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商娇沉默无语,表情凝重地在自己身边僵了一下,转身即走。

庄百衣见状不由一愣,却从商娇的神色中,分辨出了几分异样,赶紧将两个患者的手放回被子里,向着商娇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商娇飞快地跑出那处宅院,倚了院墙,一把扯开蒙着口鼻的布条,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仰头看着天,只觉得是这样的沉闷,几乎闷得她快要窒息。

庄百衣紧跟着她跑了出来,见她一脸沮丧而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一颗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他缓缓地走向她,每一步都迈得格外沉重。

终于,庄百衣走到商娇身边,与她同倚了墙,半肩靠在一起。

“你诊出他们所患的是何症了,是不是?”许久,他轻声问,心里已是肯定。

商娇默然,轻轻点了点头。

“疟疾,因为蚊虫叮咬,而造成感染的疟疾。”她轻声道。

是的,是疟疾。一种经由蚊虫叮咬或输入带疟原有虫的血液而感染疟原虫所引起的虫媒传染病。

这也难怪庄百衣查找了许久,都找不到病源。若非商娇有着现代人的医学常识,对曾经造成人类巨大灾难的瘟疫有着一定的了解,只怕她也发现不了。

“疟疾?”终于知道了瘟疫的由来,庄百衣不由大喜。他一把扯住商娇的衣袖,满心希望地问道,“东家,我们现在既然断出了疫症,又找到了源头,那…那这些人是不是都有救了?可有方法可以医治?”

可商娇却无力地叹了口气,向他摇了摇头。

“没有用…这里,没有可以治疗这种病的药…”她抱着头,沮丧地蹲下身去。

从这次疟疾的暴发与死亡率来看,黄石城中的人感染的,多半是致死率极高的恶性疟。

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只有用金鸡纳霜树的树皮提取的奎宁。

可那种树,在这一千多年前的古代,远在千里万里之外!

一旦被感染,等待他们的,几乎就只有死亡。

她想救他们,可是没有办法。

商娇向庄百衣苦笑一声,艰涩地道,“百衣,这一回,咱们可能没有法子活着出去了…”

就算查到了病源又怎样,没有能根治疟疾的药,那道封闭的城门,哪里还能打开?

庄百衣看着商娇绝望与沮丧的神情,心里刚刚浮起的一丝希望,终于也熄灭了。

可他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自己:他是大夫,是医者!

疫症当前,谁都能够放弃希望,谁都能够沮丧绝望,唯独他,不可以!

更何况,他现在还无端的牵连着商娇。

她那么善良,那么聪敏,那么美好…

她本来可以安稳的坐在家中,不理瘟症之事。可她却为寻他而来,又因为他固执的不肯离开,她便舍身随他入城相陪…

他又怎么能够放弃希望,将她陷入绝境?

想到这里,庄百衣心里一片澄澈。他走到商娇面前,蹲下身,双手攫住商娇细瘦的胳膊。

“东家,起来!”他箍着她,纯净的眸子直视着商娇的眼睛,鼓励道,“你说的药,咱们这里或许没有。但我是医者,是大夫,就应该尽我的本份去治病救人,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不能轻言放弃!”

说到这里,庄百衣冲商娇笑了一笑,安慰着她,“你才入城不到一日,便找到了这种疫症的传播途径,这就已经是个突破了。至少,只要我们做好防护,这个病是完全可以防控的。

所以,不管这些病人最后能不能治好,但只要咱们能够不再增加感染疫症的人数,不再有人死亡,那这个病就不会再成为威胁!只要咱们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官府最后始终还是会开城放咱们出去的,不是吗?”

庄百衣的话如醍醐灌顶,顿时让刚刚还觉得愁云惨雾的商娇拨云见日。

“对,百衣,你说得对!”商娇用力地点点头,双眼再次散发出熠熠神采,“没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不应该放弃希望!更何况,只要我们从源头做好防控措施,不再有人生病…南安王就总不能困住黄石城这么多百姓一辈子!”

庄百衣扶住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商娇顿时一改颓唐之气,咧嘴笑了出来。

“百衣,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商娇说完,沉吟片刻,又抬头向庄百衣道,“现在,咱们立刻请陆老,还有城中几个家族的族老们开会,商议下一步咱们该做的事了!”

