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一听到那个“他”字,便知这指的是叶崇义。思及叶崇义那种酸溜溜的阴冷模样,他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倒还答应了干脆:“是,干爹,我知道了。”

陆雪征又拍了拍他的脑袋,不再留恋,转身走了出去。

叶崇义忍受着刺鼻的汤药苦气,搬了个小板凳做到楼下空房内,无论如何非要陪伴陆雪征。

在他的眼中,陆雪征此刻是正在挨打。

的确是挨打。刚从浴桶里迈步出来的陆雪征面壁站了,抬手扶墙稳住身体。戴国章抡着一根成人手腕粗的木棒,以连珠炮的速度狠狠敲击他的后腰。而他经过这些时日的锻炼,腰部虽然受此击打,却是几乎安然无恙。

待到木棒“喀嚓”一声折断之后,戴国章的任务才算是终于结束。陆雪征迈回浴桶中坐下,自己撩水擦洗腰间痛处。这些天来,他把幼时的功夫重新捡起,终日的泡浴、排打、再泡浴。如此反复久了,他自觉着身体结实了许多。

他在近几年中,的确是懒了,也许是因为年纪增长,失去了那种专和自己较劲的精气神。幸好当年的底子雄厚,他还拥有偷懒的资本。

净水沐浴过后,陆雪征穿戴整齐,正在浴室内对着镜子梳理短发,冷不防叶崇义跳过来,拿着一只香水瓶子对他喷了一下。

他连忙一躲:“崇义,别闹!”

叶崇义放下香水瓶子,从后方张开双臂拥住了他:“让你也香一香嘛!”

陆雪征任他搂着,从玻璃镜中对着他说道:“这些天一直不让你出门,你闷不闷?”

叶崇义望着镜中的陆雪征,似笑非笑的答道:“闷,也不闷。”

陆雪征背过双手搂住叶崇义,让镜中二人亲密无间:“没事就尽量不要出门,我怕李继安对你不利。”

叶崇义向镜中飞了个眼风:“我死了,你找别人嘛!”

陆雪征笑叹了一口气:“你就是你,你死了,我在这世上可就再找不到另一个你了。”

叶崇义把下巴搭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忽然一眨眼睛,眼角处就隐隐泛了红:“我有什么好处?你还离不得我了?”

陆雪征侧过脸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看你也没什么好处,就是会发疯。所以我这辈子要多修点功德,下辈子可不要你这样的疯老婆!”

叶崇义呆呆的望着前方,良久之后一哆嗦,却是落下了眼泪:“滚你的吧!你这辈子这样折磨我,我贱,我认命!下辈子你就是跪下求我,我也不要你!”

然后他垂下头去,毫无预兆的抽泣出声。

陆雪征连忙转身为他擦了眼泪,又把他搂到怀里柔声抚慰道:“疯子,别哭,下辈子我跪下求你,求你要我,好不好?”

叶崇义哭的很激烈,把那涕泪尽数蹭到了陆雪征的肩膀上:“我不要,就不要,肯定不要!”

陆雪征知道叶崇义的情绪向来变幻莫测,故而如今见他骤然成了无赖孩童,既是无理的可笑,又是天真的可怜,便好言相劝着带他回房,又端来一盘冰淇淋,喂他吃了几口。

叶崇义哭泣一场,心中的种种难言苦楚在泪水的滔滔冲刷下,滋味倒是淡薄了许多。吃掉一盘冰淇淋,他那头脑和身体一起降温,回想方才举动,却是又笑了。

他这样忽哭忽笑,陆雪征看在眼里,叹在心中,但随即又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这里也算是一家,自然会有烦恼与不足。叶崇义认了命,自己也认命吧!

陆雪征不让叶崇义出门,但是叶崇义并没有大隐隐于市的意愿——天长日久了,他在家里坐不住。

陆雪征强行留了他几次,差点没被他把耳朵咬下去。后来不敢留了,只派出几名洁净顺眼的小伙子充作保镖,一路跟随着他。

他得意起来,虽然在营救陆雪征时损失了二十万,不过手上仍然有些存款,还可供他吃喝玩乐。近来他那向上的心思又淡下去了,也许是因为规矩的太久,不狠狠的大玩几日,他憋得慌。

在赌场里,他还偶然遇到了李继安。

李继安对他和颜悦色的,并且发表了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粗俗讲话,大意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叶崇义用计摆了自己一道,无非是为了救人,并非和自己有仇,所以自己大人大量,可以谅解。

叶崇义当时忙着押宝,没空听他那番高论,但还保持着客气态度。待到李继安发言完毕,他风度翩翩的敷衍几句,随后就挤到了赌桌前去了。

第75章 众生之路

戴国章略一打听,果然是找到了苏清顺的“遗孀”。

遗孀住在一处地点僻静的小院子里,院门一开,里面处处都整齐洁净;及至见了遗孀本人,戴国章挺吃惊,没想到苏清顺还曾享过这等艳福。

遗孀名叫小月,二十来岁的年纪,虽然已经鼓了大肚皮,可是面若银盆、眼如水杏,仍然是个美人!

