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娇去的时候,高大嫂与王掌柜正在明心酒楼里议事,见到商娇带了诺儿一同前往,再看诺儿与陈子岩相同的眉眼,同样的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模样,二人又是大喜又是大恸,抱着商娇与诺儿哭成了泪人,又赶紧将商娇与诺儿让进了酒楼,并吩咐曾经的伙计一同前来拜见东家。

于是,历经十几年后的别成重逢,明明是喜事一桩,硬生生被这几百号人别开生面的搞成了悲哭会,几百号人涌进明月酒楼,挤得连个插针的地方都没有了,个个扯开嗓门,或抱着她或诺儿失声痛哭…搞得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明月酒楼里发生了干什么悲惨的事呢。

好不容易与大家见完了面,所有人又提议大摆宴席。于是高大嫂特意去将安思予也请了过来,大家坐在一起,又吃又喝,又笑又唱,一直从晌午闹到天黑宵禁,这才各自去了。

第二日如此,第三日又如此…

商娇觉得,自打自己回了天都,这几日就没消停过。

直到第四日的晌午,正在与大家吃饭聊天喝酒的商娇被管家匆忙跑来相请,借宫里来人,赐下不少明日观礼时的饰物,以及教授商娇明日前往魏宫大殿上观礼时的礼仪为由,这才生生将商娇从聚会上拉回了府里。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63、观礼

463、观礼

商娇微醉醺醺地被管家一路拉回府中,便看见自己的府邸已经被宫里来的侍卫给密密麻麻,包围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入到府内,刚一在大厅坐定,宣赏的内侍便开始不停地唱赏。

商娇只能坐在主座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众宫中来的内侍、宫女便手捧御赐之物鱼贯而入,上至衣物、服饰,下至金银珠宝,多不繁数,几乎令她目不暇接。

整整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内侍终于唱赏完,又进来四五个宫里来的白发宫女,一个个教条严肃,一举一动皆刻板有礼,将商娇从头到脚一阵教训,又从容貌似到表情再到走路的姿势再到吃饭的礼仪…一番品评指正,整整折腾了商娇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累得商娇连饭都没吃,就扑腾着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四更天时,府里又来了人,却道是睿王派来给商娇梳妆打扮的。

商娇好不容易折腾着从床上挣扎坐起,待看清眼前来人时,却不禁一下就乐了。

这两个人,原是睿王府里的老人。一个是李嬷嬷,一个是月然,竟都是她以前在睿王府中充任教席时便服侍过她的。

故人见面,分外有情。商娇于是安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李嬷嬷与月然为她仔细妆扮起来。

却未曾想,待一切妆容画好,商娇揽镜一照,却大吃了一惊。

她曾经左额处的那个磕破的伤口已淡了不少,可纵然这几年商娇不再以厚厚的刘海加以遮掩,却总以偏分的头发将其掩住,避免旁人好奇她伤处的来历。

却不想此时,月然竟又将她的全部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而那处伤口,竟被月然以鲜妍的朱砂,画成了一支振翅欲飞的凤凰!

商娇记得,十数年前,自己才入睿王府充任教席时,月然就曾为她的伤处描过一只凤凰。当时她大惊失色,为免诱发别人的无端的联想与揣测,她当时赶紧将凤凰抹去,让聪明地让月然重新替她改画为孔雀。

这件事,月然不可能不记得。

可今日,月然却又一次旧事重提,并再次将她掩住额头的花钿画为凤凰。

这显然是有意为之!

尤其在今日这个特殊的日子,让她额头顶着这样一个花钿,去大殿之上,众目瞪睽之下,参观新帝的登基仪式…

这是谁的授意,不言自明。

其用意为何,亦是呼之欲出。

按说,商娇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已知晓进退,不该在此事与李嬷嬷、月然起冲突。

更不该,明着违拗那人的意思。

可此时,她再不反抗、抗争,只怕有些事,就会就此落实。

所以她一言不发,抬手便朝着额间的凤凰花钿抹去。

朱砂和了水,尚未干透,商娇这一擦,凤凰的图案便立刻被模糊了一大片,晕在额头上,红通通一遍。

月然与李嬷嬷俱是一声惊叫:“商姑娘,你…”

商娇重重地一拍梳妆台的桌案,喝命道:“我不喜欢凤凰,重画!”

