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风雨门又远离朝廷,但关于谢金林的“丰功伟绩”,云倚风还是听过一些的。曾是连中三元的江南大才子,殿试时风头无两,簪花游街时不知晃花了多少双少女的眼,官运更是亨通,在丞相的位置上,稳稳一坐就是二十余年。

但就是这么一位著名人物,临老时也不知哪里搭错一根弦,竟与外族叛党扯上了关系,利用职务之便大开边防之门,令匪徒大摇大摆一路南下,几乎将西北十座城池屠杀一空,引来百姓怨声载道、戈壁血溅千里,连风都是暗红色的。

“卢将军在早年的时候,便已经向皇上求娶过一回谢含烟。”估摸着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铁板钉钉之事,子急的,连贺礼都该准备好了,结果却被皇上三言两语,不露痕迹地敷衍了过去。

德盛公公道:“那个时候,皇上就隐约觉察出谢家有问题了,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但又怕打草惊蛇,不好明说,便暗地里放出风声,说是已经替卢将军选好了静娴公主。”

卢广原自然也听到这件事,当夜就冒雪进宫表明心意,后头或许是担心又会被催促娶公主,便索干脆再不提亲事,谢含烟也一直未嫁。直到数年之后,皇上搜齐证据突然发力,令谢家一夜倾塌,男丁悉数斩首,女眷也被流放琼州,不败将军与罪臣之女,二人身份悬殊,就更没了可能。

云倚风问:“那谢小姐还活着吗?”

“谁说得准呢。”德盛公公道,“谢家那么多男人,血染得长街都红透了,朝中人人自危,谁还能顾得上一个弱女子,后头就再没讯息了。”

云倚风叹气:“也是可怜了一对有情人。”

看着他喝完汤后,德盛公公便收拾东西离开了。云倚风又想了一阵卢广原与谢含烟的故事,有情人难成眷属,还是因为家族与外力这种理由,实在遗憾极了。想着想着,又分外思念起季燕然来,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发了半个时辰的呆。

而在另一头,军队也终于抵达了永乐州。

江凌飞环顾四周,感慨道:“可当真是穷。”

“地势高险,路又崎岖,良田稀少,百姓出行不便,自然穷。”季燕然道,“先让大家歇一会吧。”

江凌飞费解:“你我是被迫来此,倒也罢了,可武林大会那群人,放着那么多富庶之地不选,跑来这穷乡僻壤作甚?”

“这你就不懂了。”季燕然搭住他的肩膀,将先前云倚风说过的,武林盟主被人认外甥的故事讲了一遍。

江凌飞牙疼道:“你看看你这表情。”可算是找了个江湖情报头子,真是好了不起。

季燕然微微挑眉,得意。

众人在路边搭灶生火,准备烹煮晚饭。香味传出几里地,引来了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山羊胡老道士,自称失足跌下山,又丢了钱袋,已经饿了一整天,求一碗饭吃,若还能有酒,就更好了。

季燕然笑笑,随手将腰间酒囊丢给他。

老道士一口气灌下大半,满意道:“这酒真不错。”

江凌飞在旁打趣:“酒总不能白喝,道长不替我们算一卦吗?”

老道士随意看了他一眼,道:“这位少侠,最近似有一灾啊。”

江凌飞面无表情:“那酒是栖霞藏云,五十两银子一壶,付钱吧。”

“是真的。”老道士苦口婆心劝退,“少侠此行无论是要做什么,不如都就此作罢吧,省得吃亏。”

江凌飞指着季燕然:“那他呢?此番我二人是一起行动,若我有灾,那他岂不也一样?”

老道士仔细端详半天,方才摇头:“看不清,说不得。”

其余人自然不会当真,都在后头窃笑嘀咕,说这道士八成是看王爷生得高大贵气又威严,不能信口胡诌,所以才扯什么“看不清”,只敢糊弄吊儿郎当的江少爷。

季燕然问他:“如何就说不得了?”

“这,罢罢,看在酒的面子上,那我就冒险提醒一回。”老道士咬牙。

季燕然点头,以示自己正在听。

老道士凑在他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此行,需得一人相助,方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江凌飞皱眉:“你知道我们的身份?”

老道士老实回答,方才诸位大声叫嚷着王爷,我在半山腰就听到了。哪怕不看面相,光凭二位的言行举止,也不难猜出谁是皇室贵胄。

江凌飞:“…”

季燕然又问:“得谁相助?”

