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磬从她手里拿过雨衣,说:“按说没人会把狗单独留在家里的。有人在,就好说。”

屹湘点头。

她心乱如麻。

抿着唇,盯着面前这扇木门——只是一扇门,却有种前世今生的隔离感。

她伸手过去。

手心贴着木门。潮湿的木门上被雨水打透了的对联上,那手写的“春”字圆润饱满。她按着这个字,一动不动的,等着。

耳边不住的有轰鸣声,从下了舰艇就没有断过。

此时此刻,轰鸣声在加剧…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意志有多强悍,身体力量的透支让她看不到自己会撑到什么时候。只希望,至少能撑到这扇门打开。不管里面是什么,让她看一看,也就死心了…

她靠在门板上,喃喃的低语。

叶崇磬静立在她身畔,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他眼看着屹湘的样子,心里也禁不住跟着发急。刚想要再次向里面喊话,就听里面突然的有人问:“谁啊?”

浓重的胶东腔,浑厚粗重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纪不轻的男人。

叶崇磬立刻问道:“是不是董大叔?麻烦您开下门,我们有事情找您。”

“谁呀这是,什么天儿啊就敢上岛…”里面的人似乎是又意外又不满,喝退着看门狗,好一会儿之后,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穿着鲜亮的红T恤的脸膛黑红的老汉用他健壮的身板堵住了门。既把看门狗堵在了门内,又把来访的郗叶二人拦在了门外。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屹湘和崇磬,皱着眉。漂亮的屹湘和帅气的崇磬,此时被风吹雨淋的,都已经失去了七八分原先的形状,可看上去依旧是好看的——他就问:“你们有什么事?”

屹湘看着这位大叔,比起十多年前来,他的变化太大了,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叶崇磬见屹湘这样,微笑着说:“董大叔,请问您,认不认识董亚宁?我们是他的朋友,从北京来的。”

屹湘目不转睛的望着董大叔。

董大叔听了叶崇磬的话,有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定定的瞅着叶崇磬和屹湘,似是在判断叶崇磬话的可信性。然后他缓慢的,将目光转到屹湘脸上来,又看了她好一会儿,猛的拍了一下大门,叫道:“啊呀,嫚儿是你啊!”就他这一下,木门被推开了半边,里面那只大狼狗,迫不及待的窜了上来,他急忙将狼狗扯住。那狼狗原本是想扑出来的,这会儿被董大叔一扯,几乎是立了起来,屹湘站的离他们最近,在狼狗扑出的一瞬间,她下意识的往后退,叶崇磬反应更快,也将她拉到了身边来,护住了。

屹湘心猛跳。

董大叔脸上露出笑容来,说:“我想起你是谁来了…我说怎么瞅着你眼熟,愣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来来来,快进来!进来说!”他说着,将剩下的半扇大门也推开,拉着他的大狼狗,往里面去。

那大狼狗疯狂的叫着,被他用力拖着,栓到了旁边的铁柱子上去,还在嚎叫。

屹湘和叶崇磬站在门内,看着董大叔一边让他们往里去,一边安抚那大狼狗。大狼狗蹲在地上,刚刚一番扑咬,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十分的耗费体力,粉红色的长舌吐在外面,喘着粗气。看上去就更有种凶相。

“…这种天气,想不出谁会上岛来,狗叫我也没搭理…年纪大了,耳朵有点儿背…常年海上漂的人都这样,马达太吵,你们又太斯文了,不放开嗓儿嚎,我哪儿听得到…来,里面坐。”他往里面让屹湘和叶崇磬。

屹湘看着安静下来的大狼狗,问:“还是它嘛,小虎?”

董大叔眼神慈爱的看着自己的爱犬,反问:“像吗?”

