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早,”叶九琊道:“我该走了,你接着睡。”

陈微尘却清醒了些,道:“等……等等,你过来……”

叶九琊坐在床边,靠近了些。

陈微尘神色有些不自然,从枕底摸出一个碧绿玉瓶来,往叶九琊颈边涂了几下。

衣领未能遮住的淡淡红痕很快消下,陈微尘收好瓶子:“……可以走了。”

郑师兄:“……”

叶九琊为他压了一下被角:“起了可以去外面找弟子玩。”

陈微尘眼睛已是又阖上了,半睡半醒“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清。

出了门,待走远,郑师兄咳了一声:“师弟……”

叶九琊:“嗯?”

郑师兄斟酌着措辞,一时没有想出来,转念又想自己的师弟修炼一向稳妥,应当不会不知分寸,即使大约有了双修之实,也该是为助益修行。

他便好好探看了一番叶九琊的修为。

——一探之下,却是大惊。

“怎么回事?”他双眉紧锁,声音也严肃了许多:“你的修为怎么减了这许多?那个陈——”

叶九琊神色不变,淡淡道:“前些日子为缚住心魔动了虚元。”

将近正午时陈微尘才慢吞吞醒过来。

小凰鸟早已醒了,在外面跳来跳去,他一个人没趣儿得很,下了玉楼,懒洋洋倚在溪边小亭里,看那些年轻弟子练剑。

练着练着,总有些疑惑出来,弟子们找不见长辈,又对他实在好奇,三三两两过来,到了跟前,又犯难,不知该喊些什么。

最后抓耳挠腮憋了一声“前辈”出来。

陈微尘一下子笑了出来,扇子悠悠然一展:“姓陈,不是仙道人,前辈当不得……喊我一声公子就好。”

弟子便问:“公子也会用剑吗?”

陈微尘点头道:“会一点。”

这些弟子也都是些视剑如命的,一提到剑便不局促了,没见到他的剑在哪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怎么不见您的剑呢?”

“时运不济,被这扇子认了主,没有自己的剑,”他笑眯眯道,“不过有时也用折竹。”

前一晚还猜测议论的弟子们对视一眼,连阁主的折竹剑都用了——这道侣之名是坐实了!

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问了起来。

“陈公子,你用剑是哪一派的?”

——“没门没派,随手练练罢了。”

“阁主不教你么?”

陈微尘朝那小弟子挑了挑眉:“他疼我,知道我懒。”

弟子们嗷一声起哄:“阁主怎么不也疼疼我们呢!”

陈微尘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摇着扇。

年轻弟子们把他归为“自己人”见他形容可亲,模样又好,又与自己年纪相仿,不一会儿便混熟了,最后还是一个大师兄模样的弟子把人又赶回了练剑的地方:“明日就要与南海剑台论剑了,还不好好温习。”

弟子们看样子也都有些紧张,认认真真习起剑来,未免又碰上了之前的迷惑处,皱了皱眉头。

“天枢主气,将滞时,转天狼。”听得亭中陈微尘声音。

那弟子思索一番,豁然开朗。

又有一个弟子被困住。

“剑者刚也,”陈微尘慢悠悠指点,“非是剑招有误,是起势不足,后无以继,你出手这样绵软,该去韶山羽皇侯门下舞绫罗。”

“过刚易折,”又是对另一位弟子,“无剑气剑意作底,不可轻易仿你们阁主剑招。”

弟子们都是诚心学剑,困惑处得了提点,自然欣喜不已,一轮剑练完,又围过去与他说话——方才知道了这人对剑之一途决计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随便练练”,自然说起了论剑的事情。

陈微尘问:“可准备好了?”

弟子道:“也不知剑台是怎么样……”

“你们这两门,向来难分胜负。”

“那若是输了,岂不是——”

“不怕,”陈微尘道,“论剑论法,本就是为了让你们博览众家,明辨道路,反证己身,增进修为,胜负倒是最末。”

弟子们还有些不安。

“习剑之人,若是连自己的剑道都不信……嗯?”陈微尘似笑非笑。

一番话下来,弟子们出了迷津,各个都精神了许多,再去练剑。

陈微尘在一旁看着,忽有一片红枫自枝头飘落,正落在他桌上,他看着有趣,提笔写了些字,将叶子放在溪里,红叶飘飘悠悠随水流走了。

他倦意又渐渐上来,一手支颐,慢慢睡了过去。

叶九琊回来,首要去看自家的弟子,指正一些后,见一个平日便活泼的弟子给他使了个眼色,指向一边。

红枫掩映里一座小亭,亭里有人正静静睡着。

秋风已经凉了起来,自然还是要去房里睡。

陈微尘头发本就是随意挽上,被横抱起时,玉带滑脱落地,便散了雪一样的长发下来,要再找出一根乌发,却是难了。

那面容静极了,又被白发衬着,脆弱惊心动魄,竟然不似生人。

叶九琊忽然怔了一怔,待看到他胸口微微的起伏,才回过神来。

他知道这沉睡也与被自己气息所伤有关,把人放在床上后,便没有留在房里。

云台大殿里,万俟浮却拂袖摔了一排玉杯:“自取灭亡!”

