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说罢,叶九琊道:“人间战火将止,气运可复,仙道重开论法会,待气运亦盛,人间世气运便可与心魔世相抵。”

其余人频频点头,并小声议论,无非是说此双管齐下,浩劫也并非不能抵挡,阑珊君叶剑主二人当之无愧为仙道栋梁云云。

首座上的万俟浮却缓缓摇了摇头,面上显出不易察觉的疲态,道:“万万不可。”

此言一出,座上诸人皆疑惑望向他,更有人按捺不住问:“此乃万全之法,敢问前辈,为何不可?”

“何为顺天,何为逆天……你们都错了,”他声音沉了下去,“诸君所做种种,尽是大逆行事。”

叶九琊蹙眉看向他。

陆岚山道:“前辈,此话怎讲?”

“此事需得从我两个逆徒说起,”万俟浮缓缓道,“老夫座下曾有两徒,一名萧九奏,一名迟钧天,皆是天资百年不遇之人。老夫以为,这两人必会青出于蓝,承我天演衣钵,却未曾想他们尽皆走入歧途。”

座中静寂,唯听得万俟浮声音:“我天演推演天机造化,以期与天道同存,于是又有铁律,只可顺天,不可逆天,只可测命,不可改命,否则便是大不敬于天道,将受雷霆加身之刑而死。那两人将推演之术学到极致后,却创另一法门,集命格特异之人,成阵法,汇聚气机,移气运,改天命——此大逆不道之事被老夫发现,当依铁律处刑,此二人却盗出镇门之宝生生造化台,叛出师门,多年来,天演遍寻而不得。”

灰袍老者叹一口气,接着道:“然而当此心魔浩劫临头之时,我天演却不得不借用了这两人那时所研禁术,终于窥得天道真意。”

“混沌中开天辟地,生出万物,便有心魔世与人间世,此消彼长,正如此图。”他虚虚抬手,半空浮现出太极阴阳双鱼图,缓缓旋转,黑白轮替。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黑白势均力敌,人间心魔两世方能各自稳固,若一方独大,则必被打压。

然而人生天地间,为万物之首,有灵慧,开神智,气运蒸蒸日上,一日胜过一日。” 万俟浮继续道,“天道若要使苍生长存,必得压制自身。于是凡间便有天灾、有人祸,修道便分仙魔,时时相杀,清气浊气相混,亦无法有人能修至最高境界。可人间建王朝,抚民生,仙魔两道又筑起屏障,不再起争执,清气浊气相隔,彼此修炼都顺利许多,人间世气运更盛,看似前程似锦,却不知前方杀机暗伏……”

“及至天道降下灾祸,战火纷乱,人间衰落,天河之役后,仙道魔道皆折损许多,才得二十年喘息之机——然而人间又出现大统之势,仙道魔道亦有人才辈出,是以有心魔入侵,要彻底打压人间世气运。”

他说完这许多,回到阵法之事上来:“如道门《真经》所言,天之道,高者抑之,有余者损之。气运零落,是天道要自己零落,战火之中苍生涂炭,是天道要让苍生涂炭,唯其如此,人间世才能长存——天道无情,天道亦慈悲。尔等想尽办法,要匡扶人间世气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人间愈盛,心魔反噬之力便越是厉害,那阵法一出,南海不知要多出多少心魔涌进来,那时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若果真如您所言,我们又该怎么办?”有人问。

“不必动作,人间世气运与心魔世相持平时,冥冥中自有秩序使它们回去。”

“那,以后……”话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然而在座之人都能推测——持平之后,人间世气运依旧增长,到了鼎盛,天道依旧要降下灾祸来压制自己气运,压不住时,心魔便来,重新使两边气运相平,如此……如此往回,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这便是天道么?这便是天行有常的那个“常”么?

殿中静默,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叶九琊直视万俟浮,声音清寒:“前辈之意,是要坐视心魔肆虐,凡间仙道数十万人因此而死么?”

