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咚咚”的撞门声,也不曾停下。

终于,那道木闩再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力的撞击,在一声轰隆声中,门闩断开,一道身影便冲了进来。

在看到眼前情景之时,安思予只觉心中一紧,目眦欲裂。

“娇娇!”他大喝一声,飞奔过去,几脚踹开几个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工人,一把将商娇揽在怀里,迅速地脱下外衣,替她掩住被人撕扯得几乎快衣不蔽体的身体。

“别怕,别怕。大哥来了,大哥在呢!”他将她护在怀里,尽量稳住自己恨不得杀人的心绪,温言安抚她。

他不敢想象,不敢想象,今日若非他与高大嫂无意间提及商娇将去刘记米铺应聘之事,而高大嫂作为高氏族人,知晓刘记米铺的三姨娘金柳曾是高小小身边的贴身丫环的这段渊源,继而他不放心地带着高大嫂前来察看…

他不知,商娇到底会在这刘记米铺里遭遇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禁红了眼眶,揽着商娇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高大嫂随后而至,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是怒不可扼。

“混账,一群混账东西!”

高大嫂厉声喝骂着,几脚踹开工人,怒气冲冲地冲入了内室。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07、报复

207、报复

金柳端着刘掌柜奉来的茶,正得意洋洋地啜饮着,忽听得外间动静不对,正准备起身外出查看,却见一人突然冲入内室…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对准才刚起身,连来人都未来看及看清的金柳便左右开弓,“啪啪”几个清脆响亮的耳刮子,打得金柳眼前金星乱飞,钗摇发乱。

“高…高夫人…”

金柳蒙然地捂住脸,待看清来人,立时牙齿打颤,全身哆嗦。

利来牙行的管事高大嫂,其夫婿便是高老爷胞弟之子,若非她公爹与丈夫早逝,夫家没落,如今只怕也是高氏一族响当当的人物!

但饶是如此,高大嫂也是高家正经的主子,如今她虽只在隶属高氏旗下的利来牙行里谋得管事之职权作谋生、奉养婆母,但她为人狡伶,处世圆滑,其所率之牙行也是同行之翘楚,故在高氏一族中也很受重视,地位颇尊。便连高小小来了,也得恭敬地唤她一声嫂嫂——可遑论她金柳一个不起眼的下人!

而此时,向来与人和气的高大嫂已气得浑身发颤,银牙紧咬,指着金柳道:“作死啊,金柳!我就知你以前在你家小姐身边时,便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没想到你如今做了这刘老太爷的姨娘,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既如此,我今日便回了高老爷去,让他从刘老太爷那儿讨了你回去,再将你发卖得远了,免得留你再在此处害人,净做些伤天害理没脸丢人的勾当,没的连累了刘家与高家!”

说罢,高大嫂也不理她,作势拂袖而去。

金柳见状,吓得三魂不见了二魄,忙一把抱住高大嫂的双腿,痛苦流涕道:“夫人,夫人,金柳知错了,金柳也是一时糊涂。求你千万别告诉老爷…若老爷当真将我讨了回去,必是要发卖金柳的…夫人,求您了,金柳求您了…”

说到此处,金柳擦了擦眼泪,又急道,“况且这件事,不是金柳的主意。金柳也只是依照小姐的吩咐行事啊夫人…夫人,求您了,就原谅金柳这一次吧!”

高大嫂闻言一愣,柳眉微蹩,原本要离去的脚步便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你是说,你这样做,是高小小指使你的?”她折返身,问道。

金柳连连点头,再也不敢有所隐瞒,忙将高小小如何得知商娇正在找工作,又如何通告高家旗下商铺及给她送来讯息,令她如若得遇商娇前来找寻工,必狠狠将之羞辱一番的事,一五一十全告知了高大嫂。

末了,她抹着泪指天发誓道:“夫人,金柳此事当真全是为了小姐啊,金柳虽离了高家,但高家之恩金柳没齿难忘,待小姐之心更是一片赤诚。求夫人看在金柳待小姐的一片忠心之下,切莫将此事宣扬出去。否则,金柳被发卖事小,若因此事坏了姑爷与小姐的感情,金柳便是罪大莫辞了。”

说到这里,金柳哭天抹泪地,频频向高大嫂磕起了头。

高大嫂立在内室,听着金柳的哭求,真恨不能再扇她两个大耳光。

高小小,高小小!她金柳只想着高小小,想着为高小小出头、出气,又何曾想过商娇何其无辜,要被她们如此侮辱作贱?