老道士苦了脸,你的命数,再说我可就要折寿了。犹豫再三,他方才含蓄委婉道:“寒风之星火,长夜之微光。”

江凌飞提醒:“你若再装神弄鬼,酒价翻倍涨。”

老道士拍拍袖子站起来,将酒囊挂在臂上一抱拳:“告辞!”

撒丫子跑得飞快。

江凌飞哭笑不得:“这些江湖骗子,真是越来越没有体统了。”

“江少爷这就不懂了吧。”队伍里有人道,“现在这一行,光会舌灿莲花说好话已经不吃香了,得编些血光之灾出来,谁若信了,就要花钱找他消灾,一来一往间,赚的银子可就翻倍涨了。”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话题就扯到了江湖骗子,季燕然懒得讨论这些事,便独自在高处寻了个壮树丫躺上去,枕着左臂,右手从腰间摸出来一个小坠子。那是他前几天在路过玉宁镇时买的,虽不是什么名贵好料——说实在的,萧王殿下也分辨不出石料的好与不好,但看颜色温润,雕工细腻,小小一只胖兔子可爱极了,便想着要买下来送给云倚风,哪怕只能博他一笑,心里头也欢喜。

夕阳沉沉地坠下了树梢,山间泛起了星光与薄雾。

季燕然将玉坠挂在自己腰间,脑海中不自觉就冒出“归心似箭”四个字来,至于更情意绵绵的句子,也想不出来更多了。

怎么说呢,书到用时方恨少,酸诗也一样。

第68章 命里注定

夏初的王城, 有顶闹的观花节, 整条街都会被扮得姹紫嫣红,闭目便坠入漫漫芬芳, 怡人得很。

只可惜, 心上人不在。

云倚风靠在回廊下, 前厅挤了一群小宫女,她们一边叽叽喳喳讨论着外头的繁华景象, 一边干着手里的活, 有人在喂猫,有人在修枝, 有人在熬药, 有人在熨烫衣物, 炭火蒸腾出的水汽,让这寂静院落多添了一股湿蒙蒙的生活气。头顶是湛蓝的天,洁白的云,脑海中不由就想着, 自己只在这宫里住了十天, 就觉得憋闷愁苦极了, 真不知后宫的妃嫔们是如何守着寂寞,度过漫长一生。想着想着,太阳快落山了,人也困了,眼皮沉沉耷拉下来,与墙角懒洋洋的猫一样——皮毛柔软的, 惹人喜爱的。

惠太妃被宫女扶着跨进殿门,见状后埋怨:“怎么在这里睡了,快将你们公子叫起来,也不怕着凉。”

“惠太妃。”云倚风被吵醒。

“听太医说你今日不舒服,便过来看看。”惠太妃握住他的胳膊,两人一道进了屋子,“好些了吗?”

“贪凉多吃了两口冰镇甜汤,现在已经没事了。”云倚风将桌上的卷宗收拾好,又差宫女去泡了一壶今年的新茶。

惠太妃用余光扫见,有些诧异道:“这是关于卢将军的东西?”

“是。”云倚风笑笑,“皇上说让我看看。”

惠太妃不知他身世,自然也想不明白,为何这在宫里讳莫如深的名字,现如今竟会被堂而皇之地交到云倚风手中。猜了半天,方才突然想起来他风雨门门主的身份,于是试探:“是皇上又要查卢将军吗?”

“倒没有。”此事说来曲折,况且也实在不宜逢人就宣扬,便只道,“是我想了解更多当年的事情。”

那不就是皇上要查吗?惠太妃心里这么想着,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越发疑惑起来。

云倚风递给她一杯茶:“太妃知道关于卢将军与蒲先锋的事情吗?”

“自然是听过不少的。”惠太妃点点头,慢慢回忆着,那个时候啊,也正是自己受宠风光的时候。原还想过,要替娘家的好姑娘占住这门亲事,可直到后头才听说,原来卢将军是有心上人的,丞相千金谢含烟。那真是个了不得的大才女,人又生得极美,寻常姑娘哪能比得过?

“卢将军与她,天生一对,不能更般配了。”惠太妃道,“后头谢家出了事,卢将军又远在边陲,我还一度担心过谢小姐,那时候谢家乱的呀…真怕她被歹人趁机欺辱。”

“那后头呢?”云倚风问。

惠太妃叹道:“后头我向先皇隐晦地提过几回,理由想了一大筐,可每次话说一半,就会被他厉声打断,像是极为不耐烦,哪里还敢再劝呢?”

