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抱那对宝贝大憨小憨的也是她这个姑姑。

看着那对瘦弱却有力的小子一个嚎啕挣扎一个腼腆吮嘴,才出娘胎已经有很大区别,她眼泪就要往下落,忍住眼泪亲了又亲,才把他们放到崇碧身边让她看看。

崇碧看老大就说:“怎么这么丑,一点都不像我,也不像潇潇!”

再看老二,又说:“这个更丑!”

然后泪眼婆娑的一左一右的不住看着,又笑起来。

产房里医生护士包括她在内,全被又哭又笑的新妈妈逗乐了…

护士陪着她抱着出去给等在外面的奶奶和叶崇磬看。

奶奶把老大抱在怀里的一刹那顿时就落泪了,直说像碧儿、太像了。

叶崇磬从护士手里接过去的是老二。大概是第一次抱这样小的婴儿,他小心翼翼,但是抱的很好。姿势标准且动作轻缓。那婴儿闭着眼睛,却舒服的咕唧着小嘴巴…她听到叶崇磬用很轻的声音跟小憨说话,他在说Hi,我是你舅舅,小家伙…她在想像他们这样的大人,怎么会几乎承受不了那才几斤重量的婴孩呢?她的腿都有点软了,真怕一个不小心摔了孩子。

护士把孩子们带走了。

他们一起等着崇碧被送出来。

时间好像变慢了,而心情似乎都没有能够平复,等候的这段时间,他们竟谁也没有想着需要找话题聊聊天,心已经满的装不下其他的东西了似的。

医院里的暖气总是很足。玻璃窗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忙碌了半晌,有些热了,汗湿的头发被热气烘干了,衬衫还贴在背上,这不舒服,而且外套也不知道被她丢到哪儿去了…出门毕竟匆促,什么都没顾上打理,人简直邋遢的不得了。脚上的鞋子竟然穿了不同的颜色!

她翘着脚看了看,一只鸭蛋青色,一只浅橘黄色,搁在一处还真是明艳。

她哑然失笑。

叶家奶奶看着她,微笑,说刚才辛苦你了湘湘。

她鬓角都是汗水,望向叶家奶奶,说没什么辛苦的。

叶奶奶拍了拍她的手。

瘦而微凉的手。

她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叶家奶奶,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叶家奶奶递给她手帕,冷雨中带给她温暖…她也微笑,抬眼看到了叶崇磬。

他抱着手臂坐在另一张长椅上,端正沉默。

也有阵子没有见到他了。上回见,还是上个月的一个电影首映式。同样没有说上话。

那是炒的很热的一个电影。

董亚宁想去。他说咱们悄悄的去,谁也不惊动。这电影投资方说要票房十个亿,我倒要看看这海口夸出来他们是怎么收的。我怎么老觉得这人是在放P用手接呢…这话也就是他能说出来,被她照着腿敲了一下,闭嘴了。等了一会儿又说,去看看吧。我这样的也要受点儿爱国主义教育。

她本来不同意,大冷天的要赶零点的午夜场,况且已经习惯了早睡。抵不过董亚宁软磨硬泡,芳菲连票都让人给送来了,他就拿着票跟她可怜兮兮的说最近除了去医院都没出过门…看着票看着他,就说了声好吧。

位子是特意选的后排。绵软宽大的沙发坐进去舒服极了。

刚坐稳,董亚宁往前面看了一眼,翻着画册,然后低声的说前面谁在谁在,又谁在谁在,谁带了谁来…她多数都不认得。也没兴趣认得。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明天该去医院拿他昨天检查的报告,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上次检查的数据不是很好。

他忽然说你看那是谁。

番外 遗失的美好(三)

她才抬眼看前面。灯光却恰在这时熄了,大屏幕在放广告,那个人影一晃便坐下了。她起初以为是叶崇岩或者是叶崇磐。叶家哥儿几个身形上都有些相似。待那人坐下她仔细看,知道不是,是叶崇磬。一左一右才是崇岩和崇磐。这么比较一下,崇岩略胖些,崇磐则更瘦。不唱戏了身段儿也保持的极好。听说粟氏现在实际上由崇磐在参与管理…崇磐回了下头。她纹丝不动的坐着,不知道他看到了他们没有。

亚宁挪了一下,让她靠他近一点。

电影开始不到一会儿她已经觉得困。屏幕上战火纷飞,英俊的军官满面血污,纸铺爆炸色彩艳丽的纸屑纷纷然落下来,四周一片啜泣之声…她却闭上眼睛。刚刚坐下来她就想睡觉了,座位太舒服,而她又有点太疲惫。慢慢的她靠在亚宁的肩膀上,睡着了。

睡的太沉,被亚宁晃醒一睁眼,大厅里的灯已经亮了,大屏幕都暗了。她人迷迷糊糊的,走着走着都差点绊倒,幸好被亚宁扯住手。

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就看到董亚宁跟叶崇磬兄弟在聊天。见到她那迷糊样子,都取笑她几句。说她是今晚唯一一个看完电影不是红肿着眼出来的女人,大概也是唯一一个看这电影还能睡着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

在电影院门口分手了,他们兄弟们同乘一辆车子走的。

回去的路上董亚宁还说,兄弟多了就是好。就算是内斗不断吧,出来总是互相维护的。他没接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她便问了句磐哥周末的沙龙还在搞么?

