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站起,看着眼前简陋的宅院,古朴的书桌、笔墨砚台,再转头看向古色古香的窗棂及外面大亮的天光,心内巨震。

爸爸,妈妈…

她挚爱的亲人,相思相梦,却今生无缘再见。

可梦里,爸爸最后的话却依然响彻她的耳边,震聋发聩。

这一切,曾在现实中真实发生过。

只是年代久远,她早已忘却。

为什么…今日却突然梦到这多年之前,她前世发生过的一幕?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商娇相信,这一定是她的爸爸妈妈知道她有难,冥冥中给她的提示。

商娇咬着手指,细思着梦里爸爸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那电脑上最后显示的一帧画面。

一株植物,茎株黄绿,多数纵向棱线,叶片为三回羽裂,上面坠满黄色如瘿般的小花。

“黄花蒿,黄花蒿…”商娇想起梦里爸爸最后的话,喃喃自语。

突然间,她转身飞快地朝着门外奔去。

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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伲子有话说:关于青蒿和黄花蒿究竟是同种植物还是两种植物,植物学界有些分歧。伲子查了许多资料,最后还是决定采信是两种植物的说法。具体参见前几年的央视纪录片《抗疟记》。请有医学常识的亲不要深究,毕竟这只是小说,谢谢!最后,致敬为人类历史做出重大贡献的屠呦呦专家!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92、奇迹

392、奇迹

“百衣,百衣…”

疫民安置所里人满为患,庄百衣细心地为病患诊着脉,记录下每个病患的身体情况,以便对比昨日的处方调整剂量,正忙得焦头烂额,忽然听见商娇熟悉的声音在唤着自己,似乎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庄百衣忙起身将手上的事情交给随身的助手,循声看去,却见商娇依旧穿着昨日那件粉白的衣裤,像一朵娇弱的迎春花,在忙碌的人群里犹为显眼。

他于是朝商娇挥挥手,向她招呼道:“东家,我在这里。”

商娇听了庄百衣的声音,赶紧向他跑了过来,一擦脸上的汗珠,朝他咧嘴笑道:“百衣,终于找到你了!”

可当庄百衣看清商娇的模样,顿时哭笑不得。

商娇一觉醒来,想起了庄百衣的方子不能救治命人的原因,便赶紧跑来寻他,想要确认此事,哪里还顾得上梳洗?于是乎,昨日染在脸上干涸的墨迹到现在还留在她的脸上。

这且不算,夏日天热,她一路跑来一身臭汗,早就泅湿了脸上的墨迹,到他跟前这么一抹,整张脸顿时乌七抹黑一片。

可偏偏有人出了大糗尚不自知,还朝他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

庄百衣无奈地苦笑,摇了摇头。

这哪里是传说中聪明睿智,富倾半城的商家产业的带头人,明明就是一个小女娃嘛!

他于是掏出自己的手帕递到她的眼前,朝她轻笑道:“事情稍后再说,你快去洗把脸吧。”

商娇一脸莫名其妙的接过手帕,又抬眼看了看安置所中所有人都朝着自己偷笑,顿觉不妙。

她半惊半疑地用手帕擦了擦脸,待看到手帕上一片黑浚浚的墨汁,立刻惊叫一声,捂着脸就往后院的水井跑去。

身后,爆出一阵哄然大笑。

庄百衣看着商娇害羞奔逃的身影,一时再绷不住,也随着哄笑的人群笑出声来。

终于将自己梳妆打扮收拾了一番,商娇来到庄百衣跟前,颇有几分讪讪。

庄百衣装出没有看到,径直问她:“对了,东家,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商娇一提此事,立刻来了精神,一把抓住庄百衣的袖子,兴奋得直跳脚:“百衣,我知道了,我查到原因了!”

“什…什么?”庄百衣迷惑地看向她。

商娇眯眯笑,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为何青蒿不能治好疟疾病人的原因了!”

说着,商娇揪着庄百衣的衣角,急切地道:“快,快带我去看看你的那些药草!”

