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红颜道:“焱君八月的时候飞书给我,说在剑阁未曾见你,我回他说你去了山下,今天会回来,不知他今日来是不来。”

前路碧松掩映,雪雾弥漫,拨云见日后,只见一人正在石桌前,往杯中斟满酒,语气淡淡:“自然是来。”

此人黑衣墨发,容色俊美,纵然在极简素的石桌青松前持杯斟酒,亦不能减去分毫冷漠雍华气度。

叶九琊向前的动作有一瞬的犹豫,仿佛近乡情更怯。

陆红颜先上前,端起一盏来一口饮尽,抱臂看着他。

他淡淡道:“进境不小。”

“——还要多谢帝君,”陆红颜的声音里还带了些任性又不敢过于任性的嗔怪,尾音拖长,难得有一分少女的娇俏,“您当初没有把我扔下,而是带我来了剑阁,这才有了今天。”

帝君浅浅啜饮罢,道:“你根骨适宜用剑。”

“我却不记得你有这般好心。”姑娘牙尖嘴利反驳了回去:“你那时不论我怎样缠着,都不肯带我的。”

帝君并未立刻答话,而是将目光移向叶九琊:“修为如何?”

叶九琊如实回答。

三人在一桌坐了,偶尔说几句话,无外乎天河屏障如何坚固,仙道安宁,哪里门派又出了可期待的天才之类。逐渐勾勒出此处形势的轮廓:天河之役未曾发生,仙魔两界各不相扰,帝君安然在世,叶九琊回剑阁,不过是一次幻境历练的结束。

陆红颜一路从西境昆仑来,陪他们坐了有一阵子,渐渐生了乏意,离开去歇息。

“深悟幻境,独与道游。”帝君添酒:“此境历练,都遇到了什么?”

叶九琊直视他眼睛,仿佛要在那双墨黑的眼瞳里寻到些来自这座幻境的破绽一般,口中仍以平常语气道:“遇见一人。”

“独说一人,想来是情。”帝君似乎笑了一下:“诸多幻境中,这个最难勘破。”

叶九琊忽然想起先前扶摇台上遇到的迷障中,自己拒绝与陈微尘同去,而他投海的场景。往事桩桩浮现,终究使人怅然若失,他道:“未曾看的真切。”

帝君道:“我早年也曾以幻境砺心,你既然出来,想必已经破除情障。”

此话一出,形势顿时扑朔迷离,说是幻荡山上“万丈迷津”中有万重幻境,又怎样能确定自己是从幻境外来,而非从上一重幻境来到这一重,又或是现在身处真实,而记忆中的过往才是幻境。

但叶九琊仍然面色不动,将谈话进行下去:“我看的不甚分明,若是情障,也不知是否真正破除。”

帝君淡淡道:“我早年入过一次幻境,也是这般,生为凡世中一公子,红尘游荡二十年,到如今仍未领会境中深意。”他说这话时语气随意,只如同寻常闲谈,却使叶九琊心神微动。他一时间觉得前尘种种飞掠而来,如同凡间春日杨花扑面,使人为之目眩,竟分不清所处之地究竟是真是幻。

此时他纵然对故人身影仍存留恋,也知道这人是自己心境薄弱处,而此时神思不稳,不能再交谈下去。

而那人竟像知道他心中全部所想,起身道:“时候不早,我送你去歇息。”

回去路上,天地间除去雪落声一无所有,翠松玄石相映成趣,一派安宁,仿佛所有危机都已经结束——直到这毫无破绽的平静被洁白雪地上突然出现的一片轻粉打破。

一片桃花瓣。

这座幻境中,他平生所遇之人一一出现,到如今,还差一个。他向那片桃花瓣周围望去,果然看见往南的方向又散落几片,像是有意为之,要将人往那个方向引去。

循着踪迹往前,渐渐不再有雪飘落,积雪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转一个弯,山路两旁皆盛开桃花,最后又是一转,进了一片春意盎然的山谷,里面筑着一座精巧别致的庭院。

小桃手里提一只竹篮,正在采花,随后又蹦蹦跳跳到屋子的窗前:“公子,今年桃花开得好呐。”

“今年春暖,”声音自窗子里传出,带着微微的笑意,“阿桃,回来吃点心。”