月然与李嬷嬷相视一眼,忙双双跪倒,疾声道:“商姑娘,请你别为难我们啊。我们也是奉了新帝的指示…”

“我说了我不喜欢凤凰!重画!你画山、画水、画花、画草、画鸟…皆好,就是不能画凤凰!”

商娇厉声打断二人的话,语气中含着不庸置疑的威严。

“”李嬷嬷,月然,我们相识已久,睿王…不,新帝又久未立后,你们这样做,究竟是要将我陷入何等的境地?

商娇此话一出,李嬷嬷与月然便一脸为难地再次对视了一眼。

却依旧一声不吭,只跪在地上,脸上显出一抹难色。

商娇偏头想了一想,不由一声冷笑。

“那行,我也不为难你们。今日的观礼,我就不去了。新帝要怪罪,那抗旨之罪,也落不到你们的头上。”商娇冷冷地说

边说,她边素手伸出,就去拨头上满头的珠翠与假髻。

跪在地上的李嬷嬷与月然见状大惊,忙从地上爬将起来,就去拉开商娇的手:“姑娘,姑娘,不可啊…”

商娇于是胸有成竹地朝二人笑道:“三个选择。一,帮我把额发梳回去,掩住伤口。不过这样头发便得重梳,可能有些费时;二,帮我擦掉花钿,我这伤本也淡了,就算有印记也无妨;三,重新描画花钿,但但凡有影射皇室的飞鸟走兽皆不能画——尤其凤凰!”

****

七月二十八日,东方刚显露一丝鱼肚白时,随着一阵洪亮的钟鼓鸣声,魏宫南门徐徐打开,守侯在外的文武百官,开始鱼贯入朝。

魏宫金殿的广场上,品级不够入殿的大臣与将士分列两旁,而越往前走,则是品阶越高的文臣武将。他们手持玉笏,着不同品色的锦衣,其中三品以上的官员皆为大红、深红与紫色。颜色愈深者,则品阶越高,所站之处也愈靠近皇帝。

而在这群人里,却有一人则明显格格不入。

她一身紫色锦衣,却并非文臣或武将类的一般朝服,反倒是一身飘逸女装。长裙曳地,披帛迤逦,与分列两旁的文武大臣一般,手持玉笏,端庄持重地缓缓走向位极靠前的一品文臣的位置。

一个粉黛荆钗,竟出现在新帝登基,文武百官及一众男儿方才出现的*场合,令众人不由为之侧目。

众人于是心中有数,此女只怕便是此前以一介女商的身份,拨粮放款,襄助睿王大破宋军包围,并与宋皇成功和议,引十万宋兵救援睿王,终于成功大败胡太后,助睿王登基的传奇女子——商娇了。

商娇在一品文官的位置站定之后,朝堂之上一众男子皆朝她望去,想将她打量个仔细。

却见那女子身材娇小,五官精致且神情是肃穆,尤其左额处,一只粉白细细勾勒的梨花花钿,更显得其面容皎好而毫不张扬,反倒有一种温温淡淡的美,仿若只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子一般。

朝中大臣于是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传言中,那女子虽是女商,却曾平瘟疫,开慈堂 ,止战乱,助新帝登基…桩桩件件,皆是男儿也有所不及的大事。所以朝中大臣皆以为此女精明强悍之人,却不想今日得见,却如此娇小柔美,性情平顺的模样,不由啧啧称奇。

正彼此以眼神交流着,却听又是一阵钟鸣吹角之声。

众大臣便知新帝登基仪式开始,立刻整肃仪容,垂首持笏,静待新帝临朝。

随着一阵编磬悦耳的声音传来,刚刚去太庙拜祭完宗祠的新皇元濬头戴十二毓的朝冕,身着一身金黄绣九条五爪金龙的衮服,步伐沉着而坚定地朝着大殿而来,越红毯,上长梯,越丹陛,他一步一步行来,目光威严而沉着…

在东方日出的那一刻,他终于越过两旁垂首拱立的众人,独自一人,走上金殿上,那把金光灿灿,却又可望而不可及的龙椅,一甩衣袖,稳稳坐下,双手牢牢握住龙椅两边,如同从此掌握日月乾坤。

文武百官立时整齐划一的跪下,伏首,伏首,再伏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殿之下,商娇也随着文武百官,朝着这位大魏新帝伏首,三跪九磕。

