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商娇借着洞内透出的点点星光,向牧流光连连点头,“是我,牧大哥。你还好吗?睿王还好吗?我听闻他为宋兵所伤,伤情颇重,不知如今睿王伤势如何?”

牧流光忙答:“睿王确实在初时听闻宋军围城,一时心急应战,心口被刘绎所射之箭所伤。不过幸而医官抢救及时,日前王爷已恢复神智,略进流食。只…”他叹了口气,又道,“睿王此次伤及肺腑,目前尚无法视事。且医官也说了,若不好生将息调理,恐成旧疾。”

商娇听牧流光越说到后来,语气越沉,知道睿王伤情颇重,不免也有些忧虑。但转念一想,她又笑着安慰牧流光道:“没关系,我此行除了粮草之外,尚带了不少药局的药材过来,待睿王康复了些,我便让我旗下的大夫为他调理调理,务不让他留下病根。”

牧流光闻言,很是欣慰地向商娇点了点头。看商娇是的眼神中,也满是激赏。

然后,他转身朝着尔朱同及一众军士抱拳行礼,彼此交换了一下对时局的意见,便吩咐留守在洞上的兵将们帮忙转运粮草,以及犒劳运粮官军。

一切事毕,牧流光便先带了商娇与王婉柔,前往王府与睿王会合。

身负重伤的睿王正卧床养病休息,初时济州背面的老庄山脚一阵地动山摇般的爆炸声也把他吓了一跳,因恐有宋国奇兵来犯,遂睿王立刻谴了牧流光领兵前往查看,却不想很快便有士卒回复,称竟是商娇炸开山体,潜入了济州,并带来了如今城中正急需的粮草药品与常备之物,一时不免又惊又喜。

睿王看似一脸淡定的继续养伤休息,心里却无不为商娇的到来而雀跃兴奋。一扫数日被围城的各种烦恼,唇角处也隐隐有了丝笑意。

终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商娇一把推开半阖的房门,带着一身疲累与担忧,风尘仆仆的跨进门来…

睿王这才浅浅地抬了抬眼皮,凝着唇角的笑意,看着眼前宛如从天而降的女子。

那个,他以为自己会被困死济州,今生今世,再无缘得见的女子。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34、值了

434、值了

她依旧长发轻绾,斜插一支金簪,一身简陋的浅蓝素衣外,外面裹挟着一件御寒的白色大氅,却因炸山之故而满是尘土。

可饶是如此,在他的眼中,她却依然美得惊人。

她就这样朝着他飞奔而来,眼底全是因他的伤而浮起的担忧与惊惧,却堪堪在他的床前,又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王…王爷?”她轻轻唤他。就连声音,也细细弱弱,似不敢惊扰他一般。

睿王便再忍不住上扬的唇际,睁开眼,气息不稳地看着商娇。

“商娇?你怎么来了?”他似有些惊奇,微微抬身,想要坐起。

商娇发现了,立刻扑到床边,将睿王扶起,又在他的身后为他贴心地垫了个枕头。

然后,商娇倾身坐在睿王的床边,看着他有些欣喜,又有些担忧而微微蹩起的眉,笑意浅浅地道:“听闻济州被围,王爷身负重伤,商娇担心得夙夜难寐。幸而安思予从黄石城的县志中的某段记载里,查找到黄石城连通济州的老庄山下有一条暗河河道,我这才得以避开宋军的包围,顺利入城与王爷会合。”

“安思予?”睿王不由皱了皱眉,“他发现的?”

商娇点点头,嗯了一声,看睿王神色,似乎并不信任于他,不由笑着安慰睿王道:“王爷放心,密道虽是思予发现的,但他绝对不会出卖我们,将此等军机要事泄露出去。事实上,此事安思予早已布好后着。我们一旦经由河道通达济州,这条河道的上游就会炸口,今后无论丰水或枯水季,河水都会倒灌而入,再无人可经由这条河道,暗中潜入济州境内。”

商娇这么一解释,睿王心里的担忧这才稍解,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看来,安大学士做事倒确实高明,滴水不漏呵。”睿王浅笑,一双鹰眸意外深长地直视着商娇,“不过安思予计谋再是高明,也还是有人可以拿捏住他。”