屹湘点头。

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黑背,同样的眼神,连背毛的长短都是同样的。

“亚宁也这么问。今年什么时候啊,清明节那时候吧,来过一回。见了就问,四大爷这狗还是小虎吧,可真够长寿的。”董大叔笑着说,摸了摸爱犬的头,“不是喽!老狗哪儿有这种体格儿?小虎到后来,毛也稀了,眼也瞎了,耳朵都聋了。这是小虎的儿子。和小虎见到你们时候差不多大。狗嘛,再活不过十五六年…小虎是去年老死的。这只,我叫它二虎。走,咱进屋说。”

屹湘见董大叔将他们带进的是平房,看了眼门窗紧闭的正屋,和叶崇磬跟着董大叔走进了屋子里。

董大叔进屋后就忙着找茶叶来泡茶,叶崇磬忙说谢谢不需要,给我们白水就行。董大叔找到茶叶盒子,笑着说:“不来茶叶,怕你们喝不惯岛上的水,太咸了。”

“谢谢您。”叶崇磬说,“大叔,亚宁来过么?”

“亚宁?”董大叔递给屹湘和崇磬一人一个搪瓷缸子,坐在他们对面的板凳上,说:“我不是说了吗,清明节时候来过一回。跟他爹一起回来上坟的。那之后就没见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到岛上来。原先我承包这片海和岛子,想搞个养殖啊旅游项目的,没那么多资金,托人和他说过。他二话没说让人帮我弄起来的。那么大的事儿,他也没来看看,就那会儿突然来了。还在岛上住了一宿呢。我让他在岛上多住几天,他又说赶着回北京有事儿,急匆匆的走了。跟掏把火似的急脾气,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那昨天呢?昨晚?昨晚没有来?”屹湘追问。

叶崇磬给她做了个手势。

屹湘着急了。

董亚宁再快,也不过比他们多几个小时。

他说:“夜里,亚宁来的话,应该是夜里。”

“没有啊。”董大叔奇怪的说,“昨晚上倒是来过人,是政府的和守岛部队的,说是有台风,让撤退。一年夏天哪儿不来几次台风,有什么要紧。我就让老婆孩子回去了,我和二虎在这儿。他们走了之后就没船过来了。风又大,浪又猛,就算有人要来,也没那那么大本事上来的。”

董大叔一边说,一边看着屹湘和崇磬的反应。

屹湘低头。

屋子里潮湿的很,她坐的木凳子上似乎都有一层水,让她有些坐不住要滑下去似的。

她紧握着茶杯,让自己坐稳。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听错董大叔的话,还是又问了一遍道:“您确定,董亚宁没有来过?”

董大叔似是已经觉察事情有哪儿不对劲了,他隔了几秒钟才说:“应该没有。”

叶崇磬看了屹湘一眼,就见她尽管已经十分的克制,脸色还是灰了一层,便问道:“除了守岛部队那儿,岛上还有哪儿可能落脚吗?”虽然他和屹湘随着舰艇的反复尝试登陆过程里,已经绕了这个岛子有好几圈,并没有发现任何一艘船,但这个问题不问,不死心。

“除了我这里,还有两户人家。他们禁渔期一开始,就大门一锁回岸上住了。”董大叔明白过来,说:“亚宁要是来,肯定是来我这里的。别的不说,就论远近,我还是他四大嘛。我和他爹,是一个太爷嘛。是不是?”

叶崇磬点头。显然跟董大叔再说下去,已经没有可能得到更多了。他虽是明白,仍然跟董大叔一来一往的聊着天。他在等屹湘。

屹湘将搪瓷缸子放在桌子上。

热水泡出的绿茶香气,掩盖不住这屋子几十年来被浸泡出的咸咸的味道。

这是一种能在不经意间侵入肌肤的味道,如果再久些,可能深入骨髓…他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

她看向窗外。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七)

院子里那口井,井台经过这么多年,原本整齐的水泥台,好几处凹陷进去,残缺处长了青苔。

她似乎听见笑声,在耳蜗内依旧隆隆作响的声音里,笑声突兀而又清脆,无忧无虑的,伴随着水声…那该是从井口压上来的清水,有扑面的凉意,被清晨的阳光照射,腾起的水雾里有七彩虹霓,虹霓里有好看的、略带羞涩的笑靥…

叶崇磬跟董大叔说着话,两人都看着屹湘慢慢的从木凳上站起来,往院子里走去。谁也没有阻止她。

屹湘看到面前这挂草珠帘子。被湿气打湿了翅膀的苍蝇,有气无力的伏在草珠上…这帘子,当年还是刚刚串起,董大叔家的媳妇儿给每一串草珠下缀着红色的塑料缨子,随着风飘起来的时候,煞是好看。此时那红色的塑料缨子不但早就被晒的败了色,还有个别的地方,草珠都缺了…她伸手拂开草珠帘,轻轻的、温润的草珠滚过她的手背,竟让她手背上像被通了电,手、臂至身体,痉、挛。

