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的那个人,实在是个好人,所以她不希望自己再给他带来困扰。

从早上到现在,就一直觉得自己心口的疼痛在加剧,每吸一口气,伤口都在疼。

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会死在床上,死在封闭的屋子里。

更害怕死了以后要被别人指指点点,这样,又会给唐家带来很多的流言蜚语。

希望他们会以为她是不告而别,而不是认为她死了。

只有这样,才能减少麻烦。

唐悦笑了笑,勉强自己往前走。

树林里很安静,连风声都很温柔,跟外面简直是两个天地,试剑大会已进行了一大半,唐悦知道,很多人死了,还有很多人受了伤,但更多的人,却是在摩拳擦掌,准备扬名立万,或者报仇雪恨。

她只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可是回头看看,不过短短的一段距离。

可她已累得走不动了,所以她坐下来,靠着一棵种在小道边的树。

风吹过耳侧,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唐悦闭上眼睛,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从前。

那些她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从前。

从记事开始,她就知道娘不喜欢她。爹虽然真心爱护,但他毕竟是个粗心的男人,无法面面俱到。别人家日子再穷,女儿总是有娘打理的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她却总是像从泥巴汤里滚出来的一般,身上又脏又臭。

然后爹死了,她跟着娘来到唐家。

最初总是被唐家堡里的大孩子揍得鼻青脸肿,却还是咬牙忍耐,因为她总觉得一切都会变好的,终有一天她不会挨打,会过好日子。

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她才能够活着。

一个人活在世上,不免要欺骗别人,但唐悦却正好相反,她永远在欺骗自己。

但直到如今,她也没有真正恨过温雅如。

唐漠骂她蠢,骂她傻,只是,爹曾经对她说过,就算娘有千万条不好,她毕竟生下了她。

只这一条,便是恩情。

至少她来到这个世上,也曾体会过人间的温情,有过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有过觉得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

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反而像是一个木偶,被娘的一举一动所左右着。继父和大哥虽然待她好,却从未问过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喜欢商大哥,正是因为他是世上第二个问过她的喜怒哀乐的人。

第一个,是她那个死去的爹爹。

高兴还是难过,喜欢还是讨厌,坚持还是害怕,哪怕是问一句,也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大哥只会说,不许你哭。

而商大哥却会说,你为什么哭。

仅仅是这样而已,唐悦掩起面孔,不愿让阳光照进她的眼睛深处。

她不是不想活下去,而是怕自己如苏梦枕所说,会变得很可怕。

那一天的事情,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

在试剑大会上,她没有想过要慕容梅见死,因为当时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真正的后果。

可是后来,当慕容梅见骂她是杂种的时候,她确实感觉到愤怒。

十几年来一直苦苦压抑的痛苦和愤怒,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头。

以至于后来,她已失去理智。

眼前只有漫天的血红色,脑海中充溢着不可阻挡的杀意。

这些年来,她自己看不见,触及不到却也无法化解的痛苦在一点点的积累,膨胀,总有一天会变成刻骨的仇恨,一齐爆发出来。

她的心底,何尝不是对那些曾经欺凌过她的人充满了愤恨。

首当其冲的,便是把她当牲畜一般对待的唐刚。发现他死在落日长坡,她的心底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而那些对她投来蔑视目光的人,她如果真的大度从容,为什么却清晰地将那些人的每一个眼神都牢牢刻在心底。

也许像苏梦枕说的,有一天,她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唐悦不想那样,不想走到那一步。

如果真有那一天,曾经给过她爱的人,一定会痛心失望。

与其如此,还不若先在不能自控之前…

唐悦正在心神混乱之中,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未处理好,便是宋婉词借给她的《离恨经》。若是她就这么死了,这本书落在苏梦枕手中,岂不是辜负了宋姐姐的一番心意。

可是就凭她现在这么重的伤势,能够活着回到唐家堡,将书还回去吗?

