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碧愣了一下,听出屹湘调侃什么,哇的一声大叫,急忙抓了衬衫套上。

屹湘大笑。

崇碧被她笑的又羞又恼,扑过来掐她。屹湘喊痒,躲着。姑嫂俩笑作一团,两个人原本都裹了一腔的闷气,这会儿,不知不觉间都消散开来…待笑的没了力气,屹湘拉了崇碧的手,小声说:“别生他的气了。”

崇碧轻轻的叹了口气…

屹湘独自走出叶家大门,靠在车边的叶崇磬见了她,丢了手里的烟。

屹湘轻声说:“别担心。让她静一静。”

叶崇磬点了点头。

“我送你回去。”看着她脸上那有些疲劳的颜色,他什么都不想问。

屹湘坐上车才知道此刻她有多累。只有短短的一程,她却没有力气走回家了。她转头看叶崇磬。看他紧闭的嘴唇和线条刚毅的下巴…她有点儿出神的看着,一言不发。

叶崇磐的话在耳边响着,她抖了一下。

叶崇磬看她一眼。

车子停下来,他才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屹湘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说:“晚安。”

叶崇磬看着屹湘。出其不意的,他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缓缓的,轻轻的。

屹湘只觉得他手上的温暖是那么的沉,沉的在他的手离开之后,那温暖仍沉沉的往下落、往下落…

“晚安。”他说。

屹湘一回身,低着头进门去,听着他的车子离开…她站住,愣了一下,才叫道:“妈?”

郗广舒显然是刚进门,看着女儿,答应一声,又看看她身后,问:“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屹湘沉默。她想母亲刚刚一定是看到了送她回来的是叶崇磬。她于是摇了下头,说:“叶大哥只是顺路送我。”她知道这一定不是母亲想听到的答案,但并不打算跟母亲解释清楚。

郗广舒看了屹湘一会儿,才说:“姑姑回来了。”

“嗯,我知道。”屹湘同母亲一起转身往上房走。潇潇的车已经回来了,上房灯光明亮,他们应该是去见父亲了。屹湘低了头,仿佛已经听到姑姑的声音。

“湘湘。”郗广舒在推门的瞬间,叫了女儿一声。

“嗯?”屹湘看着母亲欲言又止,定定的。

“进去吧。”郗广舒拍了女儿的手臂一下,似有什么话,咽了下去。

屹湘呆站了片刻,才走进去。

屋子里只有潇潇一个人。站在父亲书房门口,回头看见母亲和妹妹,他摇了下头。

书房里传出争执声。听得出双方都已近尽量控制,依旧是控制不住。

郗广舒叹了口气,走过去敲了敲书房门,不等里面回应,她就带着笑意问:“亚拉回来了?”她一把推开了房门。书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回来了。”邱亚拉那铿锵有力的女中音响了起来,“嫂子。”

“怎么一回来就跟你哥哥怄气?”

“我哪儿是跟他怄气,我是气潇潇这小兔崽子,说去接我,结果差点儿让我在机场过夜。”邱亚拉的声音在短短的时间里掺进了笑意,“湘湘呢,湘湘回来了没有?”她问。

屹湘走到门边,探身进去,笑着说:“姑姑,我在这儿。”书房里只亮了一盏台灯,她只见父亲坐在书桌前,板着脸。母亲和姑姑都坐在他对面,两人倒是笑意盈盈的。

潇潇忍不住拍了她后脑勺一下,十分宠溺的。

邱亚拉招了招手,待屹湘过去,她打量了她片刻,不满的说:“怎么回来,起色反而不好了。”

“哪有。”屹湘弯下身,靠近姑姑,要让她看清楚些,“您眼神儿是越来越差了吧?仔细瞧瞧?”她说着话,只在邱亚拉面前一晃,绕到桌子后面,搂着邱亚非,对姑姑笑道:“您是成心气我爸吧?”

邱亚非脸色缓和了些,问:“你怎么一身乱七八糟的味道?”

