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天儿要热喽。”郗广舒坐在他身边,两人坐的藤编沙发并排摆在后廊下。她看着蜻蜓落在初开的荷花上…成群的蜻蜓,轻盈的飞着。天气有些闷热。她说:“要下雨了吧。”

“嗯。”邱亚非点点头,“湘湘呢?”

“后面给亚拉收拾屋子呢,说是老闻着屋里有股子霉味。老房子有时候就这点儿不好,时间久了不住人,返潮。入夏以来雨又多了些…亚拉总算要出院了。”郗广舒说着,听到有脚步声,转头看看,游廊尽头的六角门内,邱亚非的秘书来了。她提醒了下邱亚非,自己便说要到前面去看看湘湘收拾的怎么样了。

邱亚非合上文件,说:“你等等,听听小李怎么说。”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七)

郗广舒坐回沙发上,微笑着朝被邱亚非称作小李事实上岁数已经不轻的李少华点了点头。

邱亚非先将手边那两份文件整理了下,交到李少华手上去,说:“我想你也该过来了。”他说着站起来,在廊下踱了几步,对着这一片碧澄澄的水。

李少华细心的查看着文件,简明扼要的汇报着事情,说:“…车已经等在外面了。今天的会估计会开的时间很长,刚刚在外面遇到张医生,他让提醒您打针。”

“不着急。”邱亚非背着手。清风吹过荷塘,阵阵清香扑鼻。“还有事嘛?没事你先去休息下。等我换换衣服就出门。”

“还有,”李少华看着邱亚非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臂,转头看着自己,眼神平和,不见一丝锋芒。他缓了缓才又开口道:“董其勇死了。”

邱亚非的手臂在半空中稍稍停了下,像荷花上短暂停留的蜻蜓似的,非常轻、非常短暂的,他接着便继续挥动着手臂,没有回身——而郗广舒则端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虽然李少华正在汇报的事,不啻是给原本风平浪静的池塘中丢了一块大石下去。

李少华继续说:“时间大概是两个小时前。是在提讯的时候,趁提讯人员不备,用钢笔刺穿喉管。非常的快,急救人员到达,已经来不及了…在他自杀之前,承认了绝大部分的罪行…”他说话比平时要慢上许多,仿佛要一个字一个字的交代清楚。其实只有短短的几段话而已,他却汇报的出了一身透汗。而他面对的这个沉稳的背影的主人,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既没有明显反应,也没有打断他,更没有提问。以至于他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之后,站在那里有好久,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了。

此时竟一丝风都没有了。偏僻寂静的小后花园里,就像是个密闭的罐子,空气抽离了些,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知道了。”邱亚非终于说。他背着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反复几次,“我等下就来。”

李少华将文件夹拿好,转身走了。他脚步在离开的时候更轻了些。郗广舒目送他离开,走到邱亚非身边去。两人并立在池塘边,目光一同的落在面前这小小的一片水域中。偶尔有枯黄的柳叶打着旋儿垂直的落在荷叶上,再滚到水中去。

“你不是要去看湘湘?”邱亚非转头。妻子比他矮不了几分,因此她头上半白的发便总满满的看在眼中。他有好久不曾仔细的看过她,他想,她也是如此。

郗广舒脸上有薄薄的汗,镜框滑下来,鼻梁都不堪重负了似的。她托了下镜框,看着丈夫,问:“这就去吗?”她问的是他要出门的事。这些日子他太忙,像今天这样让他们静下来一起坐一坐、多说几句话的机会极少。不过过了今天,也许会好一些。但她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并没有半丝轻松——当她看着丈夫的眼睛,她知道他也是如此。于是她像往常一样,从容不迫的替他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衣领,说:“去吧。我去看看湘湘和多多。也许等下一起出门买点东西,如果天好的话。”

邱亚非说:“你先去,我自己呆一会儿。”

郗广舒了解丈夫的习惯。他每逢大事发生,总是喜欢独处。他需要绝对的安静空间来思前想后。尤其眼下走到这一步,意料之中的事情出现了,该怎么继续,他得思考。她脚步极轻,不想弄出杂乱的声响来。即便是丈夫听不到。

“广舒。”邱亚非叫住走开的妻子。

郗广舒已经走到了月洞门处,回头。

“湘湘如果问起来,照实告诉她。”邱亚非坐下去,人隐在沙发里。

“好的。”郗广舒穿过月洞门。走了一段不近的小路,才绕到邱亚拉住的后院。

院子里从东到西拉了几条绳索,晒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下面撑着的晾衣架上晾晒着被子,有厚厚的冬被也有凉被。

郗广舒看看这天气,心想屹湘这个傻丫头,空气湿度这么大,难道她没留意到?她不禁叹了口气,随手翻着被子。正忙着,就听房门“嘭”的一下被推开,一个灵巧的小小的身影从屋子里钻出来,刚跑出来便看到她,用清脆稚嫩的声音叫她:“舅妈!”