他声音中满含怒意:“叶九琊!竟执意与心魔相抗,天命循环,岂能逆得!陆岚山一言不发,也就罢了,其它人竟也贪生怕死,一听有人相护,立刻上前献媚,将那符箓视作至宝,都当老夫之言是在耸人听闻!”

“说什么死者有何辜!天要人为它死,哪怕拖上一年半载,也终是——”

他踱来踱去:“天演弟子,即刻随我回山,从此不再过问他们仙道一点事情!”

正说时,他抬头看向外面,看见天际一片黑压压东西涌来,如同乌云压城。

他拧眉细看,“哈哈”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守得住这仙道!”

是日,万余心魔围攻扶摇台,自扶摇山最高处下望,举目所见,尽是乌黑大海。

人们匆忙在云台聚集,心智不坚者,尚未被其它心魔攻击,便有自己的心魔遥遥对应,神智不清。

先是诸位君候凌空而起,拱卫云台,再是各门派精锐填补空档。

心魔凌天厉声尖啸,遮天蔽日,有如鸦群。

“这些东西怎么一起来了这里!”陆红颜挥剑平砍,将数十心魔拦腰斩断,“整个仙道现在几乎都在扶摇台,一旦出事——到底有什么在指挥它们!”

阑珊君从背后回援,飞光剑变幻万千,与叶九琊联手一击,清出百丈空地来:“叶兄,现在该怎么办?”

“南北剑与清净观出精锐殿后,其余门派后退,”叶九琊声音冷静:“七百里,退守幻荡山。”

“好,”阑珊君抬手起剑阵,剑气绵延成墙,暂时一阻,“幻荡山上接天道,或许能克心魔,只是——谁来开天门?通天路有去无回——”

叶九琊淡淡道:“我。”

一声鸾凤长鸣,笛音凌厉破空,刑秋的魔修术法漫天布下。

“我来帮你们,”他道,“空明也来。”

“多谢,”阑珊君点头,对陆红颜道:“骖龙君,你与空山大师带其余门派向幻荡山退。”

陆红颜点头,红影掠空而去。

又过半刻,金莲漫天,是空明到了。

“微尘在玉楼。”叶九琊道。

刑秋立时明白,从凰鸟背上跃起,留在战场与心魔恶战,而凰鸟展翼向玉楼俯冲,要把人带过来。

“叶兄,陈公子究竟非我族类,”阑珊君拧眉,“如今境况,他到底是在哪一边,实在使人生疑……”

话未说完,那边凰鸟高鸣了一声,声音焦急。

刑秋神色顿时一变:“没找到人?”

作者有话要说:焦虑,状态超级不好,改请长假……停20天,7.10回归,复更的时候微博上也会说

我去和数学虐恋情深了qwq

第67章 何去

八百里外大龙庭, 燕王旗猎猎飘扬。

燕家养兵数十年,更兼此时拿下南朝国都,终于有了来到捭阖道前的底气。

小皇帝约莫五六岁, 一身厚重朱红衣,肤色莹白, 下巴尖俏。

庄白函一身青衫,牵他走上捭阖道前, 旁边文武百官齐齐下跪, 肃然无声。

只待小皇帝走过捭阖道,山呼万岁。

因了幻荡山大龙庭两处非人力能及的存在,十四洲中,人人皆知世上确有天道。

仙帝走上通天路,登顶幻荡山,人皇走过捭阖道, 封帝大龙庭。

“陛下,”青衫书生放开牵着小皇帝的手, “走吧。”

“先生……”小皇帝望着昏沉的天色,脸色略有犹疑。

他前方一条宽阔长路,路旁矗立各式雕像,先贤圣人, 潜龙飞凤。

尽头是瀑布深湖, 深湖约百余丈,湖中央为一处方台,隐有龙啸声, 乃是龙庭,深湖名曰“潜龙之渊”。

“会……会怎么样?”