屹湘吐了吐舌尖,对着母亲和姑姑说:“爸跟克格勃似的。我呀,今晚可是去了不少地方…”

“都去哪儿了?”邱亚非问。

“去…我不告诉您!”屹湘笑着,“这都几点了,快去休息。明天再说——这几天您可得好好休息,快去快去…”

邱亚非便顺着女儿的意思起身回卧室去。

父女俩经过门口,屹湘剜了潇潇一眼,回头低声对他说:“你还杵在这儿,还不赶紧去?”

“什么事?”邱亚非问。

屹湘笑而不语,只管推着父亲往前走。

郗广舒跟邱亚拉目送着父女俩走远,几乎是同时的,转头看着对方。

“亚拉…”

“嫂子,我今天在机场,看到一个人。”邱亚拉声音低沉。

“谁?”郗广舒问。

“你先别问。但愿是我看错了。”邱亚拉看着她,摇头,叹口气,说:“可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站起来,推开窗子。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屹湘的笑声,听起来,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她扶着窗台,眼前一幕一幕的过往。

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忽然出现在她视野中,她屏住呼吸。

那面容清晰起来,背景高远壮阔,渐渐往后退去,似是许多年前,那淡影空濛的山河。

“姑姑?”屹湘晃着手。

邱亚拉回神,背景和面容同时消逝,眼前只有侄女一个人。她一把抓住了屹湘的手。

“湘湘!”

“嘘…”屹湘比了一下手指,指指远处。

邱亚拉看过去,月洞门里,一对人影拥抱在一起。

“潇潇会幸福的。”屹湘倚着窗子,轻声说。

邱亚拉的眼前有些模糊。

她想拥抱下屹湘,但克制着,并没有伸出手臂,况且屹湘已经转过身去。

她看着屹湘瘦瘦的身影…

窗子被轻轻关上,邱亚拉转头看着郗广舒。

“湘湘也会幸福的。”郗广舒说,“这是我们的责任。”

外面,大颗大颗的雨滴撒豆似的从天而降,月洞门里的人影手拉着手,一闪而逝,空留下一阵轻笑…

屹湘走到廊外,伸手,雨点落在掌心,痒痒的,凉凉的。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一)

董亚宁的手机在凌晨三点半响起时,他还没有睡。

旺财在他床脚下“呼”的一下抬起头来,警觉的看着他。

电话就在床头柜上,他伸手就拿得到。

近年来他保持着起码有一部手机畅通的状态,却总是有些忌讳在深夜响起的铃音。

是马场的驯马师打来的,告诉他,他的爱马霹雳在几天前产下的那匹小母马,可能不行了…驯马师甚至带着一点哭音,不停的重复着“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这几句话。

董亚宁让他把电话换给兽医。那位已经几个晚上守着霹雳和小母马的兽医比起驯马师来倒是沉稳和镇定些,但语气是一样的糟糕。董亚宁又说了一遍“全力施救”的指示,随后便挂断电话。

他起身换了件衣服。

从他的房间出来,就是爷爷的卧室。他停下脚步,推开门,看了一眼仍在沉睡中的爷爷,才悄悄的出门。旺财跟着他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示意它也上车。

这里地处城外,离马场并不算远。爷爷习惯了清澈透明的空气,城内那总有些烟尘气的味道让他非常不满,也非常不喜欢城内的嘈杂和繁琐。他总是不厌其烦的陪着爷爷来这里,也清净,也安乐。

他看看时间。

等下但愿来得及赶回来送爷爷上火车。虽然爷爷说不用他送,李晋自然会安排好。到了那边他三叔就会负责接站的。他还是觉得让李晋代劳,总不像那么回事。

他知道自己那些关于深夜铃音的忌讳,多半是来自爷爷…不知为何这次见面,也许是爷爷一反常态的上京看他来,让他格外的意识到跟爷爷相处的日子,总是越来越少了。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连续下了两天的雨,到处都湿湿冷冷的。