“物过盛则当杀,”万俟浮叹一口气,起身走出殿门,“老夫言尽于此。”

他走后,其余诸人也沉默着散了,陆岚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对叶九琊道:“离论法还有一天,明日我找你,此事再议。”

叶九琊点头。

回到房里,陈微尘道:“按照他的意思,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那冥冥中的定数便是天道之上,统管心魔世与人间世两个的‘道’。一旦人间世气运过盛,南海通道便会开启,心魔降世大杀四方,直到两边气运相同……”

“你怎么想?要依他所说吗?”他问叶九琊。

“我不知道。”叶九琊看着他。

他说话行事向来果决利落,这是第一次说出“我不知道”这样举棋不定的话来。

陈微尘温和笑了笑,伸手卸下他发冠:“那便好好想想。”

窗外明月渐升渐高,一片静谧,房中烛火明灭。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到糖,哭泣撞墙……

第64章 何辜

夜空深远, 横亘一道银河,月亮静静悬着,将千年百年的世事变迁尽收眼底。

锦衣的公子声音温润, 缓缓道来:“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 混沌中能够开天辟地,是因为分出了人间与心魔世。道门有言‘乾坤一元, 阴阳相倚’, 人间世与心魔世虽然对立,但仍然不可分离。若有一方独大,另一方则受到压制,阴阳失和后,会引发一些不可知的混乱,或许就是两世动荡, 重归混沌……但是人有灵智,于是世间只会不断兴盛繁华, 气运蒸蒸日上——而天道为了使世间长存,必须要压制自身,使气运不至于过盛。”

“人初生时与走兽无异,后出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 构木为巢, 钻燧取火,刀耕火种。再有氏族,后造字、成历法。渐有王朝, 有儒道佛三家。”叶九琊淡淡道。

“是了,”陈微尘扇柄轻叩着青玉桌,“有氏族则有征战,《路史》有云‘自剥林木而来,何日而无战?’,不论氏族、王朝,还是各家流派,皆是纷争不断,连仙道也未能幸免。”

一旦繁盛到了顶点,便渐渐有灾祸生出来,数千年间,无数王朝盛而衰,衰而盛,分久而合,合久而分。

与此同时,儒道佛三家渐渐繁盛,仙道由此出现。既有仙道,又生出魔道来,又是彼此厮杀,纠缠不休。

“天道立下这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规矩,想要使世间长存,却是治标不治本。”陈微尘事不关己,甚至还幸灾乐祸地嘲了一嘲天道,“它原意是打压一番,等兴盛起来,再打压一番,就能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下去。可人这个东西,聪明得很,是循环往复不起来的。每次被打压下去,再起来时只会比之前更兴盛,不论怎样盛极而衰,都在渐渐越来越好……”

他还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现在又是一个衰极将盛的时候,人间世终于走到危及心魔世,使阴阳失衡的地步了。”

他们如是这般按照万俟浮的话理了一理思绪,大致清楚了现在的境况。

那么叶九琊要选择的,就是到底要不要将阵法公之于众了。

纵使扶摇台中如何安宁,今夜月色如何美妙,都遮盖不住这选择将要面临的——一面是深渊,一面还是深渊。

是要护住凡间仙道,然后人间世气运更盛,涌进的心魔更多——最后阴阳彻底失序,引发不可知的、更加动荡的局面,还是顺应道法秩序,不再插手,等待心魔蚀尽大半的人间。

刑秋的小凰鸟从窗子里飞过来,停在陈微尘面前——刑秋平时不爱玩它,这小凰鸟更爱找他。

陈微尘伸手拨着柔软微翘的凤翎,道:“叶君,如果你不想听,阑珊君不知道会怎样选,我反正跟着你,陆姑娘必定也要跟着,加上刑秋,那些老头子不能把我们怎么样,至于后来如何,先不作想。如果听天演的,我就跟你回剑阁,深山里躲上十来年——反正心魔最怕你,至少剑阁出不了事情。”

他看见叶九琊望向窗外,远方亭台楼阁上灯火点点明灭,与天上繁星一同落进溪水与碧潭里。

房间很静,陈微尘忽然走了神。

想自己不在他身边的那些时候,这人该是什么样子。

只见叶九琊长眉轻蹙,不是惆怅,而是隐约的困惑,嗓音一如既往冷冷清寒,却多了些说不出的东西,缓缓道:“死者又有何辜。”

陈微尘笑了笑,问:“不怕劫数更大,成了千古罪人?”

