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便随着牧流光走入门去,却见此处正是王府内苑花园,此时夏阳正盛,群花开得正好,王府内高山流水,曲径通幽,正是避夏消暑之处。若往时,只怕王府内一群如花美眷早已在此处休憩纳凉,罗扇扑蝶,笑语妍妍…

可现在,太后新逝,睿王正是伤心伤怀之时,府里只闻隐隐哭声一片,哪里还闻半声欢笑?

商娇且行且停,终于在跟着牧流光绕了许久之后,终于到得了睿王的书房——静思斋前。

守门的家奴亦是一身缟素,见牧流光引了商娇前来,迅速地将门悄然推出一条缝隙,却目不斜视,只垂首而立,等待商娇入内。

牧流光在门前站定,悄然道:“商姑娘,请吧…”

商娇点点头,正欲跨入门内,牧流光又不着声色地向商娇面前一移,用只商娇与他才能听到的声音,恳切地道:“姑娘,王爷正是伤心难过之时,望姑娘善待之。”

商娇郑重地点点头,步入了房中。

入了静思斋,商娇举目四望,依然几壁书橱,几案上摆满着笔墨纸砚,与商娇曾经的记忆无二,却闭了四周窗户,整个书房中便显得阴暗森冷。

而堂中一尊观音菩萨像前,一人一身洁的缟素麻衣,形单影只地跪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之上,手捻佛珠,一遍一遍念着经文,声音喑哑而疲惫,间或竟有一两声哽咽。

商娇悄然上前,看着那人孤独的背影,削瘦而强直地跪在那里,不知不觉间,竟泪湿眼睫。

眼前的那个人,是大魏最尊贵的亲王,手握重权,掌人生死。

商娇记忆中的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潇洒风流,不识人间忧愁…

却不知从几何时,那个记忆里,与自己笑笑闹闹,自诩风流、骄傲尊贵的人,竟也变得这般孤独、寂寞,纵然他的背影依然挺拔,却只是不服输的倔强,与天生的尊贵让他不能轻易示人的伤怀。

睿王,他也有他的辛苦。偏偏这种辛苦,还必须掩饰在心里,不能为外人道。

这样的睿王,令商娇心疼。

所以,她走上前去,跪在他旁边的蒲团上,默不作声,静静相陪。

睿王拨弄念珠的手稍稍一顿,继而又念起经来。

仿佛,商娇不曾来;仿佛,他并不知她在。

寂寞如花开,但她一直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时间,便在这一遍遍的诵经声中,拨动的念珠里,相陪的寂静中,悄然流逝。

直到商娇跪得两腿发麻,腰板痛麻,几乎就要支撑不住时,睿王手中那捻动的念珠终于停了下来。

然后,是无边的静默。

夏日的下午,蝉鸣阵阵,烈日透过窗棂,阴暗的屋子里,终有了一丝光明。

却闷热得令人汗湿透背。

商娇抬起手,正欲擦脸上的汗,忽闻身旁睿王幽然道:“你知道吗,我恨她。”

商娇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欲擦不擦的姿势。

睿王对自己的措辞,用了“我”。

不是“孤”,也不是“本王”。

这一刻,他在她的身边,不是尊贵、冷静、自持的睿王,而是一个简单的,单纯的男子,与芸芸大众没有任何区别。

睿王却看也没看商娇,一双鹰眸直视着面前案上供着的那尊宝相*的观音菩萨上,似说予菩萨听,又似自言自语。

“世人都说虎毒尚不食子…小时候,我曾在心里千万次的问自己,为何我却要投生于皇家,为何要投生于那么一个残忍的女人的肚子里,为何我的母亲…要是她这样一个,比虎还狠毒的女人?”

睿王轻声的问。房间里一片寂静,除了那悲天悯人的观音菩萨一脸慈悲地望着她,没有一丝声响。

睿王轻笑一声,痛苦地闭了闭眼,继而睁开。

“可后来,我渐渐也大了,懂得了她的无奈。若她只生在寻常人家,嫁予寻常人家,她如何会如此心狠手辣,机关算计,步步为营?她又如何会忍痛将我送于他人抚养,数年不管不顾,反而阴谋相害,只为保全自己地位?只因她明白,她已身处险境,如若她尚不能顾全自己,保全身后的外家,自然我也只有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所噬灭罢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已。

可是我还是生气。气她在年纪尚幼之时便将我弃于不顾,小小年纪,没有生母疼爱怜惜;气她既生了我,为何不仅对我不闻不问,反倒数次派人暗害;气她为保全家族与自己,牺牲了我的养母柳妃娘娘…这些她加诸给我的痛,一直折磨着我,也许到我死的那一日,才会消失了罢?