“等我摘满!”她道。

叶九琊穿过横斜的桃枝走到门前,将它轻轻推开。

“这是今年的松子百合酥——”桌案前的锦衣公子以为是小桃进来,边说话,边抬眼向这边望来。

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一双眼里泛起某种柔软的喜悦来:“你……你来啦。”

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却转眼看见从门外也走到叶九琊身旁的帝君。

那喜悦的神情淡下去,他轻轻垂下眼,像是被伤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暗戳戳回来更新,我……虽然三次元也有点事情但断那么多天还是因为自己咸鱼,一条咸得要死还想得到小天使宠爱的咸鱼qwq我一直有看评论,你们真好qwq每个人都想亲亲抱抱但是心虚不敢回qwq然后以后不能保证日更但是保证不会坑……其实也快完结啦,这次真的有点写怕了,追文的宝宝们也都知道这篇文从一开始就在各种断更,我是一卡文就拖延症,就不想写,然后这个状态持续很久,然后挣扎几下,艰难地蠕动,总之还是自己的锅。真的谢谢能一直容忍小咸鱼的你们呀。

第70章 无忧

“你是……”锦衣的公子重抬起头来, 望着叶九琊,收了手里的画扇,笑意盈盈道:“你是叶九琊, 我猜的可对?”

“是。”叶九琊答了他,心想, 原来在这里,陈微尘与他是不认得的, 只是不知为何也在雪山里。

“那……这位呢?”陈微尘问。

“在下陈焱, ”帝君淡淡道,随后又看向叶九琊,“我事已了,暂且别过。”

那华美黑袍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掩映间,门刚阖上,小桃又进来。

“阿桃快看, 这便是我常和你说的叶剑主了。”陈微尘把她拉到叶九琊面前。小桃“呀”了一声道:“公子,你还真把人等来了!”

叶九琊听出了些什么, 重复一字:“等?”

“仙君,您不知道,我家公子呀,就是为了找您, 才到这雪山里来的。”小桃道。

陈微尘似乎不想让她多说, 略带责备道一声:“阿桃。”

小桃吐了吐舌头:“怎的还不让人说了。”

她不说,叶九琊却要问,一双雪潭样的眼看着含笑的陈微尘:“我与公子是否曾相识?”

“仙君自然不识我的。”那公子眼睛俏皮地转了转, 便不再多说了。

“方才我与他进来时,你神色有异。”叶九琊看着陈微尘那双清透明澈,带着些狡猾笑意的眼瞳,内心浮现一丝看不到抓不着的焦躁,或许是知道自己语气过于平铺直叙,又加了一声:“嗯?”

“不瞒仙君,我因仰慕你的风采,千里迢迢从南面来到北国,想着总有一天能见到。”陈微尘乖乖道。

叶九琊:“你曾见过我?”

“我怎么能见到仙君。只是从小便听说书先生提起,心中倾慕。”他把玩着锦扇,又看向叶九琊:“想着有一天能见到仙君一面,便是圆满了。”

叶九琊与他对坐,闻言淡淡道:“为何倾慕?”

陈微尘笑得眉眼弯弯,桃花点水一样温柔:“先生说……传言叶九琊此人,负绝世武功,有无双姿容,世间无数痴男怨女,一见之下,为之心折,只是一身无情道修为,心如霜雪,不沾半点红尘……我便一直想,你该是什么样子——现在一见,世上真有这样好的人。”他笑意却又淡了下去,声音也低落了许多,道:“只是方才你与那人一同来此,我便想,你这样的人物,自然也要那同样风华无双的仙君才能配得上同道而行,我这样的凡胎肉体,便是只望上你一眼,就已经是痴心妄想了。”

叶九琊不知要如何回应,只道:“不必妄自菲薄。”

“叶君,你既然来了,不如多留几天吧?”公子略歪了歪头,问他。见叶九琊不答,又带着些软软的哀求道:“我有好多话想和叶君说,如果你无其它事务……”

——便应了,应了一声过后,陈微尘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如同海上生明月。

既留住了人,他便拿出百般撒娇耍赖的本领,再加之叶九琊似有似无的纵容,不过半日,便没了初认识的生疏。

“我娘常说,亏得我托生成了第二子,不用继承家业,不然这样的性子,哪比得上我大哥稳重可靠的零头……”

叶九琊往陈微尘面前杯子里续了茶水,也不打断,只静静坐着,听他叽叽咕咕要把全部生平都一股脑儿倒出来。

“我想也是,不然哪有机会跑出来,见到叶君呢。”

——只是这生平说着说着,总是要拐到他身上来。

说累了便寻些琴棋书画的消遣,陈公子学业不精,诗赋不好,偏学了许多旁门左道,因而也并不无聊。

最后终于移到叶九琊身上来——陈微尘摇着锦扇,颇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叶君,我听说书的周先生说,你曾以一己之力破开剑阁‘璇玑’大阵,是确有此事么?”

