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好嘞。”摊主将东西包好,交到来人手上,见他腕上缠一串佛珠,身后又跟着几个黄布衣的小沙弥,知道是寺里的人。只是面前这长相俊俏的年轻人未削发,也未着僧衣,不由得多说了几句:“您看着倒是面生。”

这人淡淡笑了一下:“了意师兄近日在闭关坐禅,换了我来。”

摊主按捺不住,又见这人形容可亲,问道:“您也是了字辈的?原来上师们开始收俗家弟子了么?”

只听他答道:“不算弟子,是个外客。”

又闲话几句,那人告辞,走回深山里。

入夏以来,山中草木苍翠,暑意全无。

一道石阶入深林,藤蔓挂树,时有鸟鸣。

遥遥传来撞钟声,一声又一声。

陈微尘在半山腰望着上面若隐若现的巍峨佛寺,忽然想,山中无日月,自己已在这里待了两月有余。

他眼里神情淡淡,依旧沿路上山,进了寺门,将东西交给掌管事务的僧人,自己进了后殿。

殿中佛像前倾,下视的目光说不出是慈悲还是漠然,墙上绘着种种图案,东面是摩诃萨青舍身饲虎,西面是佛主释迦牟尼割肉喂鹰。

佛像下站着慈眉善目的空山大师,见他来,微微一礼:“陈小友回来了。”

陈微尘还礼:“大师找我何事?”

空山大师并未直言,只是上下打量了他:“小友比起初来时,戾气已消了八九分。”

“大师亦然,”陈微尘平淡答他,“我犹记得初来时,大师侯在山门外,头一句话便是‘孽障,总算知道过来’,今日倒是喊起了‘小友’。”

空山大师捋了捋胡须:“若非你执迷不悟,又何至于落到那日命不久矣,稍有不慎便沉睡不醒的下场。”

陈微尘也不再与他顶嘴,只规规矩矩道:“多谢大师收留教导之恩。”

空山大师手里拈着佛珠,道:“今日前来,一是来看你进境,二是有事相告。”

“我修为前几日已经尽复,按照空明师兄所说之法,以心经观照心魔世时,常觉妖魔绊身,不得寸进。”

“那处若泥沼,连你也解不得……”空明大师沉吟一会儿,道:“能否和我细说那里情景?”

“那里没有情景。”陈微尘道,“不像人间一样,那里是没有地方的,也没有形体,我在的时候,都是混混沌沌的一团,偶尔有些知觉,不过都没有灵智。”

“所以心魔之祸的源头,是心魔不知为何开启了灵智,继而又不知用什么办法来到人间世。”空山大师若有所思,“外面的弟子传来消息,说人间已经开始被心魔殃及,常常有人发疯而死。”

“原本分隔两处时,心魔与人并不相干,现在心魔出现在人间,人与各自的心魔本是一体,故而不知不觉便会相融。若守不住心神,便会神思混乱,最后丧命。”

空山大师摇头叹道:“本是从心生,还是从心灭。”

等大师忧心忡忡离开,陈微尘无奈笑了一下,心想老和尚年纪大了,竟也记不清楚事情,说是有事相告,转头便忘了。

他并不追究,像往日一样在佛前跪下,拨着念珠。有时是修炼,仙魔佛三气隐隐相融,在体内流转,有时只是想佛经,逐渐心神空空,连寺外蝉鸣都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神游太虚之外,却有两道脚步声自殿门外来,叩在心头上,愈来愈清晰,使他手中往复拨那念珠的动作一滞。

他依旧闭上眼,在心中念起经文来,是“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

来者在身后停了下来,不动。

他也不动。

大殿中唯有轻轻呼吸声起落。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人来到他身旁坐下。

余光中是一片红影。

“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叶九琊不说,你也不说。”陆红颜开口道,“我心里很憋屈,也不知道该和谁说。”

陈微尘沉默了一会儿,道:“何必追根究底。”

“我不追根究底,就要一辈子被蒙在鼓里。我想给家人报仇,修成了仙,回到家乡,却发现早就只剩下废墟,没有一点线索。我想寻我哥,却发现各门各派关起门来躲在山里,连消息都打探不得。我想复活焱君,要报他的恩情,到头来,连他到底为什么死都不知晓,连你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都问不出。”陆红颜笑了一下:“我这些年来,一事无成,一事不知,只想一剑都砍了干净。”

“你先出去,我跟他说句话。”陈微尘对她道。

陆红颜不动,陈微尘又轻轻对她说一句:“听话。”

她用力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站起身来,快步走出去,狠狠摔上门。

那一声门响后,殿中又是一片寂静。

终是叶九琊道:“为何要走?”