所以,我总是与她做对。她想我做什么,讨厌我做什么,我便偏偏与她对着干,忽略她对我的示好,经常忤逆她,气得她脸色铁青,频频训斥…我不以为忤,反倒以此为乐。这其间,固然有保全异母兄长之心,却又何尝没有惹怒她的故意…

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我与她,与皇上,便会这般一直过下去,斗下去,互相牵制下去…却不知道,原来她也会老,会病,会死…所以这一次,这一次…”

睿*音突然哽咽起来,手半捂着脸。

“…这一次,就真的走到了最后了。我看着她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疼…商娇,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她…她在别人眼中是尊贵无比、决人生死的太后,可她毕竟是我的生身母亲…”

他缓缓地,有些无助地说着。

眼中的泪,终落了下来。

商娇听得心里也是一阵绞痛,眼中一酸,也落下了泪来。

她伸手入怀,掏出一方丝帕,执在手中,轻轻替睿王擦去眼泪。

睿王眸光流转,任由商娇替自己擦着泪,那只温柔的小手,隔着手帕,带着她的体温,虽无言,却瞬间让他心上的伤口不再如此酸楚作痛。

情不自禁间,他手臂一展,便将商娇紧紧圈在了自己怀中。

“娇娇,娇娇…”感受着她在他怀里温驯乖巧的一动不动,他心里温暖,却再抑不住心中的大悲大恸,那从不曾示人的脆弱一面,便不由自己的向她敞露开来。

他抱紧她,眼中的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发间,脸上。

“娇娇,我没有娘了…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了…”

他俯在她的发间,孤独、脆弱得如被抛弃的执拗小狼,无助的哀哀哭泣。

商娇心里也是酸楚不已,伸出手去,轻轻抚着他清减消瘦的背,轻声安抚着他道:“阿濬,阿濬…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你想哭,就大声哭吧!我会陪着你,我会陪着你的…”

听着商娇的话,感受着她的手在他背上温柔的安抚,睿王那悲戚凄凉的心,突然安定下来。她仿佛就有这样一种力量,只要她在他身边,他的心就会觉得安宁。

所以,他再顾不得体面,再顾不得尊严,再顾不得身份,只知抱紧她,伏在她的颈间,用尽全身力气,连悲带愤,又带着无尽的,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撕心裂肺的痛哭出声来。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38、初醒

238、初醒

静思斋外,刘恕与牧流光一直守在门口,严阵以待。直到屋内传来睿王哭声,二人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转而红了眼眶。

自昨日午时,宫中突然传出太后中毒病重的消息,宣睿王入宫侍病,到今晨太后薨逝,这一切来得太快太陡,太令人措手不及,几乎所有人都没有防备。

而令刘恕与牧流光担心的,则是这件事对睿王的打击。

太后逝世,灵柩自然停于宫中,正是忙乱之时。恰此时,原本最应该留于宫中为太后守灵的睿王却匆匆出宫回府,只丢下一句府内不见外臣,治丧事宜交由刘恕全权处置的话,便将自己关闭在书房之中,不哭不戚,只顾打座念经。

王爷这般异常的举动,如何不让刘恕与牧流光看在眼里,胆战心惊。

他们担忧的,倒不是睿王此番举动惹来朝臣非议,皇上怪罪,而是睿王的不忧不悲,仿佛太后的死与他无关的模样。

若睿王当真恨透了太后,他这般模样那倒也无妨。

但刘恕与牧流光却知道,睿王并非如他面上所示那般无情之人。

相反,对自己在乎的人,他太多情,也太在意。

与皇上手足情谊,他努力保全;与太后的母子情,他亦颇为在意。

所以,周旋在皇上与太后之中的睿王,在朝堂上的辛苦疲惫,只有他自己知晓。

而现在,太后突然逝世,还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睿王措手不及,岂能不悲不痛?

他面上有多不显,心里的创伤便有多深重。

刘恕倒宁愿他大哭大悲一场,反倒比如今这不哭不闹的要好太多。

所以他与牧流光商量一番,觉得只怕也只有商娇能够安慰睿王,所以才派牧流光出府相请。

却不想,牧流光刚出府,便见到商娇与她那个小丫环正在王府门外拉拉扯扯。

牧流光直觉商娇必是来探望睿王的,遂想也不想,便将她引入府内,引入了静思斋。

事实证明,刘恕与牧流光的选择是对的。

他们在静思斋外等了又等,急了又急,直到日头西斜,屋内总算传来了睿王如失怙小兽一般痛彻心扉的哭声。

“对了对了,”刘恕擦了把额上的汗,好容易挤出一丝笑容,庆幸道,“哭出来就好了。”

不然,若任由这悲痛烂在心里,只怕会养成睿王心头的一道伤,流脓、流血,日日夜夜折磨着睿王,永无宁日啊!