听着耳边传来的阵阵山呼,她的眼前,仿佛有无数光影掠过。

初见时,他如一个纨绔,对她百般捉弄与讨好;知晓他身份时,她的惊慌与害怕;在睿王府时,面对她的拒绝时他的冷落与执着不放;再三被她拒绝后,他的恼怒;陈子岩出事时,他的关怀与照拂;之国时他的失意与隐忍…

一路相扶相持,她终于亲眼见到他,成为一国新的统治者,高高在上,睥睨天下。

这一刻,说心里没有半分感动,是不可能的。

她的眼眶,在这一刻,湿润了。

不管时空如何转换,不管彼此身份如何调转,她始终相信,他是她的朋友。

他与她的情分,是不会变的。这一点,她始终坚信着。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64、凶器

464、凶器

《大魏史.英宗本纪》载,大魏天历二年七月二十八日,睿王濬继位,改国号为宗正,史称魏英宗。

英宗即位后,即颁旨誎建昭陵,又册已故的王氏女婉柔为皇后,谥嘉柔慈敬顺仁懿德显庆尊号,入葬昭陵。

登基仪式结束以后,百官纷纷散去。

商娇头上顶着近十斤重的冲天假髻,还密密麻麻地插着满头金钗珠翠,这般一路下来,早已不自在得很。

正晃悠着脑袋,按揉着肩膀准备出宫回府,却不曾想,竟与横刺里走来的尔朱禹撞了个正着。

“商娇!”尔朱禹朝她喊。

商娇一扭头,看到尔朱禹的瞬间,不由怔了收到。

但见尔朱禹一身武将朝服打扮,品服竟是深红,乃当朝二品大员服色。想来他有拥立之功,皇帝并未亏待于他。

“尔朱将军。”她也朝他浅笑,微微福了一礼。

尔朱禹点点头,默默走近,与她同行出宫。

二人沉默着行了一段,尔朱禹见左右无人,突然沉声问:“你当日济州城楼之上,使用的究竟是何种秘制的武器,可以瞬间令宋军十数万人死伤惨重?”

商娇本默默走着,乍然听尔朱禹突然问及此事,不由心中一愕,脚下骤然一顿。

“尔朱将军,你此话何意?”她转头笑问尔朱禹道。

“皇上已向我讲明,当日刘轩率军归国之时,已向你澄清悯儿非宋皇所害,罪魁祸首乃胡沁华,你便没有了恨宋皇的理由;

而如今大魏初定,皇上刚刚登基,稍后必会发布新政,与民休养生息。两国终要走向太平,将士们也终可以过上些安稳日子…这样不好吗?为何你此时要来向我打听这个?”

面对商娇的疑问,尔朱禹脸色阴沉,却并不答她,只一双眼阴鸷地盯着商娇:“商娇,你我二人,相识时日不短,在南秦州时,也有过许多相扶相持的情义。你就当帮我个忙,将这个秘密武器的配制之法暗中传授于我,如何?”

听尔朱禹这番说道,商娇想也未想,便直接摇头拒绝。她脸上虽笑着,但心里却无端的生起一股防备。

“尔朱大哥,一码归一码。你我虽有相扶相持的朋友之谊,但古语有云,‘兵者,凶器也’,非万不得已而用之。特别是像我上次所使用的那种秘制的武器,更是杀伤力巨大。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用此等奇淫巧技伤人性命。所以尔朱大哥,请恕商娇不能相告。”

尔朱禹听完商娇的话,头上青筋暴跳,似在强强忍耐着心头的怒火,脸也却也牵强地回她一笑。

“听阿同说,那东西…看上去像面粉?”他说。偏过头,一双隼般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商娇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却见商娇先是微微一愕,继而突然失笑地点了点头:“对,那东西就是面粉。尔朱将军若信我,大可一试。”

说罢,商娇再不理尔朱禹,越过他径往前走。

脸色也越来越沉,交握的双手也微微出汗。

好险,刚刚尔朱禹说出面粉二字时,定然是心里早已存疑。

若她面上稍有不慎,被他看穿,只怕…

“商娇!”尔朱禹却气急败坏地怒喝了一声,又从后面追撵了上来,“你当我尔朱禹是三岁小孩儿,能被你拙劣的谎言所哄骗吗?”