于是,事不宜迟,商娇立刻找到了陆长明,与之说明了疫症相关的情况,并由他出面,将黄石城中黄、吴、刘、李四个家族的族老们聚在了陆氏祠堂,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

会议上,商娇首先连同庄百衣,对经他们考证之后辨明的疫症,及其由头与传播途径做出了说明。指出黄石城现在糟污的生活污水的处理环境,即是疫症的由头,并经由城中五大家族的族老共同商议,协定立刻着手清理,防止蚊蝇的孳生。

其二,关于消疫的处理,商娇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她先将城中未染瘟疫的人群,不以家庭作为区分,全聚在一处,而染病的患者也不分家庭,另辟出一片隔离区集中居住,一来方便集中诊治、照顾;二来避免交叉感染;三来若病人死亡,也能及时做消疫处理…

会议的时间并不长,近乎成了商娇的个人发言。所有人听着商娇侃侃而谈,见解与心思之独到,应对之有据,无不拍手称道,心悦诚服。再加之几位族老都早已收到消息,知道她在黄石城瘟疫肆虐,官兵封城之际,逆时入城,与大家同生共死,也无不对她的人品与精神感佩不已。

会后,几位族老回到各自家中,便立刻如今所有城中的族人,将商娇在会上所做出的安排一一分派下去,并各嘱族人,今后但凡商娇吩咐,几大家族的人一律遵从,不得有违。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90、青蒿

390、青蒿

于是,在商娇的调控与调度下,黄石城的所有百姓联动,一场自发自救,轰轰烈烈的抗疫之战便就此拉开了帏幕。

首当其冲的,便是黄石城中的下水渠的疏通。曾经以为街面环境并不重要的黄石城百姓这次吃了疫症的大亏,从此再也不敢只顾自家,却对公共环境视而不见。所有青壮劳力主动自发的参与疏通下水渠,就连自发生疫症后,就一直龟缩在家的县官得了讯,也前来帮忙调度,带领着百姓几天便疏通了下水渠,并重薪聘了几个青壮劳力,从此好生管理,再不敢有所懈怠。

其次,便是灭蚊。每日商娇都会罗列了许多药品物品清单,交给牧流光,由他飞上城墙,射向一直侯在城外的安思予,再经由安思予的统一调度,迅速的送入城中。

商娇再将药品中晒干的艾草捆扎起来,熏起浓烟,用以灭蚊消疫,最好不过。一时间,城中百姓皆得了艾草,纷起效之,昼夜熏点。再加上有了安思予及时送来的蚊帐,百姓们顿时少了许多蚊虫叮咬的可能。

有了充足的药品与物资,商娇又得了几位族老的帮助,将李氏家族的一处破旧庄园改为临时的疫民安置所,将所有得病的百姓迁了过来,由庄百衣统一诊脉开方,交由专人熬好汤药,统一救治。一些病死的百姓,也由专人统一消疫后,安排下葬,减少了疫症流传的途径。

如此过了三四日,城中果然于无一例疫症病患发生。城中百姓绝处逢生,无不欢欣雀跃,见到商娇,无不尊敬,将之奉若神明。

这一日晚间,商娇做完一日所有的事情,回到陆长明为自己与庄百衣、牧流光提供的临时安身的小院时,早已是月上中空,四寂无人。

经过几日的奔走劳累,抗疫之事初见成效,商娇心里也颇感欣慰。可高强度的工作后所带来的身子乏累,让她眼皮沉沉,昏昏欲睡。

捶着酸痛的脖颈回了院子,商娇轻阖了房门,见正屋庄百衣的居住与西屋牧流光的居住都熄了烛光,想必早已睡了,商娇也准备赶紧回自己的屋中休息,以恢复体力。

可刚走了几步,只听正屋那边“嚓”的一声火石声,商娇便看见庄百衣的居住又亮起明亮的烛火。

商娇心里一奇,遂调转脚步,走到正屋门前,轻轻敲了敲庄百衣的房门。

庄百衣闻声,以为是牧流光,赶紧前来开门,内里衣服单薄,肩上还披着禇色的外裳。

却见是商娇站在门外,他不由一怔,脸便微微红了起来。

“东,东家,你怎么来了?”他磕磕巴巴地问,“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商娇丝毫没留意庄百衣害羞的表情,见他发问,她轻笑一声,道:“你不也还没睡吗?我刚从外面回来,见你屋里突然亮了灯,想你肯定有什么事,所以前来看看。”

说着,商娇眨眨眼,一双水汪汪的黑瞳看着庄百衣,笑问道,“如何,安置所那边的情况可还好?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庄百衣见商娇问及疫症的事,点了点头,索性闪身将商娇让进了屋,边将衣服系好,边行至屋内书架旁,翻出一些古籍医书,又行至桌旁,引商娇坐下后,方道:“这两日我翻看古时的医书,发现疟疾并非现在才有的疾病。所以我试着研读了一些,看能否找到一些关于治疗疟疾的古方,结果还终于让我查到一个——便是这由晋代葛洪所著之《肘后备急方》,你看。”

商娇就着庄百衣的手看过去,但见书上记载着:“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青蒿?”乍见这个药名,商娇眉头紧紧一蹩,大愕之后,一阵狂喜,“青蒿素?!”她惊声尖叫起来。

她竟然没有想起,那象征着中国的中国与现代医学完美结合的产物,是中医对于全人类最伟大的贡献之一!