郗广舒停下手。也已经听了很久Allen这样叫她,总时不时的她会有些失神,继而心跳便在疼痛中会有瞬间的停滞。她回过身来看着Allen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了慈祥的微笑,说:“你又乱跑。”

Allen跑过来,仰着脸看她,说:“我在里面看到你。”

郗广舒握住他的小手,一起往屋子里走,她轻声细语的问:“湘湘呢?”

“在找万金油。”Allen说。眼神里有一丝狡黠。郗广舒看到,点了一下他的鼻尖儿。“她说家里有,可是翻不出来,自己在着急呢。”

郗广舒无声的笑着。找不到东西乱发急,还真是湘湘。

他们进了门,并不见屹湘。

郗广舒看看Allen,问:“人呢?”

Allen耸耸肩,说:“刚刚还在这里。”他拉着郗广舒往里间走。

屋子里显得有些杂乱,屹湘正蹲在地上,从一个取出来的抽屉里翻检着东西,先听到母亲和Allen在说话,她抬起头来说:“在这儿呢。”她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是个红色的小盒子。亮亮的。

“真找到万金油了。”郗广舒微笑着。屹湘从纽约回来后的这些天几乎吃住都在医院,回家不过是洗澡换衣服,母女俩即使见面也是匆匆的。也许下意识的都在回避见面。

“嗯。我就记得家里有。”屹湘仍蹲在地上,对Allen招招手。细细的指甲将纽扣大小的铁盒打开,清凉的味道扑鼻而来。Allen凑过去,伸出手指摁在滑腻的膏体上,热乎乎的手指头很快摁融了油膏。他嗅了嗅。屹湘说:“你试试…涂在这里、这里…很清凉是不是?哎哟别弄到眼睛里…”

Allen点点头。

他清晰的眉眼如图如画。屹湘看着,便将他抱了抱。

Allen从她怀里挣脱,拿着刚刚那个闯祸的小铁盒就继续研究去了。

屹湘松口气,跟郗广舒一起坐在那里看着Allen自顾自的玩儿着,研究好了清凉油便研究那抽屉里的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我小时候最喜欢拉开家里的抽屉玩。每发现一样好玩儿的东西都会特高兴…”

“嗯。外公常说,你就跟个小耗子似的,专门在家打洞。”郗广舒摸摸屹湘的发脚,很温柔的。

屹湘靠了一下母亲。

这时候Allen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袋子来,从里面掏出什么,回身叫道:“珠宝!”

“什么珠宝?”郗广舒招手。

Allen一手拿着一只布袋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什么,放到郗广舒的手掌心里。郗广舒托着给屹湘看,笑道:“是珍珠。这是哪儿来的?”她手掌略动,十来颗大小形状不一的珍珠在她手心里滚动着,宛若荷叶上的露珠——只是也许时间久了,也没有好好琢磨的缘故,这些珍珠看上去有些光泽暗淡…郗广舒看了屹湘一眼,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的手掌心,便将她的手拉过来,依样把珍珠一颗不剩的放到屹湘的手心里去。

屹湘的手掌很湿。珍珠落在掌心,黏住似的并不滚动。

Allen抠着布袋子,里面还有几颗大珍珠。他逐一的取出来,也都放在屹湘的手中,然后抖了抖布袋,表示没有了。

“挺好的东西。”郗广舒见屹湘沉默不语,料着也许有些缘故。于是她转头问Allen饿不饿,“我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中午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Allen说好。他看看屹湘,便拉着郗广舒走。