搞。一辈子离不开戏的人,再给他断了这个瘾,他也就真做不了别的了。董亚宁说。

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他问你怎么想起来这茬儿了。

她说,我想着你大概惦记着。要是想去呢,不妨去一去。

他沉默一会儿说,我也不过是想你的时候才唱两句。

她就摸摸他的脸。说,旺财爹,我得专心开车。

他笑眯眯的。

她觉得他不想再去那个票友沙龙,应该还有些什么别的缘故。虽然他从没有在她面前说起过,她也能察觉,对崇磐,他似乎是有点疏离…

亚宁在说我们刚才在那边聊天,说了没几分钟的话,信息量太大了。老叶说以后IEM要是敢拍这种片子跟他借钱,他一定不给批;知道粟氏是怎么衰的了吧,这种会砸手里的投资一筐——磐哥说这如今也不是叶总您要操心的,这是我该操心的…听着磐哥这么说话,有没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恍若隔世,从董亚宁嘴里冒出这四个字来,格外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犀利。

可她想想,的确是。

很多人很多事,恍若隔世…

叶崇磬的白衬衫领口有点松,人却仍然是很精神的模样。

据说是在开会,中途离场赶来的,丝毫不显得慌乱。他这人,从容也从容到了极处。

他微微闭上眼,似乎是在专心琢磨什么事儿。

Allen那天告诉她,叶崇磬特意去看过他。

Allen问她叶崇磬送他新年礼物,他可不可以接受。

她问是什么样的礼物。如果是寻常的小礼物,Allen大概不会过于郑重其事的问她。

Allen说是个小小的机器人——“小小的”么…

忽的,她听见声响,产房门一开,崇碧被推出来,恰好潇潇和母亲也到了。

狭小的通道里突然间挤满了人。

挤的她必须往后退,退下来默默的看他们,心里是高兴的,可又不知怎么的会觉得有些难过。

他们后来全体要轻手轻脚的在病房进进出出,好别惊动这位阵痛了七八个小时精疲力竭的产妇睡这香甜的一觉。

崇碧那位一直负责她的双胞胎的医生李云茂随后来探访。他开玩笑说真是有点冤枉,明明是我照顾了孕妇全程,偏偏临门一脚被这儿的医生抢走了功劳。他问家属的意见,还要不要转院。在养和的费用也已经提前大半年预交了,舒适的病房也预留着呢。叶家奶奶说这里普通病房条件也很不错,住两三天咱们就接他们回家照顾了,别折腾大人孩子了,大冷天的。于是事情也就这么定了。好就好在他们两下里都不是特矫情的人家,崇碧也是个随和得体的人。

她见病房里陪着的人多,就悄悄的去育婴室了。护士说新生儿要洗澡什么的,她算算时间也就差不多到了该送出来的时候了。

没想到潇潇也站在育婴室外等着看他的新生儿。

她在旁边陪着潇潇站了好久。

护士将双胞胎一齐放进小床的时候,特意对等候在外面的他们微笑示意。

潇潇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但眼神极为温柔。

她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哥哥也是一个父亲了。

她还是笑着问:“一对青瓜蛋子,想不想再要个女儿?”

潇潇微笑,回答道:“这俩青瓜蛋子以后会拐回来人家家里费劲培养的最好的女儿。”

她笑。

听崇碧说过,他们知道胎儿性别之后,有一次问过潇潇,想不想要女儿。可以再接再厉的。潇潇说,就算她肯,他也不要了。起初没有什么,越到崇碧孕后期,崇碧越来越处之泰然,反而是他越来越紧张,几乎没有睡过什么囫囵觉。也许他总可以在她身边会好些,偏偏不能够。遥远的距离又让他的担心成倍扩大。再说,也确实不想崇碧再吃苦。

