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接过那只楠木匣子,却仍是不置一词,交到商娇手中。

商娇疑惑地接过,看看睿王,又将匣上木盖轻轻抽开…

只一眼,她便愣住了。

只见匣子里,躺着一只银子制成的步摇。虽不华贵,但整个步摇的簪身却镌着吉祥如意的花鸟祥云,簪头的部分状似一只凤凰的头与身,尾羽那串流苏全是由绿色的玉髓串成,流光溢彩,美丽雅致又不显丝毫庸俗流气。

这,不正是当日睿王送给她,又被她转赠给了常喜的那只步摇吗?

它几时竟又回到了睿王的手里?

疑惑间,睿王面色淡淡地又挟了几筷菜吃了,面无表情缓缓开口:“此簪乃先帝在时,由宫中著名的宫匠刘道仁亲自打造的最后一件饰物,虽通体用银所铸,却无论雕篆或做工,均无人可匹,世人皆视为无价之宝。先帝得了此物很是喜爱,赐名为‘凤求凰’,送给了自己的爱妃,当今皇上的亲母柳妃娘娘,以示爱重。

小辫子在天都这一年多来,想必也听人提起过,我虽是当今太后亲子,却是从小由柳妃娘娘抚育长大的。柳妃素性温柔如水,心地纯良,视我为亲子,从来宠爱有加,关怀照应无不细致周到。我亦自小只知养母,不知生母。

后来…先帝立了皇兄为储,依律赐死了柳妃,我亦与皇兄便搬离了柳妃住处,回到了亲母身边。我当时尚且年幼,何曾懂大人之事?突逢这等变故,只以为自己亲母已死,日日啼哭伤怀。皇兄怕我久郁伤身,便将这枝他母妃留下的遗物赠给了我,让我留在身边,作为念想。”

商娇再不知这枝步摇会是如此来历,心中大震,坐立不安,愧悔难当。

“阿濬,我…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以为…”

她只以为,这只是他逗弄她之后,送给她的一个小玩意儿,所以她也不甚珍惜,随手便送给了常喜。

再不料,睿王竟会将如此意义重大的心头爱物,送给了自己。

睿王幽深地看她一眼,失笑着摇摇头,继续又道,“当日在街上碰见你,我见你性子活泼讨喜,心中确有几分喜爱。后来又见你额头带伤,心中便不免生出几分怜惜。回府后,我思来想去,竟突然觉得若你簪上这枝步摇,定能掩住伤口,又摇曳生姿…所以,便让牧流光给你送了来。

后来再遇你,你说你将此簪送给了他人,我心中大惊大急,却转念一想,世上有几个姑娘会不喜这般漂亮的步摇,会舍得将这么美的步摇送予她人?所以我又觉得你许是在诓我生气着急,便只当你与我玩笑,便无甚留意。

直到那一日你与陈子岩离开王府后,我突然得报,说府门外有个姑娘想入府见你,又听刘恕禀报说,那姑娘头上竟簪着这枝‘凤求凰’,我才知你当真将我送你的这枝步摇送了人!而且,还送给了一个使唤丫头!小辫子,你让我情何以堪?

所以,我传见了你的这个丫头,为免她与你难堪,我便只夸她貌美,银簪配不上她,设计以一枝金簪,换回了这枝爱物。”

说到此处,睿王面色不变,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啜了几口茶。

“这便是我唯一的一次与你那个丫头见面,其后的事,我便不甚清楚了。小辫子,你今日来王府,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向我打听这个小丫头的事情?”

商娇便低头绞着手指,讷讷不能语。

睿王与常喜的碰面,应是在她出府当日。想来当时常喜许是想来探望她,或者接她出府而已。

至于睿王何时以金簪换回“凤求凰”,常喜从未向她提及与表露,她自己也忙于外务,疏于关心,怨不得他人。

但说到底,这件事上,是她亏了心。

“对不起,阿濬,你说的这些,我全然不知,否则我不会…”

“不会什么?”睿王打断她的话,嗤笑一声,心里已是说不清的失望与失落,“不会以为我素性风流勾引了她,来向我兴师问罪?”

“…”商娇不敢再看睿王眼睛,只得咬唇低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睿王见状,长叹一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小辫子,在你的眼中,本王当真是如此不堪么?”