“有。”

“周先生还说,你曾挡下过数千雪妖,护佑北地百姓,也是真的么?”

“是与两位师兄一起。”

“那也没差。”陈微尘脸上有显而易见的高兴,对着叶九琊的脸左瞧右瞧:“这样看来,那许多故事,也都一应是真的了!”

叶九琊与他对视,问:“是真的又如何?”

“其实也不如何。”陈微尘凑近,笑道:“只是你就像刚那从话本上走出来一样,越发挑不出一点儿坏处了。”

此时已然薄暮,用过晚饭后没多久,他面上便笼上淡淡的倦意来。

叶九琊看着他双眼欲阖未阖的光景,目光柔和几分,道:“去休息吧。”

房中侍女也不再悄无声息地站着,转进里间,有条不紊地燃香、铺床,暖被,看来是到了他平日歇息的时辰了。

这困意却甚是凶悍,陈微尘支着脑袋,几乎要睡倒着在桌案上。侍女们见轻声细语的喊声并没有任何成效,纷纷望向了叶九琊。

——终是叶九琊把人抱进了里间。

陈微尘只拉着他不放,其余人却碰不得,只好由他去解下那绣银的发带,脱去外袍与中衣——却是颇为熟练。

小桃掩嘴微微笑了一声:“叶仙君原来也会照顾人的。”

陈微尘似乎是睡沉了,叶九琊看着他安心入睡的容颜,耳边回荡着方才小桃那句话,便想——是什么时候学会了?

知道这精致娇贵的公子,非要一切收拾妥当才肯好好睡着,也知道这人怕冷,需得压好被角,甚至知道他非要抱着什么,没有人可抱,就要拿一只软枕。

自家的公子死死拽着人不放,小桃也只好道:“叶仙君,夜已深了,您不如留宿一晚?”

暖热的呼吸轻轻拂着,借着床头一支红烛,恰能将一切看得分明。叶九琊的手指无意识抚上那一头乌黑发丝,想着踏入幻境后遇到的一切。

战祸未生,帝君未死,十分圆满。可若是说这幻境映照的是自己内心所希望看到的一切,陈微尘出现在这里,又是因为什么呢?

——是在招式,他对陈微尘的期待,便是这样……让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与帝君毫无关联的凡间公子,然后,再与自己相遇相识么?

陈微尘睡梦中轻轻舔了舔下唇,使得那柔软的唇再添几分润泽。

叶九琊的目光长久停留在那里,感觉有些东西填满整个胸腔,心中缓慢滋长不可扼止的情绪,即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样的、与仙道并无关联的、毫无烦忧的陈微尘——并且仍然……仍然将自己放在心上的陈微尘,与完好的师门,尚在的帝君一起,出现在这一场幻境之中。

他一时怔然,不知是为这事实感到讶异,还是因为看到自己此时竟是这样自私——若陈微尘果真成了茫茫红尘中无烦无忧的风雅公子,是应当也连叶九琊此人一并忘却,才算得上彻底远离一切苦楚。

香气袅袅浮绕房中,烛火摇曳,身边人呼吸平稳,万籁俱寂,叶九琊原本静静看着陈微尘的睡颜——虚空之中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质地十分奇异,像是无数人的声音汇聚而成,道:“叶九琊。”

叶九琊微蹙眉,看向窗外,明月高悬,像一只下视的眼睛。

“此乃万丈迷津,助你勘破世间万缘。”

而他心中所想,也变作声音,明明白白响在虚空中:“为何助我?”

“危乱之际,仙道不可无帝君。”

叶九琊目光渐渐冷下来。声音的主人必是天道无疑,而他也终于能够问出一个萦绕心头许久的、无人可以解答的问题:“仙道帝君,究竟要做何事?”

