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禹却是不起,直陈道:“姑娘也看到了,我尔朱一族数百年前,也算是一方豪杰,便若今日,我手下这帮兄弟亦是个个好汉!然踞于这无人的盘龙山中,生计艰难,女子外嫁,却连一个愿意嫁上山来的外族姑娘都没有!

我尔朱禹无能,忝为一族之长,世袭统领一职,却只能带着兄弟们走南闯北,顶着杀头之罪,做些贩卖私盐的勾当,以作营生!百年大族,凋蔽至此,竟沦为山匪之流,满腔热血空负,却报国无门,着实可悲可叹!

姑娘既与睿王相熟,尔朱禹今日今日便厚颜相求,求姑娘可否代为引荐,让我带着尔朱一族离开这盘龙山,投身军中,戍守边关,报国杀敌,哪怕…哪怕马革裹尸,一族尽灭,也总好过沦为山中贼匪,壮志空负的好!”

说到此处,尔朱禹双手一拱,沉声道:“万望姑娘成全!”

身后,近百名铁骨铮铮的硬汉也齐声道:“万望姑娘成全!”

尔朱禹的话,令商娇也不禁热血沸腾。

投身军中,戍守边关,报国杀敌…

尔朱一族,血性未灭,或许将来不久,又会是大魏的一道钢铁城墙!

她如此想,心下便打定了主意。

扶住尔朱禹的手臂膀,道:“尔朱大哥既有报国雄心,我商娇岂能不成全引荐?既如此,大哥与众位兄弟一同随我下山,相见睿王,如何?”

尔朱禹闻言大喜,对着商娇当头便拜:“姑娘大恩大德,尔朱禹没齿难忘!姑娘今后但有吩咐,尔朱禹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姑娘大恩!”

当下尔朱禹起身,吩咐族中所有男子作了下山向睿王投诚的准备,所有尔朱族的男子们得了令,全都欢天喜地的回各自屋中整理去了。

可是,在面对尔朱悯随不随同下山的问题时,尔朱禹则显得有几分犹豫。

为赶时间,他们此番下山皆是骑马快行。悯儿尚不足月,身子羸弱,如何经得这番马背颠簸?

所以尔朱禹与商娇一番计较,终决定还是暂将悯儿与两位婆姨并奶娘留于寨中,只待他们与睿王达成共识,再回身来接。

不消一刻钟,尔朱一族的男子便都轻装简行,作好了准备。站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个个脸上满是雀跃与兴奋。

于是,商娇、安思予、尔朱兄弟四骑当先而行,跑马下山,身后近百人紧随其后,也是训练有素,俨然一支武装小分队。

有了尔朱兄弟的照应,商娇与安思予此番下山便顺遂了许多。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刚至龙盘山山脚之下,便早有探明情况的官兵接住商娇一行,并立刻通禀了牧流光。

牧流光得报,立刻禀告了睿王。当知道商娇平安无恙,且率尔朱一族下得山来,睿王心头也不由得一阵激越。

多少天了?

这个女人,让他寻找了多少天,忧心了多少天?

当他坐在王府中,听着陈氏商行丢了秋茶的事,正感心中出了一口恶气之时,同时得到的,却还有商娇追随陈子岩而去,失去踪迹的消息。

他大惊大怒,暗中责令廷尉严查此事,并捉拿最后与她接触过的那两个商行的伙计,最终在十余天后,才在离天都近一百里以外的易县的一间赌场内,将正在赌博的麻六与张顺逮了个正着。

这两个家伙先还死不吐口,直到得知睿王亲自过问此事之后,方才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的争相交代了实情。

路州…

他才知,那宫中高淑妃的族妹,竟狠心将她引去了路州,想陷她于山匪手中,毁她名节,折磨至死!

得知了这件事,他心中巨痛,忧急无比,立刻进宫求见皇上,只道据传路州一带山匪横行,请求皇帝允他率一万兵马前往路州,荡平山匪。

皇帝自是知道睿王性子,见一向淡定从容的弟弟此番如此着紧地要求领兵,还道出了什么大事,遂赶紧准了他的请旨,并予他就近调动沿途俯兵之权,出征路州一带。

只这一来,又是数日延误。

其后一路行来,日夜兼程。每一日每一夜,他都不敢去想,她现在怎么样了。

据传,她最后出现,是在随州一处农家。随后,她与安思予进得盘龙山,便消失了踪迹。

而这盘龙山,正是山匪聚集的源头——尔朱一族的领地。

他还得报,现尔朱一族的首领尔朱禹亲弟,无发无眉,性情凶戾,最喜劫掳貌美少女供自己玩乐…

若她,若她当真被他所掳…

不,他只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她活着,哪怕失了清白,哪怕失了名节,哪怕陈子岩不要她…

他,也要她!