商娇脚步再次顿住。

这一次,她终于沉下了脸,郑重地看向了尔朱禹。

“大哥,你知道吗?自济州我击退宋军之后,无论是宋皇刘绎,还是现在的皇上,都从未问过我,那次退军所使用的秘密武器,到底为何物。不是他们不想问,不是他们不想知道,而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此物一旦现世,只怕天下便要陷入连年战火之中!

而我,我也不可能告诉他们之中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你!”

尔朱禹听完,脸上顿时一片悲愤之色。

“无论宋皇还是皇上,他们想不想知道,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商娇,我必须要知道!

商娇…你想没想过,我尔朱禹这一生,就悯儿这么一个孩儿!为了生他,我甚至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妻子!可悯儿…悯儿就这样被胡沁华夺走,成为她利用的工具,夺权的工具…最后,他阻碍了胡沁华想继续执政的道路,这个狠毒的妇人,竟一杯鸩酒夺去了他的性命!”

说到这里,尔朱禹已控制不住自己悲怆的脸色,他后退几步,身体摇摇欲坠,“可笑啊,可笑我还一直以为杀死悯儿的凶手是刘绎,对他死咬不放,抗争到底,到后来却是所恨非人…

可笑我那年入宫谢恩,明明亲眼见到悯儿与我相似的脸,相似的眼,还有他脚上那七颗红痣,还有我们如此的投契…却非但没能想到他竟是我的爱子,留在天都保护他,反倒回了南秦州,将他陷入那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商娇,你说这可不可笑?可不可笑!——而更可笑的,是皇上!当初我在他麾下,请任先锋,目的就是为杀胡报仇!

我一路为他披荆斩棘,杀了所有胡氏的人…可到了天都城下,他明明眼见妻儿被缚于城墙之上都毫不手软地举箭相向…却在看了胡沁华给他的一封信后,居然放过了她!

他居然在那一刻,最后的一刻,背弃了我们的盟约,放过了胡沁华!由着她出家为尼,去过她安稳的下半辈子!

商娇,你说这可不可笑?可不可笑?”

商娇看着尔朱禹被仇恨折磨与打击得几近疯狂的模样,再想到仅有十五岁便被胡沁华所害的悯儿,心里也是巨痛。

但也正因为看见了尔朱禹被仇恨折磨得近乎失去理智的样子,所以商娇更坚定了心里的想法。

于是,她挑眉向尔朱禹一笑,上前一步,铿锵有力地质问他:“所以呢?尔朱禹,所以呢?就因为皇上为和平入京,答应放过胡沁华性命,你就恨上他了,是吗?尔朱禹,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然后去造皇上的反吗?”

四目相对间,商娇的眼中,是坚决的维护与质询;

尔朱禹看在眼里,更加疯狂的怒恨与绝望。

卷十 恩怨销,爱恨了,鸿鹄比翼入云宵 465、离花

465、离花

正怒目以对,剑拔弩张中,忽然,一阵脚步声在两人身后陡然响起。

“商娇,商娇!”刘恕挥舞着胖手,气喘吁吁地朝着商娇冲了过来。

刚刚还硝烟弥漫*味四散的两人,此时皆心中一惊,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彼此尬笑着地作笑谈状。

“商娇,商娇!刘恕再喊。

商娇装出一副才听见的姿势,转过头来,去看刘恕。

“刘管…刘公公,您这是找我有事儿吗?”她笑着问。

刘恕由远即近地朝她跑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将她往回拖:“嘿,你这孩子,好不容易进宫来玩一趟,怎么才观完礼就走了呢?快快,随我走,皇上还等着召见你呢!”

说着,刘絮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径自地拉着她就走。

商娇无奈地跟着刘恕且行且远,却扭过身去,看了尔朱禹一眼,投给他一个警示的眼神。

尔朱禹接收到她的眼神,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站在炙烈阳光下的一座冰雕,散发着阵阵阴冷的寒气。

商娇…

原来,你也不愿助我。

既如此,那我就只能动用我的非常手段了。

我自不敢杀那个害我悯儿的人,与皇命公然对抗,向其复仇。

但我总有办法,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思及此,尔朱禹剑眉一蹩,旋身即走。

另一厢,商娇被刘恕拖着,过并不再往金殿而去,也不入内苑,反倒绕到一处曲径通幽的小径。

边行,商娇还在纠结着刚刚尔朱禹的话,心里微微有些心惊,又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