凡间不能久无人皇,仙道却可以没有帝君。各门各派相安无事,一应事务都不必由一人来裁决,却又有幻荡山这样一处存在,登上便被奉为仙帝——越过通天路重重险阻,实则只得了一个称号。

二十年前幻荡山顶,万道天雷齐下,使那人灰飞烟灭,却无人知道真正的原因。他知道了什么,又在对抗什么,究竟为何而死——或许迟钧天知晓一些,可也不会透露半字。

声音道:“自然是关系世间存亡之事,心魔与人间,诸多奥妙。待你登上山顶,自然明白。”

“既是考验,不应相助。”

那声音笑了一下:“如今境况不同,时不我待,若等你如同之前历任帝君一般,在此处慢慢看破种种尘缘,世间早已天翻地覆。”

停顿许久,又说:“何况久则生变。世人说天意难违,却不尽然。你天生仙骨,少年时我用真意入你心神,欲助你一臂之力,不也能被——”

声音说至中途,渐渐不稳,随后戛然而止,再也没了任何动静。

叶九琊眼中是思索之色,许久,眼中冷冷神情退去些许,微蹙的长眉却并未展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在细绸的被面上轻轻划下笔画。

——温、回。

这细微的动作却使原本熟睡的陈微尘不安地动了动,睁开略带茫然的眼睛来。

“叶君,你还没睡吗……是不是因为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他眼里还带着浓浓的倦意,眼看要伸手去用力揉眼睛,而叶九琊按住了他的手腕。

“并无不习惯,”他道,“只是不曾这样早睡。”

“那就好,”陈微尘眼里泛上淡淡的笑意,随后又变成小心翼翼的请求:“那我……可以离叶君近些吗?”

叶九琊并没有明言答应,而是稍侧过身,伸手揽住他肩头。

陈微尘眼里笑意顿时深了十分,顺势挨挨蹭蹭过来,把脑袋埋在叶九琊胸前,而叶九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他散开的乌发。

“叶君,”他道,“你待我真好。”

闻言,叶九琊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但那片刻的停止很快便被掩饰了过去。

叶九琊问:“有谁待你不好吗?”

怀中人沉默了许久,最终闷闷道:“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的十四是快乐的十四。

么么——

第71章 尘心

窗棂响起细小的沙沙声, 伴着风声,是雪粒敲在窗上的声音,格外使人感到安宁——只是细想, 为何雪山中会出现一座四季如春的桃花谷,而温暖的山谷又会下雪, 实在称得上是奇异。

陈微尘这次倒没有很快睡着,反而清醒了一些, 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来。

“叶君, 你在雪山上都做些什么?”

叶九琊回答:“晨起练剑,之后读剑谱,与人切磋,夜晚观冥。”

“每天都这样么?”

“嗯。”

“我听说道家讲究道法自然,有三清,佛门讲慈悲, 有佛祖、菩萨。叶君,你们剑修呢?”

叶九琊道:“修心, 有剑冢。”

怀中人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描着他眉眼:“别人修仙,最后要长生不老,你们修仙, 最后却是彻底成了一把冷冰冰的东西。”

陈微尘看着他, 接着问:“你这些年一个人,冷清吗?”

叶九琊淡淡道:“还好。”

晚香浮在帐中,平白添几分欲说还休的旖旎。话本中常有这样的场景, 古寺,或者是什么偏僻荒废的院落,路过的书生借宿一晚,偶遇一只狐妖或是花妖。妖魅总是容颜美丽,温柔解意,在耳边吐着气,柔声说,这位郎君,你孤身一人,冷清不冷清?

等那过路的书生被迷惑,再露出獠牙来,有的喜欢食人血肉,有的喜欢嚼碎骨头,有的喜欢吸人精魂,即便有真心相爱的,总要出一个道士来棒打鸳鸯,最后双双殉情,总之是要不得好死。

叶九琊也不知那隐约的危险感到底从何而来,只知道不宜再这样过分亲密下去,他伸手捉住陈微尘的手腕,想要拿开——却不料这一动作使氛围更显暧昧。

陈微尘唇角翘了翘,他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来,里面一泓潋潋的秋水,笑意过后,秋水波澜平静下来,澄净里带着些悠长的情意。

这人一身的风流,怕是有七分都在这双眼里。坊市里行走的时候,若是有哪家的女儿推开小楼的绣窗,恰对上这样的眼神,必定要红了两颊,垂眼匆匆阖上窗,再回头向闺中密友悄悄打听是谁家的公子。

公子此时笑吟吟问:“叶君,你为何一直看我?”

