那有劳刘总管交给他也使得。”

说罢,她也不管刘恕是何神情,将陶罐递到刘恕手中,向他福了一福,传身便走。

她这么转身一走,刘恕便尴尬了。

他原先的目的,不过是说几句气话,顺带挫挫商娇的锐气罢了,哪曾想到这姑娘当真决绝至此?

眼见着她都到了王府了,却被他三言两语给赶走了,睿王若知道此事,岂不扒了他的皮?

“呃,商姑娘…”他紧着上前两步,想开口挽留。

“小辫子既然来了,为何还未入府见到本王,便转身就走?”

身后,却有人比他更早开口,沉声挽留她道。

刘恕转身,便看到睿王上朝的车辇不知何时已停在了自己身后,睿王的目光正越过他,看向前方的一抹杏色身影。

商娇走出不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睿王的声音,转头见睿王一身紫金蟠龙玉带朝服,款步下得车辇向她走来,一举一动更显得卓尔超群,清贵无匹,不由浅笑着向睿王福了一福:“民女商娇拜见王爷!王爷万福!”

睿王在她身前顿住,又扭头看了一眼满脸尴尬的刘恕,目光又落到他手中的小罐上,笑问道:“这是什么?小辫子送我的礼物吗?”

刚问罢,刘恕赶紧捧了陶罐上前。

睿王将罐盖轻轻一掀,立时一股特有的椒香气息便扑鼻而来,再细看一眼,但见罐中之物油光鲜亮,闻之便令人食指大动,不由大奇。

“这,这便是你说的用辣椒做成的菜?”他转过头,目光闪亮地问商娇道。

商娇点点头,解释道,“这是用辣椒做成的辣椒酱,虽只能算作半成品,但王爷若能食辣,平日胃口不佳时,用这酱佐饭也是使得的。”

睿王闻言便皱了眉头,“半成品?”他袖手偏头,不依道,“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做菜给我吃吗?”

商娇拿眼觑了一眼刘恕,但见他低头不敢言,却正拿眼乞求地看她,便仰头向睿王笑道,“我今日是应约而来了呀,可我听刘管家说阿濬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未知你何时能回府,所以便想改日再来做给你吃。”

睿王看商娇神情,又回头瞥了一眼刘恕缩头缩脑的模样,便心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抬手,警告地点了点刘恕的脑门。

刘恕胖胖的身体便是一抖,额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

睿王回身,向商娇扬眉笑道,拍了拍肚子,“那我现在回府了,你还不进去做给我吃?想饿死本王吗?”

他笑得开怀,一如当日初见之时,他每每捉弄她成功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再不见后来的威严、阴沉,竟令商娇突生出几分错愕,仿佛那些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往事当真如过眼云烟,消逝不见。

强捺下心中的不适感,商娇也偏头向他笑道:“哼,做就做!你可叫你府中厨子看仔细了,日后你再想吃,本小姐可不能随传随到!”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46、幸福

146、幸福

商娇在王府后厨做菜之时,睿王便在会客厅中走来走去,心绪竟一刻也不能安宁。

那个人…她在为他做菜。

想他府中那么多的娇美妾室,为了争得他的恩宠,总也在厨艺上大下工夫。可再是精美的菜式,也入不了他的口,反倒无端让他腻味。

只有她,也唯有她,令他想起她在后厨为自己忙碌、布菜的情景,就兴奋不已。

这样的感觉,仿佛她是他的妻,在为自己的夫君精心布置饭菜…

他等待着,满怀着雀跃与期待。

过不多时,这种情绪便再按捺不住,他索性负手跨出门去,淡声嘱了刘恕及仆从不许跟来,便一个人径往后厨去了。

后厨灶台间,商娇正在忙碌着,一边挥舞着锅铲,一边向一畔观摩的大厨讲解着:“…嗯,这样就好。再来我们便是勾芡了。记住,芡汁不能太多,否则汤汁太浓,淋在鱼上便腻了。也不能太少,适中就行…”

“是是是!”肥头大耳的大厨应着,一边擦着汗,一边瞪着牛眼看,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突然眼角晃到身后的人忽剌剌地跪了下去,大厨一怔,待扭头看清来人是谁,不由脚下一软,差点打跌跪下!

正要出声请安,便见来人抬起右手食指竖到唇边,示意他噤声。大厨会意,忙又咬着舌头,生生地闭了嘴。

来人又向他们指了指门边。所有人忙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统统退出了厨房。

一时间,灶台前只余下商娇一人还在忙碌。

商娇背对着大家,犹自没有发觉不妥,还在絮叨着:“我教你的泡菜你可以试着做做,今后做这鱼时若再加点泡好的酸菜,味道更是鲜香可口…嗯,现在收汁儿了,咱们再放点儿盐,味道合适便可以放葱和芹菜末了。记住葱末和芹菜最后才能放,不然便煮老了失了香气…好嘞,起锅!”