叶九琊淡淡道:“我无愧。”

陈微尘眼里笑意加深,忍不住扑过去把人按住,又没有动作,一双眼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打量,像是在寻找哪里更好下口一般。

叶九琊见他不像是很清醒的样子,问:“陈微尘?”

陈微尘最后倒是什么也没做,玩闹似的伸手触了触他眉梢,道:“叶九琊,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叶九琊略有些困惑:“你不是一直……”

他虽不解红尘,却也能看出,这人的情根深种,已经到了不能再深的地步。

“不一样啊……”陈微尘将鼻端凑近他肩窝,嗅着那清寒的、让人想起北国飞雪的气息,声音中有种懒懒的餍足。

“我有时候想,你这个人,没心没情,实在是没有一点好处。”他手指有些不安分,一开始只是缠着叶九琊发丝,现在则碰上了脖颈。

“谁不怕疼呢……你看刑秋,自那和尚说了要成佛后,可有一次主动去找他,去招人嫌?你不过仗着我是他的心魔,才能一次又一次让我难过,假如我只是陈微尘,不记得那些事情,你修为这样厉害,长得这样好看又如何,照旧懒得去理你——”

他轻轻舔咬上了叶九琊的脖颈,留下一个殷红的印记后,才接着开口:“可现在又觉得,即使不记得,若是这样跟着你一路,也还是要喜欢你的——你哪里都好,我哪里都喜欢。”

叶九琊不太能明白他这一番话有何根由,只知道那只腕子上缠着佛珠的手愈发不安分起来,正往下移着,有些要解开自己衣襟的意图。

他伸手握住那只手腕,制住了陈微尘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陈公子眼中三分茫然,三分无辜,还有四分理所当然:“双修啊。”

他倾下身去亲了亲叶九琊额角,带了一丝暧昧的鼻音道:“都说了是道侣,嗯……《参同契》和《悟真篇》,你哪个学的好一些?不然欢喜禅也可以,我读过,可以教给你……”

叶九琊:“功法不合,不可双修。”

陈微尘:“……”

他用力咬了一口,赌气一般把人放开,半响,却又自己笑了出来:“你真是……”

他们两个毫无意义地对视着,也不知道在对视些什么,窗边外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似笑非笑。

“浩劫当头,你们这情情爱爱,倒是谈得开心。”

“人生得意须尽欢,”陈微尘慢条斯理给叶九琊整好衣襟,才看向窗外:“浩劫当头,迟前辈却来偷听别人谈情说爱,也是好兴致。”

“万俟老儿出山,不知又说了什么逆天顺天的糟朽事情。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来与叶剑主商议,却不曾想他被你教坏,也不做正事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公子:被拒绝双修了好气啊可还是要保持微笑QvQ

第65章 戚日

“正事早已经谈妥了。”陈微尘淡淡道:“倒是晚辈有一件事要问前辈。”

迟钧天隔窗笑了一声:“请问。”

“我家的温回自从被前辈掳走, 便生了许多变故,不知前辈究竟意欲何为。”

“带他远走,是我不对。然而天演术法, 终究只能看命,无法改命, 你有你的命,他也有他的命。他到了现在地步, 究竟几分是因我, 几分是因你,几分是因命,你应当早有计较。”

她话锋一转,道:“既然方才说正事早已谈妥,是我来晚了,多说也无益, 就此告辞。徒儿,你且好自为之。”

陈微尘:“……”