以大魏睿亲王的名义,要她嫁予他,光明正大的做他的王妃!

于是,便有了今日兵围盘龙山这一幕。

只他想不到,会这么快传回她的消息。

她平安无恙,甚至还带了尔朱一族近百精壮男子下山投诚!

睿王得报,夙日来的忧心难寐,终化为唇边一抹安心的笑意。

这个商娇,这个女人!

似乎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哪怕每一次他都以为到了绝境,她却总能凭着自己坚韧的心性与慧敏的头脑,逢凶化吉,柳暗花明。

他想赞她。

却更想将她翻过来,咬牙狠狠揍她一顿屁股!

正想着,外面便又有消息传来,那个让他恨得牙齿痒痒的女人,回来了!

他闻讯疾步步出帅帐,便见商娇、安思予并两个陌生男子正下得马来,浅笑如花,疾步向他走来。

只她一笑,他先前所有的忧心、恨怒,便消弥于无形,只想长臂一展,将她揽于自己怀抱,确定她安好,确定她…

还在自己身边。

“民女商娇,拜见睿王殿下。”他听到她清越的声音,响彻在自己耳边。她的人,也跪在自己的脚边。

他却只能于众目睽睽中清傲地泠声道:“回来就好,平身吧!”

然后,冷冷鹰眸便扫向她不远,仍跪于地上的三个男子——尤其是那个无眉无发,面带凶煞的尔朱同。

“尔朱禹、尔朱同?”他昂头,威严地问,“可是你们,绑架了商娇与这位…安公子?”

尔朱禹、尔朱同闻言一惊,正想开口认罪,站在睿王身边的商娇立刻狡灵地道,“绑架?王爷打哪儿听来的此话?这是万万没有的事情!事实是我与安大哥一路前去路州,途经这盘龙山中迷了路,安大哥更是摔下马来,一身是伤。恰逢尔朱大哥的夫人经过,救下了我们。我们本待养好伤便下山的,奈何夫人难产去世,独留一子。我怜孩子弱小,尔朱一族全是男子,无法照顾,便自愿在山上多留了几日。”

说到此处,商娇赶紧给尔朱禹、尔朱同递了个眼色,笑问道:“尔朱大哥,你们说是不是?”

尔朱禹、尔朱同会意,双双感激地看了商娇一眼,赶紧齐声应是。

商娇便又转向睿王道:“王爷您看,此事便就是个误会而已。今日王爷亲至,尔朱大哥更是率全族来投,只愿投身军营,为国尽忠,足见其诚!商娇恳请王爷千万别被流言所蒙蔽,误会了尔朱一族,更使得英雄报国无门,空负壮志!”

“…是吗?”睿王唇边绽开一抹冷笑,嘲讽地斜睨了商娇一眼。

商娇见状,赶忙点头如捣蒜:“当然,这就是实情!”

看看,撒谎撒得眼都不带眨一下,表情之真诚,若非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了实情,简直连他都差点儿被蒙混过去。

只商娇如此撒赖波皮装无辜,睿王倒无奈起来。

哦,如此一来,他尔朱兄弟反倒成了救人楷模,报国无门的英雄;

而他带兵前来相救,反倒成了仗势压人,师出无名了?

睿王看着商娇装傻扮无辜的模样,突然间又觉牙痒手更痒。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72、表白

172、表白

长叹一口气,他按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只得挥挥手,道:“如此,你们都平身罢。”

遂又转身向牧流光道:“传孤命令,封锁山间各通道的大军一律撤回,往随州府集结。”

牧流光得令,赶紧应是,遂翻身上马,通传全军去了。

睿王暂且让商娇与安思予退下,并嘱人照顾二人梳洗打扮一番,这才点了尔朱兄弟入帐叙话。

商娇得了睿王命令,赶紧随着牧流光入了一处营帐,但见里面已经准备好沐盆热水,一应衣物,不由又惊又喜,赶紧脱了衣服,一头栽进热水里,洗了个痛快。

天知道在山上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她是怎么过来的!山寨之上,虽然后来尔朱禹对她尚算客气,大家对她也还算不错,但自从见识过尔朱同的残忍与暴戾之后,她始终无法全心信任山寨中的任何一人。