方方的天井,被暴雨冲刷的干净至极。

她站在天井中央,看着四周每一扇窗子。

原先小方块的玻璃窗,早已经换成了白色的塑钢窗,可是…可是那窗子上,挂着的窗帘,虽然颜色破败惨淡了些,却仍能看出来,是浅黄色底子上的橘色向阳花。只是那向阳花在她眼中慢慢的开始旋转、旋转…她眼前一阵发黑,向阳花镶了金边似的,在黑暗中乱舞。

她蹲在地上。

眩晕的时候她总是最快的降低重心,她知道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向阳花还是不断的往她面门上扑过来,让她看不清东西其他…

“屹湘!”叶崇磬急忙的从屋子里出来。伸手想要拉屹湘起来,屹湘扣住他的手,不动。他便也蹲下去,在她身边,“你还行么?”

屹湘抓着叶崇磬的手。以他手颤的程度,她清楚的意识到,他此时应该是在对着她说着什么的,可是她一个字也听不到。她只能这样抓着他的手,让自己努力的多吸进一些氧气来,好尽快的说出下面的话来,她说:“他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他不在这里。

他没来过这里。

她以为自己能找到他的,但是没有。他并没有来。

“我们走。”她再说了一遍。比刚刚那句声音要细上很多。

叶崇磬将她拉了起来。

风还是很大,厚厚的云层被风搅动着,迅速的在天空中翻滚移动,烈日穿过清透无比的空气,照射在他们身上,短暂的时间里,晒的人发昏。

叶崇磬将屹湘拥入怀中。很轻很轻的,他清亮的目光,看向屹湘背后的这些——整齐的房舍、洁净的布满水滴的门窗、严丝合缝的窗帘、堆在门前的陈旧的渔网…他轻声的说:“好,我们走。”他松开手。

董大叔站在一边,见状急忙说让他们进屋凉快下,别中暑。

叶崇磬却说:“既然亚宁没来过,我们也就不在这里耽搁了。谢谢您。”

“客气啥呢,又没帮什么忙。我倒是盼着亚宁能来的。”董大叔说着看屹湘,有些担心的问:“这样子能下岛吗?”

“没关系,我会照顾她的。要是亚宁来,麻烦您告诉他,湘湘来找过他。”叶崇磬叮嘱。

“不。”屹湘轻声说。

“屹湘!”

“别告诉他了。”屹湘望着那窗帘上惨淡的向阳花,眼泪在眼眶里转着,“不用告诉他…他确实不想,让我找到他。”

而她,也确实找不到他了。

“会找到他的。我们先走,那边船不等人。再不走咱俩就真耽误事儿了。”叶崇磬对着董大叔温和微笑,说:“打搅这么久,真是抱歉。”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不过…都快晌了天了,真该留你们吃饭的。”董大叔说着,搓了下手。

叶崇磬说:“谢谢。我们也还有事,要赶回去呢。”他说着,拉着屹湘往外走。屹湘脚步有点迟缓,他配合着她的步子,也走的慢。

董大叔一边继续说着留他们吃饭的话,一边往外送他们。

二虎见他们往外走,忽的从院子角落里蹿起来,又对着他们开始狂吠。

董大叔不住呵斥着二虎,二虎却叫的更凶。他将叶崇磬和屹湘送出门,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往灯塔方向走去。那个矮小的、从进门开始就眼圈发乌的女子,隔了这么远,都知道她全身都在颤抖…他叹了口气,回身关了门。

屹湘走着,禁不住的再次回头。

“他不在这儿不是坏事。这么恶劣的天气…”叶崇磬说。

屹湘使劲的摇着头,抬头看看他,说:“对不起。”

叶崇磬却问她:“还能走吗?不能走的话,我可以背你。”

他已经满脸是汗。这样跟屹湘一起走,远不如他负着她的体重要轻松一些。可是他也知道,倔强的她,尤其是在这里,是不会要他背负她的。果不其然,他看到她尽管已经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还是摇头。