“我不想要你了。”陈微尘攥紧手里的佛珠,声音仍是平静。

叶九琊沉默许久,道:“也该留信再走。”

陈微尘心口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缓缓呼吸几下,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写废了几张纸,最后还是搁笔,想你也不会寻我,不如就这样干净去了。”

他声音很轻,仿佛方才那句我不要你了,已经是所能说的重话的极限,再刻薄一些,已经是不能了。

却听见一声:“我寻了。”

又听叶九琊接着道:“去了几个地方,找不到你,想你大约是和刑秋去了魔界,有他在,应当过得很好,便没再寻。”

陈微尘不知该说什么,叶九琊却反常地没有等他回应,继续道:“你来时便没有理由,走了,自然也不必解释,方才那样问你,是我失礼。”

又顿了一下,仍是冷冷清寒的声音:“告辞。”

陈微尘轻轻喘几口气,听那人说完这番话后转身离开。

等人走远了,才终于起身,匆匆到门边,去望他背影。

飘飘渺渺的白,转过一个弯,便会消失了。

他心里很酸楚,又有种快意,觉得自己亲手割下了一块什么东西,今日这一眼过后,便解脱了,便干净了。

可越是看那背影走远,心里越是纠结着难受起来。

他想,叶九琊,你别回头,你若回头,就是我万劫不复的时候了。

这样想着,仍忍不住去看,又盼他回头。

——他终究还是万劫不复了。

那人将要转过一个弯的时候,似有所感回过头来,似乎是想再看一眼。

那眼神不是平日的冷淡,而是带着些淡淡的惘然。

——这一回头,便看见大殿正门的陈微尘在门边,也正朝自己望着。

多日不见的一张脸,似乎清减了许多。

他想,也是,山寺里比不上凡间,这样一个习惯了前前后后有人伺候,衣食住行样样都精致极了的人,跑来这里过两个月,不知受了多少的苦。

目光相触的那一个片刻,头脑中空空茫茫起来,要接着往回走的步子,无论如何是迈不开了。

“你回来,”他听见陈微尘对自己说着,声音带着沙哑,仿佛受了委屈:“你回来……”

此时离得已经远了,看不清他眼睛。

他或许是哭了,叶九琊这样想。

走近后,才看见那眼睛虽然微微泛着红,可也没有眼泪在里面。

等走到他身前,忽然被紧紧抱住。

“是我错了,我不该跟你赌气,我方才说的是假的。”他一连串说下来:“叶君,是我不好,我认错了,你别生气。”

叶九琊缓缓回抱了他,拍了拍他肩背:“没有生气。”

“你分明是生气了,方才说告辞的时候,你寻常不是这样说话的,我听了,觉得好疼。”陈微尘身体轻轻发着抖,心里一股无处可去的焦躁,拼命挣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是什么——缺了些什么,他拼命想着,终于想起来,若是个人,这时候,该要落眼泪的。

可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眼眶仍然干涩着,没有那样温热的东西流出来,唯有心口的痛是真真切切的。

“我……”陈微尘顿了半天,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问:“你怎么来指尘了?”

叶九琊手指触到他头发,轻轻抚着:“和阑珊君一起来,有事情要商议。”

指尖穿过发丝,带出雪白的颜色来。

“怎么来了后殿?”

“山下村民散市,听见有人说指尘来了个年轻的外客,跟人说话的时候微微的笑着,想来是你。”

竟是白了一半了。

陈微尘放开他,眼睫垂下,不敢直面的样子。

“你呢?”

“嗯?”陈微尘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不要我之后,为何来指尘?“

“我……是真的不想要你了,我那时也不能再要你了。”陈微尘闷闷道:“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是多么难受,我害怕了。”

“还有,你也知道,在国都的时候,我常常睡不醒。”

“嗯。”

“我从桃花宴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心魔气,我花了十多年才把它藏好,到了能见你,不会被你看出来的样子。我只好尽力压着,但是你一直在身边,你的剑意专破心魔,即使不出剑,也会有,所以我一直是被剑意伤着,才会时常睡不醒。”

叶九琊静静听着。

“后来,把那些东西弄回去几乎耗光了修为,我再跟着你,就会再也醒不来了。仙道只有指尘容得下我,才来找空山大师修佛。”

“你该告诉我。”

陈微尘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至少在那时候说不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你想要我怎么说?说我是他的心魔,还是说他一个人在大道上走了许多年,无师无敌无友,初见你时起了一点喜欢的心思,于是有了我?”