唐悦犹豫了,举棋不定之时,忽听得有人走近。

她猛地抬起头来。

前面不远处,一行四个人,正施施然走过来。

唐悦握紧倾城,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他们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另外三个年轻男子本在交谈,看见唐悦坐在这里,均住了口,面上皆露出惊讶之色。

这四个人里,唐悦只认得,打头那一个,正是沈初空。

他虽看起来弱不禁风,可那一双铁拳的厉害,唐悦却是亲眼目睹。而另三个人,她虽不认识,但跟沈初空在一起的,必然也是魔教中人。

四人瞧见唐悦,竟然面面相觑了一阵子。

唐悦没有动作,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坐在地上。

她还是一袭耀目的红衣,脸色却极苍白,更显得一双眼睛亮如星辰。

只是谁都能看出来,她气息微弱,命不久矣。

这里的四人,正是魔教的睦月堂堂主沈初空,卯月堂堂主孟竹醉,文月堂堂主秦时雨,长月堂堂主柳三月。

唐悦没有见到慕容梅见,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没人会希望自己在临死前,还要面对别人仇恨的目光。

只是这四个人,远比失去一条手臂的慕容梅见更难对付。

最先说话的人,反而是一向在十二堂主中最沉默的柳三月,他望着唐悦道:“你快死了。”

唐悦知道这不是在问她会不会死,而是已经断定,她必死无疑。

沈初空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他这么问,至少已经说明两点,他们都知道唐悦是什么人,同时也确认过,这附近并没有别人。

唐悦当然不会回答,回答他的是笑嘻嘻的秦时雨:“老沈,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就要死了。”

沈初空随便一摆手道:“死一边去,老子自己会看!”

他说着,径直走上前来,伸手要拉唐悦手腕。

唐悦硬撑着想要站起来,却觉得右肩曾被水袖洞穿的伤口,在汩汩向外渗血,明明握着倾城,却仿佛连提起来的力气都已失去。

沈初空眉毛一扬道:“怕什么,老子又不会吃了你!”

唐悦的左腕已被他一只铁拳握在手心,那边的三人不知为何,竟都认真观望着。

沈初空回头瞪了一眼道:“这丫头真是不行了!”

他话一说完就已放手,唐悦的左手,立刻绵软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冷冷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四个人。

对方却毫不在意,因为她此刻已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握刀了。

沈初空道:“伤得这么重都敢一个人跑出来,真是胆大的丫头。”

唐悦想要闭上眼睛,可却不能闭上眼睛。

在敌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不但无法引起同情,只会让死亡来的更快。她是想过要结束自己,但这并不代表,她想死在魔教人的手中。

任何会让唐家堡丢脸的事,唐悦都绝不能做。

明明那么疲惫、疼痛,她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毫无畏惧地看着他们。

平日里话最多的孟竹醉,今天反而是最后一个说话,他笑着道:“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

秦时雨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柳三月冷冷地道:“人给你,眼睛给我。”

长月堂堂主柳三月有一个古怪的癖好,他喜欢一切亮晶晶的东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山里藏的,只要会发光,他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弄到手,用漂亮的瓶子装起来,放在屋子里日夜欣赏。

他所练的纯阳功至刚至正,终生不得亲近女色,所以他向来不正眼去瞧漂亮女人。但那天在试剑大会上,他虽始终坐在棚子里,眼睛却一直盯着场上的唐悦。

原因之一,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女人。

原因之二,是因为她有一双讨人喜欢的眼睛,亮得让他移不开目光。

当时他就觉得手痒,想要亲自把那双眼睛挖出来,放在漂亮的瓶子里,摆在他的床头,想必是可以把玩许久都不会腻的美景。

所以在这里看见唐悦,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兴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兴奋。只因他知道自己即将拥有一件绝世的珍宝。