她飘飘然来, 短暂打了这么几句机锋,什么东西都没有告诉二人,只确认了一下叶九琊的意图,却也没问意图是什么——顺带还喊了陈微尘一声“徒儿”。

陈微尘先前不尊师不重道, 一声声“前辈”喊得很是生硬, 且语气颇为不善,被她这一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徒儿”噎得不想说话。

迟钧天轻笑了一声:“不声不响便结了道侣,虽然仙道不重虚礼, 但也该有个见证,等你回了真身,为师再为你们主持,地方选在幻荡山还是流雪山,到时知会我。”

她说完这句,脚步声渐远,是走了。

叶九琊听到这话,暂且先没有去思索那句“回真身”,他知道陈微尘生平最恨被与焱帝混为一谈,尤其是在与自己有关的时候——于是首先按住了神情猛地不对劲起来的陈微尘:“别闹。”

陈微尘被他制止,收回就要拿起桌上怀忧扇,要对迟钧天出手的手,平复了几下呼吸,身体微微抖着。

迟钧天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甚至站在她的立场上,是一句再合适不过的话。

只是那话就像锋利的刀尖,划破了一些粉饰太平的假象。

他究竟只是某个人的影子,连道侣的名分也是要不得的,需等那“真身”来了,师长作证,告知天地,才算名正而言顺。

单单这句话,他原本也只是有些生气,可听到叶九琊那句“别闹”后,忽然无力下来,眼里有些凄凉的神色。

他笑了一下:“你们原来都一样……”

叶九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知如何补救,只认错般轻轻垂下眼睫来。

陈微尘转过头去不想看他,身上忽然窜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喘息有些不稳,许久才被压制下去,他面无表情道:“出去。”

叶九琊最终只道了一声“抱歉”。

直到一声轻轻关门声,陈微尘才嘲讽般笑了一下。

小凰鸟在桌上跳来跳去,最后停在他面前,是在邀宠的姿势。

陈微尘伸手触了触它冠翎,小凰鸟立刻歪了歪头,惬意地闭了闭眼睛。

“他待我,同我待你是一样的,”陈微尘淡淡道,“若是我朝他撒一撒娇,也愿意顺着哄一哄,我不高兴了,就是无理取闹,也是顺着。”

“只有命格,迟钧天也不能推测出我是个什么东西。发生了最近这些事情,又看到我与叶九琊亲密,才能猜出——他这样的人,断不能容得外人这样逾矩,除非我与那人有关。”

“他们最后在意的……仍然是幻荡山浮天宫上那位,我呢,是个不大不小的、不好丢掉的麻烦,还总爱无理取闹,自己和自己置气……”

小凰鸟一双眼睛无辜懵懂,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知他似乎是在难过。

陈微尘轻轻吹灭房中烛火,将小凰鸟往帘钩上一放:“夜深了,睡吧。”

他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加之修仙人耳目清明,恰能传到并未走远的叶九琊耳畔。

溪边芳树下,有仙子一身羽纱衣,跳着轻轻袅袅的舞,大约是有“散花天女”之称的羽皇侯,见人来,含笑行了一礼,继续挽袖轻旋。

他回头看那房间,温柔暖亮的烛火熄灭,四周归于一片寂静黑暗。

月光飘飘洒洒落在舞着的仙子身上,是极美的——仙家的轻灵疏离,与红尘全然无干的美,使人无论如何也只远远看着,生不出一点儿靠近之意。

他喉中忽然涌上一股腥甜,运功强行压了下去,而身后那扇已黑下来的窗子,却忽地具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吸引,在茫茫红尘中伸出一只手来,要拉他回去。

他想起了一些东西,比如陈微尘总是略带些凉的身体,在春夏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挨近自己来取暖。

