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支离破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只一瞬间,又都销声匿迹了。随声碎裂的,岂止是这些瓷质的碗筷?我所剩无几的希望,也都轰然坍塌了,再怎样的逃避,也便是这样的无处可逃。

我站在满地碎碗片里,茫然四顾,俯身拿起一块碎碗片,把它放在另一只手腕上划过。痛感清晰地传上来,有殷红的血顺着洁白的瓷碗片流下来,滴在满地的碎片上,红白相映,有如红梅白雪,煞是好看。

我不会割破血管,命是我的,我很清楚。

我要的只是痛感,让我清醒的理智的痛感,这种痛感。可以让压抑在我身体里的痛苦得以释放,否则我会因为极度的痛苦而精神失常,我不能让自己失常,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

伤口很快就不再流血了,我的凝血功能很好。那些散落的血点也很快变了颜色,没有温度的黑,我的爱,终于冷透了。

我把满地狼藉很快地清扫干净,地上的血点也都擦掉了,我不想嘉铭回来看到后,问我怎么了。我不想听他说话也不想回答他什么,而我,对自己的所为,也不再需要内疚。

我可以伪装得很好,只当是刚才我根本就不在家,所以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像这些即将被我收拾干净的狼藉一样,了然无痕。

我和嘉铭,就这样,各自自以为是吧,至少,我和吕静的事情,他并不知晓,我们的日子可以照常运转下去。但,我从此要没心没肺地快乐下去,没什么值得我自责和顾恋,也没什么值得让我作茧自缚。

我重新回到书房,一直呆坐到日薄西山。

嘉铭回来时,我仍然端上可口的饭菜,仍然微笑如常。

但我知道,我,已经彻底变了。

我从此要为所欲为、放浪形骸地活下去,变成一个做着错事而不再愧疚的女人。

但上帝文思一转,并不让我称心如意。

意乱情迷16(1)

我常常想,这冥冥中,真的有上帝吗?如果没有,为什么这尘世间又有那么多的因果循环,无巧不成书?如果有,那么他是做什么的呢?拥有无比的智慧和神力,他手里拿着的法宝,定然是一支无所不能的神笔吧,他应该是一个作家的。

他随心所欲地安排他笔下的苍苍众生,让他们扮演大同小异的角色,把出其不意的情节安排给他们,然后看他们在这些从天而降的情节,手忙脚乱,如临大敌。

然后,他就笑呵呵地捻着胡须,把他的奇思妙想尽情地、从容不迫地,日日编排。古往今来,乐此不疲。

我不过是这人世间渺小的角色,没有被安排着肩负某个重大的使命,本来平静又安乐地活着,每天走固定的路线,日复一日去相同的地方工作,穿上去换下来就那么几件衣服,吃着再也翻不了新花样的咸菜,高楼大厦没有钱来买,豪华轿车只能在梦里开。

即使如此渺小的角色,剧目也被编排得相当精彩。

以前的种种都在为这个“出其不意”做铺垫,当它轰然降临于我自以为是的好日子里的时候,我被上帝仁慈的手指引着,在生活的风浪里,开始我艰难的途程。

家里的偶遇,让我主动与吕静合好,太多事必须要无可奈何地面对,我又何必斤斤计较?

情人间小小的冷战,让聚合之后的爱恋,更粘腻许多。

我一如既往地和他进行如同真空里的爱情,但心境,已经迥然不同于以往。

我变得心安理得,患得患失中心烦意乱时,再也没有愧疚。

可是,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总会极度地烦躁,因为白天里,吕静和我在一个大楼里工作,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但下班后,他就离我很遥远;而回到家里,我已经不知道怎么伪装下去了。我失了平常心来面对自己的生活。