在睿王这般似刺探,似看穿的眼神下,商娇莫名的脸红了一红。

她赶紧转移话题,关切地问睿王道:“对了,王爷,你的伤势可好些了?此次我来,还转运了不少药品,一并由押运粮草的尔朱将军的亲兵押送了过来,可缓城中粮草与药品供应之急。王爷大可安心养伤了。”

睿王闻言,淡淡的点了点头,可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一黯,道:“安心养伤,谈何容易?商娇,你现在只现在尚不知我军已陷入何等惨况之下而已。

此次本王虽说侥幸不死,但是这济州城被宋军围困日久,粮草已绝,城中早已人心惶惶。日前本王接到线报,说朝廷派来平叛的大军正在赶来济州的路上…看来这一次,胡沁华是铁了心的要与宋军合谋,前后夹击,围剿我讨逆之师。济州…只怕危在旦夕。”

话到此处,睿王伸手,指了指门外,咧唇自嘲道:“为了本王这么一个将死之人,你一改往日忍气吞声,一意保全自身的初衷,追随本王而来,甚至不惜找到暗河,率众而来…可如此一来,反倒置自己于死地。商娇,这一趟,你实不该来。”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睿王的眼神里,已全是懊悔与不舍。

懊悔当日起兵,拖了她下水,让她参与了自己密谋讨逆的全过程。

不舍她年纪轻轻,已历过无数劫难,而今却还要为自己一个将死之人,犯下谋逆之罪。

若他死了,商娇只怕也难逃满门抄斩的既定结局。

不,为防胡沁华与宋国刘绎的兵将知道黄石城的暗河河道,她早已在自己入城之时,就已断了自己的生机!

果然,睿王才被自己这个想法所震惊,就见商娇向他盈盈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王爷这是说哪里话?商娇与王爷相识于微时,如今已有十五载有余。王爷对商娇有活命之恩,相救之情,商娇岂能不报?更何况,胡太后的事,早就于我有脱不开的关系,这才害得王爷明珠蒙尘,苟且于济州,受尽打压排挤…此事若细算下来,商娇才是亏欠王爷最多的人。

而如今,王爷为大魏苍生而起兵讨伐胡太后,本就是上承天意,下顺民情之事,商娇能凭自己一己之力,襄助于王爷,本就不胜欣喜。至于生死…”

商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留恋与遗憾,却又立刻淡淡地抹将开去,“商娇既然来了,自然就做好了与王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准备,也再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王爷生,则商娇生;王爷死,则商娇也绝不独活于世!”

商娇的话,温温和和,伴着脸上温柔的笑意,如春风化雨,奇迹般的令睿王一直焦灼的心里如沐甘霖,却又为她话里的坚定与执着所震惊与感动。

商娇…

这个他爱了十数年的女子,又令他饱受了十数年相见相思不相亲的痛苦,并为她备受争议的苦楚的女子…

却在他一无所有,只能坐困愁城,待弹尽粮绝之日,引咎赴死的时刻,却以身赴难,赶来他的身边,愿意陪着他一同赴死!

值了。

睿王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为她所做的一切,所牺牲的一切…

还有那一生的爱慕,一生的求而不得,一生的苦楚,以及…那些午夜梦回之时,也曾让他无数懊悔难眠的一切…

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

在这一刻,他终于放下所有骄傲,所有心防,一心一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他爱了一生的女子。

手缓缓伸出,他再无法遏制对她满心的爱意与怜惜,轻轻的抚摸着商家的脸。

而这一次,商娇只看着他,盈盈浅笑,却没有躲开他的手。

“人们常说,士为知己者死。商娇,你知道吗,得你这句话,就算老天要我元濬明日便死,我也觉得值了。”睿王轻声道。

鹰眸中,已是满溢的温柔与超脱。

商娇亦笑。笑容中,更多了一丝与睿王的默契。

素手伸手,她轻轻的将瑞王的手按住。

“商娇何曾不是如此?平生得遇王爷,得王爷怜惜,引为知己,更将生死大计相托,商娇何曾不是三生有幸?”