“你看着我。”叶九琊道。

陈微尘抬起头来:“嗯。”

“你与他既然出自同源,就不必分得这样清楚。”

“你还是不知道,”陈微尘摇了摇头,眼里一点悲伤的神色:“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才会这样说。”

作者有话要说:人间惨剧qwq再次忘记给电脑充电又想多写一点导致它还没来得及发文就狗带……早晨爬起来发,早安啾~

第54章 风筝

小铜壶煮了茶, 自然不是家里那千金一两的珍茗,是清晨在山里采的不知名的叶子,放了几朵小白花苞, 一股清清洌洌的甜香。

“这种时候,该喝酒的, 可惜和尚们要戒这个,我又不好去山下偷买。”

叶九琊听着这话, 想起凡间的桃花酒来, 陈微尘曾炫耀般抱一坛来,说是他家的小桃最好的手艺,摘最好的桃花,取花瓣最尖上的露水。他这样被宠爱,自己想喝时都未必能讨来。

酒的奇特处在渐渐的变化上,杯口处味最浅, 最甜,也是清清洌洌的香, 然后逐渐绵密浓烈起来,甜得有些发苦,喝到最后,杯底处最浓最苦, 只余味是甜的。

公子曾懒洋洋眯着眼睛道, 这酒像人一样,最苦的在最下面,喝到最后才能晓得。我一看老瘸子那样喜欢这个酒, 就知道他心里藏着些说不出口来的苦东西。

“原来那里,全是黑的,我们一个个不知今夕何夕的漂着,漂到哪里算是哪里。”陈微尘将茶水斟满了没什么讲究的白茶杯,白雾在他眼前蒸腾起来,在睫上凝成小而晶莹的水珠。

“我也是慢慢回想才能知道,在那里的时候,是没什么知觉的。”

山林寂静,佛堂安宁,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俱静着,一动不动。只他的声音缓缓回荡着。

“也知道除了这里,还有些地方,偶尔那里的自己心神动了,和自己连起来,能往外看一看。在这里脾气暴躁爱乱抓乱咬的,在那里就是安安静静不爱动弹的。在这里安安静静不爱动弹的,想来在那里就脾气暴躁乱抓乱咬。”

“他们都能看见外面,有时飘着飘着,就动荡起来,我就知道,是他们和外面那个人连起来了。”

“那时候,我只天天等着,想和他们一样,也见一见外面那个自己,看看外头是什么样的。等啊等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也等不来,再等,还是等不来。”

他啜一口茶水,让那甜丝丝的香气在唇齿间流连一会儿,笑了一笑,道:“你也知道,他走太上忘情的路子,那心神不是古井,是个冰湖,纵然天翻地覆,也泛不起一点涟漪来,没有这一点涟漪,就没有我什么事情。心魔世里,别的那些东西,都是由一根线拉着的风筝,独我的线断了。”

“我就还是那样,年复一年地盼着能被线牵着,盼着盼着,也不盼了,满脑子混混沌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他就这样静静说,对面的人静静听,仿佛不是在说一些不愿回首的往事,倒一些难以下咽的陈年苦水,而是故友重逢,心平气和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旧事。

“后来……”他停了停,抬眼看叶九琊。

深山古寺里听了两月的禅声,那一双总汪着柔情蜜意的眼,仿佛也从春走到夏,从夏走到秋,渐渐沉静明澈成了一潭秋水。

叶九琊看着这双许久未见的眼睛,升起些盘桓不去的情绪来,话至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那眼微微的弯了起来,泛上笑意,“八月十五那天,我忽然就看见你了,下着雪,你在山顶上练剑,剑很好,你也很好。”

陈微尘有些出神了。

那漆黑的无边汪洋里,挣扎而不得,失望继而绝望,无知无觉了许多年后的某一刻,有人忽然心神一动。

——无星无月的夜空里炸开烟花,久盲的人睁开眼睛,深水里挣扎的落水者终于浮上了水面。

他便看见了,看见白皑皑的远山,看见漫天飞卷的白雪,看见雪中人。

断了的线终于接上,混混沌沌的一个东西,忽然醍醐灌顶一样清明了起来。

那人的影子,便深深、深深刻进了他里面,他便知道,这一生都完了。

“他便有了心魔,我便成了心魔,他在忘情道上走了多远,我便在凡尘里堕了多深。”陈微尘看着他,叹一口气:“只怪你长得好看,那时候还没有彻底长大,可也是个小美人了。”