所以每一次当她忍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便嘱安思予帮她烧来热水,在房里将头发洗洗,再让他出门帮她望风,方才敢偷偷解衣将身体擦拭一番作罢。

至于沐浴,那是敢都不敢想的奢望。

所以她洗了很久,直到确定自己从头到脚都洗得干净了,这才起身穿好干净的女装,散着垂顺湿润的头发走了出去。

牧流光亲自在帐外为她守着,此时见商娇出来,忙向她一揖,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冷冷道:“商姑娘,睿王传令,令你梳洗完后入帐叙话。”

“…哦。”商娇料得睿王肯定是要召见她的,所以也不惊讶,遂向牧流光福了一礼,由他带路,入了睿王的营帐。

尔朱兄弟此时早已退下,睿王一人坐在帐中案前看书,鹰眸瞥见她进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道:“来了?”

商娇“嗯”了一声,强笑着上得前去,便看到他的案前正放着一套茶具,备着切好的茶块,案旁小炉上正燃着银碳,座着一壶沸水。

商娇很自然地走过去,坐在睿王的对面,温杯,放茶,冲泡…

趁此工夫,她似不经意地问:“王爷,对于尔朱一族的投诚,可已有定策?”

睿王眉目低垂,“嗯”了一声,道:“他们既想投身军营,报国杀敌,本王便令他们去往南秦州军营。那里与北羌接壤,又吐谷浑及宋国临近,是兵家之要地。”

商娇闻言点头,遂不多言,倒上一杯茶,用茶托托了,双手奉到睿王面前:“王爷,请用茶。”

睿王接过,却没有就口饮下,只一双鹰眸满是柔情,又满是无奈的看着她。

“再说说你吧,小辫子。此次为什么会不告而出了天都,一个人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跑来这天远地远,还传说有山匪出没的路州?”他轻声问她。

也不知是因为睿王眼中的情意太浓,还是因为他的话有些触及她的隐私,商娇突然不自在起来,坐立不安地咳了一声,粉面微垂,再不敢去看睿王。

睿王见她不敢回答,眼轻轻一垂,掩住目光里的一抹失落,轻轻将茶放回杯上,苦笑叹道:“…陈子岩,又是因为陈子岩。”

商娇见睿王直接戳破了她的小心思,更加不自在起来,捋了捋耳后的湿发,露出半截粉颈。

睿王看在眼底,不由得又想起那一夜,王府汤池里,他曾见过的那番美景。

可便是那夜以后,商娇便对他多了戒备,与他渐行渐远。

若那一日,他没有唐突她,没有强逼她…

她与他,今日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有没有另一番可能?

“你只道陈子岩派人嘱你在城外三里亭相见,一同前往路州处置商行秋茶一事,可为何不曾想过,陈子岩为何不在三里亭中等你?你即找不到他,为何不立即返回天都,反倒胆大包天的与那个安书生一人一马,跑到了随州?你明知盘龙山有匪,何以还敢这般不顾一切的入山?

那个爱慕着陈子岩的高家小姐,为引你入彀,设计让两个伙计带话给你,故意将你引来路州,便是想让你被山匪所掳,从而让陈子岩再娶不了你。而陈子岩收到秋茶遭劫消息的当日,便已奔赴了肆州,他留的讯息,是让你替他坐镇商行,守好门户!”

说到此处,睿王重重一叹,不知是该嘲还是该叹:“商娇,你素日里是多么慧敏的姑娘?这高小小的局做得并不高明,中间环节也失漏较多,但凡你多疑多思一下,必定会发现其中有诈!她怎就骗得你入了局,被诱上了这盘龙山?幸而这尔朱禹自矜身份,并未拿你怎么样,若他当真是山匪,将你强了去,你现在该如何自处?”

“…”睿王的语气并不高,但面对睿王的质询,商娇竟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便如睿王所言,她曾经确有无数次发现这件事有异的机会,可她却一心惦念着陈子岩,又因着自己的武断与自信,无视安思予的警告与规劝,执意赶往路州,终将自己陷入危境,还险些累得安思予丢了性命!