商娇动情地道。

她低垂眼眸,想了一想,继而又道:“可是王爷,凡事未到尽处,总不知结局为何。我此次既然来了,还带来了尔朱将军派来的三千兵马,以及数百万石的粮草,总能解济州一时之困。咱们便振作起来,尽人事,听天命,再与宋军一较高下,试着在朝廷派来的平叛大军未至之时,先率先拼杀出一条血路来,如何?”

睿王闻言,又见商娇眼神坚定,似早胸怀大计,不由眼前一亮。

“莫非,你已有退敌良策?”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35、良策

435、良策

“莫非,你已有退敌良策?”

睿王兴奋地直起身来,倾身相询,却不料扯到胸口的箭伤,顿时心口一痛,倏时又跌坐回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商娇见状,赶紧扶睿王躺下,又是问询又是按揉,好一阵后,待睿王终于恢复过来,商娇这才咬了咬唇,问睿王道:“王爷,你可信我?”

睿王听商娇这么说,方才平复过来剑眉顿时又深深蹩起。

都到了此时此刻,他与她早已交托性命,他还有什么不可信她的?

可而今他们所讨论的,却是退敌的军国大事。

商娇此时问他信不信她,等于是在直言向他讨要军队的指挥大权。

可是…

将数十万大军的指挥大权,数十万人的性命,交托于一个女人之手?

更何况,这个女人,从不懂调兵打仗,也不知战场刀剑无眼,凶险万分。

睿王如何敢轻易将这等大事相托付?

所以,睿王犹豫了。

他鹰眸半眯,目光如炬,由下而上打量着商娇那张映着烛光,美得带着几分妖艳的脸庞。

内心,也在剧烈的天人交战。

“是何良策?不若你先说出来,我们先议上一议。”最后,睿王妥协,说出了较为折衷的办法。

岂不知商娇竟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答他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王爷若信我,只须请来几位领兵将军,我自会将法子告诉大家。若大家按我的计谋行事,我敢保证,待得西南风起之时,咱们必会旗开得胜!”

“西南风起,旗开得胜?”睿王紧蹩眉头,细细咀嚼着商娇话里的意思。

但最终,他终于还是选择相信她。

如何能不信?

相识十五载有余,当年年轻尚幼,一无所有的她,便在他的面前扬言,总有一天,他与她会成为朋友,彼此成为彼此的助力。

这对当时尚处于人生巅峰,手掌权鼎的他而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可短短十五载,她便兑现了当年的誓言,不仅建立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个女人的商业帝国,平瘟疫,开慈堂,还当真在他危难之时,倾力相助。

商娇,早已得到了他全部的信任,甚至仰慕。

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一样,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令他信服!

或许,她并没有所有人想像中那样精明、强悍,反倒是温吞而善良的小女子,可恰恰是这种无争无为的温吞善良,反倒能将所有精明强悍的人都感受到她的善意,将所有人收归到她的旗下,唯她所用。

这不得不说,就是一种天生的领导能力,亦或魅力。

就像睿王自己,不也是为她这种天生的亲善的能力所吸引,纵然过了十五余载,青丝已染就白发,依旧不能放弃对她的思之难忘么?

想当年刘邦,仅一市井波皮而已,却能将萧何、张良与韩信这三位“汉初三杰”收归门下,并最终大败项羽,一统江山,终结秦末乱世,登基称帝,所倚仗的,不也是刘邦超凡卓著的领导之才吗?

所以这一次,面对商娇所请,纵然睿王曾有一线犹豫,却最终选择了相信。

相信商娇,也是相信他自己。

反正时局已是如此,再差亦不过人头落地耳。

倒不如信她一回,或许真能拼出一条血路,让宋兵退引,暂解济州被困之危局。

心下既已定了主意,睿王便再不犹疑。

他朝商娇点了点头,又伸手指了指门外,粗喘着气道:“去,唤牧流光来。就说传本王王令,一刻钟内,令所有领兵将领到本王房中集合。”

这几日,原本围困在济州城下的宋国将士们,发现了一件奇事。

自前几日济州城中,发出了阵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后,原本被他们所围困住的济州城中的大魏逆贼,睿王所部的兵士们,便一改往日龟缩不出之态,反倒频频惹事生非,挑衅起大宋的军队来。