他这话竟带着些缠绵悱恻的怨,不好直言怨自己,怨那个人,只好迁怒到这人的脸上——实则与皮相是没什么大关联的,冷心冷情在仙道上独自走了那么多年的一个人,有一天举目四望,无人可为他师,无人可与他为敌,无人可与他为友,高得很,也冷得很。忽然看见一个被天地造化钟爱的人,鬼使神差生了一点儿怜爱之心,去教他一剑,要把这棵青翠欲滴的小苗快些拔到与自己同高的地步。

是怜爱也好,欣赏也罢,冰湖深处的暗流忽然涌动了那么一下,那漫天的雪便刮进了心魔世一个不知昼夜的角落里。

叶九琊沉默一会儿,道:“是我误你。”

“算不清的,”陈微尘续上茶水:“他那时便不该一时兴起去教你一剑,误了他自己,误了你,再捎带上一个我,可见世事无常,有些人是见不得的。我那时也不该去沧浪崖,只是想着万一撞了仙缘,进了仙道,能有个远远望着你的机会,谁料故人海上踏雪飞来,我也只好……”

——只好暂时放下脸皮缠上了。

他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月下斟酒以待了。”

两厢对望,想起大半年前沧浪崖边海上月来,寂静中便有种气氛悄悄滋长起来——分明两人对坐着,十分规矩的模样。

大约对着故人追忆往事,总是容易使人感怀,即使这故人不怎么故,往事也没有相隔很久。

而二百余天之间,与对着的这个人,由陌生至熟悉,乃至并肩辗转踏遍中洲南北,仙魔两界,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了。

“既然如此,”叶九琊道,“你又为何执意与他划清界限?”

陈微尘眨了眨眼睛,刚要说话,却有脚步声传来,是一身清正端庄气的阑珊君。

“叶兄原来在这里,”他道,“倒让我们好找。”

陈微尘端着杯子啜一口,眼里笑意又促狭起来,明明白白写着,原来你是抛下公务偷偷过来的。

眼又一转,看到阑珊君身上,听那一声比“叶剑主”亲密了些的“叶兄”,也大致知道了这两月来心魔之祸当头,南北两剑的当家人往来不少。

阑珊君看到他在这里,显然有些惊讶。

陈微尘喊了一声“阑珊君”作为见礼,也不多说话,眼下不比两月前虚弱的时候,他已将心魔气掩盖得七七八八,任这位再怎么打量也看不出端倪来。

叶九琊便告诉他:“我与阑珊君来此是为一个将剑意与佛法相融的阵法,或许能使人免于心魔侵扰。”

“也有道理,”陈微尘看着他:“既然有事,就快去吧。”

待叶九琊站起身来要离开这里,走过他身边,他又伸出手来牵着,抬眼望他:“叶君,晚上留下好不好?”

待得了一句“好”,他便又怡然泡起茶来,也不管阑珊君打量自己的目光又困惑了几分。

阑珊君此人,确实有无可指摘的真材实料,被赞“有佛意”的剑法亦暗合佛家三千世界的说法,与指尘道法相融应当不难,不过叶九琊无情剑意却只修那俯瞰众生的漠然气,既不像是金刚怒目降服四魔,又与菩萨低眉慈悲六道扯不上半点关系——与佛家两大流派皆无类似之处,就有些棘手。

陈微尘拿一本佛经胡思乱想着,又将视线移到两边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壁画上——猛虎噬人,乃凡间恶兽,然而摩诃萨青见母虎饥瘦,小虎羸弱,舍身饲之,可见佛祖本心乃普渡一切众生,人与虎并无差别,己身性命亦可随意放下,无分别心,无我相人相众生相。

经上又说什么“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慈悲到了极点,低眉俯瞰众生,眼中逐渐无物类,无生死,又与天道无情有何分别?