“不想多来一次了。”潇潇说。

她仔细看看现在的哥哥。

也许很多事情在他都已经可以举重若轻,这却是例外。

潇潇看她,笑,笑的也真像个父亲了。

那会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模模糊糊的…

屹湘今天是走楼梯上来的。探视的时间刚到,人太多,几部电梯门前都等了好多的人。她有点怕那汹涌的人潮。

第三层楼,并不高。

病房门开着,她还在楼梯间里就听见高高低低的笑声。

进去病房便看到叶家伯父伯母和自己父母都在,叶家两位姑姑和爷爷奶奶也在。只没见叶崇磬。叶家的长辈见了她还都是照旧的神气,仍然是喜欢的。

崇碧对她带来的礼物最有兴趣。当着大家打开了。

是两张很小的斗方。斗方上藏家印鉴只有清晰的数枚,最后一个藏印是董亚宁的闲章。

难怪那么轻。

崇碧连说贵重,潇潇却说:“收起来吧。”

崇碧看她,她也说:“收起来吧。”

潇潇正站在她身边,拍拍她后脑勺说:“所以说,你这作姑姑的,就送两件婴儿袍是不是太小气了。”

“再说,再说连这两件都要回去。”她立即说。

惹大家一起笑起来。叶居良便说,湘湘如今难得出手,我们等她回归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这小子还不知足。

送给大憨小憨的贴身小袍子是她亲手缝的。早前姑姑特意把当年多多穿过的一些小衣服都打包寄回来,说让他们看着哪些合用,可以给新生儿。崇碧满心喜欢,说这样既环保又节俭。等东西寄到了,不想被董亚宁看见,毫不犹豫的全都给扣下了。

她明白他的心思,就说你挑几件留下来作纪念就好。姑姑也是舍不得全给,还有很多呢,像Anne不就选了一顶小帽子?不过是个念想儿…

他不同意,说我开张支票给你,只管满世界的去买,多多的要都留下。

她说董亚宁你现在签支票管用么。

他说我不管,反正这些你别给我动。要不我给你现金?先欠着也行。

这个人要是犯倔,谁也说不听的。

姑姑听说了差点没笑断肠子。说算了我们另买吧。我就是觉得多多的东西又多又还顶新,白收着浪费,没想那么多。你跟董亚宁说,让他且收好了。这么多年搁在我这儿,我可是一件都没糟践,全都好好儿的,别回头你们一收拾,发霉了。

这倒不需要太担心。

她太知道董亚宁要真宝贝了什么东西,让他收着是准没错儿的。

董亚宁果然收的好好的。纸箱被他挨个儿打开,拿出来都看过又叠好放进去。小衣服上残留着樟木香气,他说姑姑一定是收在樟木箱里的。这样的箱子家里倒还真有几个。他让芳菲特意去找出来。箱子送过来之后他亲手收拾的纤尘不染。用核桃油上过一层油之后的老樟木箱子在屋子里像焕发青春的老人那样神采奕奕…他才仔细的把小衣服叠好都放进去。一贯毫无条理的人,这件事做的妥帖精细。过后当然还不忘提醒她记得准备别的礼物。

番外 遗失的美好(四)

她也想不出送什么更好的礼物。好歹她还占个心灵手巧,选了布料又裁又缝。每天晚上,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她就在灯下做这个,直忙了好几个礼拜。

董亚宁见她手上戴的是老珍妮给她的顶针,说不知道老太太还在不在,下回去一定要陪你去见见…圣诞节寄卡片过去好不好?咱俩一起署名。

小婴儿的衣服拿在手里小的很,针脚要比成人衣物上细密很多,缀的蕾丝全是手工编的,最耗时间精力。

她也不知道是因此累了眼睛,还是听到他的话觉得酸楚,抑或是最后一次收到老珍妮的信,珍妮仍是在信末附上的一句话:代为问候可爱英俊的董亚宁先生…此后数载与老珍妮音讯不通,未必不是怕这句话再出现。又不忍下笔抄写她信中那同样的一组单词,只管敷衍了她。

他见她不语,问怎么了。

她说没事,就这样吧。然后停了停,说给Bernie他们的卡片也一起寄吧。

他说好。

然后说也许明年我们可以去伦敦,看望老珍妮?