很多以前让我觉得无足轻重的事,都会引起我的反感,焦灼烦躁。

这种烦躁渐渐增强,有时让我难以自处。

那一天,我又烦躁异常。

嘉铭不在家,他又去临城出差了。

想到,这个以爱情的名义,引我走进婚姻的男人,此时,正搂着周小鱼,徜徉在风光旖旎的地方,谈笑风生,让我一个人在凄冷的黑夜里,寂寞孤独,满腹愁怨,我觉得要发疯。

吕静的电话就这么及时地打来了,我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对着电话倾诉相思,让他过来抱我。

我等在门边,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心情激荡。

我没开灯,在黑暗里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眼泪簌簌地落,我是那么感激他,在这样的冷夜里,给我陪伴和依偎。

可是那边,就另有了一个独守空房的人…我想到了,可是我自私地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了,只要,眼前这个男人…

他体贴地抱紧我,用手轻拍我的后背,温柔地安抚,我就平和下来,不再焦灼。

“章冰…”他用脸摩擦我的头发,深情地唤我的名字,如同梦呓。

我的心,如水润湿,泛起柔情的涟漪。

“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记得,我们这样彼此拥有过…”他的声音,如同天籁。

“嗯…”我真的以为,这是全身心的交付。

接着,我们亲吻、抚摸,下五子棋…事事开心。

时间在我们的快乐里一闪而逝。

转眼就已经是深夜。

嘉铭回来了。

他打开门时,正看到我们相拥而卧!

那一刻,我竟然出奇地清醒,没有一点惊慌。

嘉铭的震惊让他脸色铁青,僵在那里,片刻后,眼睛里骤然集聚起腾腾杀气。

我和吕静都是衣冠齐整的,那天,我正在经期。

我们这还算是体面的,但无论体面与否,这样的场景是容不得解释的。

嘉铭像疯狂的困兽,蓦然暴起,红着眼睛,拿起了刀。

嘉铭喜欢收藏刀具,这便是当初我送他的定情物,是我从西藏买回来的,一把做得很古旧的战刀,刀锋凌厉。

当初,送他的时候,我曾玩笑:“如果你以后对我不好,我就卡卡你。”

嘉铭喜欢得要命,把它放在床头上,时时拿来观摩,也以备防身之用。

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这刀,派在了这样的用场上…

嘉铭握着刀,死死地盯住吕静,慢慢地逼近他。我想都没想,挺身挡在吕静的前面,冷静着声音说:“嘉铭,你冷静点!”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他怎么可能冷静得了?我了解他的,他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像命一样金贵,把我也看得像私有财产一样重要,往日里夏天,如果我穿着的裙子短了些,他都不愿意,何况是今天的场景!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我,在家里撞到丈夫和情妇却佯装不知,可是,他有必要这么生气吗?我有些分不清状况地想。但无论如何,想是我的死期来了。那么,就让所有是非离我而去吧,也许我会在解脱中得以安然,不会再有噬骨的烦躁来折磨我。

就在他把刀举起来的一瞬间,我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生命就此终结,我是幸福的,在好像是爱我和我爱的人面前,在生命最美好的年龄中,如花凋零,我是死而无憾的罢,那后来的许多痛苦、失落和悔恨,也就不必一一去品尝了,至少,可以留一份美好的心境,在所剩无几的爱里安详。

上帝的笔,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又把思路逆转了。

嘉铭,这个我以为知之甚深的男人,令我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了,他对吕静说:“你走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睁开眼睛,看到嘉铭,缓缓地用手顺着刀锋一路摸下来,血就顺着雪亮的刀脊滴落下来,在地上绽放开大大小小的殷红的花来,终于连绵成一片,成为一条血的河。而我,在这种渐渐集聚的河里,感到生命终结一样的痛,比死亡更深的恐慌和疼痛。

吕静怔了怔,站在那里没动,我急了,催他:“你走!”