在临时码放药草的药房内,商娇执着由安思予统一派送进来的新鲜的青蒿,仔细一番观察后,心中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她招招手,将庄百衣招至身前,指着眼前还未枯萎的青蒿,道:“百衣,你看,这青蒿整株青绿而不黄,叶为二回羽裂状,气味香浓,是真正的青蒿。”

庄百衣闻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是啊,这确实是青蒿啊,有什么奇怪的吗?”

商娇摆摆手,继续道:“错了,这确是青蒿不假,却不是能治愈疟疾的青蒿。而真正能治疗疟疾的青蒿,应该是一种名叫黄花蒿的植物。

它与青蒿同科,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它株茎黄绿而褐色,叶片为三回羽裂状,气香,味微苦,花开为黄色,故名为黄花蒿——那才是治疗疟疾的药物!”

百衣听完,大吃一惊,赶紧自商娇手中抢过青蒿,仔细辨别之下,果然发现一切如商娇所言手中青蒿与商娇所说的植物有差距,不由又惊又疑。

“青蒿果真有两种?为何历来医书典籍中都未有记载?”他转头问。

商娇笑答道:“其实不只青蒿,世间上许多动植物同宗同科,甚至气味、形貌也差别不大,却属于不同的分支,这并不奇怪,只是我们没有留意观察罢了。所以日后我们做饮食与药品生意,务必要特别留意。”

“那…”庄百衣心头仍有后怕,又赶紧问道,“我之前用的青蒿,会不会加重患者病情?”

商娇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不会吧。青蒿虽没有抗疟之效,却本就有退热凉血之效,你这样处置,也并无不妥。就连《肘后备急方》著者,他当时的初衷,也未必不是想用青蒿为病人退热。只不过是在后期的诊疗中,意外发现了黄花蒿对疟疾有很好的疗效,故才为后人留下此方。”

说到这里,商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其实百衣你实在勿庸自责,这些百姓本就身染重症,我们现在所有的努力,都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死马当活马医。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医治的方向确定,就一定能够战胜疫症,创造奇迹!”

庄百衣得了商娇这番安慰,又确实句句在理,这才点了点头,略略放下心来。

商娇既与庄百衣确认了黄花蒿与青蒿的差别,便赶紧将她梦中的黄花蒿的模样用纸笔画了下来,再加了注解,又寻了牧流光,将纸条射向城楼,交于外面等候的安思予。

纸条中,商娇特意嘱咐安思予,在差人寻药、采摘时,务必注意黄花蒿与青蒿之间细微的差别,以防混淆出错。

将纸条送出之后,接下来的便是等待。

但此时商娇已信心十足。黄花蒿并非难寻之物,大魏的土地上处处都可见它的身影,只因与青蒿实在相似,所以二者常被混淆,并未引起别人注意而已。

果然,到第二日城楼上吊运送来的物资时,安思予便为商娇送进了足足一车的新鲜采摘的黄花蒿。

庄百衣按《肘后备急方》中的方法,将黄花蒿绞榨成汁,一个时辰给两个奄奄一息的重症病患灌服一次后,果然,到了傍晚时分,令人欣喜的结果传来了。

两个重症患者在服药的当日,高烧便退下了许多,身体恶寒战栗的情况也有所好转,甚至出现了短暂的意识清醒。

庄百衣与商娇大喜,又连为两人灌服了药汁,整整又守了一日一夜。

至第三日,两位本已毫无生存希望的患者,已然退了高热,恢复神智,甚至还能主动进一些流食。

奇迹,终于在商娇与庄百衣的共同努力下,出现了!

原本无药可治的疫症,终于让他们找到了治疗的方法。

第四日,商娇令人请来了陆长明与黄石城中的另外四位族老,共同察验了两位重症病患的情况。

当陆长明与四位族老惊讶的看到,曾经以为无药可治的两个重症患者身体虽虚弱,却高热散退,意识清醒,甚至还能短暂坐起时…

几个老人顿时老泪纵横,齐齐跪在了庄百衣与商娇面前。

陆长明热泪盈眶,跪地长呼:“天不绝我黄石城,大疫之下,却为我们派来了两位妙手仁医,解我城中数千百姓病厄…商东家,庄大夫,请受老朽一拜!”