时间既是太晚也是太早了,车载电台搜寻了一圈,除了福音台一无所获。传道的男声温和的念着圣经故事,在他听起极是乏味,可他就那么听到了马场。

下车的时候雨还在下,空旷的马场被雨水浸泡着,显得格外的寒凉。董亚宁让旺财呆在车上,自己小跑着到了他的马厩门前。门内亮着灯,他按了铃,值班员才给他开门。

他一边消毒换衣服,一边问赶过来的驯马师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他昨天得到的消息还是暂无性命之忧,怎么突然又恶化了。

驯马师眼睛通红,说小母马的感染已经从肺部扩散到了全身…

董亚宁心里咯噔一下。

看到他脸色变了,驯马师难过的不再说话,带着他往小母马所在的马厩去——它被隔离在最里面的一间马厩里,其他的马匹都被临时移到了另一头。只剩下紧邻的霹雳。小母马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它的妈妈霹雳的。

董亚宁头一次来看生病的小母马的时候,就问过兽医,得到不会交叉感染的肯定答复后,他同意小母马仍跟在霹雳身边治疗。此刻他站在栅栏外,看着躺在垫子上打点滴的小家伙,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顿时浮了上来——霹雳看到他,探头过来,蹭了蹭主人——董亚宁拍着霹雳的脖子,望着这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看到了眼中流露的悲伤和难过…

董亚宁走进栅栏。

他在小母马旁边蹲下来。

这是匹还不到一个月的小马。有着和它妈妈霹雳一模一样的栗色皮毛。总是活泼泼的四处奔跑,一刻也不肯停歇。现在却瘦的脱了形,还不断的抽搐…董亚宁伸手过去,握住了小母马的前蹄。它瞪着眼睛看着董亚宁。

这是一对没有神采的眼睛。

董亚宁的手抚摸着小母马的头。一下一下的摸着。小家伙的身体很烫,毛茸茸的,还带着卷儿。像个小卷毛儿似的。

它是这么的小…

他还没有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呢。他们总问他,董先生,小母马的名字想好了没有。他就说没有呢,我得起个响亮的好名字给它。

它落草那天他一直在马场。

这是霹雳的第一胎,生的很艰苦,而且胎位不正,折腾了好久。连做爸爸的Money都跟着焦躁不安。终于生下来了,是个跟霹雳一样好看的小东西,湿乎乎的落在棕垫上,瘦的不像样,站都站不稳,就已经挣扎着在跳动。霹雳亲昵的舔着小家伙…他看的哈哈大笑,笑到眼睛发酸。

没想到这么健康的小家伙,会染了重病,奄奄一息。

“董先生。”兽医已经叫了他好几声。

他摸着小家伙的头,沉默不回应。已经预料到兽医要跟他说什么。

“这样拖下去…董先生,它的心肺已经衰竭了…”兽医低声的说。

驯马师哭出了声。

董亚宁的手停了下来,停在小母马的颈子上。脉搏十分微弱了。它张着嘴巴,艰难的呼吸,嘴角有淡黄色的沫。他掏出手帕来,给它擦着。

他看了眼点滴瓶,只剩下一点了。

小母马抽搐,点滴瓶剧烈的晃动。

兽医按住输液管。

“打完。”董亚宁说。

兽医愣了一下,“可是…”

“我说打完!”董亚宁大声。

兽医背转身,收拾着药箱,低声说:“董先生,不如,让它少痛苦一会儿吧…”

隔壁马厩里,霹雳忽然发出了一阵嘶鸣。

“放霹雳进来。”董亚宁好像没听到兽医说的话,头也不抬的吩咐。

驯马师抹着眼睛,出去将霹雳牵了过来。

董亚宁亲手拔了打完的点滴瓶,交给兽医。他阴郁的眼睛看着兽医,说:“李医生,谢谢。”

“对不起,我尽力了,还是救不了。”李医生说。他脸色灰暗极了,“我很难过。”

驯马师将栅栏关好。

董亚宁看着霹雳走过去,低头拱着它的孩子。拱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小母马起来,它终于卧了下去,舔着小母马的头,那颗无力的小头颅却再也没有力气回应它妈妈的亲昵…董亚宁抬手按了下眉心。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二)