他没有看我,低着眼帘,竟然说:“对不起。”然后,他走了。

门关上的一瞬间,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关上门,又是我和嘉铭的世界。

此时此刻,和以前的每一次我们两人独处一室没有什么不同,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我们两个的,他仍然是丈夫,我仍然是妻子。

但,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这是我们两个的家。我们大幅的结婚照片还挂在墙上,那上面,我在雪白的婚纱里笑意盈盈,他坐在我前面,神圣不可侵犯。

但,我到底侵犯了他。

空气凝滞着,杀气腾腾。

我等着他的判决,如果他真的把我杀掉,我也毫无怨言。

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眼神陌生而冷淡。

我被动地睁大眼睛和他对视,眼里是无所畏惧的神色,事情既然已经是这样的了,那么怎样的后果,我都无话可说。

“他是谁?”嘉铭的声音低沉、缓慢而冰冷。

“…”我拒绝回答他。

“他是谁?说!”他猛地爆发了,把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眼睛里满是泪光,却被熊熊怒火阻挡在眸子里,看得我发憷。

我仍在迟疑,却看到刀锋已经划破他的皮肤,再稍一用力…

不要!如果他杀我,我可以宁死不屈,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自刎。

“吕静。”我迫不得已,心神俱焚。

“就要你告诉我…我们在小荷的婚礼上见过面的,那时就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可是、可是…”嘉铭受伤地蹲下来,像困兽一样失声号啕,“我怎么也不相信,你、你…”

我看着他在那里无助地痛哭,知觉一点点回到意识里。我伤害了他,这个和我朝夕相处的男人,我用一把最恶毒的利刃刺伤了他的心,而我的心,却一直被一把很钝的刀割着。他的心因为痛苦的突然袭击而有尖锐的感知,而我的,却因为时日久远而痛得麻木了。

现在,该认错的是我。

我把刀拾起来,重新放到嘉铭的手里,我说:“恨我,就杀了我吧。”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那我还活着干什么?”他突然站起来,火山爆发一样地吼叫过来,他拎起我的胳膊,强大的劲力让我疼痛入骨,但我不敢喊痛。他逼近我,狂乱愤怒的火焰烧到我的脸上:“你这个荡妇!”

他说的没错。虽然这话听起来刺耳。

我想说“你还有周小鱼”。但我没有说出来,他现在需要体面的、理直气壮地发泄不满。他应该按原定计划进行完一系列反应的,我已经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不能再强词夺理。

我迎视他的目光,等着他把火尽数发来。他手指上的血,透过我的衣服浸湿进来,粘粘地触着我的皮肤。地上已经血流成河,是我,把他伤着了,从身体到灵魂!我早知道有今天的,婚姻之外,我们是不该有爱的,尤其是我。

可是,我真的爱着吕静。如果能用“该”和“不该”来界定人的思维和行为,如果可以用“该”和“不该”来规定人的思维和行为,那么我一定选择“不该”,但我努力过,却没有办法在这“不该”里安生。所以,我该死。

“你看着我做什么?”嘉铭怒气冲冲地轰炸过来,“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不知道他只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吗?你和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说,“可是我明知故犯。”

“你是说,你爱他?”他吼。

“是的,我爱他!”我说。

“可是,这辈子,你是我的!”他倏然一字一顿地说。

接着,他猛地抱起我,把我扔在床上,饿虎扑食一样压下来。

我正在经期里!我大声告诉他,求他,但他像个疯子一样,完全置我于不顾,疯狂地干完了他想干的事,把他的淫威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宁可死掉!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如果说在这之前我还欠他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扯平了,我要和他恩断义绝!

他发愣似的抬起鲜血淋淋的手,摸着被我打痛的脸,那黑污的血,是他流出来的,还是我的,我不知道。这一瞬间,我痛恨我们血色的类同,我要和他一清二楚!