他无奈。撑着她的手臂,将自己的力量分给她一点,让她能够自己走着。

他也看一样那闭合的大门。在走向那道门的时候,她的脚步急切而坚定,每一步都像她的人似的,尽管疲惫却有种活力和希望。紧张是紧张的,紧张中有对董亚宁的恼怒和气愤,可她应该没有绝对的怀疑过她的判断,她相信即便是在全世界都找不到董亚宁的时候,她还是能够找到他的,因为大概这个地方,就像是心底最明净纯洁的一个角落,要留给最沉最远的记忆…他看着她那样的脚步,再想跟上,都忍不住要慢下来。

可现在她完全不是去时的样子。

他们站在礁石上往下看,码头上等待着他们回归的舰艇,像朵蓝灰色的小花,开在五颜六色的海面上,伴随着不断涌起的白色浪花,起伏。海面平静多了,因此站在甲板上的那几位看到他们,高高抬起手臂,挥舞了两下,还喊着“快点上船回去还赶得上开饭”!

叶崇磬拉起屹湘的手,踩着礁石间的沙石小路。

舰艇在鸣笛,叶崇磬抬头看看那个方向,说:“当心些。”

屹湘点点头。

海岸上风很大,吹的她几乎要飘起来。

耳边风声呼啸,顺带着捎来些声音,她想回头看一眼,却仍看着叶崇磬,跟着他的脚步,拾阶而下…舰艇上的水兵们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声不断。她的脚步迟滞了下,看向舰艇上那几个深蓝色的身影,有一个念头迅速的晃过。心神一分,脚下打滑,她急忙抓住叶崇磬的衣襟。

两人终于稳住。

“怎么了?”叶崇磬看着屹湘。

屹湘拖着他的手松了一下,说:“我得回去。”

叶崇磬以为自己听错。

也只是一愣之间,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在这儿的。”屹湘欲转身。叶崇磬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子。

大风带着雨意穿过两人之间。

叶崇磬松了手。

“去吧。”他说,“路上小心些。”

屹湘看着他,点头间,重又握住他的手,紧紧的,然后她退了两步。

他站在原地,望着屹湘往回跑去,手上的温度仍然在,她已经跑开了很远。

大风卷起她的裙摆,她就像是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忽然绽开的一朵淡色的花,阳光如此强烈,却远没有她的身影耀眼。顷刻之间,那束阳光移开,阴影将她笼罩,跟随着她,一路向前…

他站着。

风吹的他伟岸的身躯亦微微晃动。

远处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是催促他们登船的号角。

“怎么回事?又要下雨了,还不快点儿!”身后有人气喘吁吁的跑上来。

叶崇磬转身往下走,说:“走。”

“你女朋友呢?”上士看看那边,并没有看到人,跟着叶崇磬,边走边问:“哇,见鬼了,刚刚还在这儿。人呢?”

叶崇磬两三步并作一步,向码头迅速而去…

与此同时,屹湘在沙石路小径上奔跑着。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海浪声。

她用自己此时能使出的最大的气力奔跑着,全不管喉头胸口的剧烈疼痛。只知道自己必须快些、再快些,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被汹涌而至的潮水追着,如果不拼命的跑在潮水的前面,就会被吞没…她眼睛里涌出来的水,冲刷着面庞。

她此时只能听到自己短促的呼吸声,终于跑回来,只差一点便要整个人都扑到虚掩的木门上,控制住自己这已经不像是自己的身体,盯着那两扇木门见约有半指宽的缝隙…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八)

仍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浅、也越来越重;眼前一团又一团灰色的烟云飘过——她转了下身,腿一软,倒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

她的气力也仅够到这里了。身后的大门距离她不过是一臂之远,这一臂对她来说,不止是气力上的难以为继…

木门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唰唰唰的声音,那半指宽的缝隙在渐渐的变宽,终于打开了。

她不动。

一忽儿,一颗像狮子样的一个毛茸茸的大头,出现在她身边。

她歪着头看。

呼着热气的血盆大口,黑色的湿乎乎的大鼻头,再往上是一对本应该凶光毕泄的却流露出些温柔的褐色大眼睛…她的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片刻后伸向这狮子头般的獒犬头,使劲的抓了一把,揉着,并且低低的,她说:“混蛋。”