“我等下再去。”屹湘说。

郗广舒摸摸她的头,带着Allen一边轻声细语的说着话,一边就走出了屋子。

屹湘握起手来,一把珍珠团在一处,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有那么两颗,漏出去,落在地毯上。她听到母亲在跟Allen解释,说“…有异物进入珠蚌的时候,这种敏感的软体动物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会分泌一种叫‘珍珠质’的东西,把沙砾呀什么的一层一层的包裹住,时间久了就成了珍珠…”还听到Allen在问“不会疼吗”…他们走的远了,母亲怎么回答Allen的她听不清了。但是手心里形状并不规则的珍珠在她的紧握下慢慢滚动着,她看着落在地上的那两颗椭圆的大珍珠——像两滴眼泪…她是说过的,在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说:“像眼泪。”

他是跟着他外公到南方视察,在人家的珍珠养殖基地,亲眼看着珍珠是怎么被“剖腹取珠”的,回来跟她说:“真残忍。”

是有些残忍。她想象着那样的“杀戮”,于心不忍。于是拿出绝招来狠狠的掐他,说:“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指的是这一小袋子大大小小的珍珠。原始的、漂亮的、不加琢磨和雕饰的珍珠。数一数,总共18颗。

“这不是通过动手术把珠核放入育珠蚌里速成的珍珠,是自然生长的。长了很多年了…我亲手…”他拿着一颗最大的珍珠在手里,圆嘟嘟的,比他的拇指指甲盖还要大些的珍珠,是淡淡的粉色,还有一层彩虹般的光。他似乎有些紧张,说:“打开的。刚刚好18颗。我就想,怎么这么巧,你今年,不是刚刚好…18岁吗?”

她不知道这样一些色彩各异的珍珠到底是经过了多久的研磨才在那倒霉的蚌里生成了如此璀璨的模样,但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里要有东西往下落,说不出的伤感。

他说:“其实我也不晓得给你这些好干嘛…就是想给你。没别的念头。”他说着,将布袋口抽紧。布袋上的带子打了个结儿,挂在她的手指上,“不喜欢啊,不喜欢就丢了吧。”

她在秋千上坐着。听他的话有些赌气了。也不吭声,手指勾紧了布袋,说:“喜欢的。”

他的手推了一下她的背,秋千轻轻的晃着、晃着,她似乎听到布袋里珍珠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其实是没有的,不过是幻觉。但像音乐一样美妙,又有些让人说不出的痛苦…

屹湘擦了下眼睛。

音乐声不是假的,是大提琴低声的吟唱。

她拿起手机来,因为知道是叶崇磬的电话,她特地清了下喉咙,不想让他再准确的判断出她又在难过。

“喂?”她刚开口,还没有听到叶崇磬的回应,冷不丁的,一道闪电划过空中。她忙站起来。也不知道她在屋子里这么发呆过了多久,天已经阴沉下来了,马上就要下雨了,果然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于是叶崇磬说了句什么,她并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叶崇磬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过的话。

布袋落在地上。

从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已经有了泥土味。这是暴雨欲来的预兆。

外面的天色又暗又黄,几乎看不清楚什么。

“我知道了…要下雨了,我得收衣服。先挂了…”她说着,没忘记在挂断前说:“谢谢。”

随着一阵疾风,大颗的雨点接踵而至,迅速的形成大大的雨势。

屹湘冲出房门,将屋外晾晒的被子收起来。

东西太多她的动作又太慢,顾不得如瀑的大雨将她身上浇了个透,只一趟一趟的跑着…她终于将所有的东西都收回来,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她拼命的喘着粗气,胸口疼的厉害,就像吸入了沙砾的蚌,这些异物在冲撞着她的胸腔,疼的她难以招架,终于,在巨大的雷声的遮掩下,她痛哭出来。

暴雨将院子里的石板地迅速的淹没,冲刷着尘土…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一)

“听说城里再一次成了威尼斯。”董亚宁声音低沉的说。外面仍在下着雨。不知道为何今年的大雨总是不期而至。两天前他出来的时候是下着雨的,现在又下。

他抚摸着旺财柔软的细毛,垂下眼帘,细瞅着太久不见的旺财。根据他目测旺财比他在医院里最后看到的时候瘦了一定不止十斤。芳菲探视他的时候说的,旺财自从他被拘,就拒绝进食。连续多日后倒下,被送到医生那里挂水,后来还是芳菲跟它说了好久的话,说什么“老爸一定会出来的”,过了两天,才慢慢的开始吃东西…