“陛下只管往前走,”庄白函对小皇帝道,“历代开国之君,但凡已经据有中洲大半,都能走过捭阖道,一旦封帝,列国皆要臣服。”

“我害怕。”小皇帝对着蜿蜒道路,脸色苍白,攥紧了他的手,“先生陪我。”

庄白函不语,看过下面百官。

为首的将军道:“今日我等能站在此处,皆要仰仗军师大德,今日既然陛下出言,先生但走无妨。”

庄白函只得牵了小皇帝的手,缓缓向前。

却听得尖锐啸声,天空无数心魔掠过,没有伤害他们,而是自头顶向远处飞去。

众人仰望天空,心中都涌起不祥的预感。

小皇帝声音带上哭腔:“先生,先生,我害怕。”

庄白函想起昨日接到陈微尘传书,写心魔云云,附赠咒符,亦说了现在仙道现状。

说是天道轮回,此时走到了人间式微的地步,若不蛰伏,反而会引来心魔反扑,以此推算,若是封帝,聚气运,则是逆天道轮回而行。

可若不封帝,又何以名正言顺统中洲,熄战火,养民生?

“琰儿,走。”庄白函的语气罕有地严厉起来,可也莫名让人安心,“我护着你。”

他牵着小皇帝,迈上了捭阖道的第一步。

此时,扶摇山。天空上万魔呼啸,遥遥望去有如蝠群。

仙道众人于云台聚集,正联手抵御。

叶九琊几人直面心魔攻势,挡下大半,而陆红颜一袭红影破空,带领大部分仙道年轻弟子由后方突围而去,直赴八百里外幻荡山。

此时此刻,扶摇山中却有一处清静地。

小山环抱间,琉璃溪发源之处,有一棵巨大琼树,叶极密,花极繁。

繁花密叶掩映住了树枝上躺着的一人。他身着繁复黑袍,流苏垂落,光影流转间可见暗暗银纹,身边缭绕淡淡黑气,眼睛望着粉白琼花,却并不是全神贯注,也不像怔然出神。

风停,树叶沙沙声止,一声清脆的“嗒”声自树下响起,是棋子落盘声。

“师兄请。”一道女声冷淡。

随后是苍老的“咳咳”声,缓了一会儿,又道:“已然是山穷水尽的绝境,老瘸我是无力回天了。”

那女声笑了一下:“四十年前天演云山,师兄摆下一局棋,问世间有谁能一战时的风采,今日何在?”

“老啦……师妹那时从一众新弟子中走出来,说‘今日便与你一决胜负’时,才是真正风采无双,想必今日比那时棋力更高了。”

“萧九奏,”忽听一阵衣料摩擦声,随后噼里啪啦,竟是百余棋子被拂在地,“无力回天,便不必再回,我便让你看看这一场天地棋局,怎样收官。”

老瘸子又咳了几声:“诶,我看着。”

棋局之上,忽然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

迟钧天立即警觉:“谁!”

她袍袖向上一挥,气机激荡,一树花叶被狂风生生卷去,纷纷一片后,唯余秃枝,空无一人。

迟钧天环视四周,也并未发现人影:“是师父?”

“应当不是,”老瘸子动作迟缓地蹲下身,一粒一粒捡起棋子:“他老人家当年的大志向被天道消磨,现在除了能推演天机,已经是个凡人了。”

此时,云台之上。

“他们已经走了,我等也退,将心魔引至幻荡山。”阑珊君道。

幻荡山上接天道,下连地脉,按理可以抵挡心魔,但现今情况,天道是否还会保护人间已不可知,但那里确实是唯一可能的退路。

有二重天境界的陆红颜引着,又有五位仙侯在翼,众人御气向前的速度并不慢,然而心魔近乎于没有形体,速度远胜他们,幸而有后方阑珊君叶剑主筑起一道剑气屏障,使心魔无法接近他们。

他们也渐渐后退,一旦不是死守,压力便减小许多。

在指尘寺的那些日子,这些人琢磨出了一整套对付心魔的方法,此时渐渐用上,游刃有余了许多,不像之前那样用上全力仍左右支绌。

叶九琊将剑意灌入九琊剑中,抛给刑秋:“我去找他。”

刑秋掂了几下九琊剑朝他咧嘴笑了一下:“好剑。”

魔帝陛下已经在仙道面前露面,此时不再压抑修为,兼之神兵在手,剑气如白虹贯日,连陆岚山都不由得向着里多看了几眼。

叶九琊一袭白衣缥缈而下,向玉楼掠去。

仙道修行皆由悟道而出,诸多意象,皆化在招式中。如同南海渺渺烟波海市蜃楼养出了千变万化虚实相生的剑台剑法,极北呼啸寒风与飘扬大雪也能在剑阁人身上寻到踪迹——如叶九琊御气时身形,如同一片风中雪。

刑秋尚有余力分心,“啧”了一声:“我陈兄弟曾说,人间有话‘知好色则慕少艾’,可见美色易误人,像这种,怪不得有人为了他一点情爱,能——”