我两眼喷火地看着他。隔着很近的距离,这些年,我第一次觉得他很陌生,陌生到好像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他和我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人,现在却是这样荒唐地压在一起。

我猛力推开他,心里充满了仇恨和憎恶。下体的疼痛让我举步维艰,我一步一挪走到门口,背起我的包,我说:“我要和你离婚。”

在我打开门的一刹那,我听到后面异响,看见嘉铭风驰电掣地冲过来,把我像提小鸡似的拎回到卧室里。

我不反抗,仰卧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那里装潢的暗色花纹纺布,线条凌乱,花纹繁杂,当初,我怎么会看上这样的纹理?

我听到他站在那里,牛一样呼呼粗喘,看都不看他,如果他还要再来一遍,我也只能束手就擒。可是只要留下我的命还在,我就要离他远远的!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背叛他,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他把我看成他的私有财产,和这家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他不懂得体谅我、爱我,不在意我的失落和痛苦,他要的只是我一味地归属和服从!

我恨他,虽然我有错,但我们不是犯着同样的错吗?

他一直没有再动,却又稀里哗啦地哭起来。

他慢慢坐到墙角里,把头深深地埋进两臂间,粗着嗓子压抑着声音哭得天昏地暗的。

我闭上了眼睛,让我死了吧,死了吧,不要面对这样的窘境。

他哭够了,和我一样沉默着出神。

天大亮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很累、很累…

睡了有一个世纪,我醒来时,看到嘉铭躺在我的身边,还闭着眼,眉头紧锁,牙关打战。

怎么了?我伸手一摸,烫手。

我坐起身,身下“哗”一下流了一摊血,把昨天夜里所有的记忆都清晰出来。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这个屋子里一直就我们两个人。

我是妻子,他是丈夫。

我们两个人,再有其他的人,都是这个家庭之外的。

抬眼看见我们的结婚照,本来,我想把它撕毁,但现在,我懒得动一动。

嘉铭在喃喃地说胡话,全是咒骂,不堪入耳的咒骂。

他到这样的时候,都还在恨我。

恨吧,反正我也不想回头。

我起身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要回娘家,然后和他离婚,然后永永远远都不要再见到他。

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我在干什么。他吃力地说:“晓雪,不要走,我爱你。”

我闭紧了双眼,站定了。

“晓雪,求你,不要走。”他压抑地再次哽咽。

我仰起头来,眼泪轰然决堤。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没有选择的。

我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拿毛巾给他擦擦脸,他一直闭着眼睛,我不知道他是没有力气睁开,还是不愿意看到我。他很顺从地听我摆布。

我重新把他放倒,拿来那次我打吊瓶时顺便买回来的备用药品针剂,找了消炎的给他打上。

我把他的左手拿起来,那里的伤口已经止血,结着厚厚的血痂。我用温手清洗的时候,那黑的血痂就又回复了生命力,在水里游丝一样的荡漾开去,逐渐染红了一盆水。

放眼看看我的家,往日里被我收拾得井然有序,现在,却是凌乱一片,到处是溅落的、沾染的血点,地上的血是成片的,像个屠宰场。

就是一个屠宰场。曾经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假象都被分明地屠杀了出来。

我把吊瓶给他打上了,力气也剩下不多了,我说:“你打着吧,我给你叫小区的医护人员来给你拔针,我走了。”

他猛然把针拔了出来,闷闷地说:“你走我就拔针。”

“你他妈的…”算了,没心情和他斗,我只得重新找位置把针给扎了进去。

他另一只胳膊伸过来,执意搂紧我,把我拉在身边。

我挣脱不掉,也只能任他这样搂着,浑身僵硬,感觉自己像个俘虏。

沉闷。

药剂一滴一滴地落,我忽然就想,我们的婚姻,曾经如这瓶子,装着满满的爱,后来,这爱就一滴滴落了,只剩下如空瓶子般的婚姻,束缚着两个彼此憎恶的人,要解脱,除非,打碎这瓶子…

吊瓶打完了,他很困的样子,却仍然不睡。

“你睡吧,醒了就好了。身体好了,我们得解决问题。”我说。