想起他从前曾说过,自己常常睡不好。

想起他听到那一声“别闹”时的眼神。

——想那个受了许多委屈的人,怎样在黑暗里伸手去抱紧一个枕头。

这时,他衣袖忽然被一个力道扯动,是那只小凰鸟,不知何时从窗子飞了出来,啾啾叫了几声,接着继续叼住他衣服的一角,扑着翅膀向房间的方向扯动。

他的心脏忽然空悬了起来,仿佛在今夜,在离开房间的那一刻,错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树下的羽皇侯闭上眼睛,沉浸在这一场舞中,动作越来越舒缓,与整个扶摇山融为一体,舞姿中暗蕴道法,飘然出尘。

他眼中却全然没了这一场精妙绝伦的舞,只剩下一扇寂静的窗,与一个未眠的人。

——也许是难眠,也许将彻夜不眠。

小凰鸟看他不动,焦急地“啾”了许多声,甚至开口换了一句已经不再生涩的“叶君”。

听到那一声唤,他怔了一怔,转身去,对着房间。

凰鸟扑棱棱飞起,为他指路。

陈微尘听到脚步声与门响,睁开眼睛,只无神地看着眼前浓郁无边无际的黑。

他不想说话,只沉默着任叶九琊把自己抱着的软枕抽出来,怀中一下子空空荡荡起来,冷得很。

叶九琊的手顺着他肩往下,要去握他的手,被他用力挣开。

“别碰我。”他冷声道。

黑暗里静默了一会儿,听见叶九琊道:“是我不好。”

“你没有,”陈微尘道,“是我自己无理取闹,让你不能安生,我知道自己哪里都不好,没有你来认错的道理。”

“在指尘时,你也这样说。”听得叶九琊声音道,“自从知道你是心魔后,我是没有一直把你当做陈微尘对待。”

陈微尘胸中涌起无边无际的难受。

“我时常分不清,不是不愿,是不能。”

陈微尘别过头去:“我知道,这不怪你……”

叶九琊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道:“我知道你时常怨恨我。”

陈微尘既受不住他的剖白,也舍不得听他认错,心里抽丝一样的疼,不知是为了辩白自己还是为了使叶九琊停下,声音大了些,道:“我怎么能怨恨你?我只会喜欢你,不会怨恨你,我自生下来便不会怨恨这种东西——”

“你分明生气了,”叶九琊一手压住他肩膀,一手按住他总是试图结束对话的嘴唇,“微尘,你听我说。”

陈微尘急促喘了几下,动弹不得。

“但我一直在尝试将你与他分开。我想,你有家乡,有父母兄姊,在凡间过了十九年,早已与心魔不同。你渐渐会怨,会恨,亦不再是他执念化身。”

“你在凡间时,身边人皆万般宠爱,来我身边后,却一直受委屈,是我不好。”

“我未曾遇见过你这样人,不会说话,常使你难过,也是我不好。”

陈微尘心口剧痛,用力摇头,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而叶九琊置若罔闻。

“你常爱笑,又善掩饰,我只以为你世事通透,纵然难过,也不过是一时执迷。后来才知,你以心魔之身生在凡间,始终不能与世人相同,如无根之萍,无时无刻不凄惶易伤。”

“我短短平生,亦未曾有真正展颜之时。方才失言,要你别闹,非是厌烦,而是想你这一生欢日尚少,戚日苦多,若能放下这桩心事,或许能开怀许多。”

他松开对陈微尘的压制,陈微尘喉头哽了哽,声音已带上了哭腔:“你别再说了……我好难过。”

叶九琊指尖滑过他脸颊,在眼下抹了抹,似乎那里真有眼泪落下一般。

“乖,”他听见叶九琊轻轻道:“都是我不好,别哭了。”