只要想到这双漂亮的眼睛曾经属于一个又美又狠的姑娘,就会让他全身的血液都热烈地奔腾起来。

孟竹醉跟他不同,因为他曾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采花贼。

第一次有女人投怀送抱,他拒绝了,因此对方反过来诬陷他是采花贼。

为了清静,他一剑杀了那个女人,却引来全江湖的追杀,逼不得已才闯入拜月教。

所以正道中人有一句话是真的,拜月教众,往往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

因此,谁都知道,孟堂主讨厌女人,尤其是出手狠辣的女人。

唐悦一刀砍下慕容梅见的右臂,狠辣的程度已经让他觉得很够味,才会动了要折辱她的念头。

哪怕是死,也要让她在死之前痛不欲生。

这是孟竹醉的生存哲学。

所以他毫无避讳地走过去,动手要解开唐悦的衣裳。

秦时雨和柳三月站在原地,并没有丝毫要回避的意思。

看见唐悦露出雪白的颈子,他们的眼睛再也转不开去。

但孟竹醉的手被一只铁拳狠狠拉住了。

孟竹醉诧异道:“怎么,你要先来?”

沈初空怒道:“放你娘的狗屁!”

孟竹醉挑眉道:“那你不要阻止我!”

沈初空一张儒雅的脸顿时阴沉下来,“谁许你碰她的?”

孟竹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不要多管闲事,松手!”

可沈初空的一只铁手,却还是牢牢钳住他的手腕:“老子再说一遍,不许动她!”

“大局为重,不要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秦时雨走上来,压低声音道,“我们还有大事要做!”

“先点了她的穴道,等今晚事了,带回教中再做打算。”柳三月竟也走过来道。

一对三,孟竹醉没有胜算,他阴冷地看了唐悦一眼,转身走开。

唐悦松了口气,刚才孟竹醉走近的那一刻,她已决心拼个鱼死网破。

谁知却被沈初空救了。

对上唐悦复杂的目光,沈初空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拜月突变

孟竹醉转身之后,唐悦就闭上眼睛,靠在树上休息。

魔教四位堂主就在离她七步之外,围坐议事。

这四人都是魔教高手,阴狠霸道,纵横武林已久,并不将唐悦放在眼中。

尤其她如今形同废人,没有任何威胁。

唐悦不动声色,暗中听他们交谈。

原来这次魔教出动八位堂主,不仅仅是为了震慑正道,更是为了一举将正道中人消灭。

他们如今商量的,正是要用火药引起山体崩塌,将在山上山下的正道中人全部活埋。

唐悦忆及《离恨经》中对火药的记载,只觉得手心直冒冷汗。她万万想不到,魔教竟然用这样可怕的方法来对付正道中人。

孟竹醉道:“万斤火药已埋好,各堂的人会提前撤离,只等三更一到,即可发动机关。”

秦时雨道:“我已命堂下诸人在下山的四个出口把守,等我们的人一退出去,立刻将出口全部堵死。”

柳三月淡淡地道:“副教主已在山下安排好接应之人,到时候会引我们去安全的地方。”

沈初空冷笑道:“副教主神机妙算,只是这些正道中人难道就全都是傻子么,万一有漏网之鱼,该当如何?”

孟竹醉悠然道:“你还记得我们来时,副教主的部署么?山下早已安排了人手,不要说是人,就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一旦爆炸,山崖必然崩塌,路也会被堵死,他们毕竟是人,没有长翅膀,料也跑不出去,只是计划中多出这一环,可保万无一失。”他接着补充道。

沈初空不语,半天才道:“那——谁是引爆机关之人?”

谁愿意留在这里送死?

柳三月冷笑道:“当时是慕容梅见。”

沈初空面色一变:“你们逼他留下来?”

孟竹醉笑道:“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留下。”

沈初空冷冷道:“他已失一臂,你们竟然好意思让他留下?”

柳三月道:“这是为他好。死在这里,比回去好,你难道不明白?”

秦时雨抬眼道:“一个残废,对拜月教又有什么用处?”

是,慕容梅见已是一个残废之人,对于拜月教而言,已无一丝的利用价值。

而他自己那般骄傲,当然也不愿意回去面对别人的冷嘲热讽。

“你莫要忘了副教主说过的话?”柳三月冷冷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