他觉得有趣,圈出这一笔来,又琢磨了一下那“大道归一”的说法,不知不觉已到夜间。

他此时的住处简单得很,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案,案上摆几本经,点着寡淡的白烛,很有些青灯黄卷伴古佛的意味。

看在叶九琊眼里,亦是觉得一阵夜风吹来,他便会与风同去一般飘忽不定。

只在抬头看自己的时候,眉眼生动起来,笑意笼上眉梢,恍惚间又变了温雅多情的红尘公子。

“阵法怎么样了?”他问。

叶九琊便答他仍有些地方进展不得。

他便拿手里经书指给他看,说了些颇有见地的玄妙佛法,气氛也融洽,离别两个月后,两人关系倒是平和了许多。

后来又说到心魔上,再问为何要与那人划清界限,却是怎么都不肯说了。

陈微尘只捧了叶九琊的脸,道:“你对我忽然这样好,又有几分为了我,几分为了他……嗯?”

他问了,却不要叶九琊回答,继续道:“他高高在上不理世情,我一身脱不去的红尘气,他心里有道不畏不惧,我却胸无大志只想快活,你说,这界限还不够清楚么?”

他像是醉了酒,醉在眼前人普天之下的诗词唱曲都写不出的容色里,声音与眼神里都带着微微的迷离的放纵。

说罢,呼吸急促了些,眼里有一份痛苦的神色,说着:“我喜欢你,我嫉恨他,我不想做他,你却想他,可我又能怎么办?”

他认命般闭上眼,低下头,起初只是与叶九琊额头相贴,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疯狂蔓延的焦渴,触了触那色泽浅淡的薄唇。

——微微有些凉,柔软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这般逾矩——他自认为从前是发乎情、止乎礼、干干净净的。

同床共枕算不得什么大事,平日里抱着,或是倚着,也多是出于依恋——和温回打打闹闹的时候也没少搂搂抱抱过,做公子时在花街柳巷里,听千娇百媚的姑娘讲些街坊趣事时也曾卧过柔软馨香的美人膝,和刑秋那没事就要倚个东西的毛病如出一辙。

只是,现下却不是。

从做心魔时拼命想要看他一眼的憧憬,到沧浪崖下那几乎丢了魂魄的一望,到想跟着他,再到想离他近些,终于一点一滴化成灼热滚烫的爱欲,只抱着已然不足,非要逾矩,非要失礼,将那鸩毒喝一大口下去,才解得了心底急欲抓住些什么的焦躁。

他想起自己短短的十九年光阴来,在凡间的时候,他没有做什么,他只是暗暗欢喜。

东邻的小娘披红衣嫁了隔壁的书生,侍女又与小厮置了气,都城里的公子托人给自家的二姐送来一支点翠的流苏钗。

他觉得凡间真好。

偶尔抬头看天边月亮,想起雪山上的那个人来,睡也睡不着。

他不觉得相思苦,他不过是在那些无眠的晚上,爱了一夜凡间的情愫。

明明,与仙这个字相反的,不是魔。

是凡啊。

仙家的皓月疏离冷淡,凡尘的烟火鲜妍滚烫。

仅触一下,也还不够,又轻轻啄几下,伸出一点舌尖来舔吻。

叶九琊身体僵了僵,手已放在他肩上,要推开,感受到那温热的触觉后,却顿了一下。

他想起这两月中的某个深夜里,并未观冥修炼,而是睡眠的时候,半夜忽然清醒,仿佛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抱着自己的手臂,呼吸浅浅拂在肩头上,转头看过去,却是空空荡荡的。

忽然便冷了起来,像是有些东西缺失掉了,伸手也抓不住的……而现在就在手下的。

那温热的触觉忽然迷惑了他,找到什么缺失已久又失而复得的东西一般,竟不愿去推了。

这迷惑占据了他的神智,使他本欲推开的手转而成了拥住,闭上眼,轻启开唇与齿,浸进这短暂的温存里。

分开后,陈微尘的神色是悲伤的,带些无助,问:“我是谁?”

叶九琊说,陈微尘。

陈微尘便笑了一下,又说:“你也想与他这样么?”

叶九琊轻轻摇了摇头。

陈微尘便又笑,笑得有些痴了,带些稚气,却说:“叶君,我好疼。”

叶九琊微蹙了眉,想他为何又伤心了,问:“怎么了?”

陈微尘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怎样分辨难过与高兴么?”

叶九琊自然是不知道。

“难过还是高兴,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样,只好自己空想,”他道,“后来,想也想不出,只知道,疼的时候,若是不愿意,就是难过,若是愿意,就是高兴。”

他一眨不眨看着叶九琊:“叶君,叶君……我好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了么么哒了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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