更忘记了它的用途,正是用来治疗疟疾的!

她受锢于传统医学的治疗理论,当初诊出疟疾之时,竟然没能想起来!

“百衣,百衣,这或许是个好方子!你可曾照这个方子来医治过患者?可有疗效?”她兴奋地问。

可相较于商娇的兴奋,庄百衣摇了摇头,脸上更多的是迷惑与不解。

“我也觉得这个方子应该有效才是。青蒿,性苦寒,入肝,归胆经,清热凉血,解暑除蒸,主治暑邪发热,骨蒸劳热,应尤为对疟疾之症才对。可我照此方下药之后,患者不仅没能解除症状,反倒出现心悸之症…所以我很是迷惑不解,这才漏夜起来,想再查证一下。”

“患者不仅没有解除症状,反倒出现了心悸之症?”商娇瞠目结舌。

不应该啊!青蒿素的问世,对抗疟方面的疗效,是现代医学都论证过的。

怎么到了现在,反倒没了效果?

“会不会是哪里出了错?”商娇也疑惑起来,追问道,“你是否是照着这个方子来的?或许,咱们再试试用熬制的方式,煎成汤药给患者服下呢?”

庄百衣依旧摇头,“都试过了,煎成汤药服用的效果,甚至还没有绞汁服用的效果明显,我想,这跟火侯或许也有关系…可基本上都没什么用。”

商娇沉默了。

当想起青蒿素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出路。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

可为何偏偏,他们就像钻进了黑暗山洞里的旅人,看得到光亮的方向,却不得其法而出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商娇内心突然生出一股不愿服输的劲头,她咬了咬牙,向庄百衣狠声道:“来,查书!我帮你查!我就不信了,咱们就当真找不到方法,医治好这可恶的疟疾!”

说干就干,二人立刻坐了下来,将庄百衣在城中搜罗的古书医籍统统翻了出来,秉着微弱的烛光,逐字逐句的研读,希望可以找到些有关青蒿的记载,或是配伍汤药的见解。

可商娇实在太累了。这几日,她将城中一些身体康健的妇人聚在一起,承担了所有疫民安置所里所有患者每日所需的物品的消疫工作。她们不仅要清洗大量的衣物,还要分别用大锅进行蒸煮、消毒、晾晒。

闲暇时分,商娇还要对整个大街上的卫生防疫工作进行巡视督察,对一些工作不到位的百姓进行消疫知识的宣讲…

如此一日下来,怎能不人困马乏?

她执着笔,在医书上一行一行地勾勒着她认为可能有用的东西,奈何困顿倦极,睡意如滚滚向前的车轮,纵然她再怎么坚持,却也挡不住睡意的侵袭。

庄百衣正蹩眉研读着医书,突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呼噜声,在宁静的盛夏之夜,在自己的安静的房间内陡然响起,吃了一惊,抬头看去,顿时忍俊不禁。

原本信誓旦旦,雄心万丈,要与自己连夜攻克医术难题的商娇,却不知什么时候,竟撑着脑袋睡熟了过去。

她的手指间还执着笔,笔上的墨在她的鼻子上划上好长一道墨迹,横在脸上,看上去既滑稽又可笑。

庄百衣笑看着这一幕。可笑着笑着,却忍不住红了眼圈。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91、思梦

391、思梦

庄百衣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行医者,若无半点定力,又如何能动心忍性,不问强权不为富贵,不惧一己荣辱生死,一心解除天下含灵病厄困苦?