他语气里有一点不确定。

她却打起精神来说好啊,到时候我们也去看比赛吧。

他过了一会儿说,好。

那几天枫叶正红,散步的时候他捡了干净漂亮的枫叶回来自己制作了卡片和书签。一笔行草写在卡片上,枫叶书签细密的叶脉罗纱一般覆在字上,好看的很…

此时病房里热闹极了。

探视的时间,同病房的另外几位产妇家人亲戚也都陆续来。小小一间病房拥堵的像是菜市场。每个产妇都像是女王一般,脸上的表情是骄傲也是明亮的,好像能照亮了整个世界一般的光彩…

屹湘起先是坐着,后来是站着,只觉得病房里越来越热。

不知不觉探视时间结束,大家都觉得意犹未尽,约了明天来接崇碧出院。叶家奶奶尤其高兴,连续几日她老人家最早来最晚走,也不觉得乏。

这么多人里大概唯独屹湘离开的时候是颇松了一口气的。

天色还是有些阴沉,时间也不早了。屹湘想,回去做晚饭,晚是晚了点,但应该也还好。她本想打个电话给董亚宁的,省得他自己胡乱做什么东西吃对付过去,都走到车边了,听到母亲叫她。

郗广舒让屹湘跟她一起回家吃饭。她说家里今天晚上包羊肉馅包子。羊肉是潇潇带回来的。屹湘说不了改天,您这几天照顾崇碧就好。郗广舒便说那等下我让人给你送点包子去,再给你们带上半拉羊,你自己费点事儿吧。

屹湘说好。她开着车子还跟母亲电话里聊着天。母亲说起大憨小憨的乖巧,开心极了。

她听着难得话多起来的母亲这几分钟里松弛而快速的语调,莞尔。

无论身上有什么样的光环,孩子会把一个有母性的人打回原形。这真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她把车停在院子里,母女俩又说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边父亲在催了,她们才挂断。

屹湘望着前面停着的车子,知道芳菲和董夫人都在楼上。

她犹豫了片刻才上楼去的。

她心想也许她们不会碰面。从她的公寓到董亚宁的公寓,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她们每次来,去的都是他那一套。但也许碰面也没有什么,她并不是怕。

还是在楼梯间里撞了个面对面。

芳菲最自然,大约是董亚宁说过她去哪儿了,芳菲自然就问起来新生儿和产妇的情况,很替他们高兴的样子。

她都说了。

董夫人挽着手袋站在她面前。一身素色的衣裙,大衣也搭在手臂上——近来她已经不再坚持将头发染成自然的与她肤色极其贴合的深棕色,来掩饰一丛丛生出的白发。这显得她有些老态,也更添几分威严。屹湘静静的看着她,暗暗的楼梯间里她的目光仍然很亮。越行走在暗处,眼睛越亮的猫似的。

芳菲挽着她母亲要离开。

董夫人这才开口,跟她说:“湘湘,你怎么又瘦了些似的。别只顾着亚宁,知道吗?”

说完了依旧是沉默。好像也没有别的可再说的。

眼是望着屹湘的。

这么久以来她们其实都没有什么机会接触。这是彼此都小心翼翼的回避,给对方留下空当的缘故。今天的遇到,谁都没有存心设计。

“好。”屹湘说。

就一个字,在场的三个人都放松下来了。尤其是芳菲,她伸手握了握屹湘的手臂,轻声说我们先走了,你快上去吧,今天好冷。

楼梯间里小旋风呼呼的吹着,不知不觉的她们竟站了有这么久了。

屹湘等她们走出去,才上楼。

董亚宁开了房门在等她。

她换鞋的工夫,他就看着她。

旺财也过来,屹湘摸摸它的头,它才走开,照旧趴在地板上,看着他们。

屋子里热的很,她觉得比医院里还要热上几分。董亚宁只穿T恤。她看了眼手表,直接拐进了厨房,走的太快没把握好平衡,还撞了他一下,自己险些倒了。

他扶了她一把,没吭声。

厨房里又有一大堆东西。

每次都是这样。或者是带来的,或者是让人送来的,并不替她收拾,只是放在显眼处,大约是不想打乱她收拾东西的规则,等她自己拣选。

她大口喝着水,目光清点着这些东西,在心里已经替它们归了类。

“湘湘…”董亚宁见她一直不说话,终于先开口。

她喝水,看向他,眼睛眨了下。

他距离她很近,就站在她身边。

看到他的眼神,心立刻就柔软了些。

“我明白。”她歪着头,伸手去拨开离她最近的一个纸袋,查看里面是什么,“等下我妈会让人送羊肉包子来,你不是喜欢吃吗?不过我估计会晚,先吃别的垫吧垫吧…你想吃什么?咦,好像有现成的…”她刚想说好像有炖好的牛腩饭。忽然想起来这是昨天早上她在吃饭的时候跟董亚宁说的,有点想吃牛腩饭,但是懒得做。她皱了下眉,问:“你跟家里要的?”

“顺口说的。倒没想到今天就送来了。”董亚宁说,举起手来。

她打开来,香气扑鼻。还温乎,正好可以立刻下嘴吃。闻到香味,她就觉得饿了。明明大半天在病房里几乎动都没动地方,她的体力消耗还不小。

“那我们就吃这个?我做个汤吧。”她站着还没动,被董亚宁揽住。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