戴国章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妇人,登时就有些手足无措;而小月听闻他是苏清顺的兄弟,便捧着肚皮坐在炕边,未曾开言,先哭成了梨花带雨。

“这叫什么世界啊……”她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大手帕,满脸的擦眼泪:“我家顺子有什么大罪过?说死就死了,连个偿命的也没有。这还有天理吗?顺子没了,我要不是看着肚里的孩子,我也追他去了。我都想好了,孩子要是活蹦乱跳的落了地,我今后权当是为顺子活,把他这一点骨肉养大成人;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他姓陆的拼命去!我打不过他,也要一头碰死在他面前!”

戴国章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小月那边又哭哭啼啼的开了口:“我家顺子没有坏心眼儿,就想和我过两天太平日子,姓陆的凭什么打他逼他?别看我是个妇道人家,我什么都明白。顺子就是不想跟他干了,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这个做了大孽的混账下这样狠的手,将来有他天打雷劈的时候……呜呜呜……”

戴国章站起来后退到了门口,在两米开外吞吞吐吐的劝慰:“别……弟妹,你别哭了,那什么,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你要是有什么事情要人帮忙,告诉我就行。苏清顺人虽没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还在,你……你别客气。”

小月没理他,眼泪滔滔的只是连泣带诉,又说苏清顺一死,立刻就有人欺负上了门。戴国章一听,连忙细问情形,结果小月这么一讲,却是邻居家图方便,把脏水泼到门口,脏水淌过了界,污了她家的门槛子。

戴国章在小月这里坐了足有两个小时,听其言观其行,就发现这个小娘们儿一脑袋浆糊,连骂街都骂不到点子上。他站不住,想要走;可小月坐在炕上又擦眼泪又擤鼻涕,不让他走,说他来一趟不容易,要给他做手擀面吃。

在小月这里吃了一海碗汤面条,戴国章迷迷糊糊的告辞离开,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小月是什么感觉,总之心中就只是感叹:“这个小娘们儿,唉,这个小娘们儿!”

戴国章对小娘们儿无计可施,回了北平。而与此同时,陆雪征守在家中,正使尽浑身解数,要绊住叶崇义那一双要向外跑的长腿。

叶崇义穿上一身笔挺西装,对着大穿衣镜整理领结——整理了半天,忽然一把揪下来,嫌花色不配衣裳。换上素色领带仔细系好,他对着镜子粲然一笑,像好莱坞的电影明星一样,笑的非常欢畅,专为展示口中的雪白好牙。

随即他收住笑容,换做忧郁表情。对着镜子微微低头侧脸,他用眼角余光扫到了自己的睫毛与鼻梁,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姿态也很不错,应该用照相机拍下来作纪念。

陆雪征坐在后方的沙发椅上,望着手里的杂志问道:“不就是要跳舞去么?那有什么意思?”

叶崇义转身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你是怕李继安打我的主意;不过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也没见他对我怎样。再说他前几次见了我,都是有说有笑的。雪哥,你想,他就是想对我下手,不是也得顾忌着你么?他要是把我杀了,你不得替我报仇去?”

陆雪征翻了他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我把他脑袋揪下来!”

然后他将手中杂志往旁边桌上一放,一挺身站起来,拦住了叶崇义的去路:“这几天我有些心慌,不许你出门!”

叶崇义立刻拧起两道浓秀眉毛:“你——”

陆雪征垂下眼帘抬起双手,为叶崇义理了理衬衫领口,又慢条斯理的说道:“想跳舞,我陪你跳。敢不听话,我现在就把你扔到床上去。不把你干瘫了,我不姓陆。”

叶崇义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末了抬头对着陆雪征一龇牙,做了个凶巴巴的鬼脸。

陆雪征打开留声机,放上了一张华尔兹的唱片。叶崇义气鼓鼓的小声说道:“你还会跳舞?”

陆雪征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又彬彬有礼的微微一躬:“岂止是会,简直是会的不得了。”

叶崇义“扑哧”笑出了声音:“吹牛!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陆雪征听闻此言,却是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解叶崇义的腰带。叶崇义莫名其妙的推了他一下:“喂!你干什么?”