说到此处,睿王再睁眼时,已满是愤恨与怒火。

枉他还以为她今日前来,是来全她与他的情义。便是只有一天,也是他平生不可多得的温情。

所以,他格外的珍惜,珍惜与她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甚至想要永久。

可现在…

自己简直就像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不是这样的…”看清睿王眼中的愤怒,商娇惊慌失措,忙解释道,“阿濬,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见着常喜莫名其妙的上心于你…她毕竟还小,尚不知情爱为何物,我怕她…怕她…”

睿王瞠目凝着眼前女子,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只觉心头一股火起,恨不得出手拧断她的脖子!

“你怕她什么?”他陡然一声厉喝,吓得商娇猛地一抖,“你怕她什么?怕她陷入我的风流陷阱,禁不起我的引诱,做下令自己悔恨终生的错事,嗯?”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猛地抬起商娇的下巴,恨恨地看着那张令他又爱又恨的脸,心中已然痛极。

她怎能…这样践踏他的心意,这样看低他的尊严?

“商娇,你看清楚!在你面前的人,是大魏一国最尊贵的睿亲王元濬,不是什么厚颜无耻,随随便便就能让一个卑贱的婢女爬上自己床榻的色中饿鬼!”

“不是的阿濬,我没有…”商娇还想解释,却被睿王手狠狠一带,头猛地偏到一边。

“滚!”睿王指着大门,冷声厉喝,“你滚!”

商娇偏着头,沉默半晌,方才缓缓站起。

歉疚地向睿王微微一福,“王爷,民女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步履不稳地向厅外走去。

睿王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双手不觉间紧握成拳。

她就这样一声不吭,却坚定的离去。

没有乞求,没有挽回,没有温言的安抚,没有懊恼的道歉悔过…

一丝一毫,都没有。

从来,都是他在挽留,他在强留。

从来,她对他,都是如此的漫不经心。

是因为不爱么?因为不爱,所以在她深深地伤害了他之后,才可以这般毫不介意的离开?

感情的事,是否当真是谁先动情,谁便输了?

饶是尊贵如他,也只能愿赌服输?

他不愿认输。

所以,他先开了口:“站住!”

商娇已行至门边,听到睿王喝令,转回身来望向他。

睿王紧紧盯着那已行至门边的女子,心中如惊涛骇浪狂风骤雨,却死死地压抑住那即将爆发喷薄的情绪,冷声道:“商娇,本王不是可以容忍误解、容忍失去的人。你今日既踏出王府大门,从今往后便与本王再无瓜葛连系,你也不要再到王府来了吧。”

说完此话,他竟觉浑身有点此微的发抖,忍不住咬紧牙关,却死盯着她的脸,不愿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想看她懊恼,想看她后悔,想看她乞求,想看她难过…

却只见她闻言后,微微蹩了眉,咬了咬唇,似有些难过,但却终扯开一抹笑,向他再恭身一福。

“好。”

短短一个字之后,她转身而去,再无一丝留恋。

睿王微眯着眼,看着她的身影消逝在门外,颓然倒坐在圈椅内,竟忽然觉得心中憋闷得快要窒息。

眼微微有些涩,似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出,顺着眼角蜿蜒,隐入两边的鬓角中。

他赶紧坐直了身体,看着眼前,那几个平凡的家常小菜,提起了筷子,迅速挟起,吃进嘴里。

饭菜早已凉透,失了香气,味同嚼蜡。

可呛辣的感觉却十分的明显,明显到他再忍不住红了眼眶,流下泪来。

刘恕探头探脑地走进厅来,一眼便看到自家主子流泪大口用饭的场景。

“王爷!”他大吃一惊,赶忙上前阻止,却被睿王流泪狠狠瞪了一眼。

刘恕赶紧停在原处,再不敢上前相劝,直急得跺脚。

这两个小祖宗,到底是犯了什么煞?

明明上一刻还相处融洽,王爷还笑得如此开怀,他在外面听着那久违的笑声,心里也跟着乐呵不已…

怎的下一刻,两人便吵得不可开交,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冤孽!当真是冤孽啊!