只是众人明面上虽不敢再劝再说了,暗地里的流言却依旧不少,甚至还有人猜测因为谢含烟的关系,卢将军或许也早已与叛贼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干净不了。而几年之后,卢广原兵败身亡,看客们就更笃定了这一观点——否则为何会有“先皇有意拖延、拒派援军”的传闻呢?前因后果,可不就严丝合缝地接上了。

云倚风皱眉:“这…”

“都是猜测,没有证据。”惠太妃摇头,“我却是不信的。”

云倚风犹豫着问:“那先皇信吗?”

惠太妃拍拍他的手,没说话。

云倚风脊背生寒。

帝王皆多疑,哪怕本不多疑,身居其位,也不得不多疑。卢广原在当年都做过什么,真相是什么,先帝知道些什么,当今皇上又知道些什么,以及,倘若卢广原当真有问题,那孜川秘图里到底藏有什么,诸多问题叠加在一起,他突然就有些庆幸,当初季燕然没有看到机关图,而自己从一开始就住进了宫中。

左肩隐隐作痛,真真像贴了个烫手山芋上去。

生于帝王家,万般尊荣,也是万般提心吊胆。

送走惠太妃后,云倚风心神依旧不宁,便从柜子里取出那机关匣,继续研究起来。他昨日已问过了李璟,确认这弓弩的确是由蒲昌自西南部族带回,大梁的工匠还曾仿造过一批,但总不得其法,便暂时收入了库中,谁知一放就是二十余年。

云倚风取出一把小镊子,拆得极耐心,剔出来一堆细小零件后,看着手中只剩了一个木架子,也不像再藏有玄机。但若只如此,工匠们不可能制不出来啊。云倚风想了想,又取出先前老吴送给自己的那把西洋镜,仔仔细细地放大照看,后来果然在内侧发现了一条接缝,微微泛着黄,极难被察觉。

他将锋利的薄刃进去,用力一旋。

“嘎巴”一声,木架整整齐齐裂为两半,里头果真还藏有一套精巧设计,估摸着是用来将弹射力度调到最大。细韧的皮线相互缠绕牵引,香味浅淡。云倚风低头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甜腥,与那张地图的味道一模一样,伸手一搓,质地也类似,像是同一种材料。

只是孜川秘图很厚,这皮线却纤薄极了,有些地方扁扁两根贴合在一起,半天也找不到缝隙。

云倚风放下镊子,凝神思考着。

季燕然此番前去长缨峰,拿的是地图拓本,真正的那张孜川秘图还在御书房里,当初他也曾看过一眼,还顺嘴提了一句,不知那类似羊皮、却又不是羊皮的皮料究竟是什么,看着厚得超乎寻常,古怪极了…那会不会,也是由好几张叠压?

内侍正在外头守着,突然就见云倚风推门出来,便赶紧迎上去:“云门主,可要用晚膳?”

“皇上呢?”云倚风问,“我要见皇上。”

内侍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不敢懈怠,急忙跑去通传。

偏偏李璟正在宴请外国使臣,大殿里头人声鼎沸,舞姬伴着丝竹声,内侍在外张望了半天,方才把话递给德盛公公。

而这段时间里,云倚风已经在御书房外转了七八个圈,若非看在当朝天子的面子上,即便这里是阎罗殿,只怕他也早已自顾自闯了进去。

德盛公公一路小跑进来,气喘吁吁道:“云、云门主,可是有事?皇上他还在安庆殿,一时片刻脱不——”

“我想看孜川秘图。”云倚风打断他。

德盛公公一愣,看孜川秘图?当日萧王殿下拓印时,不是已经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了吗,怎么突然又要看?

云倚风道:“我怀疑那图中另有机关。”

“好,好,云门主这边请。”德盛公公将他让进偏殿,片刻之后,取了孜川秘图过来,又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云倚风手指沾水,仔细揉搓着边沿,如此数百次,直到指肚都生疼发烫了,才总算搓出一处卷边来。

德盛公公眼睁睁看着他“刺啦”一下,将地图撕成了两张,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

云倚风如法炮制,直到将那厚厚地图拆为四张,薄得透光可见。

德盛公公急急爬上软轿:“快,快,去安庆殿!”

永乐州,长缨峰。

江凌飞守着一堆篝火,正在烤干粮与野鸡,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季燕然丢给他一壶酒:“还在想武林大会的事?”

江凌飞实在费解:“你说我那叔父是不是中邪了,怎么会亲自跑来给黎青海捧场?”