边说,边拿了锅铲,舀着兑好的汤汁,一勺一勺地浇在一旁已煮得熟透的鱼上。

睿王便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再看看她身边那一盘淋着红红绿绿的汤汁,鲜香扑鼻的鱼,突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便涌上心头,却继而心中一阵酸痛。

若她能每天都如今日般,留在他的身边,为他做菜…

那该有多好!

正想着,那边厢商娇已将鱼做好了,凑到鼻端闻了端,自得的一笑:“好了,可以上菜…啊!”

商娇万料不到,素日里尊贵的睿王竟会纡尊降贵亲自来了后厨,并遣退了所有人,就这般站在她身后,深深地看着自己,吓得她手一抖,差点便将一整盘刚刚做好的鱼给摔到地上。

“小心!”睿王一声轻呼,忙一个箭步上前,自她手中将盘子接了过来。

“阿濬,你,你怎么来了?”商娇看着他,有些惊讶,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睿王端着盘子,侧头向她笑道,“怎么,你做菜我便不能来看看?万一你把王府的后厨给烧了,你让我到哪儿吃饭去?”

边说,他边也学着她的模样,凑到鼻尖闻了一闻。

“哇,好香!”他浅笑着乍乍嘴,“闻着就觉得很好吃…”说着,他看向身畔的商娇,眸子里带着清浅的柔和与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小辫子,没想到你还真会做菜。”

商娇闻言便挺起了小胸脯,骄傲的笑弯了眼,“那是!这道家常水煮鱼可是我的拿手菜。待会儿你尝了,保管你停不下来——当然,前提是阿濬你不怕辣哟!”

睿王见她自得的小样儿,不由嗤了一声,也不理会,转身指着另外一盘菜问道:“这道又是什么菜,看上肥肥的,能好吃吗?”

商娇答道:“这道菜叫蒜苗回锅肉!看着油腻,其实肥肉我已经煎出油来,再配着蒜苗,吃着可香得很!”

“是吗?”睿王咂咂嘴,忽然眼睛骨碌碌一转,在商娇的惊呼声中,迅速拈起一块肉,放进了嘴里。

旋即便被口中的香味所征服,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称赞:“唔…果然好吃!”

商娇看着眼前的睿王,突然间觉得褪下光鲜华丽的外表,这个男人也不过就是一个大男孩而已,遂不禁摇头失笑。

于是再不赘言,待两人回到前厅时,侍女们早已将商娇做好的饭菜布好,偌大的前厅中央,一张大桌上,几样红油鲜亮的菜正香气腾腾。

睿王挥退服侍的侍女,撩衣在正中的位置坐了,扭头看商娇还站在一旁,便伸手去拉了她的手,“你也坐下,陪我一起用膳。”

商娇此时也早已饿了,此时见没有外人,便也不拘礼,便坐了下来,将睿王身前的碗拿过,替他盛了满满的一碗米饭,又指了指离他最近的鱼,道:“阿濬,你尝尝那道家常水煮鱼,可好吃啦!这可是我的拿手菜。”

睿王便从善如流地挟着鱼吃了一口,商娇紧盯着他的脸色,直到看他无甚异状,方才放心下来,也给自己舀了一碗米饭,“幸好你能吃辣,我多怕你吃不惯辣味,那就太可惜了!”

睿王吃了一块鱼肉,只觉得滑嫩鲜辣却又异常可口,面露赞赏:“没想到这辣椒做菜竟如此好吃,果然不负鸿锦庄园那边辛苦一场。”

商娇便笑笑,道:“阿濬喜欢吃就好,今日我已教了大厨这几道菜的做法。等他日我得了空,再撰写几道菜的做法给他,阿濬喜欢吃,日后让大厨天天变着花样做给你吃…”

“噗…”商娇话音未落,睿王忽然脸色一变,放碗搁筷,快速地捂住颈子,一脸难受的模样。

商娇大惊,忙也放下碗筷,“阿濬你怎么了?可是被鱼刺给卡住了?”

睿王也不答话,只紧闭着唇,点了点头,兀自咳嗽起来。

商娇便紧张起来,忙站起身来走到睿王身前,手拍打着他的后背,“卡得厉害吗?都怪我,不该引你吃鱼时讲话的…”

边说,她边倒了一碗茶凑到他唇边,“来,喝大口一些,看能不能把鱼刺冲下去。”

睿王就着她的手喝下大碗茶水,又是几声咳嗽与吞咽之后,喉间不适感便全然消逝。他不由抬眼,望向正满脸紧张地帮自己拍打着后背顺气的商娇。

这张脸,尖尖的,小小的,大大的眼,娇挺的鼻,嫣红的唇…

美得竟令他感觉窒息。

让他想不顾一切地将她束缚在身边,亲吻爱抚,永生永世再不放开。

“好点没有?”商娇不知睿王心思,也全然忘记了与他保持距离,还站在他面前为他拍着背。

久久,却不见睿王答她的话。

她以为他没有听见,拍打得更加卖力,又问:“阿濬,现在好些了吗?还难受吗?”边说,她边回头望向他,待与他目光相触,睿王却突然扭过了头去,又呛咳了两声,方才嗡声嗡气地道:“嗯,好多了。”

商娇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又坐了下来,幽怨地嗔道:“呼,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卡着大刺了,那可就得找大夫来瞧了…阿濬,你说你多大的人了,吃鱼竟然还会被刺给卡住!”