这一日,商娇一直陪着睿王,许久许久。

她陪着他哭,为他拭泪,听他断断续续迷迷糊糊地说着自己小时候的事,述说着对母亲的渴望与失望…

那一刻,在她心里,他不是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只是一个寻常的,渴望母爱,又因为得不到母爱而闹脾气的小男孩…

她怜他,所以愿意温柔的陪伴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度过生命中最黑暗、难过的一日。

直到日头西坠,月挂梢头,王府内处处掌起了白惨惨的灯笼,刘恕终于小心翼翼地进入屋来,在漆黑的屋子里,找到了拥着商娇,倚在她肩头哭得脱力,迷迷糊糊入睡的睿王。

“商姑娘,用点膳吧。”刘恕又是心疼睿王,又是感佩商娇,俯身相询。

商娇微微点点头。事实上,她自前日喝醉睡着,到今日醒来乍听太后离世、陈子岩全家入狱的消息,这几日间滴米未进,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到了体力的边缘。

“找几个人来,扶王爷去休息吧。”她怜惜地替睿王擦擦脸上不知是泪是汗的水珠,小声吩咐刘恕。

刘恕应声,赶紧出门点了几个家奴入内,扶住睿王,自己则伸出手去,想要扶起坐在蒲团上,早已没了力气的商娇。

商娇就着刘恕的手,刚要起身,一只汗滴的大掌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走,不要走…”睿王迷迷糊糊地喃喃着,蜕了素日骄傲,竟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边说,他边凭着直觉倾身向前,想找寻那个一直给予他温暖的怀抱。

商娇不敢惊着好不容易入睡的睿王,只得赶紧又坐了下来,刚伸手接住睿王沉重的身躯,睿王便一把环住了她的腰,整个人倒在了她的怀里。

“求求你,不要走…”

众目睽睽下,商娇既尴尬又无奈,又恐惊醒睿王,忙赶紧拍着他的背,像哄娃一般哄着他:“好好好,我不走,我不走啊…”

边哄,她边可怜兮兮地仰头,求助般地看着刘恕。

接收到商娇求助的目光,刘恕咧咧嘴,额头一滴豆大的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第二日清晨,睿王在一阵鸟啼声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只觉体力恢复了许多。

自前日接报入宫后,他已连着一夜一日未曾阖眼,加之刚历丧母的巨大悲痛,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就快要心悸窒息死去。

所以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只迷蒙中,觉得自己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有许多人许多往事,一次次在他眼前上演着。

而他却变成了当年那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无助、迷茫,不知所措,明明知道结局,却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那些曾经的笑颜,在他面前悲惨的死去。

他惊、他怕、他想逃…

腿却像陷在泥沼中一般,无论怎么想要挣脱、奔逃,却迈不出脚去,只能无力地呐喊、嘶吼…

可冥冥中,却始终有一个声音,温温柔柔,细细软软,又有几分熟悉的亲昵,始终充斥在年少的他耳畔,似劝慰、似安抚:“阿濬不怕呵,阿濬不怕…我在呢,我在…”

于是,在那个声音的抚慰下,他一次次又安宁下来,坠入黑甜的梦境。

便连如今醒来,那个声音似乎都还在耳边缭绕,经久不绝。

睿王便揉揉眼,轻轻动了一动。

但马上,他便知道那个声音的来源了。

他现在躺的地方,是铺了厚厚几层软垫与茵席的书房地上,身上覆着薄薄的蚕丝制成的锦被,头上枕的…

竟是两只软绵绵的人腿!

反应过来的睿王心里陡然一惊,自席上翻身而起,警觉地看向那个被自己当作一夜软枕的人…

只一眼,睿王心里的警觉与防备便荡然无存。

只见商娇头枕着观音座下的蒲团,与他同躺在一床茵席之上,正睡得四仰八叉,口水吧叽,间或还打一个响亮的呼噜,小肚子也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

此情此景,让原本心情郁郁的睿王再忍耐不住地捂住嘴,乐了。

那些原来一直积压在心里的郁闷,竟一扫而光。

他终于忆起来,为何睡梦中,总觉得那个安抚自己的声音有几分熟悉了。

那是商娇。

她在他身边,照顾了刚刚失去母亲的他一夜。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在他得势时,在他强求时,总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

可在他无助时,她却守护在他身边。

他如何能不怜,不爱?

怜爱加上感激,他心中对她的情意便如得了阳光雨露滋养的毒草,疯狂生长,蔓延得无边无际。

他于是越性慢慢爬到她的身边,低头去看她的睡颜。

除却她上次在王府生病,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睡颜。说句实话,她的睡姿真的不好,半阖的眼皮掩不住大大的瞳仁,还留着一条缝儿,可以看到里面定定的眼珠;嘴巴大张着,打着呼噜,唇边还流着晶莹的口水…

若是平时他身边的侍妾躺在他身边,睡成这副模样,他只怕腻味得要死。

可换了商娇,他却觉得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得她这副模样着实可爱得紧。

她怎么就能这么可着他的心呢?他在心里默默的想。

唇边,便漾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卷五 君恩情,还不尽,愿有来生化春泥 239、允婚

239、允婚

伸出一只手,无比轻柔的替她将唇边的口水悉心的擦去。

“还流口水,像个小娃娃…”他满心喜爱的嘲笑她,深邃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

可看着看着,他心里的心思却渐渐有了一丝幽暗。

男人对女人,纵然再单纯,身体也总会忠于本能——更何况,他还爱她。

这个女人,他爱她!

他还记得,当初在王府他的寝室内,他亲吻她的红唇时,那种萦绕在唇舌间美妙的感觉。

他的心,因为这个想法而剧烈的悸动起来。

慢慢地俯下头,他的唇试探性地、轻轻碰了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