原本高大嫂今日听安思予说起商娇来刘记米铺求工之事,心中便隐隐觉有几分奇怪。

安思予不知,但她作为利来牙行的管事,睿王府的下人前来通传时,她便心中有数,清楚商娇惹到了睿王,此时是在全天都也无法找到工作做的。

所以当安思予提及刘记米铺的东家愿意雇佣商娇的事时,她便觉得有几分怪异,再联想起刘记米铺的三姨娘便是高小小的原先的贴身丫头金柳,她便觉得情况更加不妙。遂安思予提议前来察看时,她想也不想便跟了过来。

只她原以为,金柳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在言语上拿乔侮辱商娇一番,让她难堪罢了。

——却不曾想,这金柳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指使米铺工人关了铺门,企图行那见不得光的龌龊之事!

若非她与安思予及时赶到,一旦让金柳成事,那后果不堪设想!

若商娇只是一般女子,吃了如此暗亏不欲声张便还罢了,大不了使些银子摆平此事。

那商娇哪里是一般女子?

这般的侮辱、这般的折损…

她岂能咽下这口气?

可若这件事捅到了官府那里,而官府执意要拿人问罪…

那可如何是好?

届时,只怕倒霉的不只是她刘家,还有高家!

想到此处,高大嫂突然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妙。

她跺了跺脚,一脚踹开紧抱着她的金柳,转身飞奔到了米铺内。

然而此时,米铺里除了那几个臊眉搭脸的工人之外,哪里还有安思予与商娇的身影?

****

“夫人,夫人,金柳知错了,金柳也是一时糊涂。求你千万别告诉老爷…若老爷当真将我讨了回去,必是要发卖金柳的…夫人,求您了,金柳求您了…”

“况且这件事,不是金柳的主意。金柳也只是依照小姐的吩咐行事啊夫人…夫人,求您了,就原谅金柳这一次吧!”

“…”

米铺内,内堂外,金柳与高夫人的话传来,时断时续,却无比清晰。

商娇披了安思予的衣服,斜倚在安思予的身上,站在外间,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扶握在安思予手上的手,慢慢紧握,紧握成拳。

高小小,明明她已经赢了,不是吗?

那一道太后的懿旨,虽然有她商娇自作孽的成分——但说到底,她高小小不才是最后的赢家吗?

她高小小,不是已经如愿地得到了那一纸婚书,披上嫁衣,在众人的瞩目与祝福中,嫁给了自己从小便爱慕与青睐的男人了么?

而她商娇,不是已经如她所愿的退让了吗?无论是陈子岩,还是陈氏的文书的工作…

高小小,你还要让我怎样?

到底,你要我退让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才肯放过我?

想到此处,商娇的一双大眼中,便满是不甘的怒火。贝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咬出了血,尝到一阵咸腥的味道…

安思予静立在一旁,听着内室里的对话,也是怒不可遏。

手,渐渐用力,将商娇的小手紧紧包裹,似要给予她力量一般。

“娇娇…”他轻轻唤她,看着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一丝心疼。

商娇慢慢放开自己咬着的下唇,闭了眼努力地平复了一会儿自己繁乱的心绪,再睁眼时,她的心里已有了决断。

“大哥,我们走。”她轻声道,语气坚决。

安思予也不说话,只扶了她,一步一步,向着米铺门外走去。

出了刘记米铺,一阵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商娇抬头,看了看那黑鸦鸦欲摧城般的乌云,只觉内心深处也如同被那乌云笼罩了一般阴暗。

她径往前走去,不看安思予,不看路上行人…

仿佛这世间上所有的一切,再没有什么值得她去在乎,值得她去珍惜。

内心那股阴暗的力量,摧枯拉朽般,正在摧毁着一切,她所向往的美好。

便就这样吧。

她这样想着。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有些明白胡沁华的感受。

原来,当一切自己所在乎的,所珍惜的,都被人摧毁、被人剥夺、被人侮辱…

人真的会变得狠心,变得冷情,变得想要摧毁所有伤害自己的一切。

入魔,她也入了魔了。

她觉得她再也忍无可忍!

所以,她脚步不停——也不能停!

报复,报复!

她现在满心满眼所想的,只是想将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伤害,都一一讨还回来。

他们让她受尽屈辱,他们巴不得她死…

那她也要让他们剐下一层皮!

世间事,一报还一报,本该如此!