睿王风卷残云般地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方才强咽着喉中气团,慢慢地,掏出怀里的手帕,平静地擦了擦脸上的泪。

“这菜…太辣了。竟呛得孤直流眼泪…”

他云淡风轻的道,似解释给自己听,又似想让刘恕相信。

刘恕便也红了眼眶,忙趋身上前,给睿王面前的茶中续上热水:“欸欸…这菜太辣,王爷小心伤身,还是不吃为妙。”

不吃为妙?

他怎舍得?

睿王苦笑。她赠他的,就算是穿肠毒药,他也会心甘情愿的吃下。

“…王爷青春年少,府中繁花似锦。使得遍尝人间风流滋味,却不知‘情’之一字,何其可贵。老臣且等着他日出一个蕙质兰心的奇女子,好好的让王爷尝尝情之滋味!”

猛然间,他忆起曾有谁跟他说过这样一番话。

哦,对了!他的授业恩师,原太史令阮正!

那晚,是他与阮正最后一次下棋。随后阮正便告老辞官,携了他家那善妒凶悍的老妇高高兴兴地回乡,安度晚年去了。

而当时,他是怎么回答阮正的?

“美人于孤,如蝶戏百花,皆是常情常性之使然。老师这话听在阿濬耳里,倒像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好酸,不当吃一般。哈哈哈…”

当时的他,大权在握,意气风发,自信全天下的女子都应爱慕于他,而他纵情其间,风流潇洒,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时过仅仅一年,阮正的话,便一语成谶。

曾几何时,他竟也变成了求而不得,伤痕累累,满怀空寂的忧伤之人?

若阮正还在,见到这一幕,指不定会如何嘲笑他罢?

睿王便笑,笑得落寞,笑得伤怀:报应,当真是报应!

接过刘恕奉来的茶饮了一口,抑下所有伤怀情绪,他又回复了往日的威严。

转动着茶杯,他斜睨着刘恕,听不出喜怒地淡声问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有主意的,商娇身边那个丫头,是谁去撺掇的?”

刘恕闻言全身一抖,忙连连摇头,“王爷,这这这…这事儿可与老奴万无干系啊。老奴每日里在府内操持内务尚来不及,怎有空去理会得一个小小的丫环?”

边说,他边腆着笑,小心翼翼拿眼去觑睿王。

睿王眼一眯,一丝恼意便溢于脸上。

“那便是牧流光的主意了?”

“…”在睿王凌厉目光的逼视下,刘恕“咕咚”吞了一口口水,缩了缩肥硕的脖子。

睿王手一挥,手中的茶杯便飞掷出去,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砰”的一声碎响,和田白玉制成的玉杯四分五裂。

“好,很好!把他给孤唤进来!”

卷三 满城春,欢情薄,莫道缘份是与非 148、魑魅

148、魑魅

三更时分,夜黑风高。

王府内一道肥硕的身影迅速溜进柴房,在一处上了锁的房门处停了下来,趁四下无人,赶紧把门打开,闪身入到黑漆漆的屋子里。

屋子一边堆满了柴禾,另一边则垫着一张脏兮兮的草垫,一人满背血污,正趴在垫上有气无力的养伤。

听到门口动静,他勉强抬起头来,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进来,不由一阵火起,捡起地上的鞋子,朝着那人胖胖的脑袋就飞了过去。

“死老肥,你还好意思来看我!”他恨恨地骂。

刘恕刚将柴门阖上,刚一转身就被一只鞋子袭到面门,不由一声惊呼,捂住额头:“哎呦喂,我这不心里内疚,上赶着的来赎罪了吗?”

边说,他边行上前去,跪在垫子前,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牧流光的伤势,待看清他满背的鞭痕和血污,不由得红了红眼眶。

“牧小哥儿,痛不?”他边说边掀了牧流光背上浸血的衣服,“我带了金创药,来,我帮你上药。”

边说,刘恕边帮牧流光将药粉倒在伤口处,药粉浸入伤口,火辣辣的冷,牧流光不由得闷哼几声,急得刘恕直冒汗。

好容易帮牧流光整理好伤口,刘恕刚想坐在地上喘口气,不想一只鞋子又扑面而来,再次打中他胖乎乎的老脸。

“死老肥,敢出卖我!别以为我这样就会感激你!一百鞭啊一百鞭!…可抽死我了!等我好了,总有办法弄你!”牧流光低吼,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因为疼痛扭成一团。