陆雪征一本正经的认真答道:“你不是要看我的本事么?要看快看!现在可都是四点多钟了,我这本事一旦使出来,没有一两个小时施展不完。不早不晚的,你别耽误我吃晚饭!”

叶崇义这才反应过来,又气又笑,果然就把出门一事尽数忘怀了。

晚饭过后,陆雪征带着叶崇义在房内跳华尔兹。

一步迈出去,叶崇义表示了抗议——他要跳男步。

陆雪征无条件投降,又非常谄媚的发出甜言蜜语:“宝贝儿,你爱跳哪样,就跳哪样。只要乖乖的别让我担心,跳大神都行。”

叶崇义听了他的美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拼命搡了他一把:“那你就跳个大神给我看!你跳一场,我这一个礼拜都不出门!”

陆雪征睁大眼睛,探头问道:“当真?”

叶崇义把双臂抱到胸前,用力的一点头:“当真!”

陆雪征不再言语,单是笑着望向叶崇义——望了良久,正在叶崇义要不耐烦的发出疑问之时,他忽然一翻白眼,“咣”的一声便向后仰了过去!

叶崇义吓了一大跳,慌忙要去扶他,哪知道他一个鲤鱼打挺猛然跃起,随后就开始嘴里嘟囔身体抽搐,上蹿下跳到处混蹦。叶崇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的满房里追他抱他,哪知他身手极其灵活,竟是捕捉不到。

如此折腾了足有十来分钟,陆雪征冲到门口骤然收住脚步,而后大大的打了个冷战。若无其事的转身面对了叶崇义,他抬手一摸嘴角的唾沫,一派镇定的说道:“跳完了。”

叶崇义被他调理的目瞪口呆,抬手指着他的鼻尖直犯结巴:“你、你、你这是跳大神吗?你少来唬我!”

陆雪征背过手,摇头晃脑的正色答道:“绝对是正宗的跳神,除了神没有上身,其它全是原汁原味,绝无改变。实不相瞒,在下幼年租住在旁人家里,房东乃是祖传的神汉,在下不才,当年还曾被房东借去冒充过童子。”

然后他回身打开房门,对着门外一挥手:“从现在开始,七天之内不许出门。自己在这家里找点消遣打发时间吧,我要读书,别来烦我。”

说完这话,他揪住叶崇义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就把对方推出房去了。

叶崇义懵里懵懂的站在走廊,下意识的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到房门已经关闭,他不甚甘心的停住脚步,自己糊里糊涂的咕哝道:“什么嘛!”

叶崇义言出必行,从此果然留在陆家,没有闹着出门玩乐。而如此过了几日,他就见陆雪征鬼鬼祟祟,常与一名贩夫走卒打扮的客人相谈。

他无所事事,便在这些事上留心。眼看陆雪征和那人站在院内一株树下窃窃私语,他溜进楼下空房,将那窗子推开一道缝隙,伸着耳朵前去偷听。

一阵微风拂过来,他就听陆雪征低声说道:“好,那我等你的情报和子弹。”

一只大喜鹊喳喳叫了两声,拍着翅膀飞走了。叶崇义没能听清那人的回应,只在外界恢复宁静过后,听陆雪征继续问道:“唐安琪现在还好吗?”

那人顿了一下,随即低声答道:“唐先生……牺牲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雪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后事办了吗?”

“唐先生被捕之后死在狱里,没有尸首。”

陆雪征“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神秘人物走后,叶崇义溜进客厅,就见陆雪征独自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言不发的抽烟。

他走到沙发后方,弯腰搂住了陆雪征的脖子。

陆雪征握住他一只手送到嘴边,轻轻的吻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崇义,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崇义好像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无言的抽出手来,他直起身离开了客厅。

第76章 冒险者

叶崇义仿佛有所知觉似的,下意识的收敛了脾气。陆雪征不让他出门,他就不出;偶尔闷得很了,实在想要出去逛逛,也会随身带上一车的保镖。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盘问陆雪征的心事,陆雪征支吾着不肯明讲,他便赌气说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现在我们的生活也过得下去,太平几天不好吗?国家大事轮不到你这个平头百姓去插手,你以为你是委员长?可笑!”

陆雪征一言不发,搂着他装睡。

叶崇义没有得到回答,意犹未尽,忽然问道:“你是不是缺钱用,所以才接这种生意?”

这些天他冷眼旁观,发现陆雪征本人倒是并不奢侈,但是手中散漫的很。王凤臣手头拮据,来向他求援,他随随便便的就开出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五万元倒也罢了,可问题是,他不只王凤臣这一个干儿子啊!