如此而已。

一路匆匆行去,穿街过巷…

终于,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威严的官邸前面。

那道官邸坐北朝南,布局对称,六径五堂,红墙黑瓦,门前两尊石狮相对而立,一面红漆鸣冤大鼓架于门外,门上匾书:天都衙署四字,端得威风凛凛,神圣而不容侵犯。

商娇就站在这衙署之下,端端地凝视着那匾上的四个字,似要将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字皆镌入心底一般。

终于,她脚步微微一动,慢慢地向着那面鸣冤大鼓,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艰难,却犹如鬼使神差般的坚决。

****

很好,高小小终于把商娇惹毛了!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08、心病

208、心病

安思予默然无语,就这般看着商娇一路行去,踏阶而上,慢慢走到那面鸣冤大鼓前,站定。

他知道她此时的心痛与委屈,所以并未出声,也未出手阻拦。

只消这面大鼓钝声响声,她今日所受的屈辱与委屈,便都能申诉,都能得到化解。

在安思予及衙署左右衙役的注目下,商娇一言不发地执起了裹了红绸的鼓锤,拿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终于,她似乎心一横,手便狠狠地举了起来…

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她的手顿在半空中,以一种僵硬的姿势,似乎时间凝固了一般。

那一刻,商娇的脑海里全然的空白。

她是苦主,她要为自己申诉,替自己讨回公道,天经地义!

所以,她看着那张红皮大鼓上蒙着的牛皮,手上几次用力,都想要狠狠地敲下。

然后,与那欺负她、侮辱她的高小小、金柳等人对簿公堂,讨得一个公道!

哪怕她只是听到金柳与高大嫂的对话,却并无实证可以证明是高小小指使金柳所为,但金柳的所做所为却是半分推脱不得的。而且,一旦上了公堂,她敢保证,高小小是半点不敢出面保下金柳的。

便是她高小小敢保,在那样的情况下,一旦她保下金柳,也就间接承认此是就是她高小小指使金柳所为。而为与陈子岩的关系计,高小小是绝不会干如此蠢事的。

如此一来,那为虎作伥的金柳自然会遭到应有的报应与惩罚,也等同于断了高小小的左膀右臂!

何等的快意恩仇,以怨报怨!

所有的人都望着她,看着她举起手里那裹了红绸的鼓锤,原以为会听到熟悉的鼓响之声…

却不料等了许久之后,商娇那举在手里的鼓锤,迟迟没有落在那面鸣冤鼓上。

相反,她双拳紧握,静立良久之后,最终却长叹了一口气,将那鼓锤又放回了鼓架之上。

然后,她转回身,像失去了所有生气与斗志一般,颓然地走下台阶,双眼无神地向前走去。

安思予见状,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心中更是忧急不已。

原本,无论她是要告到衙署,亦或是她要去陈府找高小小大吵大闹一通,向陈子岩倾述她的委屈…他都可以不管不问,任由她痛快发泄…

毕竟,人活一世,有时敢爱敢恨,快意恩仇,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可商娇却在一番犹豫、挣扎之后,将一切可以发泄的方式、手段都尽皆放弃,反倒宁愿如此压抑着自己,一让再让,生生让这背加诸在她身上的伤痛溃烂成疮,成附骨之蛆!

他知道她在顾忌什么。

陈子岩。

一旦此事闹开,官府追究下来,势必会追查到高小小身上。

届时,陈子岩便会知道高小小对商娇所做的恶事,便是那金柳将罪责全揽在身上,便是高小小借故推脱得以脱身,但依陈子岩对高小小的了解,他必会猜到此事的始作俑者便是他刚娶过门的妻子——高小小。

他们二人本来婚前关系便不好,若陈子岩知晓了此事,执意为商娇出头,那势必更会影响他们二人的夫妻感情。

所以,商娇几番犹豫与挣扎,却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只为全陈子岩的情义,只希望陈子岩可以家庭和睦幸福!

娇娇,娇娇,这样的你,这般隐忍,这般坚强,这般重情重义…

你可知道,我看在眼里,心却会疼。很疼,很疼…

商娇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终于她走得累了,就在一户人家的后院后门上的青石台阶一屁股坐了上去,双眼无神,黯然无语。

安思予尽量放缓脚步,轻轻靠近她,蹲在她的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抚着她柔柔的发。

“娇娇,”他轻声唤她,想安慰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涩然道,“你若心里难过,便哭出来吧。”

商娇闻言,静默了一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她竟然向他扯开一抹笑——虽然在安思予看来,她的笑比哭好不了多少。

“不,”他听见她说,倔强地、佯装着坚强地,“我不哭。这没有什么好哭的。”

说罢,她昂了昂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灿烂,似乎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也在说服他,“安大哥,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我真的很好!”

可是,在她说最后这句话时,声音却是明显的哽咽,眼眶已泛起了微微的潮气。

安思予见状,只觉如痛如刀割,竟连呼吸都痛得快要窒息。

大手伸到她的脑后,托着她的小脑袋,他与她双目对视,凝视着彼此。

“娇娇,”他轻轻叹,温柔地、安慰地,轻声道,“你忘记了吗?大哥曾经跟你说过,在我面前,你勿需假装坚强。因为,无论你有多疼,总会有人与你分担。”

说罢,他凝着商娇因了他的话而骤然盈泪的眼睛,心时也是柔肠百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商娇小小的身体拥进了怀里,紧紧裹进自己温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