他和他的狗一起坐在落地窗前的秋千上。这深紫色平绒面的秋千坐上去很舒服,他们加起来也超过三百斤,秋千被压的晃也不晃。隔着落地窗能看到外面荷花池里被大雨击打的荷叶,与在风雨中飘摇的荷花…不知道这一场大雨之后,池塘里将是怎样的一片狼藉。

芳菲问他这阵子要住哪儿。他知道芳菲的意思是想让他回家住,或者去个她和外祖父、父母想让他去住的地方。但是他没同意。在郊外的这处安静的所在,他想单独呆几天,不管外面是怎样的——门外守候着的、在短时期内肯定不会消失的那些眼睛,并没有让他觉得有多不安或者不便。在小小的封闭的空间里呆久了,他觉得自己能适应在世上任何空间里的独处。

“威尼斯啊…威尼斯。”他又说。

穿过身后的偏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以为是保姆,便说:“记得下午茶时间让人把茶点送出去,用一次性的杯碟,省得他们还要送回来。麻烦。”

“我已经让小林去了。”说话的是董夫人。

董亚宁一回头,见是母亲。他拍了下旺财,让旺财走开些。母亲有时会看不得他对旺财像宠爱一个孩子似的做派。

他皱着眉问:“电话里不是都说了么,您怎么又来了?”他说着站起来,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

董夫人劈手便将烟盒夺过来,愠怒的说:“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董亚宁看着母亲身上黑色的衣裙。连头上的发饰都一色的黑。在这样的阴雨天里,这样的装束给人极其压抑的感觉。他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应是一个叫做“三七”的日子。他母亲这样穿着,倒未必是为了悼念或者传统…他默默的从母亲手里拿过烟盒。

“亚宁!”资秀媛的声音里已经不止是愠怒,“你能不能听话?你知道…”

“姥爷怎么样?”董亚宁不为所动。他将烟点上。

资秀媛看着儿子,说:“你父亲的事有了定论之后,他也就只操心你了。”

董亚宁坐下来,他听着母亲这么说,伸手拉了母亲的手,说:“您坐。”

资秀媛坐下来。

董亚宁看着她。

他一贯优雅而又沉稳的母亲,好像总是充满着精力又永远不会老去的母亲…“妈,长皱纹了。”他说。

资秀媛呆了一下,儿子竟露出了微笑。

“亚宁啊…”她有些迟疑的叫着儿子的名字。

“我爸,那已经是最轻的了,是不是?我们从前开玩笑,说那东西就是关键时刻保命用的。这回要果然保住了,还没移送司法机关,还求什么呀?至于别的,就别担心了…”董亚宁吸了口烟。

“我现在是担心你爸爸嘛?”资秀媛打断儿子的话,“我现在就担心你。”

董亚宁却看着母亲微笑着,继续说:“我觉得吧,也别说,从前觉得您是上了年纪后越来越迷信。您还记得,那阵子您还让人算命嘛?”

资秀媛沉默下来。

“说是爸一生富贵是坐实了的,只是需要佛爷怀里睡一觉,能免去些灾祸。我最近时常想,信不信的,幸亏去睡了这一觉,这种不利,他都能过来。不管怎么过来的,过来就好。富贵不富贵的,比起性命来,那都是扯淡了。”董亚宁说着,重重的吸了口烟。是他陪着去的。一路西行,去往越来越荒凉的地方。近些年来,父子同行那么长时间,大概是仅有的一次了。只是他那阵子非常的忙,一路上,并没有太多时间跟父亲多说说话。而安排他们低调行动的,正是邱潇潇…他堪堪的打了个寒战。有些神经质的,又微笑了下。

“亚宁。”资秀媛看出儿子的情绪不太对劲儿,“亚宁?你听话…”

“妈,我听话了这么些年。”董亚宁把剩下的半截烟掐灭。一对细长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母亲,很专注的,甚至眼神是极为温柔的,看着。一字一句的,说:“我的事,让我做主。行不行?”