叶崇义知道他没有产业,财富都是卖命得来的,就替他着急。作为叶家的小儿子,叶崇义的理财观念是尽量的把所有钱财都霸占到自己手中,然而痛痛快快的花个干净!反正家里公帐上的钱,自己不贪,别人会贪;自己不花,别人会花。

就算不肯胡花浪费,也得把钱牢牢攥在手心里,万万不能便宜了别人。

抬手捏住陆雪征的鼻子,他又追问了一遍:“问你呢,你是不是缺钱了?缺钱也没关系,我家里还有几样值钱的玩意儿,大不了卖掉!反正我不让你再去做那些冒险的事情!”

陆雪征呼吸不畅,瓮声瓮气的答道:“崇义,我不是为了钱。我的朋友,唐安琪,是因为这件事而死的,我得为他把这件事情完成,不能让他白死。”

叶崇义松了手,转而在陆雪征的脸上狠拧了一把:“哼!都以为自己是委员长呢!日本人杀进你家里了?你就不能安稳下来吗?”

陆雪征对于叶崇义,要求向来不高;所以听闻此言,也不反驳,单是把那棉被向上拽了拽,低声喃喃说道:“睡吧,睡吧,天越来越冷了,过两天让人把暖气烧起来。”

秋季的晴天,向来格外让人感到爽朗。陆雪征坐在书房里,在那满室的明媚阳光中摆弄子弹。

子弹是那个小五送过来的,手枪用的达姆弹,一共十枚。陆雪征知道这种子弹威力巨大,早就想要设法买到,只是一直未能如意。将这十枚子弹一字排开摆在写字台上,他向后一仰,却是望着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

身边没有可用的人啊!

这回他的刺杀目标,是一位年初从香港过来的高官。此高官背叛重庆政府,义无反顾的投入了日本军部的怀抱。在经过一阵无声无息的韬光养晦之后,高官大概是和日本人议妥了条件,新近开始风光无限的抛头露面了!

陆雪征的干儿子们,随便单拿出哪一个,都是锐不可当的好杀手;但是当真进了龙潭虎穴去做大事,似乎又全部具有弱点,令人不能放心。陆雪征思来想去的,末了慨叹一声,心想金小丰要是还在,倒比旁人都强上好些——这家伙又稳又狠,压的住阵。

戴国章当然也是好样的,只是身手略差了些。可惜苏清顺死了,否则凭他的眼疾手快,和戴国章配合起来,正是一对好搭档。

杜小东也可以一用,但是过于愣头愣脑,一旦放他出去,就得提前存下操办后事的心思。如果杜小东如今还活着,陆雪征必会带了他去——带了他去,就不打算带他回来。舍下他的一条命,让他和那大汉奸以命换命。

陆雪征越想越觉得这事难办,因为大汉奸并没有跑到高台上开大会的瘾,他得真刀真枪的冲上去杀。将那子弹一枚一枚的压进弹夹,他忽然抬起头望向窗外,皱起眉头长叹了一声。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了。陆雪征转头看去,只见李纯推开房门,抱着小灰猫站在了门口。

他笑了,对着那一人一猫招了招手:“进来!”

李纯果然轻手俐脚的溜进房中:“干爹,叶先生出门去了,我来看看您。”

陆雪征让他站到自己身边,又把小灰猫接过来抱在了怀里:“脚还疼不疼了?”

李纯微笑摇头:“一点也不疼了。”

陆雪征低头看了看小灰猫,发现这猫自从落到李纯手中之后,竟是胖了许多。猫脸圆滚滚的,看着就不那么媚气了。而小灰猫在他那大腿上翻身露出肚皮,娇声娇气的喵喵乱叫。陆雪征缓缓的给它抓痒,它就把眼睛眯成两道细缝,显然是舒服的不得了。

陆雪征把小灰猫托举起来送到面前,闭上眼睛用面颊去磨蹭它的皮毛:“去往北平发电报,让戴国章过来。”

李纯立刻答应一声,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陆雪征把戴国章叫到天津,让他留下来充当自己的助手。这次助手不必亲自上阵,而是留在外面,负责前后各项事宜。戴国章先还没太在意,一口答应下来;然而随着陆雪征住了几天,他发现这一桩暗杀任务,竟是无比的复杂危险!