黎青海便是武林盟主,也是江凌飞的叔父江南斗之头号对手。两人争了几十年,一直就互相看不顺眼,按理说这回武林大会,江南斗不雇人捣乱就已经算是宽宏大量——毕竟他素来以小心眼而闻名。可谁知白日里在途中遇到了一伙江湖人,对方居然说前几天遇到了江南斗前辈,听闻也是要去光明山,这不有病吗?

江凌飞单手撑着脑袋,蔫蔫道:“我叔父不会是想再约人家决斗一回吧?若被打得鼻青脸肿,他岂不是要闹着上吊吞金,丢不起这人啊。”

季燕然笑道:“嘴里说着不愿管江家的事,你到底还是担心的,那不如去看看,反正离得也近,或许还能帮上忙。”

“不去,我还是留下帮你吧。”江凌飞头疼,“江家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一群人你争我夺勾心斗角,我若去了,八成还会被哥哥们当成别有用心。不如待找到机关匣后,请云门主帮我打听一下,江家为何要跑来凑这闹,这就够了。”

“也罢,你自己决定。”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吃点东西吧,明日就要开始搜山,你我去最高的那座。”

夜幕笼罩下的群山,像许多无声巨兽,它们潜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也不知是因为江家的事,还是因为前几天那嘴臭的老道士,总之江凌飞老觉得后背发麻,于是挪了个地方,屁股下垫着厚厚的熊皮,贴在了季燕然身边:“我冷。”

萧王殿下莫名其妙:“你冷就去烤火,挤来我这做什么?”

“不是,心冷。”江凌飞用胳膊捣他一下,“你说这山里会不会有机关?蒲昌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当地图使,似乎也没道理把机关匣安安稳稳的摆在平台上,等着我们去取。”

“告诉大家多加注意吧。”季燕然命令,“但不管多难,都要把东西找到,早日向皇兄复命。”

也能早日与心爱之人重逢。

江凌飞揽住他的肩膀,用过来人的语气道:“我懂,小别胜新婚。”

实不相瞒,我与老吴已经连药都替你准备好了。

要争气啊!

第69章 既见君子

听到德盛的回禀后, 李璟提前结束宴请, 也回到了御书房。

云倚风已经将所有拆出来的地图拼在了一起,其中两张是永乐州的长缨峰, 另两张却远在数百里外, 是月华城的鸣鸦寺。

李璟迟疑:“长缨峰顶…有一幅迷阵图?”

“是枯禅死门。”云倚风手心发凉, 后背生出一层薄汗,“人若被困其中, 便再无法脱身, 只能坐以待毙。”

据传此阵法乃前朝数十位机关大师的心血,那时君王暴虐、哀鸿遍野, 民间义士们便生出一个胆大包天却又血激昂的念头, 他们打算用这奇巧机关困住暴君, 拥立更加贤良的八王爷为帝,还天下苍生以清明。只是还未来得及实施计划,消息便遭内奸泄露,机关大师们皆被毒杀, 枯禅死门也就再没有了下文, 而随着岁月风霜更迭, 现如今连它修建在哪里,都没人能说清了。

“当、当真有如此凶险的阵法?”德盛公公听得胆战心惊,“王爷武功盖世,有江少爷相助,又有数百兵马跟随,理应不会出事的吧?”

李璟也问:“云门主确定这是枯禅死门?”

“是, 当年曾有木痴前来风雨门求过机关图,因此寻到过一些消息。”云倚风道,“蒲昌所谓的地图、孩子与妻子缺一不可,其中的妻子,应当就是指她能拆解孜川秘图,知道真正的宝藏放在何处。否则旁人就算拿了地图,也只能找到长缨峰的死门。”

德盛公公越发忐忑,偷眼打量了一眼李璟,王爷已经出去十多天了,按照日子,这两天八成刚刚开始搜山,可别真的摸到什么死门去。

“传卫烈来。”李璟道,“令他快马加鞭前往永乐州,尽最大的可能拦住王爷!”

“是。”德盛公公亲自去通传。一旁的内侍见云倚风脸色发白,额上不断冒出细汗,赶忙上前扶住他。

李璟走到他身边,叹气:“此番是朕大意了,你别担心,好好在宫里养着身子,其余的事自有卫烈去做。”

云倚风欲言又止,最后只低声道:“多谢皇上。”

内侍送他回了寝殿,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云门主,您好生歇着吧。”内侍劝慰,“皇上与王爷手足情深,想必这阵早已派卫大人去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