压在胸口的痛感终于是迫不及待的随着这两个字喷涌而出,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往一个方向冲去,片刻过后,带来了更猛烈的痛感。

在这样几乎是难以承担更多的痛感中,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一只鞋尖。

干净的、干燥的浅灰色麂皮鞋子,钉在水泥地面上似的,并不向前一点。

她也不向前。

旺财拱了她一下。力道并不大,可却差点把她拱倒在地。它那对褐色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她,再拱一拱,那样子,甚至有些亲昵了。

“旺财,回来。”沉沉的声音,在喉间回旋。似乎有好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听起来有些沙哑。

旺财就地趴下了。

无声无息的,就在两人之间。

风起吹的它的背毛东倒西歪,凌乱不堪。

她有些发抖的手,摸了摸这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莫名的亲近她的獒犬,咬了咬牙,终于摇摇晃晃的撑着水泥地站起来,转身过去,面对着门内站着的这个人,清晰的再次吐出这两个字:“混蛋。”

他看着她——本应该令她飘然若仙的衣裙,都贴在了身上,多狼狈;那一脸的汗,木了似的表情,多狼狈;在看到他的一刻,她眼睛闪过的无数复杂的神情,对她来说,又是多么的…狼狈——他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嘴角倏然一动。

“混蛋!”屹湘本就已经积聚到顶点的担心、焦灼、恼怒…和见到他安然无恙的欣慰等等复杂的情绪,终于被他这近乎冷漠和无动于衷的表情激发出来。她死盯着他,可是除了骂他句“混蛋”,骂不出口别的…她气极,嘴唇不住的哆嗦。

突然的,她攥紧的拳头在瞬间伸展开,对准了董亚宁的脸挥过去。就在要扇到他脸的一刹那,他那瘦削的下巴上的伤如细小的钢针般的钻进她眼中来…硬生生的,她的手停在了距离他脸无比近的地方,定格了似的,停在那儿;而他不躲不闪,好似已经准备好了再次承受她的力量,那随着手掌扇过来的风,早已先一步拂到面上,强劲热烈,让他的脸热了起来。

屹湘的手掌攥成拳,重重的垂下来,一股怒火没有发泄出去,团成一团,在腔子里横冲直闯,所到之处无不灼的她疼痛难忍。

不是第一次对他动手。气极恨极的时候,将他粉身碎骨的念头都有过。狠狠的就想把他打疼了,结结实实的打他几巴掌,起码她会痛快些。就眼下,她绝对有理由痛打这个任性妄为把所有人都折腾的人仰马翻的混蛋…可是她凭什么打他?

他咬牙切齿的说邱湘湘我都放下了。他恨之入骨的说邱湘湘你是帮凶。他信誓旦旦的说我不在乎多多…他已经画地为牢。

她凭什么来找他、凭什么打他?

一念至此,她泪落如豆。

“混蛋…混蛋,董亚宁…”她不得不停下来。太疼了,说不出的疼。她只知道自己见到他会无比的愤怒、怎么愤怒都不过分的责怪甚至辱骂他,但不知道就在她愤怒的同时,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着让她疼痛难忍。

而他偏偏平静至极。

这四周的惊涛骇浪,她的急痛交加,跟他的平静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进来吧。”董亚宁说。风吹起她的头发,额前湿透的刘海都被吹起来,几缕湿发不完全的覆着她额角的伤疤,她因激动而红透了脸,伤疤的颜色更加的深,简直要渗出血来…累累伤痕,鲜红如昔。曾经是毫无瑕疵的光洁的额头,连毛孔都几乎看不见,那么秀气、那么美丽…

闪电,惊雷。

滚滚的,在他们头顶炸响,阴霾被暂时的照亮,瞬间之后,复又变暗。

“马上离开这里”屹湘说。

他细长的眼睛和浓密的眉,高高的飞起,就在这样两军对垒般的严峻时刻,看不出一点紊乱,更令她气愤的是,也看不出一点内疚和慌张。

她走上台阶去,同他近在咫尺,说:“董亚宁,你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