“不行!”资秀媛脸都灰了。

“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个不信命的人都看开了,您老人家这没事儿就爱算一卦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董亚宁温和的说,竟在调侃母亲。

“亚宁…”资秀媛紧攥着手,“你怎么能这样伤我的心?爷爷、姥爷…你不考虑我们,考虑下他们。已经够了。爷爷刚刚知道三叔的事…再说,亚宁,多多呢?你怎么…”她说到多多两个字,说不下去了。

董亚宁却像是对多多这个名字毫无感觉似的,只注视着母亲红彤彤的眼睛。

他静静的想了一会儿,说:“那您让我再考虑下,好不好?”

“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资秀媛几乎是失去了控制的大声叫起来,继而是放声大哭。

董亚宁将母亲搂在怀里。

“老太太,您就别这样了,我这不是还好好儿的嘛?”他拍着母亲的肩头,“回头您想办法给我弄个保外就医,还容易些?是不是?坏事儿能变好事儿的。”

资秀媛却哭的更大声。

这已经毫无节制可言的哭声,在极大的空荡荡的偏厅里,似乎有着回音,令人生怖。

董亚宁的感觉却有些木然。

他等着母亲哭的累了,让她躺在沙发上休息,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来,给她放在茶几上——他知道母亲没睡着,她只是累了,而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还是没有能够得到舒缓…他悄悄的走到旁边去,接了个电话,好一会儿,才说:“那等会儿见吧…嗯,老地方。”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二)

他将电话扣在肩胛骨上,轻轻敲打了两下。这宝石手机像磕在坚硬的石头上似的,叩叩作响。

“要出门?”资秀媛问。

董亚宁嗯了一声,说:“要出去见个朋友。”他走过去,坐在茶几边上。他故意的看着母亲——她总是特别忌讳他无状的举动,以前便无时无刻不提醒他要注意举止,要显得有教养有礼貌。尽管她那些西式的繁琐规矩,总让他不耐烦——但是母亲此时却只是目光深沉的看着他。他把手边的杯子递给她,微笑着问:“没兴趣知道我去见谁?”

资秀媛接了杯子,仍是看着儿子,隔了一会儿,才说:“你去吧…早点儿回来。我给你做晚饭,等着你。”

董亚宁攥着手机壳,漂亮的嘴角弯弯的,说:“我怎么印象里,好像觉得您可多年没给我和芳菲做过一顿饭了。还会做嘛?”

资秀媛忽然的将杯子拍在茶几上,水溅了亚宁一身,她哑着嗓子吼道:“让你早点儿回来就早点儿回来!”

发间黑色的珍珠发饰都在乱战。

董亚宁说:“好好好!一定早点儿回来。那我先上去换衣服。”

资秀媛揉按着额头,挥挥手。

董亚宁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换衣服的时候他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自己的头发长了。因此看起来有点儿颓废和懒洋洋的,也就并不奇怪。他想在见人之前,得去先理一下发。他拍了拍胸口。胸腔震颤的发出闷响…芳菲总是说他一拳打不透。精壮结实的是活生生的铁杆儿庄稼。他每听到芳菲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形容就会笑。芳菲有时候是根本闹不清那些典故,不像他,多数时候其实他是故意的。

他想芳菲这丫头,经此一役,才看出来,其实成熟多了。

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如果可能,芳菲若永远只是个不懂事的妹妹就好。

颈子上挂了一条细细的皮绳,系着一枚淡金色的指环。配皮绳的时候店里的经理很讶异,因为熟,彼此讲话才有些没顾忌。她说董先生这种成色的东西,这么细致的戴着,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他就笑笑,说我才不会说出来让你们去议论我呢。

其实跟人说说本来也没什么,说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他不想跟人分享这样隐私的事。因为这枚戒指的来处,也因为心里想过的,这枚戒指的去处…他系好扣子,戒指便藏在衬衫了里面。于是仅仅从外表来看,他与平时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就算是有异常,他也不在乎。

他下楼来的时候见母亲已经不在沙发上,只有旺财仍然趴在那里,看到他要出门,只有目光跟着他的脚步移动。厨房里有些响动。他拐到后面厨房的门口,出门前是要打个招呼才走。

看到厨房里,母亲戴着围裙和花镜,正仔细的挑拣着操作台上铺开的各种各样的药材。站的老远已经有种浓的呛人的药味。他敏感的鼻子受了刺激,立刻打了几个喷嚏。

他急忙掏出手帕擦着鼻子,抱怨道:“您这是弄什么东西呢?”