陆岚山此时正在他身边,却淡淡道:“无情道境界最难得,最难守,此时仙道安危多半系于他身,实在不妥。”

“唔,”刑秋打量了一下剑身冷彻的剑意,“看起来还好。”

陆岚山起手一个阵法,眼睛望着阵法繁复流转的纹路,光华交错,使人目眩,他眼中忽然有了些怔然的意味:“世间好物不坚牢。”

叶九琊落在玉楼走廊,房门前。

他推门进去,昨夜所燃残香未退,扑面淡淡暖香,房门内摆设一切如常,却已然空无一人。

这场景似曾相识。

凰鸟在溪边长鸣一声。

叶九琊走过去,见凰鸟的眼珠正看着溪边转弯处被石头阻住的一片红叶。

红叶上有墨迹,风流雅致,勾画缠绵。

“近日梦中,常觉心悸。二十年飘摇,一生心事,终当了结,只知何去,不知何从。”

叶九琊手指握着叶边,不自觉用力,使那原本就因死而脆的红叶边缘处碎出一道痕迹。

无数浮光片影掠过,或笑或哀,鲜活生动,又扑朔迷离。

他一生中也有许多浮光片影般回忆,因少有牵挂之事,过了便过了,不再记起。

有两人身影最真切。

一人在雪山之巅,长身立于风中,说,我教你一剑。

一人在锦绣红尘,执扇笑在月下,说,来陪我喝酒。

唯这两人浓墨重彩,唯这两人捉摸不透。

一个不知生死,一个不知真假。

他记得一年前初见的时候,陈微尘曾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立誓,但凡我对你所言,不论昔时,现下,来日,无一字为假,若有——

只是这人对他而言,始终隔着层层疑雾。

他未说过,未问过,心中却也清楚,即使那人未曾说过假话,也应有许多隐瞒——究竟来自何方,所为何事。

说“只知何去,不知何从”,当是自己离开,而非意外——是第二次不辞而别。

此一别后,不知以何面目再相见。

昔日回忆,尤且触手生温,却是倏忽变化,匆匆聚散。

或像那日指尘大殿中,檀香缭绕不期而遇,或是茫茫人海再无踪迹,又或是他此时已身在万魔从中。

他眼中忽然有些迷惘,红叶脱手,落回溪流之中,打了几转,向下游去,渐渐远。

脱手那一刻,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与自己生生分离,眼前倏忽出现无数温柔片景,张开无数只手,在拉扯着自己。

他此刻并非站在溪边,而是立在万丈红尘深渊。

许久之前,指尘大殿里,诸人都听过刑秋与空明打的那段机锋。

最后刑秋说,你若不入红尘,又如何能悟破?

他忽然想,自己现在,算不算入了红尘。

打开房门,看见空荡房间的一刻,他心中的的确确若有所失——终究是贪恋了那人眼角一段温柔风流。

万丈惊涛拍岸,涌上绝壁断崖,惊起滔天白浪。

遥遥望见那人身影,撑一叶小舟,坐在船头,载沉载浮。

“叶君,跟我走吧。”他摇着画扇:“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不要修仙了,咱们去尘世里,买一座小院,每天琴棋书画,种花种草。”

叶九琊没有动。

浪头推着小舟越来越远,天地间忽然狂风大作,惊涛骇浪中人影忽隐忽现。

“不愿跟我走,”船头的陈微尘一直是淡淡笑着,此时却带了一丝嗔怪的意思:“你好无情。”

叶九琊望着他,知道那并非是实景,却不知到底是自己心境动摇后遇到的迷障,还是外物诱出来的幻境。无论心中作何想,始终在深渊边缘立定,没有向前一步。

“我要死了,你还不愿意要我,我好难过。”锦衣的公子画扇轻收,虽小舟动荡,却如履平地,转身衣袂浮荡,惹起一片红粉尘埃,纵身朝浊浪一跃,再无踪影。

小舟转瞬支离破碎,一片白帆在浪头被高高抛起,片刻之后,被拉扯下了水面。

江河湖海重归宁静,宛若极北雪湖。

叶九琊灵台亦重归平静,后退一步,眼前幻境潮水退散。

他先前略有动摇的境界重新稳固下来,似有所感望向黄昏天际,望见自己无情道二重天至三重天的一道屏障。

只是先前所见之景,依然在心中盘旋不去,耳边枫林秋声,像是一场送别。

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心魔身影,唯独他身边天地一片清静。

他忽然想,不知道自己的心魔现在是什么样子。

“叶兄,”陆岚山见他去而复返,自然也注意到修为变化,面上有淡淡笑意:“恭喜。”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宝宝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