说罢,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泪流满面,诚心拜服在商娇与庄百衣跟前。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93、跪送

393、跪送

一场人人自危的瘟疫,因为商娇与庄百衣的合力处置与共同努力,终于在一个月后消弥于无形。

当临时的疫民安置所中最后的一位患者也身体康复,来向商娇与安思予告别,在家人的陪同下,欢天喜地的归家时,牧流光也接到了南安王下达的王令。

黄石城瘟疫消散,南安王得知消息,已下令官兵解禁,待明日一早打通之前封闭城门的城墙,便可开城!

得到消息的一时间,整个黄石城都沸腾了起来。

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呼雀跃,他们自发的拿出家里珍藏的美酒,杀鸡宰鱼,来到商娇、庄百衣与牧流光临时居住的处所,当街大摆流水席,以最纯朴的方式,感谢商娇与庄百衣这两位救了一城数千人性命的恩人。

商娇与庄百衣本想推辞,但架不住百姓盛意拳拳,只得入了席,被无数感恩戴德的百姓敬来敬去,还累得牧流光为她挡了不少酒,却终还是被灌得不知喝了多少酒,三人直接断片儿倒到了桌下。

次日待商娇酒醒之时,天已蒙蒙大亮。许是昨日见识了城中百姓的热情,商娇心里竟有些不舍,又有些惶惶,想着今日城门已开,于是索性跳下床来,叫醒了宿醉未醒的牧流光与庄百衣,让二人赶紧收拾一下,趁着天未大亮,街上行人还不多,赶紧出城,赶回朱英镇去,以免再叨扰百姓竞相相送。

听了商娇的话,牧流光与庄百衣也觉得有理,他们行李本也不多,赶紧各自收拾了一番,一行三人便迎着微熹的晨光,向着城门而去。

一路经行处,家家关门闭户,大街上半个行人也无,清静无比。想来昨晚的狂欢,让城中百姓一扫数月一直笼罩在头顶的疫病的阴霾,与封城给大家带来的绝望,大家吃喝尽兴,此刻必然都在家中休息。

牧流光见状,不由碰碰商娇的手肘,嗤笑道:“商姑娘,这到底怎么回事嘿?回想咱们来的时候,可是受尽了这城中之人的各种‘款待’与‘夹道相迎’。可没成想,咱们为城中的百姓找出了疫源,消除了疫症,还了一城太平…

到走的时候,竟像是被人给赶出来似的,不仅半个相送的人影也没有,咱们还自己走跟作贼似的飞快…若咱们这副模样让王爷瞧见了,他肯定非说咱们骗了他开城不可!哈哈…”

商娇闻言白了牧流光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却偏偏板起一张脸,与牧流光抬起杠来:“哦,你救了人,就应该指望别人感谢你一辈子不成?昨天那一顿好酒好食还没撑到你?还是你以为‘夹道欢送’好哇?我倒觉得跟送民间送瘟神的意思有几分差不离!”

“噗!”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庄百衣因为商娇最后一句话,再也忍俊不禁的笑了场。

牧流光眉毛像波浪般抖了一抖,看着商娇,当真是哭笑不得。

送瘟神…

这小妮子,嘴也忒损了点!

三人就这样,边抬杠斗嘴边脚步不停,很快便来到了黄石城的城门口。

因为城门被封,守城官兵撤离,所以此门已许久未有人值守。

但此时,商娇知道,当他们打开门出去时,映入眼帘的,必然会是城外的蓝天白云,而绝非竖起的一道高墙。

所以,她并无半分犹豫,一人当先,脚步向前,直接向着城门而去。

可将将走了几步,她却生生的煞住了脚步。

在她眼前,赫然出现了陆长明与另外四位族老的身影。

五位老者,皆穿着簇新的衣服,并立在她的眼前,庄重而肃穆。

四周,也在瞬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缓缓向他们三人的方向而来。

商娇心觉有异,举目四望间,却见整个黄石城的百姓竟竞相打开了各自的家门,以她为中心,朝着她围聚过来,呈扇形一般将她包围在中间。

所有人,都庄重而肃穆地看着她,眼神中,有着崇敬,也有着感激。

商娇心里一惊,转而又看向身前的陆长明,诧异地问:“陆老,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长明不语,默默退开两步,庄重地朝商娇行了个大礼。