陆雪征把暗杀地点选在了樱花旅馆——一处新近开业的好地方,是座相当豪阔的三层楼房。那位归顺日军的最高级汉奸定准时间,要在此大排筵宴,请下了当今社会中的无数新贵与贤达。

陆雪征从小五的情报中,大概了解了樱花旅馆的结构详情。他不放心,派王凤臣又去樱花旅馆游玩了一次。将王凤臣回来后所做的汇报与小五的信息一对比,他彻底确定了旅馆格局。

旅馆的门童已被小五一方收买,将旅馆内的几处秘密岗哨尽数报告出来。陆雪征坐在家中,一边源源不断的收到情报,一边亲自挑选了三十几人,分成几批前去樱花旅馆附近研究地形,寻找埋伏地点。

在动手的前一天夜里,陆雪征把戴国章叫到家中,秘密的嘱咐道:“这次事成之后,我打算去秦皇岛躲一阵子。我若走了,你立刻找到叶崇义,把他也给我送过去。”

戴国章一口答应,又疑惑的问道:“叶先生不知道这件事情吗?”

陆雪征想起叶崇义的性格脾气,不禁暗叹:“我没有告诉他,怕他不懂事,要和我闹。等到明天,你也不必管我这边。船票我都预备好了,在李纯手里。你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仿佛是心力交瘁一般,将那后半段话余音袅袅的咽了下去。末了向外挥了挥手,他轻声说道:“你走吧。”

戴国章垂手低头,向他微微一躬,而后无言的转身告退。

这一夜,叶崇义又在枕畔呶呶不休,喜一阵嗔一阵的不许陆雪征冒险。陆雪征本来做下九死一生的打算,心上压着一块千斤大石;如今听他蚊子一般的嗡嗡不止,没头没尾的不让人睡觉,便心火蓬勃,一掀棉被坐起来,在黑暗中怒道:“你睡不睡?不睡就给我滚出去!”

叶崇义一挺身也坐了起来,有心对着陆雪征做一场狮子吼,不过转念一想,他却是没敢。

气哼哼的一头躺回原位,他嘟嘟囔囔的伸手拉扯了陆雪征:“我也没说什么,你干嘛气成这个样子?疯狗!”

陆雪征见好就收。躺下后翻身背对了叶崇义,他刚闭上眼睛,忽觉着背后一暖,是叶崇义贴了上来。

他没理会,心中对叶崇义做出评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翌日清晨,那叶崇义精神振奋,还想拉扯着陆雪征发表良言;可见陆雪征心不在焉,对自己是不理不睬,便又赌气,带上八九名保镖出了门,要去独自消遣这一天的光阴。

他这一走,倒是正中了陆雪征的下怀。吃过午饭之后,他独自回到书房。坐在写字台后面,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把手枪,再一次检查了枪中子弹。

起身整理了周身衣裳,他把手枪插到腰间,又将四只满弹夹贴身藏好。外面套上西装上衣,他走到墙上挂着的一面玻璃镜前,为自己戴上了一副墨晶眼镜。

抬手摘下衣帽架上的黑呢礼帽扣到头上,他拉开房门,义无反顾的走了出去。

李纯抱着小灰猫站在院内,忽然撵上两步说道:“干爹,我给您开汽车吧!”

陆雪征这时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回头对着李纯笑了一下,他温和的答道:“你留下看家,要听大哥哥的话。”

然后他迈步向前,拉开车门坐上汽车。

驾驶座上的王凤臣转过身来,从怀中摸出一张洒金红卡片递给陆雪征:“干爹,请柬。”

陆雪征接过请柬扫了一眼,而后向后一靠,将其揣进了口袋中。

王凤臣不再多说,发动汽车向前开去。

第77章 从天而降

王凤臣把汽车开得很慢,因为要掐准时间抵达樱花旅馆。他们作为手持请柬的赴宴客人,没有理由在旅馆门外逗留太久。

汽车悠悠的行驶在宽敞马路上,刚要在前方路口拐弯开上大道,不想忽有一辆汽车流星赶月似的迎面猛冲过来。王凤臣连忙踩了刹车,正要立刻让路避开,哪知道那辆汽车紧急停下后车门一开,一名青年连滚带爬的摔了出来!

陆雪征坐在后排,定睛一看,发现那青年十分面熟,竟是自己派出去保护叶崇义的保镖之一!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推开车门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那青年并非自愿下车,而是由于车门一路不曾关严,如今他是出于惯性,滚出来的。爬起来看清了陆雪征,他气喘吁吁的立刻做出报告:“老板,不、不得了啦,叶先生被人绑、绑去了!”

陆雪征那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谁?”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要把气息平顺下来:“李继安!叶先生在俱乐部门口遇到了李继安,叶先生往里进,李继安往外出,李继安向叶先生打招呼,叶先生也回应了,我们都以为没事,哪知道李继安忽然出手勒住了叶先生的脖子往外拖。我们要去救叶先生,没想到李继安的卫士全拥了上来,我们不是对手……”

陆雪征听到这里,抬腕看清手表时间,而后淡淡说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