更重要的是,每临饭点,城中甚至会飘来阵阵饭菜诱人的香味。那些曾被饿得青皮寡瘦,气息奄奄的流民所组成的叛军,现在竟然一副酒足饭饱,浑身带劲的样子,不仅一扫往日颓气,走路带风,甚至还在城墙之上,架设起了高高的抛石机,并一次次地向围困在济州城下的宋军扔些石块等物,并乐此不疲。

消息传回中军大营,原本安坐中军,按兵不发,坐等睿王或出城投降,或被朝廷与宋国的部队夹击得如丧家之犬,自己则坐收渔利的宋国国君刘绎,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心中疑云暗起,遂暗中派人谴入大魏边境,一番探寻之后,探子竟回报刘绎,数日前的爆破声,乃朱英镇的一名姓商的女商人,竟自黄石城寻到一条密道,直通入与济州相连的老庄山的山底的河道,并将密道炸开后,自密道而出,并一并为济州的睿王叛军带去了大量的粮草与药品及日常物资。

然则,自那名女商人入得济州之后,便令人炸开了老庄山暗河河道曾经的位置,引得河水倒灌,河道涨水,河道再不可用。

消息传来,刘绎倏时间便坐不住了。

朱英镇上的姓商的女商人?

在他的印象里,似乎便只有商娇一人,符合探子所描述的所有条件。

商娇…想不到她竟当真一改以往不问世事,只顾安心教子的做派,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全然倒向的睿王!

况且,炸裂暗河原来的位置,引河水倒灌入暗河…

商娇早在入城之际,便已断绝了自己的生路。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现在所做的事情,无异于虎谋皮,自寻死路?

一旦睿王大军溃败,大魏朝廷追究下来,商娇若能保得完尸,只怕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女人,这女人…

刘绎想到此处,只觉得牙根直发痒,恨不得将她生生逮住,剥皮抽筋,生吞血肉!

可眼下的时局是,她已在济州城里,俨然成了睿王逆党!

而由大魏朝廷派来的二十万讨逆大军早已开拔,只怕已距济州不远。

即便他想保她安危,只怕亦不是轻易之事。

更何况…

看看睿王这群傻蛋部下,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刘绎不禁按住自己的砰砰乱跳的太阳穴,只觉脑仁儿一阵生疼。

卷九 御风踏,弑血歃,伴君覆手倾天下 436、心惊

436、心惊

睿王那群傻蛋部下,不愧为一群流民所集合起来的武装力量,污合之众!

商娇带来的几百万石粮草,暂解了济州被困,弹尽粮绝的窘境,使得这些人酒足饭饱无所事事,竟不顾两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的危险局面,开始公然对宋国的军队进行起挑衅来!

先期,他们还只是拿着长矛戍卫着济州边防,时而高兴了,便含着根牙签,一边唱着下流龌龊的淫.词艳.曲,一边对着城下的宋兵边撒尿边竖中指,看见城下宋军怒目以对,竟还兴奋得拍手,哈哈大笑。

后来抛石机架起,一些年纪尚轻的兵卒便开始三五成群,像顽童一般,往抛石机里填些石子之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逮到宋军埋锅造饭的时辰,便朝宋军的锅灶里抛下来,往往溅宋军一身汤水,狼狈不堪,他们却在城头乐得吱哇大叫,大喊躲避。

这模样,哪里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正规军队,俨然是一群新入伍的新兵蛋子,不知天高地厚,无视军容军纪,甚至不顾两军胶着的战事,只顾戏耍的顽童!

睿王,睿王…

他刘绎平生曾以为的对手,竟召集这样一批污合之众充当自己的军队主力…

当真是彻底败了!

而最近几日,这群新兵们,又有了新的挑衅对象。

不错,就是他——刘绎。宋国的国君。

以及他的——祖宗十八代。

本来,宋国的江山承自晋朝,偏安南方,本就来路不正。开国先祖刘浴,更是起自微末草民,差点被父弃养。后夺晋朝司马氏江山,方才有了南朝刘宋之江山。

于是,大魏的那群新兵蛋子们,便根据这件陈年旧事,编造出了什么“刘浴者,小杂种,爹不要,弃江东”之流的歌谣,在城墙上广为传唱,连带着几乎骂遍了刘绎所尊敬的列祖列宗…

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