“商东家高义,一介女流,却不惜身家性命,救我黄石城数千百姓于水火,其情感天,其恩动地!

然则我黄石城百姓有眼不识泰山,曾于东家入城之际,对东家多有冒犯。今日瘟疫尽扫,城门得以重开,我城中百姓感念恩德,无以为报,唯有彻夜侯于城门,跪送东家出城,以报恩情于万一。望东家万莫推辞!”

说罢,陆长明不待商娇反应,大手一挥,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扬声大喝:“开城门!”

随着陆长明的命令,黄石城那扇沉重的红漆城门响起一阵轰隆之声,一线阳光自城门中透过,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当城门洞开之时,阳光洒在商娇的身上,让她周身如同洒了金箔一层一般闪闪发亮,光芒四射,令人不敢直视。

与此同时,耳畔似来阵阵膝盖跪地的声音。

商娇扭头,却见前来相送的五位族老,无数城民,无论男女老幼,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齐齐高呼:“跪送恩人!”

一时间,商娇僵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全城跪送,这是何等的礼遇?只怕黄石城建城以来,就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当了十三年的古人,她早已知道,在古人的观念里,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不会跪其他的人。

恩人?

——可她哪里当得起!

明明,瘟疫发生时,她也怕得要死,她也想自保…

若非顾念庄百衣,她只怕早已躲得远远的,哪里还敢来淌这趟浑水?

就连抗疫,也是因为绝望之下的奋起而为之。

可偏偏,一次命运的眷顾,却让她得到了这么至高的礼遇。

她如何敢当?

所以,她赶紧伏下身去,去拉陆天明,去拉别的族老,去拉跟前的所有人,想让他们都起来…

可无论她如何拉,甚至急得满头大汗,所有人都只是跪在地上,既不言语,也不起身。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耳畔,传来了一人威严而温柔的声音。

“这是跪送。商娇,你既不走,这些百姓是不会起身的。”

听到耳畔熟悉的声音,商娇心里又是一惊。

她急转过头,一双大大的瞳仁正好撞进一双含笑含威的鹰眸里。

“王…王爷?”商娇失声惊叫,“你怎么来了?”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94、仰慕

394、仰慕

久而未见的南安王,曾经的睿王元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商娇的身后。

面对着满脸惊诧,显然对他的到来始料未及的商娇,南安王并不说话,只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令他感到震惊又牵肠挂肚的女子,心里不知是爱是恨。

今夏闷热多雨,这场来势凶猛的瘟疫,发自黄石城,起初并未引起百姓与朝堂的警觉。

直到瘟疫突然在南秦州境内大范围内暴发,济州全境告急,南安王这才发觉事态紧急,为免济州全境受到波及,更为边境驻军着想,立刻下令封禁黄石城,想将瘟疫遏制在萌芽状态。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商娇作为一介女流,一个行商之人而已,竟然会在天灾面前,逆时入城,与黄石城的百姓共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同生共死。

当时事态紧急,南安王坐镇济州,并未有所留意。待他发现前往黄石城给驻军守将送信的牧流光数日未归,令人打探得后惊悉此事,匆匆赶来时,商娇已入城几日了。

当南安王看到城门外驻营扎寨,因连日劳累而瘦脱人形的安思予,再看到那堵密密围砌、堵死的砖墙,顿时觉得头顶阴云密布,整个人差点瘫软下去。

瘟疫横流的城,被封锁在城里的人…

哪里还会有半点生还的机会?

商娇,商娇…

那个与他相识于少年得意之时,却半生纠葛而未得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