叶九琊看他强忍睡意的样子,揉了揉他头发:“睡吧。”

陈微尘“嗯”了一声,正要闭上眼睛,昏暗的房间忽然亮了亮,山谷却忽然传来巨大的闷雷轰隆声响,随后是某种隐约的滚落声。

——然后是外间传来侍女的尖叫。

“公子!”小桃撞开房门:“不好了!山崩了!”

叶九琊以剑气击开窗户,果然看见夜空灰云翻腾,周遭山峰剧烈震颤,大大小小的石头滚落在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猛地抖了一下,山头全部压向这座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世外桃源。

与此同时,守在幻荡山天门的人们也都有所察觉,纷纷转头望向雾气弥漫,隐隐传来轰鸣的山路。

下一刻,更大的震颤到来了——这次的震颤来自天门。

虚空的屏障出现连绵不断的涟漪,丝丝缕缕黑气已经渗入。

空明与余下的指尘弟子在面前空地设下层层佛门阵法,能认出的有鼎鼎大名的“慈航”、“慈悲”、“渡厄”几个,不认识的那些,更是玄奥精深,气息庄严,连一直笼罩前路的迷雾都在庄正佛光下淡去不少。

空明着一身雪白僧袍,半披金红莲衣,身边环绕朵朵佛莲,脚下是繁复的阵法,若那阵法是寻常颜色,必定要光芒夺目,然而这阵法内蕴佛门正统,只是呈现淡淡辉光,愈发衬得中央空明眉目沉静,不沾半分凡世尘埃。

刑秋在一旁看着,阵法将成之时,有个小沙弥跑过来,对他行了个礼:“这位施主,空明师兄说,你修魔道,不能待在阵法里,还请离远些。”

刑秋看了空明一眼,转身走到了天门正下方。

过一会儿,小沙弥又过来,说:“这位施主,师兄说天门乍被破时,阵法足以应付,您不必离得这样近。”

刑秋瞪了空明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往后方走去。

小沙弥却也跟了上来,盘坐在一块石头上,精神奕奕地看着阵法。

刑秋问:“不回去?”

小沙弥尚且天真纯稚,没有那些和尚们青灯古佛多年落下的寡言少语的毛病,道:“贫僧已经帮不上忙了,不如在这里看着,正好参悟佛法。”

刑秋嗤笑一声,在小沙弥光亮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佛法不精深,小小年纪,‘贫僧’倒是说得顺口。”

魔帝陛下论起那带着几分妖郁的长相来,自是不输于这世间的妖精们的,他一笑,小沙弥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目光飘忽了几下,默念几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才道:“寺里的师叔师兄都是这样自称的。”

刑秋又道:“天门一破,咱们这些人九成是要活不了了,你还有心情参悟佛法?”

小沙弥道:“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尚且面不改色,如今众生临劫,我们这些弟子又怎能惧怕?”

刑秋看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偏要捉弄他:“人死灯灭,现在离心魔进来,我看也用不了多久,这就要一命呜呼了,纵使参透太多佛法,你说又有什么用?”

小沙弥捻了捻念珠,回答:“施主,话不能这样说,眼前迷障只在一念之间,说不得下一刻,我便要立地成佛了呢。”

刑秋笑了起来,从背后搂住小沙弥的肩膀:“小秃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可记住了。”

小沙弥被美人圈着,全身僵硬:“贫僧并不是说贫僧能够立地成佛……”

刑秋笑了笑,拍了拍小沙弥的肩膀:“叫你师兄过来,我有正经事要和他说。”

小沙弥被放开,急匆匆的走了。过一会儿,空明布完阵法,来了他身边。

“你有何事?”空明问。

刑秋展开手掌,手指修长,指尖剔透,忽的泛出一丝黑气来,黑气迅速蔓延,直到将半个手臂都环绕住。

“你该记得我的那个心魔。我这些天,一直想着怎样怎样找到他。”刑秋道:“原本没有什么起色,后来——我想,心魔既然是由心而生,那便追忆往事,去找心魔产生的根由。那样之后,果然能隐约看到一些。”

“星罗渊是人间世与心魔世的一个交界,两世交融而并无冲突,生出了那些雾气,凝成九幽天泉,我被泉水淬体,故而与心魔世中自己的心魔有了联系,他附在我身上时,我也不会像其它人那样失去神智而死。”

空明听出了他话中的意味,问:“你是想说,人与心魔并非不可以共存?”