犹记得,五年前他决定离开爷爷,下山追随于她时,未尝没有一份的年轻男子对异性的爱慕之心作祟。

可当他在马车上,见到风华绝世的安思予,在湿寒浓雾中焦急的等待着她的归来,见到他与商娇、与诺儿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不是亲人,却胜似至亲的真情,他就决意将自己的情义压回心间,永不会在她及任何人面前流露半分。

这五年间,他做得很好,很成功。

他只秉承着爷爷对他的教诲,一心一意的行医,治病救人;一心一意地为药局甄选药材,供给军队与世人。

不仅商娇没有发现,就连精明如安思予,也不曾察觉他的任何异状。

就连他自己,也几乎以为自己从未对商娇动过情。

他曾以为,商娇待他,就只是如东家待下属雇员般,只因他尚有价值,所以有着几分尊重而已。

可当这一次,黄石城突发时疫,官兵封城,人心惶惶之时,她却因听闻他尚在城中,便不顾自己安危,前来寻他,想要接他离开。

更在他明确表示自己不愿弃城中病患于不顾,宁愿返身回城,与百姓共生死之时,她竟也义无返顾的,不顾自己身家性命的,追随他而来!

这样的血性,这样的孤勇…

竟都是为了他——庄百衣!

这样的商娇,如何能令他不动心,不动情?

庄百衣在心里暗暗想着心事,见商娇睡得极不安稳,头时而重重地点上一点…

他悄然起身,走到商娇面前,小心的取过她指间的毛笔,放回砚台,又轻轻地扶着她的头,小心地仰在身后的圈椅中。

整个动作,他做得轻柔无比,生怕吵醒了已劳累了一日的她。

然后,他回身,取了自己一件干净的夏衫,轻轻搭在她的身上。

起身的那一刻,庄百衣看着歪坐在圈椅中,睡得如小猪般香甜的商娇,眉眼中的温柔,浓得化也化不开。

他轻轻倾身往下,嗅着她发间阵阵皂角的清香,小心地、虔诚地…

轻轻在她的发间落下一吻。

商娇,人都说士为知己者死——而你,就是我的知己。

从此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哪怕有朝一日,我会为你豁出性命,肝脑涂地,于我而言,也是幸福快乐的事情!

****

商娇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21世纪,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家里。

她踩着细跟鞋,走出电梯,在自家门前站定,翻开自己的小坤包,取出钥匙,开锁。

“爸,妈,我回来了!”

她朝着窗明几净的家中喊着,利落地带上门,换上拖鞋。

“怀瑾,你回来啦?”书房里,传来爸爸熟悉的,充满慈爱的声音。

她循声走进书房,却见爸爸与妈妈都正戴着老花镜,一坐一站地守着家里那台超大的纯平电脑旁,两人表情都很是激动,甚至连她走近,他们也顾不得和她招呼一声。

“肚子好饿,妈你做饭没?”杜怀瑾随意地撕开一袋薯片吃着,朝二老走了过去,紧挨着妈妈摇头晃脑,想去看电脑的屏幕。“你们在看什么呐?”

“别吵!”妈妈表情严肃地拍开她硬凑上前的脑袋,眼睛却紧盯着屏幕,生怕错过爸爸翻页的手。

“你爸在看诺贝尔奖医学和生理奖获得者屠呦呦的论文。她成功的提取并发现了青蒿素,能有效控制疟疾的致死率,是咱们中国人首次获得科学类诺贝尔奖这最高荣誉呢!”妈妈轻声向她解释。

“又来!”杜怀瑾哀叹一声,“拜托你们老两位,你们一个是西医心脏科教授,一个是产科护士长,退休后做点什么不好,天天还在家研究这些医学论文…怎么,难道你们还指望着攻克一个个医学难题,为人类医学史发挥余热啊?而且这可是中医学领域好吗,关你们…”

“咚!”杜怀瑾话未说完,一向好脾气的爸爸却突然怒了,一记重拳重重砸到书案上,成功让杜怀瑾浑身一抖。

“不肖女,你还有脸说!当初若不是你死拗着不读医科,跑去学什么广告设计,现在你当了医生接了我的班,说不定几十年后咱们家就能出个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还有,中医又怎么样?不管中医西医,能攻克难题,治病救人的,就是良医!”

说着,爸爸指着网页上的一帧画面,愤愤地朝杜怀瑾道,“咱们中华医学,博大精深,就算再被指是伪科学,但千载而下,咱们的中医凭借着几味草药,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你看看,屠呦呦老专家就是凭着咱们晋代医书《肘后备急方》的启示,从这黄花蒿中提取出了青蒿素,才攻克了这道医学难题。就算我是西医又如何?就能否认咱们老祖宗留给咱们的东西?”

轰——

耳中如一道惊雷炸过,商娇陡然睁开了眼睛,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现代的家与千年之前的大魏的场景在她眼前不断转换,一时间竟让她分不清谁是现实,谁是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