他听到低低的啜泣。是霹雳那人高马大的驯马师。

霹雳低低的发出声音来,一声接一声。

董亚宁只觉得自己背后肌肉都开始酸痛。也许是绷的太久了,一直没的放松。

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嘶鸣。隔了一会儿,又一声。仔细一听,似是与霹雳在呼应。

他愣了一下,回头。

“是Money。”驯马师说,“Money已经好几天食欲不振了。”

“它被从霹雳隔壁移开之后就这样了。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这个状态拖久了,恐怕也不妙。”李医生说。

董亚宁看着霹雳。

“Money和霹雳,是很罕见的…这种类似一夫一妻的,尤其在优良的赛马级马匹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医生摇着头。

“Money昨天还咬伤了暴龙。”驯马师情绪低落,嗓音低哑,仍是带着哭音。过了一会儿,说:“就别让Money去配种了,它哪个也看不上…它能跑能跳,有情有义,就让它…”

董亚宁没有出声。

霹雳仍在舔着小母马身上的毛,从头到尾,反反复复。

“它需要多久才能复原?”他问。

“不确定。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一辈子。”李医生说,“马有马的感情。我们不一定能弄懂。”

董亚宁沉默了好久,才说:“李医生,准备一剂麻醉针。要剂量最小的,别伤着霹雳。”

李医生明白了他的意图,叹口气。

“董先生…”驯马师直觉要反对。

“你看这个样子,有谁能把这母子俩分开?”李医生替董亚宁回答了。

董亚宁开了栅栏门,第一个走进去。

霹雳转头看看他,低低的,发出一阵呜咽,像要从主人这里寻求安慰。

李医生动作很快,趁着董亚宁用拍抚分散霹雳的注意力,他迅速的给霹雳做了注射。霹雳温顺的并没有做出反应,董亚宁却看着霹雳的大眼睛,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霹雳终于倒卧在了一边。

它的大眼睛睁着,无辜的看着董亚宁。

董亚宁亲手将小母马从霹雳的腿下拖了出来。小母马尚且温暖和柔软,四肢耷拉下去。董亚宁看着在他臂弯间的这个小家伙,不久以前,他也这么抱过它,那时候它全身是劲儿,在他怀里半秒也不肯消停。

他将小母马抱出马厩交给驯马师的时候,没敢看霹雳的眼睛。

他知道霹雳的眼神会是怎样的。而如果霹雳会说话——他甚至觉得霹雳应该会说话,而且霹雳很明白他这个主人在干什么。他用这样的欺骗,剥夺了它做母亲最后的权利…他清楚自己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法忘记这个早晨,一个逝去的弱小生命,一对悲伤的眼睛。

他讨厌这样感性脆弱的自己。可是没有办法控制。

天已经亮了。

早起的驯马师和清洁工已经将仍在麻醉状态中的霹雳转移到别处。消毒药水的味道充斥着这个巨大的空间。顶棚的遮阳板向两边撤开,光线进来,因为下着雨,马厩里并不明亮。雨水顺着玻璃顶往下流淌,风吹着雨滴,四处是噼里啪啦的响声。

董亚宁坐在更衣间里,良久不曾挪动一下。

身上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大概还带着一点点残余的死亡气息。

他离开前没有照惯例再一一的看顾自己豢养的马儿们。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

他告诉霹雳的驯马师早点儿回去休息吧,这几天也辛苦了。驯马师却不肯走。说要看霹雳没事了再回宿舍睡觉。

董亚宁撑着伞走出马厩,叶崇磬的电话打来,问他怎么这么早到了马场?

他的意识有点儿停滞,看到自己车边停着的银色跑车,才问你怎么也来了?

叶崇磬的身影出现在对面马厩的大门口,对着电话说我每个周六早上都来骑马的,你忘了?

董亚宁收了线。

他这会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叶崇磬隔老远就看出董亚宁脸色阴郁。他换了骑马装,预备在室内跑两圈的。等董亚宁走到跟前,他问:“出什么事了?”他往董亚宁身后看了看,又说:“你把旺财放出来吧,在车里憋着多不好。”

董亚宁不声不响的,站到暴龙的隔间前。

这匹暴脾气的母马,曾经给他小腿上留了一道月牙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