话音还未落,虚空的大门轰然震颤,心魔撞破屏障,潮水一般涌来。

与此同时,幻境之中,闪电撕开天幕,狂风骤雪席卷天地,雪潮与断山转瞬之间淹没了此处。

叶九琊抱着陈微尘飞身而起,堪堪避过。

陈微尘望着下面被夷为平地的山谷,将目光转向叶九琊:“叶君,我们要往哪儿去?”

他的反应使叶九琊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无论在何种境况下,陈微尘的为人,看到小桃与其他人一同殒身雪中,都不该像现在一样毫无反应才是,即使这是以自己的记忆衍生出的幻境。

但此时情景容不得他多想,他回身往剑阁方向御气飞去,发现此刻剑阁也是一片混乱。

老阁主见到他来,也不顾得还多带来了一个人,匆匆道:“气息有异,快去查看天河屏障!”

话音还未落,就有弟子从山下跑上来,面色焦急道:“阁主,有许多魔物从天河对岸过来了!”

远方天际呈现一种诡秘的红紫,无数散发浊气的黑色魔物飞掠而来,似乎全部由黑色雾气凝成,修仙之人目力甚好,能看见黑气中央都有一张狰狞人脸,正在嘶声喊叫。

“这……”一位师兄道:“这分明和记载不符!典籍中说魔修亦是从凡人中脱胎,可这……”

“不管这是何物,都危及我仙道人间,”老阁主眉头紧锁,“莲心,你去传信给各个门派,其余人随我死守天河。”

天河之役就这样突兀开始,而敌人变成了数以万计的心魔,惨烈程度更甚当年。战场上没有兵刃碰撞声,只有心魔的嘶哑声音与失去神智的弟子濒临崩溃的惨呼声。陈微尘住在叶九琊在剑阁的居处,他自然是不上战场,也上不得战场的,每天只是在房里或玩或睡,做些弹琴画画的事情,叶九琊每隔三五天会从天河回来一次,在山上待几个时辰,一是需要调息心神,二是要安排事务,这时就会回来看他。

每当叶九琊回来,陈微尘便放下手中的琴棋书画,和他一起待着,行止亲切,稍有逾礼。某次叶九琊回来,发上沾了点点落雪,他伸手拂去后,踮脚亲了亲叶九琊的额角。嘴唇的触感柔软温热,一触即分过后,彼此对视,竟都怔了半响。

山上也常见帝君的身影,且总是与陈微尘一同出现——叶九琊不止一次回来的时候,看见两人正在树下对坐,你一子我一子下棋。陈微尘看见叶九琊进来,这就要放下棋子迎上去,却在被帝君冷冷淡淡看一眼过后,扁一扁嘴,接着不情不愿地看回棋盘。

气氛融洽又诡异,并且帝君毫无要参战的意思,只在变故初发生时,对叶九琊说过一句话:“此役成败,原本便该在你,不在我。”

叶九琊当时并不知道此话何意,直至这一天,老阁主重伤。

老阁主终于不敌,被心魔所伤,在最后关头神智竟然清醒过来,右手抖抖索索,握住叶九琊的手,目光清明:“徒儿……”

叶九琊回握住他的手:“师父。”

老阁主咳出一口血来,断断续续道:“徒儿……为师看出,无情道……无情道三重境界,便是……它们的……克星,你从来……心性最好,只要将那情思、执念,统统抛下,三重境界……又有何难……徒儿,你……究竟有何尘心未净?”

风雪呼啸,老阁主的躯体逐渐僵硬,叶九琊握住他手掌的手亦一同变冷,冰凉寒气从指尖蔓延,天际显现殷红色,似乎是终于露出一角的、这幻境的险恶用心。

“徒儿不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雪声中响起。

“确有尘心未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