睿王满脸无辜,“这也怨不得我啊,我是王爷,吃饭从来都是有人专门服侍的。我哪儿知道这鱼会有这么多刺啊?”

商娇便很是无奈。拖过一只碗来,挟了几筷鱼肉,细细将刺剔了,再放到他的面前:“吃吧,我的王爷。”

说完,她又拿过一只碗,再挟了几筷,又开始剔刺,间或还出声提醒他一句:“你快吃啊,吃完了这边我也该给你剔好了。”

睿王看看面前碗中的鱼肉,再看看身畔斗着眼睛与鱼刺搏斗的姑娘,一时竟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如此静好。

自柔然回来之后,她一次也没来看过他,他也捺着性子,不去想她,不去看她。

他知道她已与陈子岩互许了终身,知道他们那“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誓言,所以饶是心中再恼恨再不舍,但他毕竟是大魏最尊贵的王爷,何曾会纡尊降贵自堕身份去乞求一个女子施舍般的感情?

所以,这一次,他也想学会放下。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看…只待时日久了,自己将她忘了,便也就放下了。

可是,当今日看到她时出现在王府时,他的心是如此的欣喜!

看到她为自己做菜的忙碌身影,看到她为自己卡刺时着紧的样子,看到她为自己悉心剔着鱼刺的模样…

原本自以为冷硬的心,突然间感觉如此的圆满,却又如此酸痛。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多想可以回到与她相遇的最初。

那时,他不会再风流成性,不会三妻四妾用情不专,不会在与她初遇时逗弄她,寻她开心,不会对她说纳她为妾的蠢话,更不会以睿王的身份去逼迫她…

这样,她眼中所看到的人,会不会是他?

可现在,一切都迟了吗?

他不甘心,他放不下!

自柔然回来之后,他所有的武装,自以为的坚强,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忘不了她,也没有办法忘却她。

哪怕知道她的选择不是他,哪怕知道她爱的人不是他…

可到底,他还是想要争一争!

所以,他手微微动,伸出手去,想去握她垂在左膝上的手。

商娇却在此时将将又挑好了一碗鱼肉,将盛有鱼肉的碗送到他面前…

他突然一惊,忙将手又缩了回来。

商娇将碗送到他面前,却发现他面前的碗中的鱼肉动也未动,不由奇道:“咦,陈濬你怎么不吃呢?你是怕还有刺,还是你并不喜欢吃鱼?”

睿王忙道:“不,我很喜欢。”

边说,他边将两只碗都放到自己面前,将鱼肉挟进嘴里,细细品味、咀嚼这难得的幸福。

这便是幸福吧?与心爱的人一起围在桌前,吃着她为自己准备的饭菜,陪着自己说说体己话…

可这种寻常人都能得到的幸福,于他却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与母后,虽是血亲,自小却并不亲近;

与皇兄,虽是兄弟,可到底君臣之礼不可僭越;

与侍妾们在一处,看着她们搔首弄姿吸引他的样子,他更是腻味。

也唯有在她面前,他只是个男人,简简单单的男人!

她不会在乎他是否富有,是否手握重权,是否是最尊贵的王——更不会曲意逢承,迎合于他。

这样的心,也许才是他想得到的,弥足珍贵的。也是他想要拥有的,小小的幸福。

他不想放弃,不能放弃!

这一刻,他的心突然无比坚定起来。

对,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所以,他张了张嘴,正想开口——

“阿濬,”商娇却抢在他的前面,率先出了声。她低垂着眉目,看不清面上的神情,“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我,可以吗?”

她的声音不复刚才一般,反倒温温的,却带着些许淡淡的疏离与郑重,令睿王不由眉头一蹩,不由得放下手中筷子,直直地看向身侧的她。

“好,你问。”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47、决裂

147、决裂

商娇便沉默了,贝齿轻咬,似在思索和斟酌。

半晌后,她轻声开了口:“我有一个情同姐妹的丫环,名唤常喜,王爷可曾私下里见过她?”

睿王身体便微微一震,脸上神色敛了敛,既不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商娇察颜观色,便已是心中有数,继而把话挑明:“王爷私下见过她,是吗?这是何时的事?”

睿王却依然一言不发,良久之后,忽出声将侯在门外的刘恕唤入厅来,沉声道:“去,把那支‘凤求凰’拿来。”

刘恕得了吩咐,头也不敢抬,忙恭身退下,一溜烟地小跑回睿王寝屋之中,将收于抽屉里的楠木匣子取出,又赶紧跑回大厅奉予睿王,累得一身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