他有了这一句,更是受不住,平日里刻意压下的那些委屈与难过一齐涌上,喉间酸涩抽痛,一时间竟然不能言语,只紧紧抱住叶九琊,呜咽了几声。

叶九琊回拥住他,只觉得怀中这具躯体,比所有往日里的触感都要真实许多。

他看过这人太多的样子,外人面前的风流潇洒、温润宁静或是亲切随和。

以及与自己相处时那些故作轻佻的情真意切,小心翼翼的触碰,眉梢眼角间淡淡笼着的温柔与满足。

都不是他。

“陈微尘”唯一最真实的地方,甚至不是情意,而是与生俱来的疼痛。

他心里大约有不见光的一隅,容他在那里时刻茫然地蜷着。

那疼痛时刻告诉他此处非他该来之处,举目所见尽是他乡之客,无处可以诉说。

叶九琊把陈微尘放开。

陈微尘脑海一片空白,茫然感觉到叶九琊与他分开,不给自己抱着了。

下一刻却重新被抱住,按在床上,有微凉而柔软的东西贴上了唇,与自己深深缠绵。

终于分开的时候,听见叶九琊说:“我不会欢喜禅……《参同契》和《悟真篇》都好,你要哪一个?”

他开口刚想说要参同契,却咽了回去,犹自赌着不小的气,闷闷道:“功法不合,不能双修。”

第66章 红叶

叶九琊轻轻吻了吻了他脸颊, 在他耳边道:“那好好休息,我去别的房。”

陈微尘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却是抱他更紧, 一副不放人走的样子。

叶九琊思忖一番,觉得这人约莫还是想要双修。

一时之间又有些拿不准, 在他耳边问:“想要什么?”

“想……”陈微尘声音里带着些许鼻音,又轻轻喘, 比寻常绵软许多, 羽毛一般落在人心里,还有些哭腔,像是哀求的意思,“想要你以后对我好点儿……”

叶九琊黑暗中摸索到他的手,握住,答应道:“好。”

陈微尘仍像少年赌气一般, 道:“你若再对我不好,就让……”

他说到此, 想来自己在仙道并无可倚仗出气的长辈好友,没了下文。

叶九琊听他没了声音,知道缘由,将他手按在自己胸膛, 缓缓道:“从今以后, 你难过一次,便是在我心头划上一刀。”

陈微尘“嗯”了一声,声音中终于带上了些笑意:“在凡间待了一月, 倒把甜言蜜语学会了。”

叶九琊静了一会儿,道:“你若喜欢……我去学。”

陈微尘笑意又多了几分:“还会说什么?给我听听。”

叶九琊回想起在凡间里度过的那段短短烟火岁月,思绪飞度红尘雾海,万丈迷津,穿过大街小巷,桃梨烟柳,到了国都那座光怪陆离笙箫粉墨齐聚的戏园里。

琵琶弦停,月琴声收,渐渐归于寂静。

他在黑暗里唤了那曾听到过的一声:“卿卿。”

卿卿。

陈微尘听得这句,恍惚了半刻,像是眨眼间过了一生,此时已是隔世,眼前一片烟霞烈火,灼灼烧起来。

“要灯,”他道,“让我看看你。

恰此时月上中天,一道银月成钩,越过窗子的边缘显现出来,淡淡清辉洒落,两厢对望之下,如梦似幻。

小凰鸟已睡了,脑袋缩起来,成了胖而软的一团。

陈微尘起了玩心,伸手戳一戳它,却是睡得沉,戳不醒的。

“真好,”他笑道,“若下辈子托生成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东西,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到时候你养我,每天就让我在你床头这样睡,时常戳一戳,戳醒了就啄你手指……”

他回头看叶九琊,月色朦胧,照在这人脸上,显得他当真有了那么几分温柔。

他支起身来去吻叶九琊嘴唇,吻着吻着,又被按了下去。

次日早晨郑师兄望着那边房门,总是不见人出来,只好敲了敲。

里面传来的自家师弟的声音略有些压低:“请进。”

仙家的居室摆设不像凡间那样繁复,没有那些曲曲折折里间外间,进门便能看清全貌。

郑师兄踏进门来,自家的师弟衣衫齐整,已经收拾停当,转头看他:“师兄。”

郑师兄:“今日……”

他刚想与师弟说话,却见床上陈微尘半睁开了眼睛,欲睡未睡的模样,又把师弟的目光给牵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