高小小…

她倒真没料到,一切竟会是她在背后捣的鬼。

是否每一个不得所爱的人,最后都会变得面目狰狞?

可得不到所爱,就让自己变得如此可怕,那是否也违背了爱的初心与美好?

这一切,商娇想不透,亦看不明。

睿王见商娇久久不应,侧头想看她反应。但见她微微低头,似有些惭愧,又似若有所思,一丝湿答答的发耷拉下来,正好掩住她右侧的粉颊,不由一时情思大动,伸手隔着几案,便想替她将湿发捋至耳后。

可他的手刚一靠近她,商娇瞥见,直觉地赶紧侧脸,竟避开了他的手。

睿王的手,便就这般顿在了空中,僵硬的姿态,如冻结了时间。

商娇见状也觉不妥,赶紧将发捋到耳后,也不敢看睿王神情,忙转了话题问道:“嗯…王爷,您上次不是说,我与您不再是朋友,更与睿王府再无半点瓜葛牵连了吗?何以这次却…”

却来营救于我?还亲自率一万军队前来?

可她未竞的话却卡在了喉间。

因为,睿王那只顿在空中的手,竟迅疾而来,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瞬间将她的小手握住,裹在温实温暖的大掌里。

一双鹰眸脉脉含情,温和中,含着一丝谦卑,含着一丝期望。

“因为…本王舍不得。”他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玉白素手,如握住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商娇闻言一怔,她料不到平日里如此骄傲、尊贵、自矜的睿王,竟会开口对自己说出“舍不得”这样的话来,虽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一时也是心下大乱。

“王…王爷!”她慌了神,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手。

睿王却是不放。不仅不放,反而直身而起,隔着几案,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心口上。一双鹰眸中,已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深情。

“不要唤我王爷,小辫子!在你面前,我只愿做你的阿濬,你一个人的阿濬…小辫子,若时光可以重来,在初遇你的时候,我便不会不对你坦诚,不会戏耍于你,不会说让你于我作妾的蠢话,更不会唐突于你…

小辫子,我对你,是真的上了心了…我知道你心中已有所属,但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快便判定我对你的感情?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给你幸福?”

“王爷,王爷…王爷!”商娇见睿王越说越离谱,赶紧使劲地挣扎,终于挣脱睿王的钳制,她紧捂住曾被他紧握的手,惊慌失措的看着他,努力平复着自己凌乱的思绪,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印象里的睿王,便该是高傲的,尊贵的,潇洒的,不羁的…

可眼前这般深情的睿王,这个仿佛褪了一身骄傲,只为求她回心转意的男子…是商娇以前从未见过的,也是陌生的。

所以,她慌了,乱了,不知所措了。

正想理清头绪,思索着如何回绝,牧流光却恰好大步行入帐中。

“禀王爷,陈子岩陈东家来了。”他沉声禀报,冷冷的眸光扫过商娇的面容,“他现下正在营外,听侯王爷召唤。”

商娇本就心乱如麻,此时听得“陈子岩”三字,刚好借故推脱,于是不等睿王开口,忙起身向睿王一福,道:“陈东家想必是得了民女消息,赶来接应民女的。既如此,民女便不扰王爷了,请王爷恕罪。”

说罢,她也不等睿王下令,径直便往帐外跑去。

睿王看着她这般不管不顾奔离自己的背影,全然不敢相信,她就这样逃离了自己。

在他带兵相救她后;

在他放下一切自尊、尊严,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心意之后…

她回应他的,却依然只有逃离,只有放弃,只有视而不见!

心中,不禁又惊又怒、绝望而又愤恨的情绪便如喷发的岩浆,再也控制不住。

狠狠地一砸桌子,他一声厉喝:“商娇!”

那已然奔至帐帏的人便停下了脚步,却不敢回头看他。几番踯躇后,她终于将头一昂,坚定地道:

“能得王爷错爱,乃商娇一生荣幸。但情之一事,乃由心生。心之所向,又岂能轻易更改?王爷,我此生既许子岩,便只会对他一人坚定。此生此世,他若不离,我必不弃!”

商娇说完,便不再犹豫,飞快地向着营帐之外奔去,翻飞的裙角,如一只粉色的蝶,毫不留恋的翩然而去。

仅余下帐中睿王与牧流光一上一下,一目含恨怒,一满心担忧与不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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