资秀媛抬头看看亚宁,知道他要出门了,说:“注意安全。”

“我现在估计是这四九城里最安全的人。有见过这么受保护的人么?”董亚宁走过去,嬉皮笑脸的说着,从背后抱了母亲,说:“那我回来就有的吃了?”

在旁边忙活着的保姆林阿姨看到,说:“今儿可别找理由说东西不合胃口不吃了。你妈妈亲自下厨,就算是毒药你也得灌下去。”她说着低头继续拔那乌鸡的毛。也戴着花镜。

董亚宁哈哈笑着,依样子过来蹭了下他的老保姆的脸庞,说:“阿姨,瞧您这一肚子怨气,我昨儿不就是因为胃口不好不想吃么,今儿早起还不是把您给炖的那什么鱼胶都给咽下去了?那东西多难吃您不知道啊?我还不够乖啊?”

林阿姨笑着赶他快走。等董亚宁出了门,她和资秀媛都好久没有说话。只是她叹了口气,说:“昨晚上一碗鱼胶端给他,他闻到味道就吐了。大概怕我担心,早起我给他煮白粥,他就说惦记昨晚那碗液体金子。我还怕他吃不下去,哪成想他一口气全咽下去了。我就想亚宁从小就皮实,身体底子好…”

资秀媛拿着镊子挑拣着人参,听着林阿姨的话,静默了片刻,说:“嗯…我去给他爷爷打个电话。不知道老爷子怎么样了。”

她说着,便走出了厨房。

号码连续拨了好几遍,都是拨到中途便错了号。她到底停下来定了定神。

电话又过了好久才接通。在昨天便已经赶过去照顾爷爷的芳菲,在电话里跟她说,还好。

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雨一直下,总觉得这样的雨绵绵不绝,好像天漏了一样。她一边嘱咐芳菲好好照顾爷爷如果有可能就把爷爷接过来,一边想着,刚刚亚宁站在这里向外看着的时候,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明明站在相同的位置能看到同样的风景,她却觉得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够透彻的了解儿子的思想。而且越来越不了解。这种不了解,让她痛彻心肺。

****************

郗屹湘陪着姑姑邱亚拉带着Allen冒雨来到这家发廊,还没坐下邱亚拉就说:“这就是崇碧吹的动动剪刀就几千刀的地方?瞅着也不怎么样么。”

屹湘拉着Allen的手,看着因为要理发而嘟着嘴的Allen,说:“崇碧哪儿有吹牛啊。都是您,她说来了提她的名字,您就问什么金贵地方。”姑姑今天复诊,在家里便说想吃意大利菜。崇碧便说要吃意大利菜去Cavoni,我在那里是挂账的。然后说多多的头发长长了,要不要去理发?那家菜馆对面有间形象工作室,服务不错,可以去试试。她也觉得多多该理发了,前额的头发蜷蜷的,长了,就更像个模样爱娇的女孩儿了。只是多多听说要一起出来吃饭很高兴,继而听说要理发就开始磨磨蹭蹭的了。邱亚拉揭穿他,说这孩子从小就“护头”,让他理个发比登天还难…

邱亚拉听屹湘这么说,就道:“我这不是在美国当农民久了么。”

“等下让人给您也弄个酷酷的发型。”屹湘看看姑姑戴着的帽子。那帽子下面的头发长的相当怪异,大概要很久才能恢复原状。

“好啊,我这阴阳头也该弄的像个样子。”邱亚拉说着已经将帽子摘下来,过来招呼他们的店员冷不丁看到,先怔了怔才开口引导他们往里走。

店规模不大,也安静的很,装修并不奢华,但是极整洁。

屹湘果然在提了崇碧的名字之后,虽然店员表示没有预约可能马上安排接受服务会有困难,还是尽快的将首席发型师给请了出来——屹湘看到这位法籍中年男子,心想这就是崇碧说的,号称首席,其实店里也就只有他一位的发型师了——个子矮小的男人板着脸说我是弗朗索瓦。他伸手过来跟屹湘握手,屹湘留意到他手臂上半点儿发茬子都没有。实际上弗拉索瓦全身上下干净洁白的倒像是从面包店操作间出来。他虽然模样很冷淡,但是仍客气的解释说今天虽然下着雨,原先预约的客户都没有来,只是突然到访的客人您几位是第二拨儿,请容我先照顾先来的客人,请你们等一等。

屹湘便说给他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