刘恕便委屈起来:“我哪儿知道王爷会突然过问此事?你事先也没知会我一声啊!…话说,商娇姑娘的那个使唤的丫头与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是没见王爷今日先前见到商娇时那股高兴劲儿,结果就因为这事儿,好嘛,两人又闹崩了!我入内室之时,看见王爷边掉泪边用饭,还骗我说是辣椒太辣的缘故,可把我心疼得呀…唉!说来说去,这事儿都得怪你!”

边说,他边抬起手来,重重在牧流光的背上再拍一掌。

牧流光吃痛,差点跳起来,呲牙咧嘴的痛得直抽冷气。

“你再拍,你再拍!死老肥,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他威胁着,恶狠狠地道。

顿了一顿,牧流光又气愤地开了口,“…我当日送那常喜出门的时候其实也没说什么,只不过看她得了王爷送的金簪,乐得满脸喜色的模样,又想着素日里我又要照应王爷又要时常去打探商姑娘的消息,着实分不开身,就想请她帮我个忙,留意一下商姑娘的动静,所以我就…”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讷讷起来。

刘恕拉长耳朵细听,“嗯哼,所以你就?”

牧流光翻了翻白眼,索*代:“所以我就稍微暗示了她一下,说只要她肯帮忙留意一下商姑娘的一举一动,待将来商姑娘若当真入了王府,她作为陪嫁丫环,又是商姑娘心尖尖上的人,只要商姑娘首肯,王爷抬她做个妾侍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我哪儿知道这丫头这么不经事,几下便被商姑娘给看出了端倪,还跑来跟王爷算账?”

刘恕听完,忍不住了翻了翻白眼,指着牧流光嘲笑:“该!你真当商姑娘好糊弄?这姑娘可精着呢!偏偏又是王爷上了心的人…你当真找打!”

牧流光闻言,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是啊,说得就像你没被打过似的。”

牧流光这一提醒,刘恕便想起半年多前自己挨的那三十板子,打得他哭爹叫娘满地乱滚的惨状,不由心下一个哆嗦,当即苦笑着长叹了一声。

“你说,咱哥俩跟着王爷都快十年时间了,平日里谁挨过王爷的打?结果这商姑娘一来,好嘛,咱哥俩齐活儿了!”

“可不是!”牧流光哼了一声,与刘恕心有戚戚,“偏生的那姑娘性子好,不仅王爷宠爱她,九平被她害得削了一截指头,不也对她毫无怨言,反而赞赏有加么?”

说到这里,牧流光顿了顿,想起平日与商娇相处的点点滴滴,再开口时,竟也提不起怨气了,“就连我,也蛮喜欢她的…”

“唔唔…嗯?”刘恕正点头,忽觉话风不对,不由瞪大眼看牧流光。

牧流光狠狠瞪他一眼,“你个死老肥,看个球!我说的是我还蛮喜欢她的性子!她可是王爷看上的人,我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刘恕刚刚悬起的心这才又落了地,“你这样说,确也是。欸,我就奇了怪了,这全天下谁不知道咱们王爷是神仙般的人物?年轻英俊,潇洒风流…关键是还有权有势!她怎么就喜欢上了那个温温吞吞的陈子岩了呢?”

牧流光闻言哼了哼,也一脸无可奈何与不解。

“是啊,正是这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像咱们王爷,全天下那么多爱慕他的女人他偏偏不喜欢,好容易真对一个女人上了心吧,却恰恰是一个不爱他的!这也真是——”

说到此处,二人异口同声,有气无力地道:“冤、孽、啊!”

说完,睿王府二人组长叹了一口气,对于眼前局势皆表示看不懂。

半晌之后,牧流光咬牙一拍身下的褥子,愤然道:“其实这件事,我觉得既怪不上王爷,也怪不上商姑娘。要怪,就怪那个陈子岩从中作梗!

想当日,王爷与他一同遇见商姑娘,若非他后来把商姑娘招至自己麾下做工,来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凭咱们王爷的身份地位,指不定现在商姑娘早被纳入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